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楼月从房里出去,段惜月便开始默默算着账,她想算算自己还有多少肆意畅快的日子。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才惊觉,距离她和宋钰谈婚论嫁也就剩八九个月了。
其实她倒也不是排斥嫁入将军府,毕竟从小到大,将军府上下对她是万分宠爱,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这么多年一直如是,想来嫁过去也是一样,不过就是个形式而已。
可她暂时还没考虑成婚,尤其是今日见到颜青之后。
她总觉得,女子一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无可奈何,委屈心酸。
从前颜青那般温柔体贴,对他们总是温声细语,比起她猴儿一样的性子,颜青更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如今,一向不说重话的颜青竟对着颜夫人大声吼叫,开始不同她说那些小心思,连颜青什么时候有别的好友,她竟也不知道。
她不知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看到颜青那样,她就想到了自己,想着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像颜青那样,于是越想越觉得烦闷。
夜里风躁,她的心情一样躁得很。
次日,她因一夜不曾好眠难得起了早,巳时不到便去了清风轩。
在雅间桌案上,她摆好了纸笔,研了磨,一扫昨夜阴郁心情,伏在案上执笔作画。
不消片刻,空荡荡的纸上顿时有了生机。
李玹便是在此时进来的。
他隐隐闻见房中有淡淡的荷香,混着笔墨的气味扑进他鼻中。
那是属于夏季独有的香气,不似宫中御花园里那嘈杂的花香,有着独一无二的宁静和心安。
隔着一扇檀木屏风,他甚至还可以看见案边那纤细的少女身影,看见她认真的模样,好似除了案上笔墨,什么都入不了那双澄静的眼。
李玹不忍打断她。
他脚步轻轻地,犹如踏在轻盈的棉花上没有一丝声响。
想看她在画什么。
这般想着,便也慢慢走了过去,视线落在那只有几步之遥的案台上。
他身形高大,虽极力控制脚下动作,可那靠近的一瞬间,便在案上投下一片阴影,遮在了平整的画纸上。
他心中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瞬只见那执笔的手一颤,似是被吓了一跳,笔尖倾斜,几滴墨滴在了纸上空白之处,晕出一小片黑影。
段惜月惊诧地抬头。
待望见面前站着的人是李玹时,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将笔放在案上的翠玉笔搁上,眼底的仓促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笑道:“你来啦?”
只这一句,却叫李玹一愣。
她毫不陌生的语气,毫不收敛的笑容,好似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好像认出了他。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心里冷静了一番,忙做了个不咸不淡的表情,随即将视线投在那张纸上,问道:“我可是打搅到你作画?”
段惜月低头,眼里表情倒是终于平静了下来,她道:“本是无聊随便画一画,不妨事。”
说着低头捻起那张纸,正要揉了扔掉,却被面前男人抢先一步夺走。
她一愣,道:“这画没成。”
李玹淡淡在纸上扫了一眼,随手扔到一旁,道:“确实没成,也不必管它了。”
又看向段惜月,“何时开始?”
段惜月原本还有些愣,听了这话忙也瞬间明白过来,她心道这男子是想让她早些画完离开,便急急忙忙重新铺了纸,笑道:“现在便开始。”
说罢又看了男人一眼,道:“你就坐在那椅上吧。”
李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默不作声地按她的话照做。
那椅子离她很近,她能清楚地看到男人脸上的任何表情,她重新执笔,埋头作画,安静的室内,瞬间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段惜月平日里欢闹,这作起画来便如同变了个人,安安静静得再没了平日里玩闹的模样。
抬头,低头,照着椅上李玹的模样用心描摹,每一笔都极为用心。
李玹几度和她望过来的视线对上,虽知道她只是为了看清他模样,心里还是不免慌张了些许。
他八岁时被封太子,学政史国策,礼仪仁学,见多了严厉苛刻的太傅太师,十多年的光阴里,早已学会了克制隐忍,掩饰情绪,可这不经意的对视,还是叫他乱了心。
那般近的距离,那么明目张胆的直视,她却坦诚如斯,反而显得他没那般君子。
一番怅然,李玹轻叹了一声,为掩饰尴尬,他换了个姿势,开口问:“你为何要画我?”
