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家以外的人来看，陆九竹这个小姑娘除了长相有些过于精致漂亮之外，和其他的小姑娘也并没用什么不同，但乔九安却敏锐察觉到陆九竹身上那丝与生俱来的共情和冷静。
是的。
她能察觉到石磊的痛苦纠结，静静陪着这个陪她上课玩耍的临时老师，在石磊或者大狮子情绪低落的时候抱抱他们，却能非常好的把握住度，从不过分窥探。
而这份特质，当她面对柔茵的事时，更多被显露出来。
那天在客卧门口，陆九竹的到来虽然出乎乔九安和柔茵的预料，但两人几乎是在小姑娘没有到门口时就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可柔茵还是继续往下说了下去，这个素来关心疼爱小姑娘的人，亲手将原本笼罩在小姑娘身上的象牙塔敲出一道缝隙。
陆九竹显然听懂了，也听明白了一些事，可她仍旧只是选择用自己的方法有些笨拙却直白的对柔茵好，从来没有一点向大人打听隐私的意向和行为。
直到这次看到小伙伴暹罗猫的惨状，一直积压的疑问和不解让她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一问，可话到嘴边，也还是努力且谨慎地，不去触碰一直以来横亘在她和乔九安与周林之间的无形壁垒。
不论关系如何亲近，相处如何融洽，小姑娘始终看得见她和两位老师之间无形的膈膜。
这个才堪堪到乔九安腰间的小姑娘，拥有女性特有的柔软敏感的内心，同时也拥有难得的，不被情绪驱使影响的冷静理智。
她没有去触碰面前闪动着搜索框的光屏，而是选择直接发问。
“可是，就像周叔上课说的，如果被压迫被排挤的艰难绝望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就一定会迎来反弹。”还是个小姑娘的陆九竹努力挺直腰背，想要直视坐在对面的老师。
“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会想要反抗的。”
陆九竹想到父母刚去世时的境遇，那短短的两个月就像是无比沉重的高山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怎么都喘不过气来，怎么也找不到有光亮的出口，直到她拿到父母作为烈士的抚恤盒，看到父母留下的那枚芯片。
可是，并不是所有在绝望中的人都会有这样一根稻草的。
陆九竹很明白。
陷入苦难绝望中的人，远比被拯救的多得多。
其实，有时候在独处的深夜里，小姑娘经常会想，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乔九安和周林的出现，她将会怎么样？
而当她看到暹罗猫的境遇后，那些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可能又再度涌回脑海。
周叔说过，当权者的一个决策，就像是蝴蝶的每扇动一下的翅膀，所影响到的不是一个人，一个星球，而是权力覆盖范围内的生命和家庭。
如果有当权者能重视精神力觉醒者，不让大家觉得这是异类而是天赋，是礼物，更好去了解去研究这份天赋能力，那么像是暹罗猫这样的人，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D叔你说过的，精神力很厉害，拥有能觉醒精神体天赋的精神力更厉害，如果大家都在遭受苦难，一定会站起来反抗。”
“可大家好像都没有错。”
小姑娘学了很多，看了很多，却仍旧不是很明白。
“拥有精神力的人被排斥，被孤立，被敌视，可没有精神力的人也会害怕，就像是我知道我的老虎不咬人，但其他小朋友看到老虎一定会尖叫着逃跑一样。”
“这很正常。”
“如果我没有老虎，我在看到磊叔的狮子，柔茵姨姨的蛇，周叔的雕时，都会害怕到哭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反抗，最终演变成战争，一定会死很多很多人……难道这些就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吗？”
乔九安听着陆九竹的问题，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思绪放缓，想起他原本以为已经在记忆中斑驳的身影，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温柔美丽。
看似孱弱，却屹然不倒。
想起柔茵带来的那段偷录来的视频，想到那道穿着军装步伐坚定踏上军舰的背影。
想到精神力验证解锁后，他在那枚芯片里看到的，关于乔昭野和乔闻语毕生的研究资料。
成功的成果，未成功的经验。
一桩桩，一件件，一条条，凡是两人经历过的选择、战争、研究、困难……全部都化作数据，汇聚在那枚黑色郁金香外表的芯片里。
等待可能到来的解封，亦或是永久的尘封。
他轻声开口：“可如果真的没有人反抗，又为什么会有联邦的出现？”
陆九竹一愣，没能从精神力觉醒这个话题直接大跨度到联邦建立上：“……什么？”
但联邦的发家史所有的帝国公民都知道，陆九竹震惊地张大嘴：“难道反叛军的……和精神力觉醒有关吗？”
“知道当年真相的人都离开了，”乔九安轻声说，“所以，我也不知道。”
但原名图拉的实验星球的确存在，曾经专注研究精神力的联邦第三研究中心的确存在。
“可不论是不是因为精神力觉醒，或许，总是有一批人在为了拯救什么，或是在解决冲突矛盾而努力吧。”
小姑娘的脑袋里在不断回想周林教导过的政治论和贵族规则，却没有一条能用来解释乔九安说的这句话。
乔九安揉着膝盖上同样抬头看着他的小老虎：“这不是政治，也不是权力的争夺。”
