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马车穿越南城门,再次进入北川县,裴莺透过窗牗往外瞧,只见之前封闭的城门如今重新开放。

虽然依旧宽进严出,但确实有人能离开北川县。

“这小城没什么好看的,冀州有一二名山,到时我带夫人去瞧瞧。”霍霆山抬手要将帏帘放下。

就在这时,霍霆山陡然神色一凛,毫不犹豫抽出腰间匕首掷了出去,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瞬息完成,那迅猛如箭的匕首在空中碰到另一样兵器,发出“当”的一声,而后双双落在地上。

裴莺尚且不明情况,只见面前男人倏地转身,从侧边衣匣里翻出一件大氅,长臂一甩,那件大氅撒网似的盖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裴莺忽然眼前一黑,鼻间全是浅淡的酒气和一股属于他的金戈铁马的霸道气息。

“夫人莫动,等我回来。”隔着大氅,裴莺听到那人说。

裴莺悄悄掀起大氅的一点边角,让空气流通,但确实不敢将衣服揭下来,方才那声她也听见了。

第一反应是有刺杀。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位高权重之人本就易招仇,只有他倒下了,别人才机会上位。

但理解归理解,裴莺却一点都不想和这种腥风血雨体质的人扯上关系。她只想和女儿一起过平静的生活,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安宁稳当即可。离开是一定要离开的,只是该如何脱身才好……

自霍霆山出去后,裴莺听到外面很快乱起来,有人在尖叫,有孩童在哭嚎,还有兵器当当的碰撞声。

裴莺拽紧了身上的衣袍,思绪不住飘得很散,一会儿想离开的法子,一会儿想外面是否有死人,一会儿又想方才哭嚎的孩童可有被带到安全之处。最后想到了女儿,庆幸她的囡囡比她晚进城,不用碰上这等糟糕的场面。

时间走得很慢,又好像过去了很久,外面的骚乱逐渐平静下来。

裴莺手指微动,正想将大氅拿下来,有一只手比她快一步。

黑暗退去,重见天日,裴莺靠在软座上眸子微眯,适应着忽然而来的光亮。

面前有黑影倾轧,裴莺抬眸看到了凑上来的霍霆山。他回来了,和出去时几乎一模一样,衣袍整洁,发冠未乱,仿佛只是出去转了一圈罢了,然而裴莺却闻到了血腥气。

一想到那是活人之血,裴莺心里一阵不舒服,但她已靠着软座,退无可退,只得抬起手抵在霍霆山的胸膛上,不让他再靠近,并转移话题:“将军,外面如何了?”

“夫人且安心,逆贼已伏诛。”霍霆山看了眼胸膛上的素手,正想握住,但她察觉到他的意图,先一步收回手。

霍霆山轻笑了声,抬起的手拐了个弯儿,帮裴莺理了理被大氅弄乱的云鬓,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乌发,指尖偶尔碰到她的脸颊:“如今世道乱,夫人还是莫要乱跑为好。三个月前我听闻一起惨案,一商贾携妻儿回幽州欲祭祖,结果途经冀州时,不知是他们太招摇还是运道不佳,路上遇到劫匪,连同那六岁的小儿在内,一行人无一生还。”

裴莺抖了一下,下意识看霍霆山。

霍霆山仿佛没看见她的惊悸,继续道:“三个月前,并州常苏的知县重金悬赏一人头,对外称此人窃取他家中的传家宝,并杀害府中家丁二人。”

裴莺见他神色似有轻嘲:“实际呢?”

重金悬赏的理由是知县宣称的,但实际呢?

霍霆山指尖勾着她的软发,将之别在她莹白的耳廓后:“夫人敏锐。被悬赏之人确实是个贼,不过比起盗窃各种冰冷的珍宝,他更喜采花,那夜贼人摸入知县府中,以迷香药倒了知县千金和她房中的女婢,大行禽兽之事,事后知县千金和女婢皆不堪受辱,一同寻了短见。在府中尚且有可能会遇到宵小,更何况在外头,夫人带着女儿孤身在外如肥羊入狼穴,只怕不用几日就被里里外外吃个干净。”

见裴莺白了脸,霍霆山捏住那圆润的耳垂,用指腹碾了碾,满意地看到被他困在犄角的美妇人脸儿由白转红:“故而夫人还是待在我身边吧,幽州铁骑护你周全。”

裴莺一边侧头,一边质疑道:“那事发生在并州,将军如何得知,莫不是在编故事骗我?”

霍霆山嗤笑:“我没那般闲,他若非是并州的一知县,那我确实不知此事。”

裴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恰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将旁边的帏帘拂开,浓重的血腥味飘进,裴莺不住看了过去。而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不远处地上的两截人。

“拦腰折断”的本义是事情从中间断开。但如今裴莺发现这一词用来形容人实在再适合不过。

不远处那具尸首自腰部被砍成两截,上半身在那边,下面在几米开外,中间断开的那部分血流了一地,也不知执刀人是何等神力才将人砍成这样。

裴莺眼瞳猛地收紧,才恢复点红晕的脸血色瞬间退得干净。

霍霆山本就在看着裴莺,见她面色忽然有异,仿佛看到了极为惊惧恐怖的东西,那模样似连神魂都要吓丢了,当下迅速侧头,也瞧见了窗外那两截尸首。

“不过是尸首罢了,死了的人又不会活过来作妖。夫人若怕,不看便是。”霍霆山置于她耳侧的手转而覆在裴莺眼上,遮住她的目光。

在他看来,死人才是最不可怕的,死人不会背叛,不会算计,也不会暗处放冷箭,这可比许多活人都要安全。

然而遮住裴莺视线两息后,霍霆山惊觉本来紧贴在软座上的美妇人忽然软了身子倒在他怀里。

霍霆山怔住,轻啧了声:“看来死人也有死人的麻烦。熊茂!”

