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非常小声,张飞鹤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走远。反倒是距离更近的徐望听了很好奇,猜想这又是新舟师妹的奇妙比喻。
不过这段时间里她的怪话说得太多,作为一起出过山的熟人,徐望早就已经对这些描述方式脱敏,只觉得她说不定出生于什么十里不同音的偏僻地方。
“你的第二张没有写完?”
他凑过去看了看:“第一张倒是描得不错。”
“以前学过一点绘画。”
尹新舟谦逊回答,在心里感谢自己当初工程制图的大作业。
抛去使用毛笔的不太习惯以外,画符的个人体验在某种意义上很接近于烘焙——尹新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裱花袋,伴随着笔尖勾勒出复杂的图案,自己的灵力也像是裱花袋当中的奶油一样被一点一点挤了出来,掺杂进黄纸当中。
不过考虑到大家显然无法理解裱花袋这个描述,她抽象了一下,说像是个不断往出倒水的茶壶。
“这倒确实有几分像了。”
旁边也有修士很感兴趣地评价:“正因如此,符修才需要经年累月地坚持,才能让符咒积少成多。”
大概吧,尹新舟仍旧保持着趴着的动作,灵力消耗会带来精神上的疲倦,她现在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张飞鹤说,符术是一门有着千般变化的学问。
尹新舟环顾整个教室,觉得大部分人都不太想懂那些“森罗万象”,只期待着能给他们教点儿“厉害的”。然而当事人并不在乎大家的感想,授课过程显得非常自由,到了后面甚至有些放飞自我。
“每张符纸能够承载的灵力份额有限。”
张飞鹤说,他讲得有些眉飞色舞,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能听懂:“如果想要用符术构建大型的法阵,那就不能将每张符都彻底画尽,而是采用多张排列在一起,构成阵法的骨架。当然,这对你们而言还为时过早,但……”
阵列,以及组合运算。这些内容就连尹新舟都听得云里雾里,张飞鹤的思路非常跳跃,其中还在“组合法阵”这个篇章里着重强调了可以留一张符用简单的内容承担临时存储和有序释放的功能,让灵力的流动更为规整——尹新舟在脑海当中搜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词汇叫“堆栈”。
假设符纸是一张二维码,那确实会产生无数种排列组合,半日的讲课下来,大部分人都已经显得晕头转向。尹新舟对此表示十分理解:这理论上应该是一节符术扫盲班,但张飞鹤的行为完全等同于在第一节课里从十以内加减法讲到了拉普拉斯变换。
授课时间结束,人群当中期期艾艾地站出来几个人表示自己想要提问,勉强挤出来几个问题,显然没能入他的眼。这很正常,尹新舟想,按照当世的平均受教育水平,要是能听得懂才算奇怪。
——要是每天都要听这种级别的授课,想来这内门亲传弟子也过得很不容易。
好在临走之前他指了条明路,藏书阁当中有好几位老前辈留下的秘籍,据说内容深入浅出,“比光听讲课效果要好一些”。尹新舟十分感动,并且决定以后符术方面的问题优先去找徐望他们解决,以她现今的水平还是不要劳烦表达能力欠佳的神仙。
回到住处时,已经过了大半日。
霞山地貌奇峻,有很多靠木质结构撑在崖壁上的建筑,三面临崖,非常治疗恐高。给新入门弟子的住处不至于如此令人胆战心惊,她的房间临近一处斜向悬崖生长的老松树,门内音修们经常在这附近搞集体演出。
出山月余,回来以后发现家里到处落灰,第一个晚上姑且对付过去,但今天肯定要开始大扫除。
紧闭的门缝里被塞了张纸条,尹新舟取下来细看,是江之月说自己也要出山,随同门内一起护送物资押运的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有事联系的话可以将信从她的窗户缝里扔进去。
传音符和传音铃都是稀罕物,而前者甚至还是一次性消耗品,因此大多数时候通信还是要靠吼或者留信,考虑到她们的住处之间隔了一座山,基本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种方法。
这让尹新舟不由怀念了一秒钟手机的便利。
一通扫除之后,天色渐晚。山里晨昏都容易起雾,峡谷下方雾蒙蒙的一片,也看不出究竟有多深。尹新舟曾经趁着天晴的时候伸脖子往下探过,满目郁郁葱葱的树影,从植被缝隙当中能看出一点点建筑物的穹顶来。
要是放在她的时代,霞山早该算作5A级国家景区。各峰之间有索桥相连,可下到崖底的路却很崎岖,徒步下山属于自由越野行为,正巧这次手里有张自绘的轻身符,她打算趁着机会下到附近去看看。
