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帝国秘史:真相只有一个
解读朱庆余的记载,似乎可以得出穆宗终归还是参与了弑杀父亲宪宗的阴谋。当然,也存在另一种解释,被弑的宪宗即使在阴间,也依旧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谁杀的,只是怀疑当时作为太子的穆宗罢了。唐朝后宫之隐秘,幕布之深厚,远远出乎我们想象。
兰亭序之谜
贞观十四年的一天,史上最喜欢书法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在屏风上写下一段草书,笔力遒劲,骨质飘逸。展示给群臣看,获得一致好评。皇帝随后说出自己的心得:“作书法,贵专精。我学古人之书,不学外形,而学内在。骨质学到了,外在的自然也就成了。”当天,他赐宴玄武门,邀请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参加。皇帝又即兴写了一幅作品。众臣趁着酒劲,争夺皇帝手中的条幅。时有散骑常侍刘洎,在争夺中登上皇帝的御床,最后抢到手。大臣们顿时色变,有人指出:“臣子上了天子的床,罪当死!”李世民笑,摆手道:“今见刘常侍登床,为书法,可不追究!”这位征战一生的皇帝就是如此热爱书法。史书上记载,李世民最喜欢的是王羲之的书法。唐人笔记《谭宾录》披露,唐玄宗开元十六年五月,大内展出了皇家收藏的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真迹,它们都是贞观年间皇帝令魏征、虞世南、褚遂良等精通书法的大臣鉴定过的。其中,王羲之的真迹一百五十卷(五年后,玄宗再派人清点这批书法时,就剩下八十卷了,可见当时就开始散失)。在展出的这批书法作品中,唯独没有其第一代表作《兰亭序》。前推三百年,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古代春天的修禊日),四十多位东晋名士应东道主会稽内史王羲之邀请,亮相于会稽山阴兰亭,饮酒、写诗、观山、赏水。那天,魏晋以来显赫的家族差不多都到齐了:王家、谢家、袁家、羊家、郗家、庾家、桓家。而且,东晋旷达、清雅、飘逸、玄远的时代气质使得这次聚会完全丧失了政治色彩。可以说,这次聚会是生命的、内心的、山水的。这是中国古代最负盛名的聚会。此日风和日丽,东晋名士宽袍大袖,偎花依草,列坐于曲折、清澈的溪流边。荷叶轻托酒杯,信自漂流,到了谁的跟前,谁就要现场作诗,如作诗不成,便要罚酒。王羲之等二十六人现场写出诗歌,王献之等十六人没写出。写出作品的二十六人成诗三十七首,汇为《兰亭集》。王羲之为之作序,是为千古第一行书《兰亭序》。这幅书法作品写于珍贵的蚕茧纸上,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其中“之”字有二十多个,但没有一个重样的。该作品是王羲之微醺后写的,醒后再写其他作品,终不可超越。李世民得到《兰亭序》,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从《兰亭序》诞生之日,到唐贞观年间,已近三百年。此时真迹辗转到越州永欣寺老僧辨才手里。他是高僧智永的弟子,智永是王羲之直系后人。智永死前,将祖传的《兰亭序》传给辨才。后者视若珍宝,将其藏在禅房屋梁边的暗洞里。李世民得知《兰亭序》在辨才手里后,急召其来长安,问真迹下落。辨才口风很严,说自己确实在师父那里见过该作品,但后来世间多乱,真迹已散失。皇帝多次召见辨才,但辨才就是不承认《兰亭序》在自己手里。皇帝没办法,只能叫辨才回去——这就是中古时代皇帝的风范,决不会用暴力手段来满足一己之私,虽然他完全可以一声令下直接派军队去寺院搜查。李世民问计于大臣:“为了《兰亭序》,我寝食难安。现在真迹应该就在辨才手,如何能得到?辨才禅师年岁已高,宝物放在他那里,保不准将来真的散失。假如在皇宫珍藏,也许还能传于后世。”见到皇帝如此忧虑,宰相房玄龄推荐一人:监察御史萧翼。萧翼是南北朝梁元帝曾孙,十分聪明。李世民马上召见。萧说:“此事不难,但需要先给我几幅王羲之的书法作为诱饵。”李世民说没问题。萧翼又带了一幅自己祖上梁元帝手书的《职贡图》,直奔越州而去。他乔装为一名北方商人进入永欣寺,用了十多天时间,谈古论今,与辨才混熟。此日,萧翼向辨才展示了梁元帝的《职贡图》,辨才看后很是称赞。萧翼又展示了所带的王羲之的其他书法作品。辨才表示,这确实是王羲之的真迹,但却不是最佳。萧翼问:“何为最佳?”辨才笑道:“当然是《兰亭序》!”