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从厕所的隔间里出来,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神渡见流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照常出了门。

不……还是有些不同于往常的。

他的身体连站都站不稳了。

太宰治之前又拉着神渡见流去找了一次与谢野晶子,有一次五条悟找过来, 还二话不说打橫抱起他去了一趟高专寻找家入硝子。

接连的两次治疗,的确让白发少年的情况好转了一些。

不然现在就不止是身体站不稳了。

他强大的毅力迫使他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除了灰白的皮肤和病态的脸色, 说话和活动都与常人无异。

帮太宰先生打理好家里的所有家务, 神渡见流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未做的事情, 在他挑选的那个下午,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来到了大街上。

虽然死期将至,但是只要自己活着, 就有传播希望的义务。

横滨的街道干净宽阔, 这一片区域的行人不多, 偶尔只有几辆自行车或电动车开过去,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噪音, 在周遭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神渡见流面色平静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突然在路口注意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咦咦,是敦敦诶!】

【好家伙, 还真是中岛敦,他身边是……泉镜花?】

【他们应该是在做任务吧, 见流要上去问问看吗?】

【比起打招呼,我更希望阿流能在家里好好休息啊TAT, 他的脸色都成什么样了】

【见流每天都会出门做一些好人好事的,呜呜, 这就是正能量直播间啊】

正如弹幕所说, 站在不远处的身影是中岛敦。

确认太宰先生不在,对方身边是另一个在武装侦探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 只是名字令人熟悉而已。

神渡见流暂时松了一口气。

“呃,这里是……”

那名有着相同发色的少年脑袋到处乱转,刘海剪成斜线的形状,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裤,长长的腰带像尾巴一样追在屁股后面随着微风荡来荡去。

他手里拿着一份地图,表情看上去有些犯难。

“从这里开始,应该往哪边走来着……”

“怎么办,明明国木田先生那样嘱咐过,结果还是忘记了。”

少年的语气有些不安和崩溃。

“在野外,可以通过山川和河流来判断方向。”

中岛敦身旁的和服少女冷静地回答道:“我在书上看到过。”

“但是我们现在不在野外啦,镜花酱。”

“我记得以前好像看过太宰先生下班往这个方向走过……他对这边应该很熟悉,要不给他打电话问一下吧?”

中岛敦说着便想低下头掏出手机。

在他崩溃地抱住头的时候,神渡见流已经没什么表情地走了过去。

“你们要去哪里。”

少年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僵持。

“我可以帮助你们。”

“诶!?”

中岛敦诧异地抬起头,然而,看清楚银发少年的面容,他率先惊讶的不是之前见过神渡见流,而是对方的脸色。

“你……您还好吧!?脸色看着好差!!”

“太宰先生没有让您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吗。”

神渡见流:“……”

他抵住唇咳嗽了几声,咽下猩红的血液才淡然地说道:“我已经休息过了。”

“请不要告诉他。”

中岛敦:“……”

看着完全不像休息过的样子。

比起某只月下兽内心十分微妙的想法,泉镜花的神情就有些警惕了,她甚至拉着中岛敦向后退了一步。

【镜花对见流好像有些敌意?】

【感觉敌意还称不上,可能是警惕流崽吧,毕竟他以前也当过PortMafia】

【镜花酱,我们阿流是很好一个宝宝啊啊啊,千万不要误会见流】

眼神毫无变化地扫过直播间,神渡见流立即意识到这个和文豪泉镜花重名的女孩子做过黑手党。

弹幕几乎把对方的经历和能力扒了个遍。

中岛敦:“镜花酱?”

