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季苍垂眸弯腰，对着走进来的老人深深行礼。
这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定位在长辈的存在。
老人走进来，抬手握住季苍的胳膊，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有且无奈地轻拍了拍，示意季苍坐下。
“……你啊。”
季苍没坐，神态很尊敬，垂着眼帘不敢和导师对视，低声开口：“老师，抱歉。”
这一声道歉出口，即使季苍面对联邦军团一口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但院长立刻就明白过来，恐怕这个他为之得意了这些年的学生，的确是什么都做了，也什么都知道。
并且，不会回头。
院长当初在外出寻找材料的捡到浑身是伤眼神凶悍的季苍，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季苍的来历不一般，只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有着他无法忽视的光芒，还有季苍说话时透出的对学习的渴望，才让院长生出恻隐救了他。
结果没想到，因为性格的投缘和季苍的天赋，这份缘分居然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然后，到现在的濒临分道扬镳。
院长笑了下，无所谓摆摆手：“行啦，老师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当初我还上战场杀过虫族呢，多大点事，坐下说。”
季苍这才坐下了，借着桌面的遮挡，右手在桌面下死死握住自己的左手小臂，尽可能止住因为刚才的痉挛还在微微颤抖的异样。
“汤总督的意思，是想要你手里关于精神体催化药剂的配方，并且，许诺如果你愿意配合联邦，你和许少校或许还有一起在联邦军团任职的未来，前途……”院长意味不明地笑笑，“大约是一片光明吧。”
“但我大约能想得到，如果你愿意信任联邦，就不会这么多年都一个人默默研究了。”
季苍一直没吭声。
院长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烁着精光：“怎么做到的？我和其他几个老朋友私底下用了不少推演不少方法，但总归是差一点……听说你成功了，要不是我按着，他们大概已经杀上门了。”
季苍的眉间浮现出无奈，脸上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反倒满是无奈，温声细语地劝老人：“老师，我这边还有监听呢。”
“不管那些。”身为瑞纳利斯学院的院长，老人身后的关系网也不是那么好戳的，更何况对于他们这种有身份有背景的研究人，联邦逼得紧了就去帝国，是真的说不给联邦军方面子就不给，“快说说！现在有成品吗？临床表现怎么样？”
季苍明白，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作为他老师一直研究精神力相关的院长想知道，那些曾经教导过他的研究者们想知道，请动院长出山来见他的联邦军方更想知道。
但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正相反，或许说出来之后更有意思。
季苍抬手推了下眼镜，语调冷静的回答：“已经改良过好几个版本了，目前临床的成功率还维持在百分之百，只是觉醒精神体的过程比较凶险，不建议曾经没有觉醒过精神体的人尝试。”
季苍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斯文，单薄，疲惫的，金属细边的眼镜衬着没有血色的脸，整个人更添了几分苍白，况且，他的身上还穿着白大褂。
但其实自从被软禁在这里后，季苍就没有再进过实验室。
这身按理来说应该在离开实验室就脱下的白大褂，也就因为当时被软禁的太过突然，一直没有脱下。
“觉醒过……精神体的人？”院长微微一愣，但他到底是知道不少事情的，立刻反应过来，“当初你们在离开莱恩研究中心的时候，剥离了实验体？”
季苍点头。
院长沉思。
其实这很好理解，那个时候的情况这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实体化的精神体的确更能增添战斗力和精神力增幅。
但是——
院长抬眸，重新注视着面前的学生，眼神复杂。
莱恩研究中心的前身是联邦第三研究院，那曾经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研究圣地，但院长和一些知情者却知道那里的猫腻和底细，拒绝进入莱恩研究中心参与研究，而是这么些年憋着一口气研究，想要做出成果，超过研究中心那种堆砌在无辜者性命上的行径。
他们有名望，有能力，声音看似很大，但在联邦军团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有时候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所以在听到莱恩研究中心动乱实验体逃离，后脚遇到季苍时，院长会心生恻隐救下季苍。
所以在听到实验星球被匪徒入侵袭击，研究中心几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诸多研究员丧命火海的消息后，院长只是沉默着叹息。
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季苍作为实验体，却也走在这条研究自己的道路上，并且不过短短几年，季苍在这条路上，就已经走出比他们远得多的距离。
或许在精神力与精神体这一条研究道路上，即使是当初莱恩研究中心的研究者，都没有这些无数次死里逃生亲身经历的实验体们来得透彻吧。
良久的沉默过后，院长开口：“联邦容不下你们。”
原本以为导师是来做说客的季苍微怔，倏地抬眸。
院长看着季苍的眼神有惊叹，有无奈，也有担忧：“帝国、混乱星域，或许会是他们的归处，但不会是你的。”
其他的实验体或许能隐姓埋名生活在帝国，生活在三不管星域，但作为研究者的季苍，如果想要在这条路上一直前进，不停的前进，就必须需要一个稳定安全、拥有各类昂贵娇贵的器材，不被其他琐事打扰的研究环境。
这些，贵族通过实验资金把持研究项目的帝国给不了，混乱星域更给不了。
这也是当初季苍会选择在地位特殊的瑞纳利斯学院留下来的根本原因。