萧翼表示不相信《兰亭序》还留存于世。辨才说就在此室,于是从屋梁边的暗洞里取出《兰亭序》。萧翼看过后说这是赝品。辨才很愤怒。年过八旬的禅师生气地将《兰亭序》放在书桌上,没再搭理萧翼。转天,辨才因作法事,去了越州城。萧翼又一次进入永欣寺,对辨才的徒弟说,自己的手绢昨天丢在禅房,要进门去取。于是,他便将《兰亭序》“顺”了出来。故事的结局不出我们的意料:萧翼因功而加官晋爵;辨才禅师则被气得病倒了,第二年便去世。李世民得到《兰亭序》后,立即叫皇家书法师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拓印了几本,又叫虞世南、欧阳询、冯承素(即著名的“神龙本”,上有唐中宗神龙年号之印)和褚遂良等临摹了几个版本。至于真迹,自己几乎每天抱着入睡。按晚唐李绰《尚书故实》记载:“太宗酷好书法,有大王真迹三千六百纸,率以一丈二尺为一轴,宝惜者独《兰亭》为最,置于座侧,朝夕观赏。尝一日,附耳语高宗曰:‘吾千秋万岁后,与吾《兰亭》将去也。’及奉讳之日,用玉匣贮之,藏于昭陵。”据说,到了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病入膏肓,又对太子李治,即未来的唐高宗说:“我之将死,没什么要求,唯一想要的就是《兰亭序》。你能让它在地下陪伴我吗?”李治潸然泪下。另一种说法是:“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在这里,将《兰亭序》陪葬昭陵的建议,是顾命大臣褚遂良提出的。总之,按照主流的说法,《兰亭序》被埋进了李世民的昭陵。到了五代十国,军阀温韬驻镇长安。据《新五代史・温韬传》记载,时为耀州节度使的温韬,镇守关中七年,挖遍唐朝历代帝王的陵墓,并亲自进入昭陵,“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宏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按这种说法,《兰亭序》又回到了人间,终下落不明。唐人何延之记载如下:右军书此时,乃有神助。及醒后,它日更书数十百本,终无祓禊所书。右军亦自珍爱此书,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禅师,永付弟子辨才。太宗求之不得,乃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取之。太宗殁,殉葬昭陵。乃唐未温韬盗发昭陵,其所藏书皆出,剔取装轴金玉而弃之。于是魏晋以来诸贤墨迹,遂复流落人间,然独《兰亭》亡矣……(《兰亭记》)当然,事情的发展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在李世民去世后,唐高宗李治并没满足父亲的愿望,将《兰亭序》陪葬昭陵,而是私自留了下来,最后带进自己与武则天的乾陵(唯一没被破坏的唐帝王陵)。这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在中唐时,收藏之风大盛,当时对《兰亭序》的下落已有议论。收藏家工部侍郎张惟素就曾与宰相段文昌专门谈过这件事。北宋时亦有此说法,称《兰亭序》真迹在陪葬前一刻,被临摹本替换掉。若上面的推论是真的,那么在幽暗的乾陵中蛰伏的《兰亭序》,还有望重现人间。不过,也有人认为,《兰亭序》本身就是一部伪作。换句话说,王羲之从没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自然也就没创作过这样一幅书法。率先提出质疑的是酷爱《兰亭序》书法的南宋词人姜夔,按他的记载,“靖康中,有得《兰亭》真迹者,诣阙献之。半途而京城破,后不知所在。”接着,他又发问,“梁武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当时惟言《黄庭》《乐毅》《告誓》,何为不及《兰亭》?”说的是,南北朝梁武帝萧衍收藏了众多王羲之的作品,却唯独没有《兰亭序》,可见当时并不存在这一作品。清代学者李文田在分析“定武本”《兰亭序》(得到《兰亭序》后,李世民命欧阳询临摹,后刻石。至五代十国,石刻被契丹人掠去,君主耶律德光率军北还,过河北定州,病死于军中。该石刻也被弃于附近的杀虎林,到北宋年间被重新发现。定州即今河北省正定县,北宋时,这里设有定武军,故得名)时认为:“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李文田认为,东晋人的书法字体仍是汉魏隶书,不可能是《兰亭序》上洒脱的行书。