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以每天在一起

阿娇是被颠醒的,除了咣当咯吱响外,依稀能听见有说话声隔着木板传进来,语言用词遥远而古老。

口里浓郁的甘草甜压住了辛涩,阿娇分辨出了大戟和芫花,一下就坐起来了。

阿娇环顾四周,知道自己沙场战死后又在别的地方活过来了。

她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虽然每次都是不同时代不同世界。

马蹄声和车轴声混杂在一起,马车内间宽敞方正,地上铺一层粳米粟粒,盖卷柏嘉禾,壁挂五色丝、九子墨、合欢铃,陈置描金镶玉,靠后一张黑木小榻,右手边案几上放着漆银的酒樽酒斛。

这案几特制了磁铁吸盘,行车颠簸,珠帘晃动,酒樽却安稳放着纹丝不动。

裙边散碎着被蹂]躏的花瓣枝叶,指尖上有干涸的汁液,应该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知道甘草芫花大戟相遇则三[反,重则毙命,不小心误食死了。

这里应该是她曾经生活过的汉代,也不会是什么影视基地现场,一则因为这极致考究的婚仪马车,二则是车外人说话用的语言语调,如果用这样的台词来拍戏,后世人是听不懂的,多此一举。

朱红绣五彩瑞兽,吉服上凤凰盘飞,外头热闹层叠的恭贺声,都说明这是一场迎亲礼,身份不低。

阿娇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看身形骨骼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指头纤细,皮肤白皙,没什么力气,想要拿起剑,张开弓,估计要花费一点时间来训练的。

也不知现在是哪一年。

阿娇听着外头两个小姑娘兴奋地说自家翁主马上成为太子妃了云云,看见手腕间熟悉的红痣,怔住,旋即起身掀了车帘。

外头十里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屋舍绵延,两侧禁军后头站满了百姓,都好奇地盯着马车,恭贺新喜。

那两个说话的小姑娘微微侧着脸,杏眼瓜子脸的和善稳重,矮瘦肤白的活泼跳脱,是圆月和半月,她第一世的两个随侍婢女。

这是……

她竟然回到了第一世!

阿娇扶着车壁才站稳,坐回去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重生回来了,且是十二岁这年,那她是不是可以见到上辈子已经故去的父兄阿母了!

相隔几个时空,能重新相聚,当真是一件让人激动无比的事!

阿娇深吸了口气,又探出头去,想找父兄阿母,但人流攒动,出嫁的仪仗前后长得望不到尽头,她谁也分辨不出。

后头还有好几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想来都是迎亲送嫁的。

周婧见阿娇正在看她,上前服了服身体,笑着劝道,“翁主快坐回去罢,马上到北宫门,翁主很快就是太子妃了。”

是了,这时候是迎亲礼,且马上就要到未央宫了,刘彻……

阿娇呼吸一滞,坐回了马车内。

有关这一世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和刘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五岁定亲,十二岁完婚,十六岁被立为皇后,只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阿娇了,第三世又在21世纪接受了二十年的教育,再想起第一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觉满心荒谬,如何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成亲,再将以前的路走一遍。

这亲必然是不能成的。

只北宫门离昭阳宫很近,没一会儿便有礼官提醒她该下马车了。

“恭迎陶七翁主,恭喜翁主。”

“恭迎翁主……”

行礼问安声此起彼伏,陶七翁主是长公主刘嫖与堂邑侯陈午的女儿,封地在馆陶七里之外,因此称陶七翁主,作为唯一一个拥有封邑的翁主,陶七在列侯贵女中是独一份,再加上得皇帝太后宠爱,自小与太子定亲,地位非同一般,便是普通的公主皇子,寻常碰上她都要避着她的风头。

更何况对方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了,那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尊贵荣宠自然不消说。

众人的目光便又更热切了几分,“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阿娇视线滑过,记忆遥远陌生,基本上她已经不认人了,且她心里装着事,更无心应酬,只点头示意他们起来,不必多礼。

周围都是道喜声,宫门次第,富丽堂皇檐角层叠绵延的未央宫就在眼前,阿娇顾不上观赏缅怀,一步步走着台阶。

昭阳殿前百官簇拥的一人亦着了袀玄正服,外袍上绣祥龙瑞兽,朱色镶边,玉珏环佩,越发显得他身量修长挺拔。

少年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五官如圭如玉,挺直的鼻梁,薄削的唇,天生一副好看整齐的剑眉,瞳色很浓,像深潭中晕染开了墨,广袤深远得无垠无尽,模样已然有了日后刚毅俊美的影子,因着还是少年,又平添了几分清贵内敛。

