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竹拎着手提箱,临走的时候还特别不放心地回头看。
乔九安盘腿坐在椅子上,感觉到陆九竹的视线,自然大方地抬头看她:“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
陆九竹拎着手提箱的动作有些扭捏,哼哼唧唧了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索性咔哒一声打开手提箱,黑白花的大老虎迫不及待地蹿出来,朝着乔九安飞扑过去。
“你不准——嘶!”
咣当一声巨响,餐桌边上的乔九安整个人被白老虎扑倒,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只有胳膊腿还支棱在外面。
“嘿嘿。”
陆九竹蹭过来蹲在老虎脑袋旁边,咧嘴笑得十分得意:“抓仓鼠我是抓不到,但是抓D叔我一抓一个准!”
乔九安从大老虎沉甸甸的脑袋下面好不容易露出脸,无语又无奈地看着陆九竹,揉着大猫敦实厚重的皮毛,在大猫舒服地直呼噜的时候,瞬间捏提住了白老虎的后脖颈。
陆九竹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一僵,白老虎的猫瞳也立刻变得清澈无比。
乔九安提溜着五百多斤的白老虎坐起身体,就着坐在地板上的动作,背靠餐桌腿,将虎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用力呼噜着老虎毛。
刚才还眼神讨好谄媚的白老虎顿时又开始呼噜呼噜,毛乎乎的白山竹虎爪张开又合拢,在乔九安的腿面上无意识地踩啊踩的。
乔九安都不用看,猜都能猜到等会儿送走了老虎撸起裤腿,一准满腿的大梅花爪印。
老虎小的时候这么亲昵的踩踩踩着实可爱又依恋,让人心软软,乔九安这个养老虎的家长哪里忍心阻止,结果这样的习惯延续到老虎长大之后,乔九安每次被踩这么一通,腿上的梅花爪印得红个四五天。
“好了好了,腻歪一下就行了。”乔九安揪着白老虎的耳朵,没好气道,“你这么大一只,撒娇起来又热又重。”
蹲在旁边的陆九竹不服气地叭叭:“才没有,我还是小老虎呢……”
乔九安无语,两只手掌夹住面前的毛脑袋,让还在哼哼唧唧装小老虎的硕大虎头面对陆九竹。
——小老虎?哪个?这个吗?
——你要不然好好正视一下自己呢?
陆九竹眨眨眼。
“D叔,你之后是和周叔一起离开,还是会在这边住一阵子呀?”
现在这个房子并不大,在寸土寸金的帝都星里算的上小康但并不显眼,而且当时买这里的时候,乔九安用的还是陆九竹的名字,也算是给了陆九竹一个,学院放假或是偶尔不方便回学院宿舍住时,能自由落脚的地方。
比起周林转移话题的本事,陆九竹就太嫩了,但乔九安并没有戳穿自家爱面子的白老虎,而是轻笑着回答:“还不太确定,或许会留一阵子,也或许会到处去看看。”
“唉?”陆九竹的表情有些诧异,“不回图拉吗?”
“会回一趟,不过那边需要慢慢建设发展,只要解决了能源问题,以后会有很多时间,不用着急一天两天的。”乔九安耸耸肩,语气轻松明快,“而且,我在那也没有什么事情。”
“一个个的,看见仓鼠就要过来叨一口,烦死了。”
陆九竹仔细观察了一阵乔九安,见自家老师完完全全像是从前段时间那种自闭少言、不听不看的状态下挣脱出来,一直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她没忍住凑过去,将自己的脑袋伸到乔九安手底下。
乔九安挑眉,像是撸老虎一样,也撸了两把少女的脑袋。
陆九竹状似无意地瞅了乔九安一眼,嘟嘟囔囔着告状:“唉,这几天都没见到周叔,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都不和我道别的……哼!”
乔九安曲指敲了陆九竹的脑门一下:“但凡你眼睛不是落在那个小皇子身上,一准能发现你周叔和人家掺和在一起不知道在搞什么坏事。”
“哎呀,我和小哭包还没那么熟,哪里看他了!”陆九竹立刻挺直腰背,表情娇憨,“你们大人的事我才不管呢!”
说完,像是怕乔九安在这个问题上再说什么,陆九竹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乔九安,拽着自己的精神体塞回手提箱,意气风发地站起身,脑后的短发被低低扎了一个小揪揪支棱着。
走到门口时,陆九竹似有所觉地转身,朝着乔九安摆摆手。
“那……D叔,我走啦!”
