第97章

一声鹰唳在深夜里响起。

睡在帐内的匈奴有些还睡着, 有些被惊醒了,不过后者只是嘟囔了声,便翻个身继续睡。

草原上有鹰再寻常不过了, 像雕鸮这类鹰就是夜出昼伏, 高兴时叫个两声也是常有之事。

然而下一刻, 震耳欲聋的杀声如浪潮般席卷。

“杀——!”

“杀——!”

杀声震天, 仿佛卷起了千丈巨浪狠狠拍向深眠中的匈奴。有人打了个激灵,连衣裳也顾不上穿好, 拿了弯刀就惊慌地冲出去。

一个匈奴刚从帐中出来, 不远处就有一抹火光陡然映入他眼中。在他猛地收紧的眼瞳里, 能看见一把把火把被抛向他们的营帐。

营帐都用麻布或羊皮做的, 一点就燃,火舌攀上营帐,很快为其带上了一顶极亮的帽子。

在某个时刻, 火光又仿佛变成了水, 如水般从一处流向另一处。

光芒驱散了黑暗, 借着光, 不少匈奴看到了一道道骑着马的黑色身影, 这些入侵者身披黑甲,连座下的马匹竟也是黑色的。

若非有火光映亮,这支军队融在黑夜里仿佛化身成鬼魅修罗,叫人无法辨认他们的踪迹。

不过现在他们和修罗似无差别, 他们骑着骏马, 手持环首刀,冲进他们的营地开始大开杀戒。

“啊!”

“快上马, 上马迎敌。”

“乌籍单于呢,快保护单于!”

“快灭火, 把车驾……啊。”

匈奴营地的外围乱成一片,内围的匈奴听闻大惊,连忙抄了武器上马迎敌。

乌籍单于从梦中惊醒,一把推开欲要问他发生何事的姬妾,顾不上穿戴得体,直接套了件衣服便出去了。

“何方敌袭?可是联军逼近,还是军臣那边的人来了?”乌籍单于急忙问。

“都不是,单于,袭击我们的是汉军!”有弄清楚情况的匈奴忙道。

乌籍单于大惊,“汉军?竟然汉军,难道是之前的事惹恼了他们……”

他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赶到南边,离开了原先生活的肥沃水草地。

这边的资源比不过他的旧地,他带着三万余人,麾下的人总得吃喝吧,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南方的汉人身上。

“先迎战!”乌籍单于顾不上想其他,敌人都打到跟前,迎战再说。

他可是有三万人,汉军多半是打个闪电战,待他们反应过来,对方估计就要撤了,乌籍单于恨恨道:“此番让他们有来无回。”

霍霆山带着黑甲骑一路往里冲,他身后的兰子穆拿着火把引燃一顶又一顶营帐。

环首刀自出鞘后饮血无数,甚至连每一回的挥刀都会甩出一串血线。

乌夜也扬起铁蹄,一脚踹开面前挡路的匈奴,马匹的脚力非同小可,一蹄之下直接踢碎了对方的内脏。

黑甲骑如蛮牛般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令匈奴们惊骇不已。这支凶悍的骑兵一出,他们哪里还看不出汉军这回不是想偷袭得手就撤,他们就是冲剿灭他们来的。

“着火了,快把营帐分开,不能堆在一起!”

“派一部分人先将车驾驱开。”

一个匈奴匆忙将车驾下固定轮子的栓子拔了,刚直起身却愣住,他本来张开的五指并拢,手掌微弯成碗状。

“不,怎么会这时候起风?别起风,求求了。”他喃喃道。

草原广阔,白日和夜间都时常有大风。当风刮起来时,无论是乌籍单于还是寻常匈奴,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乌籍单于牙关紧咬,“把车架分开,撤退!”