而《兰亭序》上的字体,恰恰又吻合唐朝人的书法特点。所以他表示,《兰亭序》由唐人所写的可能性极大。到了当代,郭沫若作为考古学家和书法家,结合南京出土的东晋石刻,力顶李文田的观点,但却遭到激烈质疑。质疑者认为,东晋时,汉魏风格的隶书只用于石刻,而平时手书则已是行书,不能因为发现了几块带有汉魏隶书风格的东晋石刻,就认为王羲之写的应该是隶书;另一种质疑是,东晋士族不屑石刻,石刻上的书法多出自工匠之手,用它来跟士族艺术家的作品相提并论,本身就是荒诞的。总之是够复杂的。我们还是看一下《兰亭序》文章本身吧: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酷吏时代
公元684年春,即位两个月的唐中宗李显,欲以自己的岳父韦元贞为宰相,引起当时的宰相裴炎的强烈反对。中宗皇帝大怒,说:“别说是宰相,我就是把天下给韦元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裴炎立即将这话转告给了武则天。不久,武则天就把她的儿子唐中宗废为庐陵王。在这一事件中,武则天动用了一批大内卫士对皇宫进行戒严,但事成之后却并未赏赐这些人。有一天,这批卫士当中的十多人去酒馆饮酒,有一人抱怨道:“早知今日无功赏,还不如继续拥戴庐陵王为帝。”说罢,大家继续喝酒,并没注意有一人悄悄离席。那人将那话禀告武则天。于是,这拨人的酒局还没散,逮捕的人就冲进来。告密者被授予五品官,他的那些同伴全部被处决。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告密之风刮起于大唐帝国的版图内。按女皇指示,人人都有告密的权力!普通百姓如发现州郡长官有不利于女皇的可疑举动,可越级直接到首都禀报。被认为所说属实后,当即封官。到了垂拱元年,这种告密渐渐演化为“罗织”。也就是说,为谋取官位,一大批人以专门编造他人莫须有的罪名为职业。举个例子,当时有侍御史叫侯思止,被封官前只是个卖烧饼的,因告密成功,当上五品官。在这种背景下,整个帝国的居民和大臣,不是告密的,就是被告的,人人自危。由于被告者需要受审讯,从而诞生了一批以使用刑罚狠毒著称的酷吏。这批酷吏以诬陷他人为乐,并发明了大批极端残忍的刑罚:“突地吼”“凤晒翅”“铁笼头”“驴驹拔橛”“犊子悬车”“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猕猴钻火”……上面的酷刑无须解释,大家可去自行想象。面对上述酷刑,人们往往屈打成招。在这批酷吏中,最著名的有我们熟悉的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还有王旭、李嵩、李全交、王弘义、侯思止、朱南山、万国俊。秋官侍郎周兴与来俊臣对推事。俊臣别奉进止鞫兴,兴不之知也。及同食,谓兴曰:“囚多不肯承,若为作法。”兴曰:“甚易也。取大瓮,以炭四面炙之,令囚人处之其中,何事不吐!”即索大瓮,以火围之,起谓兴曰:“有内状勘老兄,请兄入此瓮。”兴惶恐叩头,咸即款伏。断死,放流岭南。所破人家流者甚多,为仇家所杀。《传》曰:“多行无礼必自及。”信哉!(《朝野佥载》)后来居上的来俊臣是所有酷吏中最残酷的,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迫害狂”。在来俊臣之前,因告密而被任命为游击将军的胡人索元礼首开酷吏之风。索元礼因事被流放而死于岭南后,新的帝国酷吏周兴出现。这位被人称为“牛头阿婆”的秋官侍郎(刑部侍郎)曾说过一句名言,“被抓来的人都自称冤枉,斩决之后他们却都不说话了!”后来周兴犯事,武则天秘密将此事交给来俊臣处理。这一天,来俊臣把周兴请到自己家,吃饭时,对周兴说:“犯人们往往不交代犯罪事实,用什么办法可使他们开口?”周兴说:“很简单。搞来个大瓮,把犯人装进瓮里,在四周放上炭烧烤,有什么事他们会不交代呢?”“哦,这样啊。”来俊臣随即叫卫士搬来大瓮,然后用炭火围起来,对周兴说,“有人控告老兄你图谋不轨,请老兄入此瓮。”这就是成语“请君入瓮”的由来。后来,周兴被放流岭南,路上被他当初陷害过的仇家刺杀。周兴出事后,作为左御史中丞的来俊臣成为帝国秘密警察的首领,极受武则天信赖。据记载,光被来俊臣诬陷杀害的就有一千多家,而每家受牵连的都在百口以上,也就是说,至少十万人成为他的刀下鬼。这一数字空前绝后。在古代,相当于一位著名将军在一次超大规模的战役中歼灭敌人的数量。所以,史书上称当时的情况是“无间春夏,诛斩人不绝,士庶破胆”。包括宰相在内的满朝大臣都被来俊臣吓破胆,遇见他时,连头都不敢抬。恐怖气氛弥漫朝野。说来俊臣是“迫害狂”,是因为到最后他连武则天的亲戚武姓诸王、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以及武则天的情人张易之,也列入了打击目标。来俊臣的这一做法确实是过于疯狂了,终于犯了众怒。上述诸位联手,抢先发难,网罗罪名,把来俊臣打入监狱。处决之日,洛阳士民纷纷感叹:“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当时的场面是,民众争食其肉,不一会儿,就把他吃完了。 皇帝上仙