乔九安站起身,眸光深深地看着逆光站在门边的少女,顿了顿,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去吧。”
陆九竹离开后,乔九安揉了揉果不其然被踩出一排大梅花印的腿面,无奈摇头,然后转身,却没有上楼,而是在餐厅背面的一处墙面轻点几下拉出光屏,输入密码。
地板伴随着咔哒声陷落出一圈通往地下的台阶,乔九安的身边悬浮着撒发着柔和光芒的亮光球,照亮了这个看痕迹就知道挖出来已经有不少时间的地道。
这间位于地下的房间并不阴暗潮湿,正相反,墙壁被刷成了很浅淡的暖米色,天花板上垂坠着暖光的小夜灯,暗处隐约能看到铺设着闪烁的星星,地面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是仓鼠D掉进去都要扒拉着长绒毛往外探头的程度。
能横躺的柔软沙发上有些凌乱地搭着一条长绒巾,旁边茶几上铺着的碎花桌布很有情调,桌面的花瓶里甚至还错落有致地插着花,颜色鲜艳的花朵灿烂绽放着,散发出幽幽的花香气。
仓鼠D趴在金雕坚硬的鸟喙上,捂热了一个地方就有点嫌弃地翻了个面蹭到旁边。
时不时还从精神力空间里捞两串宝石项链出来,比比划划着给大金雕戴上,硬生生把原本压迫感十足的金雕打扮成了雕毛滑亮的站立移动宝石架。
乔九安走进这个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小黑屋,抬手将跟在身边的光源拍进旁边的凹槽里继续照明,长腿交叠,肩膀靠在墙壁间,笑吟吟地看向坐在床头屈膝看书的金发男人。
周林手指下的纸张翻过去一页,了然开口:“送她走了?”
“嗯哼。”乔九安应了句,然后甩掉鞋子走进这片软绵绵的地毯里,一瞬间就像是被云朵包裹的感觉让他长长喟叹了一声,“走之前还在嘟囔你不去送她呢。”
“我假设,”周林抬起右手晃了晃,禁锢在手腕处连接着金属链条的手铐发出叮呤咣啷的清脆碰撞声,“做这些的人有替我好好解释?”
“有的有的。”乔九安敷衍摆手,“我说你和小白脸皇子去干坏事了。”
被仓鼠大声诽谤的周林:“?”
他几乎是被气笑了:“干坏事?”
乔九安趴在床边,手指勾了冰凉的金属锁链在指腹间摩挲,然后顺着某人的漂亮腹肌一路向上,撩起一缕金色的长发在指间轻轻揉捏着。
“这间‘大坏事’,难道不是你干的?”乔九安轻笑着反问周林。
“宝贝,你讲讲道理。”周林叹了口气,“这个地方的确是我做的没错,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乔九安唔了一声:“然后这么多年一直藏着掖着,害怕我找到,还用石磊的账户来交租金?”
理亏的男人噎了一下,然后不知想通了什么,十分大方坦然地承认:“是啊,我有病。”
周林的手抚上乔九安的脸颊,低下身轻轻吻了吻乔九安的额头。
“你知道的。”
乔九安嘴角一抽:“知道是一码事,看到这么一间仓鼠郁闷笼就是另一个恐怖故事了。”
天知道他只是顺手看到周林和石磊的一次转账,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顺着摸过去就发现帝都星这间房子下的猫腻,足足愣了一天才反应过来。
这座地下室,活脱脱一个大型养鼠笼,工程项目负责人显然是某只大金雕,筑巢藏鼠的心思一目了然。
乔九安面对墙壁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
之后,他背地里用陆九竹的身份买下了这座房子,趁着周林不注意,下药迷晕了金发大美人,将雕哥拖进了柔软且疯狂的巢穴里。
“唔,我错了。”周林道歉道得特别自然果断。
乔九安瞪了周林一眼,挪挪身体,伸手抽走周林膝盖上的书丢到一边,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软软趴了上去。
“看什么书,”乔九安哼哼唧唧,“看我。”
这样子,谁看了不能说一句,某只大白老虎深得卷毛仓鼠的真传。
周林就这样靠坐在床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摸着乔九安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乔九安安静地趴着,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阵,乔九安将脸迈进周林被他压在脑袋下的手心里,闷声道:“……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道理我都懂,他是个疯子我也明白,可是……我这里,怎么也过不去。”
乔九安微微蜷缩着身体,手心压在心脏处。
周林的手心一点点晕开湿润,温度烫得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慌乱的男人心脏抽疼。
方在京自杀的消息周林接到之后一直没有告诉乔九安。
或许在乔九安看来,这个姑且现在被人叫做方在京的男人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周林在听过乔九安录下的全程谈话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男人的行为目的。
他一直都没有真正释怀当年乔闻语伤害自己拖住联邦追兵,让骑士离开公主逃亡的决定。
在往后的那些年里,面对乔九安,他更是移情与愤恨混杂,怀恋和痛苦交织,所以他折磨乔九安,不想让乔九安在乔闻语身陷囹圄的时候活得快乐,却又在看到乔九安的眼睛和五官时,恍惚看到牵挂着乔九安的乔闻语,所以倾尽所学拼尽一切去救乔九安。
周林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下又一下抚摸乔九安发丝的节奏让乔九安身体的颤抖稍稍平息下来。
但那种潮水般涌来的矛盾挣扎,还是让乔九安有种侵入骨髓的疲惫。
周林的眸光幽暗深沉。
方在京的目的达到了。
当乔闻语活着的时候,他想要乔九安活着,还想着即使有一天能远远看一眼乔闻语,都是幸福的向往。
可乔闻语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和乔闻语有同样血脉,相似五官,一模一样绿眼睛的,只有乔九安。
一个人最终的沉寂,不是躯体的死亡,而是被彻底的遗忘。
就像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乔昭野,在联邦历史被篡改的现在,又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年那位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领袖?
