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六月二十四的加冠礼后, 时间就按下了加速键,转眼就来到了六月三十日这天。
明日就要出征了,最临近出征的这天, 裴莺反而不忙了。
孟灵儿再次往裴莺的院子跑, “娘亲, 我也想随您和父亲同往。”
越到离别之时越是眷恋, 裴莺也舍不得女儿,想带女儿一起去, 但到底只是说:“囡囡留在府中吧, 此战持续时间不久, 我和你父亲最晚年底就归。”
若她坚持让女儿随军, 霍霆山多半也会同意。
但女儿晕车,行军得舟车劳顿,她跟着去肯定会吃大苦头, 更不必说行军在外条件简陋。如今又不是没得选, 让她待在州牧府中还更妥当些。
孟灵儿神情沮丧, “娘亲, 我舍不得您, 二兄都能去,您让我也跟着去吧。”
自她出生起,就没有和娘亲分别过这般长的时间。
裴莺失笑说,“你二兄跟着去, 是要上战场的, 你和你大兄留在府中。”
孟灵儿正要再说,忽然听到院外传来见礼声。
是霍霆山回来了。
孟灵儿本来黏在裴莺身上, 听到那见礼声不由打了个激灵,软绵绵的脊背直了。
“见过父亲。”孟灵儿起身。
霍霆山嗯了声, “来和你母亲道别?”
孟灵儿先应是,她本来想向霍霆山请求,让对方许她随军,但对上那双不怒而威的黑眸,请求之话哽在喉间,竟然愣是没说出来。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涨红,最后对裴莺说:“娘亲,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课业未写完,我先回去了。”
裴莺未留她。
待她离开后,裴莺转头看向身旁男人,目光中含了几分打量。
霍霆山知晓她打量什么,顿时笑道:“夫人,我可没吓小丫头。”
裴莺:“你太凶了,吓得她一见你来就跑。”
霍霆山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不凶,只是咱们女儿胆子小,明日我和明霁说声,让他往后多带小丫头出去赴宴练胆。”
裴莺:“你凶。”
“哪里凶?”霍霆山眉梢微扬。
裴莺从头将他打量了遍,像是再次确认般点点头,“凶的,且还是很凶。”
这人眉骨深,两道长眉浓黑如剑,不笑时哪怕不生气,都看着特别威严。
霍霆山摩挲着下巴的手一顿,转而抬臂揽过裴莺,“夫人何故这般说,我未曾凶过夫人。”
裴莺移开眼:“你有的。”
霍霆山想了想,想起来了。
那回她一声不吭和霍知章那臭小子跑到白光县,他确实发了火,不过也就凶了她一回。
“就那么一回。”霍霆山轻咳了声,“且夫人也不怕我。”
“谁说我不怕?”裴莺嘟囔。
她当然怕他,最开始还怕得要命,但后面已有资本,好歹知晓自己和女儿的安全无忧,心里才定了些。
霍霆山睨了身旁人一眼,“就凭夫人偶尔冒出来的那点熊心豹子胆,我是真没看出你何处怕。”
别看她面上老实,但他知晓她心思多得很。
裴莺不吭声。
霍霆山换了个话题,“小丫头只是和我还不熟悉,等咱们出征回来,我办一场冬狩,她便不会那般拘谨了。”
裴莺思索着往后之事:“也好。到时请些人来,最好多些和囡囡差不多大的小娘子,这般能玩到一块去儿。”
还在远山郡时,她囡囡有裘半夏那小姑娘作伴。回了玄菟郡后,倒没有其他同龄的小女郎一起玩了。
霍霆山哼笑了声,“那怕是有些难了?”
“为何?”裴莺惊讶。
霍霆山握着身旁人的手,长指穿梭过她的指缝,扣紧又松开,“像小丫头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旁的家里不是在待嫁,就是已嫁人,估计也玩不到一起。”
裴莺愣住。
霍霆山捏了捏她的手指,那花苞似的指尖泛着粉,“如咱们家这种情况的,整个玄菟郡估计也仅此一例。”
裴莺拧起细眉和他对视片刻,忽然说:“霍霆山,你答应过我不干涉囡囡婚事的,如今是否想食言?”