那边的熊茂听闻霍霆山喊他,立马过去,刚行到窗牗旁,便听里头的人道:“驾车去医馆。”

熊茂第一反应就是霍霆山伤着哪儿了,但随后又觉不可能,大将军武艺超凡,少年时就敢当斥候千里走单骑,于敌军中取将领首级,更罔论春秋鼎盛的如今。

不是大将军,那就是裴夫人。

不敢多耽搁,熊茂迅速驾车前往医馆。马车咕噜噜地很快来到医馆,在门前停了半个时辰又离开。

等回到县令府,裴莺还没有醒,霍霆山直接将人抱下车。

相对比其他住宅,县令府修得大得多,住房也多,县令一家或出逃或被杀后,县令府空了出来,霍霆山直接入住了这里的正房,也就是以前县令住的那间厢房。

如今他抱着裴莺回来,却不是回裴莺之前住的厢房,而是抱去了他自己隔壁的房间内。

霍霆山回头吩咐熊茂:“去将夫人的行囊挪到此处。”

熊茂心道大将军怕是要忍不住了,他乐于见成,裴夫人花容月貌,瞅着多养眼睛。

熊茂片刻后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婢辛锦和两个卫兵,每人手里都拿了东西,装衣裳的三个箱匣,装零碎杂物的一个箱匣,合计四个。

这一看就不止是一个人的行囊,霍霆山长眉微皱:“只需将夫人的行囊搬过来,孟小娘子的放在原处。”

熊茂错愕。

这是让她们母女分开?

跟在熊茂后面的辛锦立马应声,主动请一个卫兵将他手里的两个匣子送回去,又让另一个将其手上的匣子搬到里头。

霍霆山多看了辛锦一眼:“你日后留在夫人身旁伺候,至于那个随夫人从孟府来的女婢,你让她待在孟小娘子身边。”

辛锦颔首低眉:“唯。”

……

裴莺再次醒来时,窗牗外已经披上了一层暮色,她躺在榻上发了会儿愣,然后猛地坐起身。

“夫人果真醒了,看来那杏林确实有一两分本事。”

裴莺错愕地看着案几旁的黑影,那人从座上起来,随着他起身,黑影拔高拉长,仿佛成了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寻仇恶鬼。

“呲。”

一簇火苗舔舐上灯芯,屋中很快有了光亮。

裴莺后知后觉那黑影不是什么恶鬼,而是霍霆山。不过这人无端在她房中,好像不比恶鬼好上多少。

霍霆山看着惊魂未定的裴莺,目光从她微白的脸往下,落在饱满的起伏上。他见过、甚至是亲吻过那里的动人风光,念念不能忘。

裴莺察觉到他的眼神,忙扯过旁边的锦被挡住:“将军为何在此?”

霍霆山道:“夫人因我之故昏厥,我自然得亲眼看见夫人醒来才放心,夫人可还有觉得不适?”

裴莺心想,你不在就不会不适。但这话到底不能说,遂摇头。

“既然如此,夫人来用些夕食吧。”霍霆山说话间,人已经走到榻边,长臂一伸,直接将裴莺从被窝里捞出来,抱着人往外间去。

裴莺又羞又恼:“将军,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霍霆山低眸看向怀中人,“令媛说我是蛮子,她那话倒也不算说错,我确实是个蛮子,不懂礼法,刀下亡魂无数,所以夫人莫怪。”

裴莺欲要挣扎的动作顿住,面上惊疑不定。

蛮子,有野蛮、蛮夷之意,这是对男子的鄙称,比竖子骂得更难听。

虽不知女儿何时说了这话又被他听了去,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这人不能记恨那些话,当下裴莺忙给他戴高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您是北疆的守护神,幽州百姓能安居乐业,全都是您的功劳。息女童言无忌,将军只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便是,别往心里去。”

霍霆山似笑非笑:“那夫人敬仰我吗?”

裴莺目光飘忽:“自然是敬仰的。”

“又撒谎。”霍霆山将人放在小几旁。

裴莺想起他之前说的那番“事不过三”,呼吸微窒。但霍霆山只是扬声唤来外面候着的辛锦,很快,一碗配有羊肉沫的米粥和两碟小菜被呈了上来。

霍霆山:“夫人用膳吧。”

肉粥配小菜,上面还洒了些小葱,看着很不错。但旁边坐着霍霆山,这人和她挨得很近,似乎没离开的想法,裴莺拧了拧细眉,没去拿银勺。

一来不习惯他在这儿,二来是总是不自觉想到那两截尸首,实在没有食欲。

裴莺:“将军,我想去找息女。”

霍霆山拉住要起身的裴莺,把人按回座位上:“不用管她,她好得很,你自己用膳便是。”

裴莺抿着唇,还是不想吃。

霍霆山看出来了,淡淡道:“战乱年间,食物珍贵,一斗米曾价值黄金二两,时人易子而食。如今世道虽不似当初,但也绝非是粮仓尽满、人寿年丰的盛世,夫人还是切莫浪费粮食为好。”

就在霍霆山以为裴莺听了这番话会乖乖用膳时,她转头看他,黑黝黝的眸子里很认真:“将军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梯田?”

霍霆山一怔,眼底幽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