泉镜花没有说话。

神渡见流第一次去武装侦探社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作为跟着魏尔伦学习暗杀术的弟子之一,泉镜花多多少少听过神渡见流的传闻,也好奇过对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博得组织里大部分人的好感。

但对方毕竟是Mafia,资料上还显示过是功绩显赫的预备役干部,手段恐怕不比那些有名有姓的人仁慈。

“你们要去哪里。”

神渡见流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

他并没有在意其他人对自己的警惕,就像很久以前五条悟不许自己叫他的名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和传播希望没什么关系,对方也不会因此感染绝望。

不值得自己关注。

“呃,我们要去高鸟町附近的交通局送文件。”

中岛敦还是比较信任神渡见流的,他和对方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了。

不过在中岛敦的印象里,神渡见流一直住在病院中不省人事,前段时间才出院并且和太宰先生居住在一起。

出身成迷,被带回来还没怎么出过门,恐怕也不认识几个路。

他正要苦笑着婉拒白发少年的关心,神渡见流直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走吧,我为你们带路。”

“诶!!?您知道了!?”

“嗯。”

看着白发少年过于苍白……甚至可以称得上惨败的面色,中岛敦实在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您真的知道吗?要不还是休息一下?”

“谢谢,不用了。”

“那、那您再重复一遍我之前说的话?”

中岛敦想要再劝阻一下。

“呃。我们要去高鸟町附近的交通局送文件。”

神渡见流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您真的知道吗。要不还是休息一下。”

复述出这些话的时候,少年的鼻子里再次流出了鲜红的液体。

他看过横滨的整张地图,知道所有的路。

中岛敦:“……!!”

“不要让他说话了。”泉镜花很有眼色地扯了扯银发少年的衣服,她能看出神渡见流看似正常的说话其实有些费力:“先走吧。”

对方这个身体状态,如果真要袭击他们或者强硬地拉自己回去,泉镜花也能有几分把握。

所以她稍微放松了一些紧绷的肌肉。

“啊……嗯。”

中岛敦有些浑浑噩噩的。

他担心回去之后太宰先生问起来,会扒了他一层皮。

最终,在神渡见流的带领下,几个人只用了十来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再见。”

确认他们眼中没有了困扰和犯难的神色,神渡见流毫无留恋地告别了两人。

“谢、谢谢!”

中岛敦还在惊奇他们真的找到了交通局、而且像抄了近道似的这么快,简直如同行走的地图。

神渡先生真的是个友善的好人啊……!

怪不得国木田先生之前为了对方纠结了好几天。

在中岛敦内心十分感慨的时候,他身旁的少女则是陷入了异常的沉默。

片刻过去,在肤色青白的白发少年身影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泉镜花隔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叫住了对方。

“您……去看过那个人了吗?”

“?”

神渡见流停住脚步,转回了头。

“……自从您不在,那个人从未有过表情,我是破例才被收为弟子的。”

泉镜花似乎纠结了半晌才说出了这些话。

神渡见流察觉到对方说的是魏尔伦。

“嗯。”

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直接离开了这里。

魏尔伦的情况和太宰先生差不多,有“复活”这个条件在,自己是可以欺骗对方的。

他其实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从未有过表情”。

缘由是弟弟这个身份吗?

明明他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源于魏尔伦或者中也先生的弟弟,也不是太宰治他们的朋友……

不过,只要他们能够解除眼中的绝望,这些都无所谓。

彻底告别中岛敦和泉镜花那两个人,神渡见流在穿过人行道时候顺便扶了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奶奶过马路。

接过老人家为了答谢而递过来的两颗糖果,白发少年加快了脚步向其他方向走去。

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他躲进附近的小巷子里,扶着破旧的墙壁捂住嘴猛地咳嗽出声,直接单膝跪到了地面上。

“咳……咳……”

其实刚才给中岛敦两人带路的时候,神渡见流的身体就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这次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双眼开始酸痛模糊,大脑轰鸣声渐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哪怕没有解开自己耳垂上的遏制器,七窍也开始流出血液,染红了少年秀气俊美的惨白脸庞。

神渡见流没什么表情地坐在地上,心情很平静。

只要能尽到自己最后的责任,实现他活着的价值,这辈子便无憾了。

【我靠啊啊啊啊,什么情况?】

【见流没事吧,果然他就该好好休息的,呼叫太宰治呜呜呜】

【呼叫中也,呼叫五条悟,呼叫杰,呼叫魏尔伦——】

【好心疼阿流呜呜,我是自直播间开启就在看的老人了,他真的一直在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从未停歇地传递正能量,这样善良的人千万不要有事啊】

