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的手搭在白狐裘之上, 纤长的手指没入软白的狐毛中,像陷了一团最蓬松的棉花里。
“霍霆山。”她抬眸看他。
夜明珠的光晕很柔和,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柔化了几许骇人的锋芒。
霍霆山懒洋洋的应了声:“夫人若是想和我道谢, 那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许是刚出征回来, 还未来得及更衣, 他并未坐在软床上,就这般从上方俯视着她。这本是上位者的视觉, 但不知从何时起, 裴莺竟不再觉得压迫感满满。
她先点头又摇头, “我没有给你准备中秋节礼物。”
霍霆山嗯了声, “今年便罢,明年夫人补偿我。”
这不是什么大事,裴莺点头答应。
但不想他后面还有一句, “我以丈夫之身赠夫人白狐裘, 还望夫人到时以妻子的身份回赠。”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如今思绪还有两三分混沌的裴莺听他提起“以妻子身份”, 只以为他是想要一些代表亲昵的物件, 比如给他缝一身贴身衣物。
裴莺颔首,“好。”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先安寝吧,我稍后再回来。”
留下一句, 霍霆山出了主帐。不限于洗漱, 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他离开了,裴莺坐在软床上, 手边还放着一颗他留下的夜明珠,空气里似有几分淡淡的血腥味。
裴莺看了那件白狐裘片刻, 手指轻抚过白如雪的狐毛,片刻后,她将那件白狐裘叠好,放回她的行囊里。
霍霆山再回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月上中天,夜色浓郁如墨,他掀开主帐的帘子,见里面竟还有淡光。
主帐不同于宽敞的厢房,行军在外没那般好的条件,因此哪怕主帐比之其他营帐更宽广,也没必要放屏风那种可有可无的物件。
于是站在门口的霍霆山,一眼看到了内里。
软床上的美妇人不似平时入睡那般规整,她侧躺着,手中拿着夜明珠似在把玩,被子也只是随意撘在腰上。
但凝神一息,霍霆山发现她其实是睡着了,眼睫下压,遮住了秋瞳般的水眸。
霍霆山无声笑了下。
她这睡相是越来越不老实。
一边往里走,霍霆山一边除腰上的鞶带,行至软床时鞶带已开。他脱了外袍,随手将衣裳扔在旁边的矮柜上,又除了裈裤,只穿了件中衣和小裤就上了软床。
他上来时,床上的美妇人嘤咛了声,缓缓睁开眼。
“无事,继续睡吧。”霍霆山将她手中的夜明珠拿走。
床头有个小木匣,霍霆山将夜明珠放进去,木匣关上的那一刻,淡光湮灭了。
霍霆山刚躺下,就听身旁人喊他。
“霍霆山……”她刚醒,声音带着几分含糊,听着比平时软了些。
霍霆山将人捞过,“怎的不睡,莫不是白日在马车里睡饱了?”
被他揽入怀中时,裴莺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香皂气息,估计是这次回来前在河里沐浴过,之前那股血腥味消失不见了。
裴莺揪着他中衣衣襟,凑近吸了吸鼻子。
确实没血腥味。
“夫人在作甚?”分明在黑暗中,他却也似在白日。
裴莺惊了下,下意识想退开些,但此时后腰处覆上一只大掌,截断她的退路,将人摁在结结实实的摁在自己怀中。
“夫人刚刚在作甚。”
后腰处的那只大掌往后,顺了顺她的后背,最后一下时以指尖勾起她一缕墨发绕在指上。
裴莺的鼻尖抵在他锁骨上,香皂香气和草木风沙的味道在鼻前交织,“没什么。”
她声音瓮瓮的,听起来没多少可信度。
“又撒谎。”霍霆山不信,“明明刚刚犬儿似的吸鼻子。”
裴莺错愕,“你怎的听见了?”