可现在，季苍已经走在了悬崖的边缘，前面没有桥，后路也摇摇欲坠。
“你要怎么办呢？”院长深深叹息。
他带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学生，见过无数的天才，但季苍却在其中算得上佼佼者。
“我也不知道。”
在被软禁后一直安静温吞，没有任何过激行为的季苍眼睫微动，他不再颤抖的右手在桌下缓缓握拳，胸前代表着瑞纳利斯学院教授荣誉的胸牌表面划过一丝流光。
“所以，我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或许会有的去处吧。”
季苍看向明亮的落地窗，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学院的优美平和的环境和下方缩小成一个又一个小黑点移动着的老师学生们。
“也或许，是回家。”
***
联邦首都星另一边·翡翠湖边
乔九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身穿联邦军装的老人，心里开始对刚才说这人好说话的雕哥骂骂咧咧。
这老头儿说话拐弯抹角的，听着实在是让人拳头发痒。
想问什么也不直接问，想说什么也不直接说，就在这不停地兜圈子，烦得要死。
似乎像是听到了乔九安的腹诽，周林含笑的声音再度从通讯器里传出：【汤凯是个非常非常好面子且谨慎的性格】
乔九安挑眉。
【他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在任期间，本该是最容易受到袭击的联邦首都星一直都平安和乐，联邦公民生活安稳，所以，他做梦都想要再进一步，登上自从联邦建立以来就一直空悬着的联邦总统宝座。】
乔九安放下眉毛。
哦豁。
懂了。
“汤总督一定很感兴趣乔家的东西。”乔九安开口打断正在长篇大论的汤凯，表情似笑非笑，“要不然，我给汤总督看个大宝贝怎么样？”
乔九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
专属于机械沉重喘息的轰鸣声响起，巨大的黑影在湖水下若隐若现，掀开波澜，不多时，一座庞然大物自乔九安身后的湖泊中缓缓露出。
锋锐的棱角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狰狞的光，乔九安抬手将被骤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脑后，侧身看向这艘曾经陪伴祖父乔昭野南征北战，最终沉寂湖水下的舰船，恍惚间，好像透过无法倒流的光阴，与时间长河中的祖父四目相对。
“我现在相信了，有些东西的确是流淌在血脉里的。”
乔九安转过身，再度看向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汤凯，灿烂笑开。
“你猜怎么着？”
“我一看见它，就有种想要掀翻了联邦的冲动。”
“年轻人不要太张扬了。”汤凯阴沉着脸，语气冰冷，“一艘微缩舰船而已，它既然会沉寂在这里，也能永远沉寂下去。”
“是吗？”
乔九安抬手，在精神力的控制下，密密麻麻数以千万计的武器骤然出现在半空中，严丝合缝地怼进极其配合露出装载口的舰船上，没能挤进去安装口的重炮轻枪有些委屈地排着队，将枪口炮口齐齐对准如临大敌的联邦军团。
没给汤凯继续开口的机会，乔九安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又是一拍手：“对了，汤总督应该知道的吧？”
汤凯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眼皮一跳。
恰好就是这个时候，汤凯光脑的紧急通讯发出尖锐的响声。
乔九安笑眯眯地看着他。
汤凯没有动。
乔九安眨眼：“不看看吗？如果是光脑程序上的问题，我还是很擅长的。”
“比如，把一些不重要的讯息投放给联邦首都星的公民们——啊，首都星的公民，应该都是有总统票选权的吧？”
汤凯紧咬着牙关，脸上皱纹堆积的沟壑已然被怒火填满。
他点开了紧急通讯。
【大总督，首都星外围忽然出现大量配备有热能武器的舰船，正在和守卫军团对峙，请问是否开火？】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将汤凯逼到这样的程度了。
“大总督当然可以选择开火，反正就是这么些杂牌雇佣兵而已，当然没法和联邦军团对抗。”乔九安仍旧是一副散漫轻松的样子，耸耸肩，“不过大总督可一定要把我留在这。”
“不然，下次见面，大总督可就要叫我乔首领了。”
乔九安上扬的唇角勾勒出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眸明亮如璀璨星辰。
“我姓乔，可以是雇佣兵不值一提的乔，也能是反叛军的乔。”
“当然了，也可以是握着黑色郁金香旗帜的乔。”
黑色郁金香，是当初乔家在帝国拥有爵位时的家族象征。
是乔昭野，是乔闻语。
当然也能是乔九安。
“你在威胁我？”这位权势在握很多年的老人在胸膛剧烈起伏后已经快速冷静下来，冷然反问。
“当然不是。”乔九安一副你怎么能这样冤枉人的无辜表情，“我只是在和大总督谈条件，态度很友好了。”
“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对联邦而言微不足道的东西。”
乔九安抬手比了一个真的只是一点点的手势，笑吟吟地说。
“而大总督，就能重新拥有一个安稳和平，无事发生的联邦首都星，说不定还能顺利在几年后的总统大选上顺利登位。”
“像是我这样贴心的性格，在实验体里可真的是少有喔，”乔九安抬手一挥，原本密密麻麻压下的漫天武器瞬间消失不见，明亮的阳光又投到这片林间空地上，“大总督真的不考虑考虑看看？”
如果只是来自混乱星域的舰船，亦或者是实验体闹腾，汤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来逃避，甚至是惧怕的，从来都是分明已经淹没在时间里的那个人。
乔家的存在，使得他们就像是一个可耻而卑鄙的偷盗者，怎样都抬不起头来。
漫长而寂静的沉默对峙后，汤凯脸上的愤怒忽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甚至是笑了，笑容和蔼，看着乔九安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许久不见却又不懂事的小辈。
“好吧，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