“我没事。”

肤色透明到可以看清血管的少年突然开口。

他清冷微哑的嗓音在静谧的巷子打断了弹幕们焦急的言论。

直播间突然空屏了几秒。

神渡见流并没有因此停歇,而是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勾起了一点唇角,笑着说道:“谢谢你们的关心。”

“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素来面无表情的白发少年声音难得轻柔,嘴角的那一点微笑仿佛穿透了漫长的寒夜,清澈而深邃,不染尘埃,让周遭的空气里第一次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奇迹。

弹幕:“……”

【???????】

【??????!!!!!】

【救、救命,见流现在是在对谁说话???周,周围好像没有人??难道是宰的窃听器?】

【不对,好像……是对我们??!!!!!】

【见、见流能看到弹幕了!!!?】

[系统:主播??]

[系统:你不打算维持现状了吗,要开始和弹幕互动了?]

脑子里响起了十分疑惑的机械声音。

它能检测到神渡见流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但还不至于立即死亡的地步。

不过,对方终于愿意和观众互动了,还是蛮值得庆幸的。

“嗯。”

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之际,他该与观众们做一个告别。

而且,神渡见流不可能以这幅模样在大家面前自裁,所以他要与弹幕撒一个谎。

“接下来,我要关闭直播间了。”

“只是……回去休息一会儿而已,以后我还会为传播希望……而努力。”

抵住殷红的唇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神渡见流吞咽着喉咙里的血块,语气郑重地说道——

“再见。”

直播间因为他刚才的突然开口已经炸开了锅,这会儿几乎密密麻麻堆满了模糊的视野。

神渡见流只是粗略扫了几眼,确认大体上没有问题便让系统关闭了直播间。

然而。

在这些堪称混乱的弹幕里,他突然注意到了一条ID名为苗木的弹幕。

【神渡先生,您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介意和我聊一聊吗?】

神渡见流本想要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

系统已经关闭了直播间,但是私聊的通道还是开启的。

[系统:咳咳,这位也是你们世界的人,他是希望未来机关的会长。]

“会长?”

神渡见流蹙起了眉。

他的脑海里有苗木这个姓氏的印象,不需要系统介绍就能认出对方。

苗木诚,希望之峰学园第78期学生,江之岛盾子正是把他们那一期学生关起来自相残杀,并通过直播向全世界散布了一些绝望。

神渡见流本身和狛枝凪斗一样是第77期,不……

他原本连第77期都算不上,自己只是预备科的学生而已。

因为是在心里与系统对话,所以白发少年的话语并不像口头发音那样吃力。

他神色漠然地继续问道:“未来机关的会长不是天愿和夫吗?”

天愿和夫,希望之峰学园的原校长。

对方才是在全世界感染绝望之后,建立了未来机关,打算带领活下来的才能者重新引导世界走向希望的人。

[系统:这个……根据我的检测,天愿和夫已经死了。]

[系统:主播,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你们那边的世界发生了很多变故,现在是苗木诚当值会长。]

[系统:原第77期学生已经因为对方和你的直播消除了绝望,现在正在全世界游历。]

[系统:怎么样,你要和他聊聊吗?]

[系统:这位可和普通的家伙不同,是超高校级的幸运的同时,也是非人造的超高校级的希望哦。]

“……”

可以。

神渡见流没有站起来,他靠到一旁的墙壁边上,咽着血让系统打开了私聊通道。

【你好,苗木先生。】

【诶??突然就能……啊!你好!(仅主播可见)】

【请问……我们现在是在对话吗?(仅主播可见)】

【嗯。】

【太好了!终于能与您联系上了,首先,真的非常感谢您至今以来的努力。(仅主播可见)】

私聊对话框那边的语气似乎有些激动,甚至没想到真的会与神渡见流建立沟通的渠道。

毕竟,对于弹丸论破的世界里的人来说,大家只能单向观看白发少年的直播。

【虽然不知道您是怎样实现直播到全世界的,但是多亏了您,全世界残存的绝望已经消失了。(仅主播可见)】

【我这次要代表未来机关的全体成员,再次和您进行道谢,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努力。(仅主播可见)】