“听上去好像崇高得有些圣母，我也不理解，不明白，但……”乔九安的那双绿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有着和陆九竹同样的迷茫，但又像是努力寻找答案的隐隐觉醒，“或许这个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不为私欲而掌握力量，而是为了拯救。”
他眯着眼，看向窗外的星云。
今晚的星云很亮，就像是被铺开来缓缓散落的银白色，像乔昭野的发色，又像乔闻语的裙摆。
也让人想起当年折断第六军团军旗，坚定不移驱舰离开帝国的银白色军舰。
“他们想要成为英雄，成为先驱者。”
“而他们也的确是。”
陆九竹用力攥着自己的裙摆，声音紧绷：“那，D叔和周叔教我这些，也是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些日子下来，周林的课程当然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小姑娘的政治嗅觉已经比乔九安敏锐多了，隐隐察觉出自己的课程或许并不简单。
闻言，乔九安诧异地瞪大眼睛，想都没想，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小姑娘一懵。
乔九安没忍住大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抬手撑着脸颊，指了指自己：“小竹子，你D叔我呢，之前是个手上从来没干净过的杀手，之后也只会是游荡星际的雇佣兵。”
“你那优雅从容的美人周叔，现在还挂在联邦通缉榜单上稳坐头牌，私底下那可是什么都来。”
“你磊叔就更不用说了，前两天还在黑星上搞爆炸，活脱脱一个嚣张分子。”
“哦，还有你最喜欢的柔茵姨姨，”乔九安笑弯起眼角，“她就是外表看着温柔，实际上凶的要命，我都不知道她现在在联邦地下的产业铺到了哪里，但绝对不是什么合法花店老板娘就是。”
“小竹子，你扒拉指头想一想，我们这样的人——”乔九安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语气很坚定，“怎么可能养的出那种圣母心的英雄？”
小姑娘被乔九安这番堪称身份全抖开的话钉在沙发上不敢动。
乔九安站起身，将怀里的小老虎塞进陆九竹怀里，用力揉揉陆九竹的脑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少看点小说电影，多做做作业。”
“说白了，和暹罗猫一样，我们在你身上也是一场理财投资。”
“等你长大了，有本事完成你和我们的委托了，咱们就算是两清。”
“懂了么？”
陆九竹抱着自己的精神体，想了好一阵，然后表情懵懂地点点头，完全看不到刚才条理清晰分析反抗与战争的聪明劲儿。
“很好，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最后一个问题。”乔九安似笑非笑地开口，“小竹子，什么叫做，如果没有小老虎，你一定会害怕你柔茵姨的蛇，你磊叔的狮子，甚至还有你周叔的雕……”
“却唯独没有你D叔帅气强大又能干的仓鼠？”
……
书房里，听着光屏里传来的对话声，柔茵嘴角一抽：“合着现在就是你在前面教，D在后面往偏里带？”
柔茵可不是乔九安那种在政治权力上并不会太多想的性格，她早在看到周林给陆九竹安排的课程之后，稍微一想，就察觉出周林的意向。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想要让一个平民女孩进入军校、甚至是军部的培养手法。
正因为察觉到了周林的意向，柔茵才会配合着让小姑娘知道一点象牙塔外的真实，结果缝隙刚敲出来一点，本来应该趁热打铁激发小姑娘野心或是动力的时候，转头就被乔九安揉着小姑娘的脑袋把小火苗给按下去了。
周林在没有面对乔九安的时候，暗红色的眼睛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深海，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深处隐藏的峥嵘。
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没有什么欲望，平静的，淡然的，但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却又仿佛可以贪婪吞噬一切。
“曾经有位长辈教导过我，”周林摘下一只手套拿在手心，手指捻着桌面，将刚刚发现的一根仓鼠毛小心捏起来收到手帕里，“在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之前，过早暴露野心的眼神，会给我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句话帮了我很多，也让我成功在研究中心隐藏了这么多年。”
“小竹还太小了，她的确需要一些火苗，但却还不到眼神能藏住野心和企图的年龄。”
柔茵恍然。
一个破例进入军校、军部的女孩本来就备受瞩目，如果过早暴露出太高的野心，反而会引来想要将威胁掐灭在摇篮中的力量。
但野心这种东西，并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陆九竹的性格更是难藏，所以周林索性任由乔九安带歪小姑娘，只在她的心里埋下火种，却不引燃，等待着最后的那一刻。
柔茵忍不住问：“你想让她做到什么程度？她只是一个平民女孩，政治这条路对她而言太难了。”