方在京不能接受乔九安的死亡,不能容忍世人遗忘乔闻语。
但他更不愿意让污名沾染乔闻语。
所以他再度将目光放在了乔九安身上。
周林拿到了方在京的体检档案,曾经的追杀和常年研究中心麻痹自我的研究,让方在京的身体每况日下,他就快要死了。
他终于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去见满心牵挂的那个人。
但他却怎么都不放心,也不甘心。
他害怕自己死后,乔九安也因为精神力的伤势自寻死路,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乔闻语。
所以,他不仅要乔九安必须活着,还想要让乔九安像当年的乔昭野、乔闻语一样,将乔家推到星河的最前沿,让星河回忆起当初飘荡在星河间飒飒作响的郁金香旗帜。
乔九安是那朵郁金香唯一的种子。
他从乔九安幼时就一直注视着,每一天,每一刻,他太熟悉乔九安看似自由洒脱实则极其敏感的内心。
所以他以一种卑劣却直接的手段,在乔九安的肩头压上乔闻语的命,压上乔昭野的理想,压上许许多多或死去或即将死去的实验体的命,压上星河联邦曾经对乔家的信赖,压上那朵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枯萎凋谢的郁金香。
和大部分实验体都不同,即使是在研究中心那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乔九安,依旧拥有实验体们不应该保有的同理心。
这让乔九安总是能看到旁人的痛苦挣扎,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却又从来不索取什么报酬,渐渐的,日复一日累积发酵,无形中酝酿出吸引旁人靠近的光芒,成为实验体眼中不同其他人的存在。
可现在,这些亲近的特殊感情,让乔九安更加无法正面实验体们被折磨的背后真相。
乔九安只能拼了命地活,再痛苦也要努力地活。
乔九安的身体又贴近了周林一点点。
无声的,细微的。
周林陡然收紧手臂,将他按进自己的怀抱,下巴抵在乔九安的额角,轻轻摩擦。
“安安不怕。”
温和的嗓音像是微暖的水流包裹住乔九安紧绷的神经,他用力闭着眼,甚至能感觉到周林的呼吸散落在他的脸颊边,轻轻慢慢地抚摸他的脸。
乔九安总是能在周林的拥抱里,感觉到深陷其中的温柔与包容。
他的额头抵在周林的胸膛,苦笑道:“我是不是特别软弱?”
恐惧的东西那样多,不能面对的东西也那样多。
周林抱着乔九安,与平和嗓音截然不同的,是他手臂用力收紧的力道。
“不会。”
“因为我也在恐惧。”
乔九安抬起头,伸出的指尖触碰到周林的额头,顺延而下,一点点抚过周林的眉骨、鼻梁。
“恐惧什么?”
乔九安轻声问。
周林缓缓闭上眼睛。
“恐惧我唯一牵挂担忧的爱人,在离开我之后,会不会像之前承诺的那样保护好自己。”
从前,周林只知道自己的偏执,自己的不择手段,自己隐藏在伪装下的病态强制。
可当初在阔别五年后,乔九安真正站在他面前,用力抱住他,吻上他时,周林却将这座一手筑就的牢笼尘封在地下,再也没有想过曾经的疯狂。
就像是野兽被爱意缠绕上了锁链。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快乐。”
他想要的不是乔九安活着,而是,乔九安真正快乐自在地活着。
所以,他可以放手。
再痛苦,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