霍霆山:“夫人误会了,我并无干涉之意,只是向你陈述事实。”
裴莺低声道,“她现在还小,往后若有喜欢的男儿,想成婚就成婚,不想成婚也可不成婚。反正成婚生子只是一个选项,非必经之事。”
霍霆山的太阳穴跳了跳。
果然,如果有得选择,她根本就不想成亲。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反正她人已在他的府中,旁的与此对比起来皆可有可无。
日落日升,一日转眼就过。翌日,金乌刚探出地平线,裴莺就被喊醒了。
“夫人,起床洗漱用膳。”
裴莺还困,听到声音转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榻外,已晨练回来的霍霆山见状眉梢微扬,也不继续喊了,直接将人抱起,抱着人进耳房。
等再出来,裴莺清醒了。
行囊昨日已收拾妥当,只待用完早膳便可启程。
早膳在正厅用,裴莺和霍霆山来的时候,三个小辈已经在候着了。
“父亲,母亲。”
霍霆山:“都坐吧。”
比起干捞的面,裴莺更喜欢汤面,于是只要是聚餐,早膳基本都是汤面。
今日也不例外,肉糜汤面,外加一份裴莺向庖房提议的驴肉火烧。霍家父子的食量都很大,不久后,案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霍霆山放下玉箸,看向长子,“明霁,我和你母亲不在时,府中、郡中的一切事务交于你,有要事再来报。”
霍明霁连忙应声,“父亲请安心,我定不负所托。”
“还有一事。”霍霆山目光扫过坐在霍明霁旁边的孟灵儿,“你平日多带妹妹出去赴宴,省得待我出征回来办冬狩,她那时还一个玩伴都无。”
霍明霁一顿,再次应声。
被点到名字的孟灵儿下意识抬头,不过那点紧张消弭在母亲的淡笑里。
膳罢,启程。
府中婢女不少,裴莺只带了两个,一个是辛锦,另一个是武南然。
此行只有她们三个女眷,一辆马车足矣,武南然不仅会骑马,驾车也相当稳当,裴莺这辆马车全程由她来驾车。
从玄菟郡出发,一路往北,大军行军足足一个半月,而后在八月十五这一日抵达边陲呼禾县。
八月十五,中秋节。
呼禾县的规模远比不得玄菟郡,大概和北川县差不多。
县内只有一处厩置。
介于今日中秋,霍霆山没有让裴莺住在县中,而是带着她一同在呼禾县的城南驻军。
如今的中秋节还没有吃月饼之说,只是“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①
小县城的牛珍贵,死牛不易寻,因此今日牛是没了,只杀了羊。
前有裴氏香皂和佳酿,后有冀、并二州州牧以及圆梦真人的私库作支撑,如今霍霆山手中宽裕得很,故而在中秋这日,他下令杀百羊。
犒赏军士。
日薄西山,在苍穹天光暗淡时,大营里架起一口口行军釜甑。釜甑敞口约半米,腹深三十公分,这会儿釜甑下塞着柴火,煮着其内的羊肉。
裴莺坐在霍霆山身旁,和他一起与武将们围着釜甑席地而坐。
“这估计是开战前最好的一顿了。”熊茂盯着刚刚煮开的釜甑,肚子咕噜噜的叫。
呼禾县是边陲,过了呼禾县再往北走一些,便要进入草原了。
坐在熊茂旁边的兰子穆笑道,“待重击匈奴,大将军肯定开庆功宴,这期间间隔要不了多久。”
兰子穆原是并州的要将,后被霍霆山诏安。受诏后,霍霆山给过他选择,是留在并州,还是举家随他回幽州。
兰子穆考虑了一宿,最后选择后者。
若留在并州,生活往后会安稳些,但仅此而已,其他的都不如以前。
以前他可是石连虎麾下的要将,当将士自然是得在主公面前当,不然干得再辛苦、再好,功绩可能都不被看见。
然而石连虎已经殒了,他要在雄主前刷存在感,唯有随霍霆山一同去幽州。
这条幽州之路肯定不好走,但若是走好了,那就是青云梯,说不准往后子孙都受他蒙荫庇护。
辗转反侧想了一宿,兰子穆带着妻儿来了幽州,来到后他惊觉——
来晚了。