这批军队来得突然,既然已确认对方并非打个简单的闪电战,那此番不宜和他们硬碰硬。

还是先且战且退。

霍霆山领着军继续深入,不久后看到一顶有别于旁的营帐,那顶营帐更大更阔气,周围的守卫也更多。

主帐找到了。

“乌籍单于,出来受死。”霍霆山一人一骑当先。

跟随在霍霆山身后的黑甲骑随他震声,一时之间营地叫阵声震耳欲聋。

风吹移了天上的乌云,藏在云层后的圆月露了出来。

月华倾洒下大地,映亮了燃着熊熊烈火的营帐,映亮了缺了头颅的匈奴骑兵和倒霉被波及的马匹,也映亮了霍霆山的脸。

他戴着虎头兜鍪,兜鍪两侧往脸中收,如此设计是为了尽可能挡住要害,因此他露出来的面庞不算很多。

然而不远处的乌籍单于还是认出来了,他眼瞳收紧成针,那瞬间竟觉得夜风刮在身上如刀片划过般令他难受,尤其是颈侧那一块,仿佛被折断般传来剧痛。

他是见过的霍霆山的。

在七年前那一役,他带着兵马受召集结于王庭,最后听从左贤王之令出征大楚。

然后……

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他们被大楚那个将军打得头破血流,连左贤王的脑袋都被拧下来了。

那一役结束后的半年多里,乌籍单于都不时会梦到战场。在夕阳将尽的草原里,那人手持环首刀,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里来的罗刹。

他的刀锋下垂,源源不断的血沿着刀面流下,最后在地上汇聚成一弯血泊。

时隔七年,他又看到了那个罗刹。

霍霆山骑于马上,狭长的眸扫过四周,借着月华和不断燃起的火光,目光扫过周围匈奴的脸。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惊惧的眼睛。

霍霆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乌籍单于,你躲在那处有何意思,出来与我决战,我赏你个痛快。”

眼见对方策马过来,乌籍单于心知这一战无法避免,他赶紧取了刀,再翻身骑上自己的良驹:“霍霆山,休要张狂!”

匈奴少不了凭武力说话,乌籍单于能当上单于,自然是个能打的。他亦身高八尺有余,露在羊皮衣外的两条胳膊肌肉壁垒分明,他手持大弯刀,气势汹汹。

霍霆山轻呵了声,策马过去。

“当啷——!”

环首刀与大弯刀相碰,发出一声巨石皴裂般的巨响。

乌籍单于握刀的手骤然收紧,五指关节抓紧到微微泛白,甚至连手背上也绷起疯狂鼓动的经络。

霍霆山嘲讽道:“乌籍单于,你老了,力量远不如前。”

乌籍单于额上绷起青筋,“少说废话。”

一击后双刀错开,双马交错,又齐调转马头。第一击是探底,再次冲锋时,无论霍霆山还是乌籍单于都不打算再次错马而过。

两人再次挥刀,环首刀细长,大弯刀刀背宽厚,乍一看相去甚远,然而碰撞之下却如狮虎缠斗,势均力敌,每一回双刀交锋皆掀起刀风凌厉,呼呼作响。

火光和着刀光剑影,铁器碰撞的当当声不绝于耳,马上的悍将你来我往,碰、砍、扫、压,招式变换得飞快。

乌籍单于额上冒出细汗,对面又是一顿猛击劈砍后,他握着砍刀的手不住颤抖,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开始变得只守不攻。

“当——”

又是一次撞击后,乌籍单于手中的大弯刀飞了出去。

他心道不好,在失去武器的那一刻迅速松了缰绳,在霍霆山环首刀再次挥来时从马匹上滚下,险险过这一击。

霍霆山见他落了马,嘴角弧度深了些,策马追击。

乌籍单于武器尽失,马匹也没了,只能抱头鼠窜。他跑不过乌夜,衣服更抵不住霍霆山手中的环首刀。

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颈脖,鲜红的血浸红了刀锋,而没入他颈脖的环首刀未停,继续携着摧枯拉朽之势往前。

“咯哒。”颈骨被切断,乌籍单于的首级掉了下来,他的身躯随之轰然倒下。

霍霆山以刀尖刺入首级的眼眶,挑起那颗脑袋高高举起,震声道:“乌籍单于已死!”

这句话是匈奴语,幽州军这边鲜少人会说匈奴语,但不妨碍他们看到霍霆山挑起的首级后,立马鹦鹉学舌的跟着说一遍。

“乌籍单于已死!”

“乌籍单于已死!”