阿娇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停顿住的脚步又接着往前走,他个头很高,高出她一个头还多,不管是远近,都给人一种内敛不显的压迫感,哪怕他正闲庭信步地朝她走来,高而徐引,不坠青云。

竟然再次见到他了,这是她梦到过无数次的场景,却也是她清醒时从不会想的事,她以为哪怕再次相见,她能做到平常心对待了,事实却不是这样……

阿娇眼睑颤了颤,停在五步开外,垂在袖中的手指不断收紧,尽力压住不要让太多的思绪停留在他的脸上,只静声道,“你先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进去给天地、先祖、祖母、皇帝皇后和阿母拜了礼,就是夫妻了。

阿娇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如果她回来的时间能再早一些,也不会有这一场婚礼了。

接引的礼官从后头赶上来,有些踌躇迟疑地看向刘彻,刘彻点头示意无妨,跟在阿娇后头,去了旁边的偏殿。

这不太合礼制,但两个小孩五岁定亲,一同长大,情分不同旁人,加上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长公主刘嫖的掌上明珠,哪个他都开罪不起,也没必要在大喜的日子里给大家找不痛快,礼官看离吉时还有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先进去同正候着的太后皇帝皇后禀告了。

偏殿里很宁静,只留有微风吹过珠帘的轻响声,阿娇先屏退了侍从宫女,确保没有隔墙的耳目。

刘彻走近了,仔细看她的面色,声音里带着与待其他人不同的暖意,“是不是仪程太繁琐,累着了。”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阿娇还记得幼时如清泉入口,水润沁心,现下清越越如流水击石金玉之音,待将来又会多几分低沉浑厚,沉稳,却又带着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飘零几世,她甚少主动去想有关他的一切,本以为该忘了这些零零散散的细节,再见却一下子记起来了。

两人一同在宫里长大,又自小定了亲,没有那么多避讳,刘彻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发现有些凉,微微蹙了眉头,“怎么这么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传医正来给你看。”

他这样说的时候眉眼间带着真实的温度显得越发俊美,熠熠生辉,和日后深沉冷漠的刘彻完全是两个模样,阿娇有些恍惚,旋即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虽然曾是夫妻,但那一世直到死去,她都是不太了解他的,或者说是她自以为了解,但其实并不了解,反而是她经历多年战乱,又投生到和平年代时,认真读了书,明白了一些道理,才知道这个时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当下的汉朝是怎么样的一个汉朝,刘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什么样的事。

内修法度,外攘四夷,武帝威武睿德,雄才大略,冠于百王,至功著。

始皇擒灭六国,兼羲唐之帝号,汉武剪伐匈奴,恢殷周之疆域,皆开辟所未有也,古今之雄主,一曰秦皇,二曰汉武。

她了解了匈奴这时候的强盛,了解了汉庭此时的内忧外患,从史书上,课堂上、从老师教授口里,或者从一些她觉得很厉害的伟人笔墨中,了解到了他所做的一切,明白了他从小到大的思想抱负。

这很陌生,又让她原本便深厚的爱恋滋生出了更为深刻深厚的感情,复生后的几世里她都没能忘记他,有时候忘不了,有时候是放任自流不想忘,毕竟,她曾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装在了心里,因此世世孑然一生,也从未觉得孤单过。

过分糟糕的是她对他的喜欢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她之前从没想过会再次遇见他,如今也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抱着对他这样的感情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同一片天空下。

看到他之前,她以为自己已淡忘前尘,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却像清晨阳光下一夜绽开的梨花林,再见故人的欣喜咕噜咕噜冒得这样明显,哪怕她后头已是遍体鳞伤,他对她也不再诸多包容忍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做几世军人给她留下的经验教训,阿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胸腔里因为再次见到他翻涌出的感情,脸色越发苍白,“我想过了,我不与你成亲了。”文武百官都等着,阿娇知道她这时候反悔,一定会惹得舅舅勃然大怒,但就算承受天子之怒,这婚事也是必须要解除的。

她一个人突然做的决定,也不会牵连堂邑侯府。

刘彻诧异,蹙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娇重复了一遍,“我不与你成亲了,我会和舅舅祖母解释的,不会牵连你。”

刘彻身形一僵,看住面前他最熟悉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玄色正服,面容还是和以往一样精致明艳,目光却不同了,好似以往鲜活的嬉笑怒骂都藏在了后面,消瘦的身体站得笔直,却也因为太过笔直,仿佛一折就断。

刘彻知道她可能是害怕了,走近抱了抱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折了脚,疼得大哭时,他这样安慰她,她很快便能开心起来,“不要担心,父皇只是身体有恙,想要宫里热闹一些,才让我们尽快完婚,成亲后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们还是可以乔装出宫玩,骑马射箭,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姑母如果责问你,我会帮你的。”

阿娇摇摇头,“我认真的。”

她几世的生活都很贫乏枯燥,不是在战场厮杀,就是在学习,任何一种感情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哪怕里面不止有甜,还有酸涩和遗憾,现在却要舍弃了。

刘彻低头看着她,视线落进她异常坚定决绝的目光里,呼吸凝滞,松了手,瞳眸里渐渐看不出情绪,“我哪里做的不好么,临近成亲,我们都穿上了正服,你说不成亲?”

