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钩

蓁蓁进屋的时候,谢长离已披好了衣裳。

阴雨罩得屋里颇为昏暗,他的发髻稍有点乱,那张脸是惯常的清冷疏离,边往外走,边系外裳的盘扣。

“有事吗?”男人睡得声音微哑。

蓁蓁一副妾室该有的温顺模样,柔声笑道:“听闻主君一夜未归,想必会有些疲累,特地做了碗鸡髓笋,权当午后的点心吧。”

说着话,见男人抬眉望过来,又适时补充道:“主君别误会。并非我窥探外书房,是我有事想出府一趟,想着该禀告主君一声,才让人打探消息的。”

十六岁的少女姿貌渐丽,恰如海棠初绽,裙衫袅娜温柔含笑,虽没撒娇的意思,却让人无端心软。

谢长离忽然想起了那场梦。

自持克制得久了,这会儿下意识跳过佳人在怀的画面,只回味了下少女落水后的模样,那眉眼身姿与此刻并无二致,只是哭泣的模样未免可怜。

怜惜仿佛从梦里延伸了出来,他的姿态仍旧冷硬,随手去斟茶润喉时,却不自觉顺着她的话问道:“出府做什么?”

“采买些东西,闺中用的。”

末尾四个字意有所指。

谢长离目光稍顿,想着她自幼娇养在扬州那样的温山软水里,饮食用度确乎娇贵,有些贴身用的东西仆婢未必能办妥帖。遂点点头,“让崔嬷嬷安排就是。”想了想又补充,“云光院的人你尽可吩咐差使,不必拘束。”

这便是让她当小主子了。

比起那些轻视作践妾室的人家,谢长离在这种事情上其实做得很周全,从未亏待过半分。

蓁蓁也颇感激他的照拂,真心实意道:“多谢主君。”说罢,瞧着谢长离已经在翻拣案上文书了,便识趣地行礼告退。而后满心欢悦,冒着雨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心思亦迅速飞到赚钱大计上。

雨丝细密,顺着纸伞蜿蜒滴落。

谢长离随手掀开窗扇,瞧着她窈窕的背影走远了,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而后饮了杯浓茶,翻看起了关乎平远候曾家的文书。

——若所料不错,这会是恒王派来的马前卒。

……

很快,曾家就有动静了。

由头是刺杀案。

平远候曾惟年近五旬,现任着户部侍郎之职,后院里莺燕成群,膝下子女也不少。除了嫡长子承袭爵位,着意栽培之外,他最疼爱的是第五子曾绍冲。

此人虽是妾室所出,因那妾室貌美多才又善解人意,自打进府就是曾惟的心头肉,生了个孩子也被视作心肝宝贝。后来宠妾薄命病故,曾惟便将满腔不舍和爱意倾注在孩子身上,又怜他幼年失慈,极为宠溺。曾夫人又是个有城府的人,明面上疼爱呵护,实则捧杀放纵,免得将来庶子恃宠夺权。

这般养了十余年,如今曾绍冲年已弱冠,虽生了副好皮囊,却终日沉湎酒色骄狂任性,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都被曾惟压着。

这回有人潜入侯府刺杀,要的便是这曾绍冲的命。

谢长离过去时,灵堂已安排好了。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他带着副手走了个过场,便被曾惟单独请进了厅里。

比起从前掏心掏肺的疼爱宠溺,这些年曾绍冲行事日益荒唐,曾惟又被年轻美妾勾走了心思,感情倒淡了几分。如今骤遭丧子之痛,曾惟虽肿着个眼睛神情哀痛,精神头倒没太受影响,招呼谢长离时也不失礼数。

客气了两句之后,他便直奔主题。

“犬子虽荒唐了些,到底这里是侯府,在天子脚下。贼人公然闯入行凶,实在是视法度为无物!”曾惟想起倒在血泊里的孩子,满目都是愤慨,“所幸天恩浩荡,绝不容歹徒逍遥法外。我听恒王爷说,皇上已安排了谢统领查办此事?”

“皇上确已安排了谢某。”

“有劳谢统领了。”曾惟抹了把泪,却没急着带谢长离去看案发现场。

谢长离则啜茶等待下文。

按理说,这种事其实不归他管。

提察司在外独立于三省六部,在内不受禁军统辖,向来是皇帝亲自过问,查办的也多是棘手的重臣要案。像曾绍冲遇刺这种案子,实在无需惊动提察司——据谢长离猜测,多半是曾绍冲作恶太多,碰到硬茬子被寻仇要了命。

这回之所以例外,是因恒王去面圣时特地跟小皇帝提了此事,说得歹人目无纲纪、肆意妄为,没多久就敢进王府宫廷行凶似的。

小皇帝年弱,卖了他的面子,便让谢长离亲自过问。

谢长离稍加琢磨,便知恒王志不在此。

果然,曾惟说完丧子之痛,便让随从暂且退出,待门扇掩上时,哀痛也收敛了几分。

“曾某也知道,犬子的这点事劳烦谢统领实在是大材小用。谢统领深得圣宠,曾某虽才浅,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只管吩咐。”

“哦?”谢长离饶有兴致,“侯爷过谦了。”

曾惟竟自苦笑了下,“年过半百却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确实让人伤心。但人总得往前看不是。实不相瞒,恒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这回代为请旨也是一番苦心,曾某实在感激。听他说,谢统领近日纳了位美妾,是前阵子问罪的扬州通判之女?”

