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不认床,但这一觉她睡得不太踏实,辰时便醒了,不过身旁的女儿睡得正香,裴莺自己悄悄起了。
才推门出去,门外竟站着一人,是昨夜给她领路的辛锦,裴莺下意识说了声“早上好”,又惊觉古代并没有这个说法,僵硬转移话题:“昨夜便说过无需你伺候,早秋微凉正好眠,你怎不多睡会儿?”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贪睡时。
辛锦还是那副恭敬垂头的模样:“多谢夫人好意,但奴不困。”
其实她不是早起,而是在这里候了一宿,因为昨日大将军离开时吩咐过务必寸步不离的好生伺候贵人。
辛锦是县令的家奴,她为奴十数载,谨言慎行,自认为有一两分揣摩主子心思的本领。若只是好生伺候,没必要加上寸步不离,故而稍加思索后,辛锦在外守了一夜,以防半夜贵人有不时之需。
裴莺不知道辛锦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在旁侧的耳房洗漱后,回到正房。在这种陌生地方,她还是和女儿待在一起才安心。
女儿还没有醒,裴莺呆坐在桌边,想着往后的路。
孟家其他人是撇下她们母女二人跑了,但北川县“寇患”除了以后,他们一定会回来。她的名义上的夫君没了,若还留在北川县,就是在本就不喜欢她的孟母手下讨生活,裴莺不觉得那种日子有什么盼头。
不如趁孟母他们还没回来,她带着女儿去长安。大城市繁华,安全指数相对小县城高许多,到时候她再做门小生意,养活小家应该不成问题……
“夫人,早膳已备好,请到前堂用膳。待小娘子醒来后,会有另外的膳食准备。”辛锦低声打断了裴莺的思绪。
裴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辛锦那么说,她就很自然跟着对方走。
等来到前堂,裴莺看见堂中已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霍霆山亦看见了不远处的裴莺。昨日见她之时是黄昏,天光暗淡,光影之下八分的美人能变十分,本以为那已是她最好看的模样。
但今日再见,他却发现并非所有美人都需要夕阳来遮瑕,黄昏时身着红裙的她是美颜动人的芍药,如今换上了青素色的交领长裙,女人身姿曼妙,温婉雅净,那双秋水剪眸望过来时,说不出的静美,仿佛是眉眼间藏了一段华光斐然的山水。
“昨夜安寝否?”霍霆山好像没看到裴莺往后退的小动作。
裴莺定住,轻声道:“一切都好。”
霍霆山又道:“夫人过来用膳罢。”
裴莺一听他声音就怵,昨日种种放电影似的在脑中飞快掠过,当时压着她的身躯厚重如山岳,男人的胡茬扎得她生疼,难以抵抗的慌张和即将被拆吃入腹的恐惧又浮了上来,她好似又闻到了烈酒、青草和风沙揉合的味道。
霍霆山做了个请入席的动作。
裴莺见他全无昨日的霸道,有商有量的模样,也讲礼,便没那么怕了。
如今讲究分餐而食,两人前方都有一张小几,早膳依旧丰盛,几乎摆满了小案几。
裴莺看了眼霍霆山,对方已经拿起了双箸,开始用面食,她见状也动手了。
用餐很安静,裴莺大多时间只看着自己的小几,偶尔抬眸飞快扫一眼霍霆山,见他没放筷子,她也继续吃。
霍霆山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觉得她跟只白兔子似的,啃几口草就竖起耳朵,没危险才继续吃,心下好笑之余,用餐速度放慢了不少。
今日早膳的用膳时间是平常的两倍有余,待吃得差不多,霍霆山先放下了双箸。
裴莺见状也跟着停下用餐,低声道:“这两日叨扰将军您了,午时之前我与息女会离去归家。”
如今这宅子换了主人,她跟女儿要走,礼貌上得和主人辞行。这么一想,裴莺觉得和霍霆山一起吃早膳也不是什么坏事。
霍霆山听她和声细语地说着,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他还是听出了雀跃。
这么高兴能回家?可惜了。
“我却不能让夫人就此离去。”霍霆山看向裴莺。
仿佛有惊雷落下,裴莺惊得眼睛瞪圆,她反应很大,几欲起身:“这是为何?将军您答应过我的!”