阿娇还是摇头,多说也无用,时间太紧,做不了什么铺垫,但这个坎是不能迈的。

刘彻薄唇紧抿,忽地拉过她的左手,见她腕间的红色小痣还在,拇指摩挲了两下,知道是她本人不是冒充的,她神色认真也没有闹着玩,心绪终是起伏不定,将人拽近了,定定望着她问,“昨日夜里你才摸进昭阳殿,说想我了,还亲了我的脸,说想快点成亲,这样可以每天在一起,你现在在礼成之前反悔,说不想成亲了?”

这一世的自己确实能干出这样的事,但阿娇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是气的,气自己这样不争气,到现在她甚至还想问一问刘彻,这辈子会不会抛弃她,但这种话绝对是不能问出口的,问了也无用,徒增烦恼。

纵然不舍,阿娇还是迅速做了决定,她第二世投生到了未来,那时候虽然也是战乱年,但科技先进,精神学发达,有人类被病毒感染,成了六亲不认的杀人恶魔,很多战友因为手下留情死在了变异的恶魔恋人手里,为了避免这样没有必要的伤亡,也为了减轻血腥和死亡带来的战后应激创伤,治疗师会让这些战士在不遗忘任何事的前提下,忘记与恋人之间的感情,且保证哪怕是再次相遇相恋,当感情积攒到一定阈值时,也会重启归零。

这是一种很好用的精神疗法,帮助了许多痛失所爱生活难以为继的人。

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无法释怀,亦没有想要恋爱结婚的兴头,治疗师曾经建议她重新开始新生活,她将这种精神疗法学了个精透,而最终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并没有按下那个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的‘清洗键’。

现在却到了不得不割舍的时候了,因为再次遇见,两人是亲戚,常常会碰面,那样深厚的感情就变成负担和不可控的定时炸]弹,纠缠刘彻,走上辈子的路,不纠缠刘彻,她望着他琵琶别抱,终究痛苦一生。

这样的念头光是想想便觉痛彻心扉难以呼吸。

阿娇最后深深望了眼这个镌刻进她记忆深处的人,不再犹豫,几乎立刻便给自己下了精神暗示,遗忘对刘彻的感情,并且从此遗忘这一种精神疗法及其相关的一切,避免自己再次想起来。

唯独要记住,她对刘彻,没有男女之情,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也绝对不要再嫁给他。

刘彻一直望着自己的未婚妻,阿娇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以往她是高兴是生气都装在里面,望着他的时候,灿若骄阳,现在那双眼睛渐渐变得通透清澈,依然漂亮,他心里却好似丢了什么再找不回来的珍宝一样,钝钝地痛着。

刘彻想硬拉着她去拜礼,以后他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她很好,总能让她明白,嫁给他没有错,却见她看着他满面都是泪痕,不似以往那样生气的哭闹,却似乎非常空洞痛苦,这让他没法用力扯她。

刘彻僵住,紧绷着下颌线,松了手,沉默看着她一会儿,见她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眼泪越流越凶,抿紧唇摘了腰间挂着的玉佩,声音低低的,“别哭了。”

玉佩是未婚妻花一个月时间动手磨的,拇指大小的一只飞虎兽,雕工很粗糙,但他看着可爱,今晨便当鸳鸯佩压在了勾带上,现在该还给她了。

“你要怎么同父皇祖母解释?姑母会同意么?”

如果她后悔,他会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阿娇摇头,“就说我不想受宫里拘束,也做不来太子妃。”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好说辞了。

刘彻背在身后的拳握紧,知道她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笨蛋,皇家的尊严岂容得她践踏,她说想要就要,说不想要就不要了,她这样天下人面前至礼法于不顾,父皇勃然大怒,就算不苛责她年幼,心中也会生出不喜厌弃,他都能猜到父皇会怎么做,无非转头随意赐婚,或是远嫁把人打发得远远的,她一个女孩,以后要如何度日。

尤其她那傲气不服输的性子。

也罢,便再护她一回。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不再看她,自己大步出了偏殿,进了正殿给祖母,父皇母后叩首问安,“儿臣另看上了旁人,不想与陶七翁主成亲了,还请皇祖母、父皇母后成全,取消这门婚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