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来投霍幽州的。
霍幽州比石并州大方豪爽多了,他不像石并州得了宝贝,自己独占七分,剩下的三分才勉强给一众将领分一分。可是麾下将领不少,落在每人头上的真算不得多。
跟着雄主,除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还不是为了生活过得好些。
兰子穆对现在的日子就很满意。
釜甑里的羊肉煮开了,香气溢了出来,可以来吃了。
陈渊拿了陶碗开始盛羊肉羹,前面两碗先给霍霆山和裴莺,然后顺着派下去。
裴莺今日特地换了一身骑马装,现在席地而坐方便得很,她接了陈渊递过来的陶碗后,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拿着竹箸。
霍霆山坐在她旁边,同样端着碗。他拿到碗后没立马吃,而是侧眸看了眼身旁人,见她端着碗先喝了口肉汤,然后慢慢动筷夹肉吃。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
他知她不喜食羊肉,但现在还是吃了,并不像之前在府中时放着不动。
她其实也顾大局得很,挺好养的。
霍霆山收回目光,开始用夕食。
对比霍霆山,裴莺的食量少得可怜,陈渊给她盛的那碗羊肉,她用了好半晌才吃了两三块,而她周边的一众武将已经吃了两碗了。
就当熊茂想从釜中盛第三碗羊肉时,忽然有人吹哨。
“哔、哔、哔——”
足足三声响。
包括霍霆山在内,所有端着碗的一众武将同时停住。
三声长哨声,有敌袭。
“他娘的,用个膳都不让人安生。”熊茂骂道。
霍霆山搁下碗起身,点了人,“陈渊、熊茂、知章,你们三人随我来。”
众人大惊,“大将军,此番小敌袭罢了,何须您亲自前去?”
他们现在在呼禾县的南端,北面有长城,长城挡住了平原地带,但无法囊括一些颇为陡峭的山谷小道。
匈奴大军无法从山谷小道走,只能以小队的方式穿行,这种基本就是打个闪电战,劫掠完立马回去。
这时有快马奔入营中,斥候疾驰到主帐旁,一刻不敢耽搁的扬声道:“大将军,匈奴小队突袭呼禾县北端。”
“我知晓你们请战之心,但此役为首战,我欲亲自灭匈奴威风。”霍霆山对众将领说。
他是马背上出来的将军,哪怕如今大权在握,依旧热衷上战场。
话毕,霍霆山吹了声口哨,不远处正在吃草的乌夜闻声而动。
方才被点名的三人立马去点兵。
霍霆山翻身乘上乌夜,策马前夕,他似想起什么,低眸看向还坐在麻布上的美妇人,“夫人,我去灭匈奴,明夜子时前必归。”
裴莺颔首:“祝将军马到成功。”
霍霆山笑了下,“承夫人吉言。”
骑兵队整装待发,霍霆山一声令下,数百骑兵队齐动。
马蹄踏着白日的最后一点淡光,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剑,剑指呼禾县的南门。从南门入,直穿呼禾县,再从北门出。
将行至北门时,霍霆山看到了不远处的匈奴。
匈奴是游牧民族,比起大楚发达的农耕纺织,他们那边并无太多的布料,故而衣裳以兽皮为主。
兽皮做衣,长发编成一条条细小的发辫,他们坐于马上,手持一把弯刀。有些匈奴正和守城门的卫兵搏斗,另一些则如狼入羊圈般冲向周边的商贾布衣。
如今还未宵禁,城门大开,这支忽然出现的匈奴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城中。
卫兵求援助的高喊,百姓的惨叫,匈奴嚣张的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形成一曲诡谲的亡者挽歌,每一声都吆喝着牛头马面。
某个时刻,不知谁震声喊了一句:
“援军至——!”
那道狂喜到破音的声音,让四周正在大开杀戒的匈奴有一息的停顿。
但也仅仅一息,许多人不以为意。
援军至?
能有多少援军?