霍霆山笑她,“夫人靠这般近,我又不是聋子。”
裴莺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刚说完,那只置于她后背上的手往下滑一段,在她桃臀上轻拍了一下。
“霍霆山!”裴莺耳尖通红。
霍霆山重新揽着人,“也就你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裴莺不服气,“我发现你这人双标得很,只许你骂我,反过来就不行。”
“我何时有骂夫人?”霍霆山不认。
裴莺有理有据:“你刚刚才说我犬儿似的。”
霍霆山慢悠悠道:“夫人,那只是打比方,并非骂你,但你方才就不同。”
裴莺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生气了?”霍霆山拨了拨人,试图让她重新转过来,“我都没气你日日嫌我,夫人倒是先气上了。”
“方才不是在嫌你。”裴莺为自己辩护。
“嗯?”霍霆山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你之前进来,我闻到有一股血腥味,我当时就想……”这话还未说完,她整个人被霍霆山拨了转身,又变成面对着他。
帐内昏暗,裴莺看不见,却莫名觉得有一双泛着幽绿光芒的狼眸盯着她。
一阵细微的战栗不住攀上她脊背,裴莺微微僵住。
“想什么?”他揽着怀中人,声音放轻了许多,有几分诱哄。
裴莺本来觉得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但如今被他正面拥着,甚至是低声哄着,她有些不自在。
“夫人。”他喊她,带着几分不易见的催促。
裴莺垂下眼,最后还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慎难免会受伤,当时在想你有没有伤着。”
黑暗里,她听到了男人的笑声,先是一两声闷笑,然后笑声变大。
裴莺被他笑恼了,“霍霆山,这有什好笑的?”
“并无。”他止住笑,但声音里仍有浓浓的笑意,“夫人忧心我,我甚是开怀。”
裴莺抿了抿唇,不懂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与他如今为夫妻,她自然想来他全须全尾回来。
“如今看来是没有伤着。”她嘀咕了句。
带着厚茧的大掌从后方绕至前方,最后定在她的下颌上。裴莺最初不明所以,直到那只大掌挑起她的下巴。
灼热的吻落了下来。
*
金乌初升,新的一日到来。裴莺刚从主帐里出来,就见辛锦迎上来。
“夫人,军营里来了一队商贾。”辛锦说。
裴莺疑惑,“商贾?他们为何而来。”
一般来说,军营重地外人不得进入,对方竟能进来,看来不是普通商贾。
辛锦回答:“说是来答谢昨夜的救命之恩,他们还带了几车的谢礼来。”
裴莺了然。
那就不怪乎能进来了,这类自己送上门的军资不要白不要。
“夫人……”辛锦欲言又止。
裴莺转眸见她,很少见辛锦这副神情,遂问:“怎么了?可是你月事来了,若这般,你今日回去歇息吧,不用在侧伺候。”
辛锦摇头说不是,低声道:“那商贾之首有一女,说是要以身相许报大恩。”
裴莺怔住,“以身相许报大恩?许谁?”
辛锦低眸,不敢和裴莺对视。
“霍霆山他人呢?”裴莺问。
辛锦:“大将军在副军帐里。”
裴莺往那边走,离开安寝的住宿区域后,她看见有几辆陌生的马车,想来这些都是辛锦口中的谢礼。
副军帐的帘子卷起,还未进去,裴莺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梅贾拳拳报国之心着实令人动容,那几车答谢礼我笑纳了,在此替幽州将士谢过梅贾慷慨解囊。只是令爱之事,却是寻错人了,那一箭不是我放的。”
副军帐内,梅女不可思议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怎会……”
“当时天已黑,武将身形大抵相同,手持弓箭的也不少,你看错了。”霍霆山转头看陈渊,“陈渊,你当时好似也持了弓。”
陈渊立马道:“大将军,您记错了,是熊茂。”
一旁的熊茂懵了,“我没有,不是我啊……”
他一向转不过来的脑袋,难得灵通了一回,他看向旁边的秦洋,“秦洋,我记得是你。”
昨夜根本没有随往的秦洋:“……”
众人的目光转到了秦洋身上,这位儒将的桃花眼弯了弯,特别认真地道:“熊茂你记岔了,明明是过大江,那一箭是他射的。”
过大江不在这里。
梅亮本就是行商,八面玲珑,加上如今这一个推一个,傻子都知晓是拒意,他心里不由疑惑。
他女儿自幼有美名,及笄时求娶的人家几乎要将他家门槛踏平。虽说他幺女因故拖了数年,但容色仍在,且并非要做正室。
自愿为妾,竟也拒了?