“呀,你怎么突然动了。”没等到她的回答,反倒迎来一句有些气闷的声音。
李玹一愣,见面前人皱在一起的眉头,突然想到宫中那只时常因为睡觉被他打扰而炸毛的白猫。
就差伸出爪子了。
段惜月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此刻境地。
她作画时过于投入,忘了面前男人是她千辛万苦求着让她描摹的。然而刚刚,她竟然凶了他!
他不会因此生气,明日就不来了吧?!
她有些懊恼,忙将笔搁下,满是歉意地看着他:“我……我刚刚不是有意的,我就是画入神了,然后你又突然动了,我……”
越是解释,越是显得自己刚刚有多无礼。
这人可是什么好处都没要,用他吃茶的时间来让她描摹的,这般好的一个人,她怎么就没忍住呢?
此刻她犹如小时候贪玩弄坏了娘亲最喜欢的花一般心虚,忙从案上起身,几步走过去,将一早便准备好的桂花糕往他跟前挪了挪,又殷切地帮人倒了茶,陪笑道:“你定是累了吧?那我先不画了,你歇歇,吃些点心。”
这种讨好似的行为,李玹见得可太多了。
在宫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般,为的不过是顺着他,顺带讨一番奖赏罢了。他从小便习惯了,所以明明表面上那般做戏,可心中却是厌极了那等讨好似的行为。
可同样的笑容,在她的脸上出现,却是可爱极了。
嘴角几度上扬,却还是被他努力克制住,他眼神落到那碟桂花糕上,无奈道:“我不吃甜的。”
这确实是句实话。
他自小就对这些甜食没兴趣,也不喜欢吃,他的饮食向来简单,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外头。
可这话听在段惜月耳朵里却是另一回事。
她觉得自己将面前这男人得罪了,瞬间有些苦恼。
她低下声音,“刚刚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坐在这定是不舒服,你看这样成不成,你若是累了就说一声,等你休息好了我再画?”
一双眼紧紧落在他身上,希冀地看着他,似是央求,似是讨好,直看得李玹耳根有些发热,缓缓点了下头。
段惜月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殷勤地帮他斟茶,恨不得将人供起来伺候着,“那你休息好了便告诉我,我还差一点点就可以画完了。”
李玹看她比了个手势,只觉有趣,于是又问道:“你为何要画我?”
段惜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边书案,很想跟他实话实说,可想想颜青的话,还是有些迟疑。
“因为你长得好看。”
虽未直言,却并没有骗他。
“姑娘这话倒也有趣。”李玹道:“这世间长得好看的人很多,难不成姑娘也要一一去画下来?”
“那不一样!”段惜月立马反驳,“长得好看的人是很多,可我觉得你……”
更适合画本里的人物。
这话她没敢直说,毕竟她作画本之事是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话在嘴里拐了弯,“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玹见诈不出她的话,心里感叹这小丫头知道多个心眼,一时又欣慰又无奈,问道:“哪里不一样?”
“你会功夫。”段惜月冥思苦想,“我从未见接触过江湖中人,你是第一个。”
李玹看她努力胡诌的样子,坏心眼一起,便想逗她:“姑娘,你莫不是想拿这画像做什么坏事吧?”
段惜月当即被说得万分窘迫,耳根子也被泛起了浅浅红晕,她硬着头皮反驳道:“不是,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我就是想画下来,没想做什么……”
“好……好吧……其实……”脑筋一转,又信口胡邹:“我有个朋友,她家中管束特别严,很难出来一次,上次自从你救过我们,她便对你万分崇拜感激,那次回去后她便觉遗憾,不能亲自感谢你一番,便想教我多画几幅你的画像给她,往后遇见,定当亲自感谢你。”
如此蹩脚的理由,李玹一听便识穿,可他却不会戳破,只做了个思忖模样,没教她看出破绽。
段惜月却又打起了别的心思,笑着去问:“公子,那日见你身手了得,你既是江湖中人,应当很有名气吧?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李玹转头看她,轻轻勾起了嘴角。
不错,知道打听他的身份,还是不傻的。
“离悬。”他道。
“离悬?”段惜月跟着重复了一句,心中却将这名字暗自记下。
李玹点头,问她:“还画吗?”
“画!自然是要画的!”段惜月忙笑,“那你就保持这个姿势,我很快就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