以霍霆山为中心,这一句话如同浪潮般向四周扩散。

匈奴这方闻者无一不惊骇,这场夜袭本就来得猝不及防,现在听闻乌籍单于死了,他们心里那股气顿时泄了个干净。

剩余的匈奴不再像之前那般奋力作战,他们开始四处逃窜,有些连粮食袋掉了都顾不上拿,疯狂打马奋力逃窜。

风在呼嚎,似成了无形的油浇在火上。

大火从寅时一直燃至天亮,数万人的厮杀也在数个时辰后落幕。这片土地上随处都可见尸首,献血浸染了黄土,倒下的旗帜有半边被沙土掩埋。

霍霆山甩了甩刀,又随便找了块匈奴的羊皮将刀的血擦拭干净。

把刀入鞘以后,霍霆山才扯了一块麻布,简单在右臂的伤口处缠两圈。

这一战已结,剩下的便是打扫战场。

这算不得轻松的活儿,首先是检查,敌方剩下一口气的士兵要补刀,己方的伤员则需尽快救治。

兵器、马匹和铠甲,甚至是对方营地没烧掉的粮食,这些都属于战利品,通通收缴。

若战场在城门边,尸首也要尽快掩埋或焚烧,否则会产生疫病。如今倒没必要处理,反正他们离开后不会再回来此地。

两个时辰后,秦洋来报:“大将军,此战剿灭匈奴两万余人,俘虏六千余人,逃跑人数不明。我方死亡一千余人,伤三千余人。”

乌籍单于这方也是有不少精锐在,尤其住在内里的匈奴最开始没有被波及,这令他们有了些准备时间。

伤亡合计四千,不足十分之一,可以说战绩斐然。

“男性俘虏只留两个,其余全部杀掉,女的全部留下。”霍霆山吩咐:“待战场清理完,带着俘虏启程南下,往回撤百里驻营。”

秦洋稍愣,“大将军,全军回去?”

霍霆山颔首,“对,全军回去。较之之前,我已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北地。”

……

送离霍霆山出城后,裴莺本以为要等许久才会得到前线的消息,但没想到第三日的清晨,熊茂竟带着一支黑甲骑回来了。

熊茂:“夫人,大将军让我等来接您,请您与我同往。”

裴莺惊讶:“前线情况如何?莫不是已大捷。”

聊起前线,熊茂面上止不住的欢喜,“我们运气相当好,进入北地后没多久就寻到了乌籍单于派出的零散部队,顺藤摸瓜,后面找到了他们的大本营,来了一场夜袭。”

幽州军光是骑兵就有五万,哪怕那夜只派骑兵出去,数量上也远胜于对方。更别说是夜袭,且大将军还直入敌营深处,利落割了乌籍单于的首级。

裴莺为他们高兴,不过也有其他的疑惑,“此行只打一个乌籍单于吗,其余不打了?”

熊茂摇头说不是,但再问其他,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罢,裴莺不问了,她让人备了马车,随他们出了城,前往北地。

从辰时一直走到日落,在金乌的余晖洒满大地时,他们终于抵达了驻地。

裴莺并非没有到过军营,但进此番来到,她发现此处与记忆里的军营有了非常大的区别。

若要形容,那就是柔和了许多。

马车帏帘卷起,裴莺眺望窗外,竟看到女郎的身影。

定睛看,她并没有看错,还真是女郎。观其打扮,是匈奴女无疑。

熊茂骑马在侧,他注意到裴莺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裴夫人,这是之前那一战剩下的俘虏,女的留下,男的基本杀光。噢,有些不服管的女匈奴也杀了。”

杀了第一批刺头以后,剩下的女匈奴乖顺多了。

“我记得之前军中没有营妓,如今应该也没有吧?”裴莺问。

熊茂颔首说是,“大将军有令,一旦开战便禁女色。这些女俘虏平日只是帮忙做杂活,没让她们干别的,大将军说她们另有大用处。”

在说话间,主帐到了。

裴莺从马车上下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主帐的帘子垂着,帐旁站着卫兵,裴莺低声问卫兵,“将军在里面吗?”

卫兵答:“回主母的话,在的,公孙先生等人方离开,主母可以直接进去。”

裴莺颔首,正欲掀起帐帘,却未料到帘子先一步被撩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夫人来了,且先进来吧。”

裴莺仰首看他,进了北地后他生活糙了许多,身上长袍灰扑扑的,鬓发间也带着风尘,他的络腮胡子也长了些,更显凶狠野蛮。

见裴莺只是看他,并不说话。

霍霆山眉梢微扬,“才几天不见,不认得你夫君了?”