梅亮心情复杂,有一瞬心里生出点隐秘心思,怀疑这位霍幽州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应该不止于此吧,听闻霍幽州不久前才娶了妻。
靠近帐门的陈渊忽然道:“见过主母。”
这一声令帐内所有人都往帐门方向看,只见一道倩影站在帐门外些,将将要进来。
晨光正暖,令她连发丝都笼着微光,那美妇人生得柔美至极,颜盛色茂,一双点漆般的杏眸里宛若有揉碎的星子,又像是盛了秋日湖水,与之对视便忍不住沉溺其中。
梅亮惊愕,那瞬间所有的迷雾尽散。
原来如此。
霍霆山这时开口:“熊茂,去请公孙先生他们过来,是时候商议接下来应对匈奴之策了。”
熊茂:“唯。”
梅亮不是傻子,对方这一句含着逐客令。不说霍幽州不是他能勉强的对象,单是对方无意这点,便足矣。
无宠的妻室顶多难熬些,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但无宠的妾室注定下场凄惨,他不能仍由女儿踏进火坑里。
于是这位梅姓商贾拱手作揖,和霍霆山告辞。
霍霆山对他的识趣很满意,“秦洋,你送梅贾他们出去吧。”
几人离开后,帐内剩下霍霆山、裴莺和陈渊三人。
裴莺待梅氏父女离开后,才和霍霆山说:“你们要忙,我不打扰你们了。”
“暂时还不忙。”霍霆山开口,“夫人用膳否?”
裴莺还真未用膳,霍霆山观她神色,知她是未用早膳,“此处还有些胡饼,若夫人不嫌弃,让人添一碗豆粥,在此凑合吧。”
裴莺有些迟疑,最后摇头,“公孙先生快来了,我继续在此不妥,你们议事吧,我回去了。”
她用膳慢,一时半会儿吃不完,他们在旁边严肃商议,她在旁边吃,太割裂了。
霍霆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轻啧了声,并未说什么。
裴莺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霍霆山看向陈渊,“方才那商贾之女,你看不上?”
又不是娶妻,纳个妾罢了。世间郎君多的是娶妻前先纳了妾,两者不冲突。
陈渊平静道:“大将军,我陈家有家训,娶妻前不可有旁的女郎。”
这家训霍霆山还真不知晓,他极少理会下属有多少女人。不过他知晓陈渊另一事,“你双亲孝期过了已有一年,娶妻之事打算何时提上日程?”
陈渊:“大将军,我欲先立业。”
“都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若我没记错,你今年已二十有六。”霍霆山摸了摸络腮胡:“这般拖着不成家,莫不是看上哪个女郎?”
陈家是霍家的附属,随着他的势大,陈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再者陈渊能力出众,也就是他为陈家人,于官职升迁方面他故意压了压,以至于年二十六才至校尉。
看上哪家女郎,直接求娶便是,以他之能,配高门女也使得。
陈渊垂眸。
霍霆山动作稍顿,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他随口一说,但如今观陈渊神色,好像还真有那般的原因。
“哪家女郎?”霍霆山问。
陈渊抬眸,“并无。”
无波无澜二字,和平常无异。
霍霆山也不是那种刨根问底之人,他不说,他也不强问,“也罢,你自己看着来。该出手就出手,好歹先将人擒在身边,不然待她跑了,为时晚矣。”
陈渊眉心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