符咒拍在手臂上,激活了灵力之后,顿时有种坐电梯般的失重感。尹新舟不知道这种轻身符用在别人身上究竟是怎样的效果,毕竟身轻如燕,步履如风多半也只是夸张过后的形容词,而这种效果如今落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只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吹涨了的气球。
以人类的体积,要是重量真的“轻如燕”,那多半也是要变成气球的。
这种感觉像是正在探索月球的宇航员:腿上一用力她就能高高跃起到树梢的位置,随后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体验非常新奇。考虑到要调整下降速率,尹新舟从房间里取了把纸伞出来用作降落,根据伞的开合大小来改变受风面积。
之后是安全绳,尹新舟将草绳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绑了块石头,用松树枝作为目标练了一会儿准头,确保在降落过程中能够套准树梢给自己止动。
霞山大部分区域都百无禁忌,凡门内弟子皆可自由出入,例外只有一些私人住所、阵法枢纽和掌门所在的瑞霞峰。而通行区域当中偶尔也有那种不便叨扰的地方,会在入口处就作有标示,比如“丹房重地切勿打扰”。
实际上,在度过了一段充满好奇的“新人阶段”以后,很少会有人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毕竟修士虽然寿数漫长,但仙路崎岖,大家都各有自己的事要忙碌。对此,尹新舟的态度显得理直气壮:虽然入山门的时候有些超龄,但她确实是新弟子没错。
既然是刚刚被纳入霞山派的新人,那么对霞山派的一草一木存有好奇心也是常事。
撑着纸伞,尹新舟用近似于跳伞运动员的态度缓缓顺着崖壁的边缘向下试探。霞山的植被茂密,有许多不知道已经生长多少年的大型古树,于是她就沿着这些古树的枝干做跳板,一点一点向着山崖下方的方向飘荡过去。
直接向下飘显然比走山路要来得快,没过多久尹新舟就顺利靠着一把纸伞下到了谷底。山涧当中水气更盛,有潺潺溪流顺着谷底流淌,溪水边上生长着密密丛丛的喜水植物,她在空中调整着方向,向着溪流不远处的建筑群飘去,隐约能够听见从中传来的响声。
溪水尽头是一汪深潭,只是靠近就能够感到其中森凉的寒气,潭边的建筑物倚山而建,甚至贯通进了山体的内部,从形制规模上来看,山内还有很大一片区域。
这就有些令人惊叹了——在没有盾构机的世界里,开凿隧道的工程难度极大,即便是成规模的矿山也往往需要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努力,而像是现在这样造出依山且精妙的建筑来,更是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才行。
她从最后一根树枝上跳下来,撑着伞飘飘悠悠落到地面,山谷当中不比自己原本的住处,天色暗得极快,如今已经只能看到一线峡外黯淡的天光,反倒是建筑物的门两侧点着不息的长明灯,昭示着生活在这里的人还远没有开始休息。
潭水平静,虫鸣声附和着建筑物内的奇异声响。
“你来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人开口问道。
轻身符的效果还没有解除,尹新舟转身一跳三米多高,又尴尬地飘落下来,才发现声音的主人她还算熟悉。蒋钧行腰间挂着两把剑,背上背着一把,手中还提着一把,活像是个行走的武器库。
“我住在这上面。”
她伸手向天空的方向指了指:“入山门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下来看过。”
“……”
所以就这么飘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一张符咒从手臂上撕下来,团了团又塞进袖管里,迟疑几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轻身符?”
轻身符在大多数时候是用于潜伏的,重点就在于踏雪不留痕走路无声响,有时也会被用来变幻身法出奇一击,总而言之常见用法显然不包括“撑着一把伞去扮蒲公英”。
……不过一想起那只长着两条长腿的纸鹤,他又觉得把轻身符搞出这种用途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咳,刚开始学嘛,可能有点用力过猛。”
尹新舟不好意思道:“这是哪里?看上去好像不常有人来。”
溪水边有一条石砌的小径,苔藓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显出一派湿漉漉的生机。
“洗剑池,这里是霞山铸剑的地方。”
蒋钧行回答:“我来帮忙试剑。”
尹新舟恍然,原来周围隐约传来的是金属锻打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