“没有不认得。”裴莺说,“霍霆山,我听熊茂说你和乌籍单于那一战大捷,还未祝贺你旗开得胜。”

霍霆山勾起嘴角,“好说,区区一个乌籍单于不足挂齿。”

话毕他侧了下身,示意她进来,待裴莺入内后,男人吩咐卫兵去火头军处取膳食。

主帐有两处,这个主帐是议事之地,最中央挂着巨大的羊皮地图,四周放着案几和小椅。

裴莺偷偷吸了吸鼻子,奇异地发现异味竟算不上重。不仅帐内的异味不重,连霍霆山亦然,比起那次他夜里回来好太多了。

“虽北地缺水,但乌籍单于的营地资源不少,不至于拮据到连沐浴的水都无。”旁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裴莺微微僵住,没想到小动作被他瞧了去,她转过头去,“没有嫌你。”

“夫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霍霆山懒得和她计较。

说她好养吧,也确实好养,有时候她不挑食;不好养也的确不好养,味道重点她就嫌。

裴莺低声说不是,为了防止他揪着不放,她转移话题,“霍霆山,战争是要结束了吗?”

之前几番战役,他都将她安置在屯粮的后方军营,唯独这一回出征北地,他最初将她放在呼禾县内。

但三日后,又将她接了过来。

这令裴莺有种错觉,仿佛对于这场战役,他已经胜卷在握。

果然,裴莺听他说:“这一战不会很久,最迟两个月,必平北地。”

裴莺好奇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许多女俘虏,熊茂说她们有大用处,是何种用处?”

霍霆山:“夫人,匈奴对人口的看重并不比我们汉人差。匈奴女郎的丈夫死后,她们甚至能和丈夫的兄弟,乃至继子结合,其目的是为了增长人口。”

大楚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其实根本目的也是为发展人口。不过中原文化向来含蓄些,做不到如匈奴那般奔放。

裴莺黛眉拧起,还是没想明白。

他这是想限制匈奴人口?

可是若想限制,应该不会留着那些女俘虏。

“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呼韩邪单于镇不住座下的四大单于,王庭已生了乱,我不久前击败的乌籍单于,他就是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驱至南方。”霍霆山说。

裴莺愣住许久,顺着霍霆山说的思路捋,脑中陡然窜过一道电光:“你是想以这些女俘虏作礼,拉拢剩下一个单于,与他结盟?”

“夫人聪慧。”霍霆山笑道,“我欲扶军臣单于成为下一任的呼韩邪单于。若此番事成,幽州边陲至少二十年无忧。”

裴莺目露惊叹,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帐外卫兵汇报,“大将军,冯医官来了。”

“你受伤了?”裴莺脱口而出。

霍霆山不以为意,“小伤。”

而后他扬声让外面的冯玉竹进来。

冯玉竹入内看见裴莺在这里,他并不惊讶,显然已知晓她被接了过来。待见完礼,他听裴莺问他,“冯医官,他何处伤着了?”

“主公的右臂和左侧后背有伤,不过请主母安心,这二处并非重伤。”冯玉竹回答。

裴莺见他背着药匣来,“劳烦你先给他换药。”

冯玉竹颔首,来到霍霆山身侧。

这时火头军将两份膳食送来,这几日他们食的都是马肉和羊奶,马肉是误伤的战马,已注定活不成,霍霆山干脆让火头军将之处理。

晚膳除了马肉外,还有从乌籍单于那里搜刮来的牛肉干,晚膳说得上丰盛。

霍霆山只穿着一件玄袍,手已搭在鞶带上,见裴莺盯着他,“夫人先用膳。”

“不急。”裴莺还是看着他。

霍霆山慢悠悠把鞶带扯开,“平日不见你稀罕,今日倒是想看了?”

裴莺一张芙蓉面迅速涨红,这人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她迅速瞅了眼冯玉竹,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一心捣鼓药匣,没留意到方才霍霆山说的话。

裴莺不住瞪了霍霆山一眼,让他管住嘴巴。

霍霆山见她玉面染粉,目光流转间露出几分羞赧,不由闷笑了两声。

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她还是面皮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