【但是全球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也就说,您以后包括现在,完全不需要再继续传播希望,为了消除绝望而劳累自己的身体。(仅主播可见)】

【请尽快回来吧,回来好好休息,大家都很想见到您本人。(仅主播可见)】

【神渡先生,您一定会期待那个已经彻底消除了绝望的世界。(仅主播可见)】

某道活跃的机械音也在此时掺和了进来。

[系统:恭喜你啊,主播!]

[系统:而且按照我们高维世界的流速,你的直播时间已经快满3个月了呢,时间可过得真快啊。]

[系统:我还想跟你说的就是,主播要不要考虑跟我们续约呢?你的身体问题我们其实可以解决的……]

系统后面说的话,神渡见流已经听不见了。

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叫苗木诚的后辈刚才说的话。

绝望……

已经消失了。

苗木诚的私聊通道已经关闭了,系统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他们公司平台的优点,以及测试员主播转正后的待遇。

神渡见流只关心一件事情。

绝望,消失了?

坐在巷子里浑身都在流着血,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白发少年拄着地面,紫色的眸中难得出现了几分迷茫。

他想要站起身,扶着墙壁先离开这里,但沉重无力的腿脚完全不听使唤,心中完全没有因为系统和苗木诚的话而感到开心。

脑子里还在重复那一句话——

绝望消失了。

呼吸在不断加重,冷汗开始大片大片留下来,接下来本想自裁的那个想法已经被挤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无形的重压抗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挤出一丝微弱的喘息。

原来。

绝望消失了,他不需要传播希望了。

呼吸彻底感到窒息,神渡见流连忍耐体内涌上来的血块也做不到了,随着身体的每一分消耗,不适的钝痛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大力肆意地侵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少年艰难地拄着地面,周遭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

所有的触感、声音、光线,都被这句话所淹没,神渡见流大口呕着血,身体好像置身于一个只有痛苦与呼吸困难构成的无边黑暗之中。

绝望消失了。

绝望消失了、绝望消失了、绝望消失了、绝望消失了、绝望消失了。

脑海里的声音在无限放大。

他不需要传播希望了。

那么……

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面色惨白的少年扶住自己的脸颊,沾满血液的手指穿过额前的刘海,被耳鸣声侵占的大脑失去了所有思绪。

大片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好似被世界遗弃的少年看起来分外可怜和悲哀。

他弄丢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生存的信条被否定,不,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就连死亡也是浪费资源、毫无价值的行为。

神渡见流的手掌几乎无意识地捏碎了原本扶着的墙壁和地面,伴随着“轰隆”一声清脆的响声,整面墙壁都在轻微地颤动。

少年不再行动,直接失力地支着腿坐到了地上,那张肮脏且模糊的秀气脸颊上,第一次流出了一道有些冰凉的液体。

他抬起手,有些迷茫地触碰着自己流出不同于血水的液体的眼眶。

然而,已经被某些话沾满的内心却还在重复着那个结论。

自己不需要传播希望了。

——他已经没用了。

***

此时此刻,在这片远离街道的无人小巷子里。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个浑身被血水打湿的少年孤独地倚墙而坐,他纤瘦的身影单薄而脆弱,好像随时都会被无情的风带走,消散于空气之中。

周围的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色彩与声音,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对方静静地坐在那里,犹如放弃了一切,只有秀气惨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他眼神空洞地垂向被震碎的地面,自暴自弃地抬手拽掉了耳垂上那颗象征着神明与慈悲的十字架耳坠。

只要凑近了就能发现——

在这片昏暗之中,少年的眼中逐渐染上层层黑暗,交叠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混乱光辉。

那是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