“我？”周林笑了下，“人类是最不能预料的存在，我只能用我最大的能力去影响她的轨迹，却不能决定她的未来。”
“我不知道小竹最终能走到什么程度。”
书桌的抽屉里，一只做了一半的毛毡仓鼠静静躺在柔软的小方巾上。
“少校，中校，上校……亦或者副元帅，”周林的手指轻轻戳着微硬的毛毡仓鼠，唇角勾起，垂下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当然，如果她有足够的野心，足够的本事，或许能成为第一任平民元帅，执掌帝国军部。”
帝国元帅不仅仅是四个字，也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军部掌权者。
帝国各大军团最高统领只是副元帅，而帝国元帅则是军部的代名词，也是真正手握军权的存在。
在此之前，不乏平民出身的天才，但他们终其一生，最终、最高也只能走到副元帅的位置。
“这的确是一场投资，而我倾尽我的所能。”
“当然，如果最终小竹失败了，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更加危险且不保险的方式，稍微干涉一下帝国的皇位争夺。”
柔茵动了动唇，终于听出了周林最终目标所指的方向。
他想要的，居然是帝国的话语权。
一个从联邦研究中心逃出的实验体，一个在黑市挂名的雇佣兵，一个至今在联邦通缉榜上挂着的人，居然在图谋着帝国这样一座庞然大物的话语权。
“你……”柔茵犹豫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你应该重视D大过权力才对。”
周林语气淡淡：“我从来不在乎权力。”
“我需要一个政权全力以赴继续当年研究中心的研究，并且，有足够话语权保证这项研究不成为回捅我们的尖刀。”
属于周林的偏执露出真容，他从来都没有放弃，也不想放弃。
“人类生出精神力，精神力觉醒精神体，这是一场进化，进化的结局绝对不会是一条绝路——而我不想等自然发展的未来。”
他等不起，乔九安等不起。
“想要在联邦掌权，必须经过一场兵变，那样太慢，未知太多。”
“在帝国，贵族的确更好出头，不论是军部还是从政，但帝国贵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很难插足其中，也很难取得对方的信任。”
“更何况，在乔昭野之后，帝国的皇帝和贵族们都太过忌惮平民战神这样的名头，就连军校都几乎不再面向不可控的平民招生。”
“这个时候，唯一能打破皇室和贵族默契联手的，无外乎一个虽然天赋卓绝，但却没有身份背景的女孩。”
“帝国的贵族腐朽太久了，女人柔弱主内的形象深入人心。”周林哂笑着摇摇头，“他们不觉得一个进入军校、军部的少女，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甚至，还会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拿捏的婚姻目标。”
周林离开座椅，站在窗边，正正好看到围着乔九安左右转圈圈，像是在绞尽脑汁哄闹脾气长辈的小姑娘。
“可是，他们忘了……不论是蓝星的历史，还是帝国的历史，从来都不缺少女帅女帝的存在。”
“你不想看看吗？”
“看着自己曾经教导过的女孩，一步步走到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
他们是实验体，天生或许就学不来悲天悯人，拯救生命，所以即使站在阳光下，他们也成不了青史留名的璀璨星辰。
可她教导的孩子可以是。
柔茵的表情复杂，过了许久，察觉到自己憋气的她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按在自己胸口。
她不得不佩服面前人鼓动人心的本事。
她明明最知道这个人重利看结果，明明知道不该越过乔九安和周林谈什么合作，但偏偏……她是被精神体绝境困住的觉醒者，同时也是个女人。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后，她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开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周林不会无缘无故约她过来，又和她袒露自己的野心。
果然——
“帝国的贵妇圈。”周林道，“我需要在必要的时候，这些人可以推小竹一把——我知道你擅长这个。”
帝国的贵妇圈。
柔茵只觉得头疼。
她当初打入联邦上层的贵妇圈子用了足足五年，这还是在联邦本身就混乱的情况下。
帝国的大小贵族数量不少，彼此之间因为长时间的联姻和利益捆绑，关系混乱纠结到即使是周林都未必能理得清，他倒是真看得起她。
“我需要时间。”她叹了口气，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难度也太大，“十年，最多十年。”
小竹子马上满十二岁，十年后，也才二十二岁，正是准备进入军部的年龄。
而现在的她，不论是眼界、能力、头脑，都还差得远。
这座别墅只是陆九竹的起点，未来等待她的，将会是在她面前缓缓敞开的整个残酷却真实的里世界。
只有战斗才能养出战士，只有磨砺才能锻造尖刀。
“没关系，她还有很多时间。”
周林看着院子里趁暹罗猫昏迷，用猫尾巴玩仓鼠跳绳的乔九安，目光缱绻。
“我们也会有。”
他们能够砸破研究中心高高笼罩的金属外壳，能够走到阳光下牵起彼此的手，也一定能相伴走向未来，去看无数个星球的星云流转，烟花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