“侯爷耳聪目明。”谢长离顿了下,顺水推舟地道:“话既说到这里,谢某倒有一事想问。侯爷与沈尚书同僚多年,想必熟知他的行事为人?”

“当然,当然!谢统领若有要问的,只管开口。”

谢长离难得的扯了扯嘴角,“不急。旁的事慢慢说,先去看看令公子的住处。”

曾惟应了声,忙起身为他引路。

心底里却已盘算了起来。

谢长离是先帝留给小皇帝的臂膀,这事儿朝堂上无人不知。他这仕途走得平步青云,如今又位高权重,难免高傲自负,先前恒王几番试图招揽,都碰了干脆利落的钉子。这回竟松了口,当真是稀有的事。

但细想也不奇怪。

天下人人羡慕谢长离翻云覆雨的权势,其实站在高位上的人都知道,谢长离凭着狠辣无情的手段走在刀尖上,等小皇帝长大掌了权,没准儿就会被拿来祭天。从前谢长离孑然一身,或许还有不惧身死的烈气,如今有了佳人在侧,未必不会斟酌后路——

若他果真英年早亡,岂非辜负这滔天权势,让娇妻幼子任人鱼肉,寻仇泄愤?

倒不如跟恒王联手握紧权柄,早些培植党羽,将来跟小皇帝分庭抗礼,臣凌君上,没准还能保得一世周全。

恒王早就透露过这意图,只是谢长离不肯。

如今看来,倒是心思活泛了。

果真英雄难过美人关,先前谢长离一改六亲不认的姿态,对夏家分外抬爱时他便觉得意外。如今这般悄然转变,恐怕真是尝到美人销魂蚀骨的滋味,琢磨起后路来了。

男人啊,终究都是差不多的德性。

也不知那小妾是何姿容,竟勾得谢长离都动了凡心,啧!

……

长街之上,蓁蓁这会儿一点都不美貌。

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如同在扬州闺中时那样,她出了谢府没多久,便找个地方换了身衣裳,扮成个瘦弱的少年。只是她如今的处境不比在扬州时,为免惹人留意,又让染秋细心涂抹一番,半张脸涂了一大片青色的胎记,半张脸则画上狰狞的伤疤,瞧着有点吓人。

再拿斗笠黑纱一遮,便没人瞧得出来。

到了东家那里,这装扮自然让人不甚放心,非得让掀起黑纱瞧一眼。

耿六叔便按蓁蓁教的话来说,“夫人见谅,我家小公子虽聪慧过人,却也命苦。小时候遭了灾,不止折腾坏了身子,比同龄人都瘦弱,就连容貌都毁了。待会若东家见着,可别吓坏了才是。”

说完了,才让蓁蓁掀起半幅黑纱。

那东家是个妇人,自己不太会瞧账本,又觉得这几年手里商铺报上来的账目着实奇怪,怕被底下的掌柜们联手蒙蔽,才琢磨着请人来勾覆。方才被耿六叔暗示过,待瞧见那蜿蜒可怖的青色胎记,果真惊得不轻,更不敢看旁边狰狞的伤疤,下意识就别过眼睛。

蓁蓁当即遮住了脸。

耿六叔也在旁连连告罪,“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并非我家小公子成心如此,实在是流落在外,迫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别瞧容貌这样,他心思极灵慧的,夫人随便寻些账本来,让他瞧瞧便知。”

妇人虽惊怕,听了这话又心生不忍,果真让仆妇取了些账本给蓁蓁看。

蓁蓁只看了片刻,便连连摇头。

果真人心贪婪,这些掌柜们委实是欺负主家无人,假账做得也太明显了,且隐瞒的银钱又多,难怪东家起了疑心。

这种简单的假账简直小菜一碟。

她很快就勾出端倪所在,又在纸上简略写了缘故,算清数目,而后让染秋解释给东家听。

染秋在扬州时就跟着她四处勾覆,虽没有亲自上手的能耐,按着蓁蓁的比划和纸上清晰分明的条目,倒也能跟东家解释清楚。

妇人听罢,登时面露怒色。

她虽不太会看账,能稳稳握住不匪的资财,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的。先前是没瞧出猫腻,如今既已理清了,料那些掌柜们也不敢再随意糊弄,还可凭着条目追回些——哪怕不能做绝了让掌柜们无油水可捞,只消追回半数,都已是不小的数目了。

且这般假账,若哪天官府认真追究起来,她都要跟着吃罪的。

可得认真查一查!

妇人拿定主意,瞧这少年果真有本事,且她的铺子老实经营无需太隐瞒,便痛快付了酬金。因蓁蓁不便日日出门来这里,商量过后,便押了耿六叔的户帖为凭,而后将这两年的账目装箱,约定半月后连同勾覆的细目和账本一并交回。

蓁蓁瞧她这样痛快,大为感激,只收了半数酬金,满载而归。

回府途中,先拐去小院换装。

谁料才进院门,她就被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转个圈吧=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