霍霆山起身,利落换到裴莺身旁,再撩袍而坐,他这串动作行如流水,裴莺还在惊惧中时,他已经坐在她身旁了。
非常近的距离,近到裴莺的裙摆被方才坐下的霍霆山袍角盖住。
裴莺吓得要起身,却被霍霆山一把握住了手腕,男人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将那截纤细的腕骨笼在掌中。
他体温高,手腕处似燃了火,裴莺下意识抽回手,却动弹不得,她抬眸看向霍霆山,语气哀求又有点小怨怼:“您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霍霆山笑道:“夫人莫急,听我说完。”
裴莺拧了拧细眉。听他这话不像是反悔,但若不是反悔,为何不让她走?
霍霆山继续道:“一个时辰前有士兵来报,在南城门口不远处发现了一辆马车,车中装了几具尸首,男女老少皆有,马匹和车内细软尽数丢失,这家人疑似死于盗匪刀下。”
裴莺愣住,刚开始没反应过来。
“寇贼”大肆进城后,有人选择逃离北川县,有人选择躲起来等援兵。无论是哪种,都有风险,运气不好的丢了性命也不出奇。
霍霆山接着说:“虽然细软丢了,但在车中找到了他们的过所,夫人猜他们是哪家的人?”
过所,这是如今这个时代的通行证,由小竹简制成,上面有颁发官员的名字,持有者姓名和住处。
裴莺不算迟钝,霍霆山不似要反悔,多半此事与她有关。孟母等人离开乘坐的正是马车,加上北川县在冀州北部,要前往繁乡郡须南下……
“夫人聪慧。”霍霆山见她眼瞳微颤,多半是想明白了。
裴莺心神具在这个重磅消息上,忘了抽回手,也没留意到握着她手腕的男人用拇指轻轻摩挲她腕内细腻的肌肤,似颇为怀念。
孟母他们死了,裴莺是不悲伤的,最多担忧女儿知晓后为之伤心。
她名义上的姑氏已罹难,代表着如今没人能用孝道刁难她。这样的话,其实她和女儿不用立马去长安也行,在北川再待一待,等局势稳定些,等她再攒多点盘缠,最好能和镖行的武师一同出发,到时再举家搬迁到长安。
裴莺思绪飘出很远很远,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有盼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发呆挺久了。她的手还被对方握在掌中,而身旁男人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心情颇好。
裴莺忙将自己手收回,这次对方倒是放开了她,她往旁边挪了些,两人交叠的衣摆慢慢分开。
霍霆山没有步步紧逼:“现下并非太平盛世,有些歹人专门盯着家室人口不多的人家下手,干偏门,图快钱。夫人独身带着幼女,孟宅建得又不算简陋,且家中无男丁,正正是那些人下手的不二之选。夫人于我帮助良多,我是不忍看到夫人陷入险地,县令府有重兵把守,夫人与令媛且安心住在此便是。”
裴莺半信半疑。
之前的“寇贼”不是真寇贼,那波都过去了,后面还有不成?再说了,幽州军暂时在这里,铁骑压城,应该不至于有不长眼的在此时闹事。
霍霆山自然看出裴莺的疑惑,气定神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夫人哪怕不顾自己,也多想想令媛的安危。”
最后一句将裴莺钉死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也不愿女儿涉险,失去女儿的痛苦,一次已嫌多。但裴莺也不愿意待在霍霆山身边,这个男人太危险,强势如猛虎,她总觉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对方连皮带骨吃进肚子里。
裴莺有主意了:“将军,您可否借我几名士兵,送我母女前往长安。”
既然小县城不能待,那还是离开吧,去长安那种大城市,不随镖行的武师走,和更可靠的幽州兵一道。
霍霆山见她一双眸子水波般亮晶晶的,心下好笑,她居然认为自己能离开,且还是他派人送她离开。
“不能。”很果决的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