再说了,援军来了又如何,他们有马,干完这票立马就走,他们就不信那些守军能追得上。
已行至一对商贾父女前的匈奴咧开嘴角,他抬刀欲砍。
刀面折射出最后一点天光,那抹亮芒仿佛化作了利刃,刺得双腿尽软、已逃不动的商贾父女绝望的闭上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很近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
接着是“当啷”的一声,刀具落地。
被父亲护在怀中的女郎睁眼,错愕地看见面前的匈奴壮汉直直从马上倒下,而一支长箭竟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射了个对穿。
那商贾女郎顺着看过去,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只见一道健壮的身影跨坐在大黑马上,他手持长弓,黄昏的余晖扬起他的黑发,竟也显得冷冽锋利。
而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
一连几箭,连接有匈奴倒地。
后方的骑兵同时抽出环首刀,杀声嘹亮。
“灭匈奴!”
“灭匈奴!”
援军气吞山河,且清一色是骑兵,这配置令为首的匈奴大吃一惊。
怎会如此?
这小小的县城竟也能配这般多的骑兵,大楚何时富裕至此?
而下一瞬,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他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黑似海,淬着玄冰似的冷厉杀意,仅是一眼,便让匈奴贼首毛骨悚然。
说来也是恰好,今日领队的匈奴小首领在七年前归属左贤王一派,当时亲眼看见左贤王被一箭穿膛,再被割下脑袋。
他认得霍霆山。
时隔七年,仿佛噩梦一般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霍霆山来了,快随我退!”他扬声大喊。
谁知不喊还好些,那三个字一出,他的小队里竟慌乱更甚。
距离拉近,霍霆山舍了弓箭,对旁边的陈渊说:“陈渊,你和熊茂从正面进攻,我带知章从侧方抄底。”
随他而来的骑兵如纸张般迅速撕开,一分为二。
环首刀出鞘,霍霆山冷漠地看着四处且战且退的匈奴,毫不犹豫打马追逐。
碰面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让这队匈奴活着回去。
夜幕将苍穹笼罩,黑夜降临。在黑夜之下的某一方土地上,一场厮杀拉开序幕。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头颅滚落。
霍霆山一刀将面前匈奴壮汉砍下马,收刀时刀刃顺带扛住旁侧匈奴的攻势,再以蛮力压低对方的弯刀。
错位后再攻,一个头颅咕噜噜滚下。
霍霆山目光扫过,迅速锁定方才那个大喊“快随我退”之人,只见对方被几人簇拥着逃向密林。
“弓来。”霍霆山扬声道。
霍知章迅速将长弓递过去。
霍霆山拉弓满弦,猛地放出一箭,前方一道身影应声而倒。
*
裴莺用完晚膳后回了主帐,她和霍霆山已成婚,来边陲的这一路,两人都是同帐。
如今已是初秋,初秋的夜比白日凉快,但裴莺贪凉,她带了不少硝石来,这一路过得很舒坦。
呼禾县北端遇袭,裴莺相信这场小敌袭霍霆山能轻松解决,但也知晓不是杀光来袭匈奴,他们就能立马回来。
后续还有不少事,比如安抚百姓,盘点守卫军,说不准还要打扫战场。
裴莺放好冰罐罐,打算先行歇息了。
在她快要进入梦乡时,她好似听到了马蹄声,不久后马蹄声消失了。
主帐的帘子被扬起,裴莺睡意淡了些,她揉揉眼睛,“霍霆山?”
“嗯。”帐中有人应。
裴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他在翻什么东西。
很快,他拿着夜明珠过来了。
裴莺从榻上坐起,中衣素白,云鬒似水在她背上弯出温婉的弧度。
那抹光靠近,裴莺眯了下眼睛,待适应光亮后,才看到霍霆山手上原来拿着一件白狐裘衣。他将那雪白的狐裘一扬,而后盖在她身上。
裴莺有些懵,“霍霆山,你作甚?”
这天气盖什么白狐裘?
“今日中秋,我赠夫人白狐裘,望夫人四时安康。”
裴莺愣住,忽然想起这个时代的中秋好像确实有赠裘衣之说。
只是,她没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