中唐李复言所著《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上仙”一篇,当是整个唐朝最为隐秘、阴森而恐怖的故事。大型类书《太平广记》博收唐代志怪与传奇,而唯独将此篇排斥在外,实在是有深意。下面就看看这个故事到底说了些什么。故事开始后,率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两位县尉: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他们是泗州下邳人,此行奔赴长安,接受朝廷新的任命。由东而西,一路行来,途经洛阳时突遇大雨,二人便避于洛西榆林店的客栈。眼前的这家客栈很简陋,只有一张床看上去还比较干净,但已被一位身着绿衣的旅客所占。店主有些势利,见辛、成二人有仆从跟随,又是官员打扮,于是进屋喊醒绿衣客,叫他腾床位。绿衣客起身回望。辛公平在屋外对店主表示这样做不合适。他认为旅客的贤德与身份,不能依照行装简盛来判断。最后,辛公平叫绿衣客继续安歇,他和成士廉在别的房间安顿下来。夜深后,他们吃起夜宵,并邀请绿衣客就座。绿衣客欣然从命。被问到姓名,绿衣客自称王臻。辛、成二人见他言谈深刻、富于思辨,不由敬佩万分。酒过三巡,辛公平发出羁旅之叹:“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但世事无常,每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如何!人又灵在哪儿呢?”“也许我知道。人之命运,皆为注定。比如你们前行,相继会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王臻说,接着他还详细描述了辛、成二人将要吃到的东西。“我步行,不能在白天相随二君,唯有夜会。”说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辛公平和成士廉相视,唯笑而已,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王臻说的话。酒罢,大家各自安歇。天未亮时,辛、成二人发现王臻已不见身影。他们便离开旅店,继续前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真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连吃的东西也和王臻描述的一模一样!二人大异。留宿新安之夜,王臻又出现了。二人拉着他的手,称之为神人。三人夜行,至阌乡,王臻说:“你们当是明智之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辛公平说:“博才多学,当是隐遁的高士。”王臻说:“错。实不相瞒,我是来自阴间的迎驾者。”“阴间的迎驾者?”听到此话,辛、成二人不禁感到一丝寒意。迎驾当然是迎接皇帝,而来自阴间的迎驾使,也就意味着他们是索皇帝之命而来的。“只有你一个人?”王臻继续说:“当然不止我一个,与我同来的还有五百骑兵和一位大将军,我只是将军的部下。”“他们在哪儿?”辛公平问。王臻:“这前后左右都是,只不过你看不到罢了。好啦,感谢二位先前的照顾,我来日在华阴县请你们吃饭。”天亮前,王臻又一次不辞而别。却说抵达华阴时,已是黄昏,王臻带着丰美的酒肉而来,宴请辛、成。几日后,华阴已过,长安在望,他们夜宿灞水馆驿。王臻说:“大将军和我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这实在是人间诡谲之大事。辛县尉想参观一下这场景吗?”辛公平自然清楚,“上仙”是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也就是说,王臻向他发出邀请,竟是叫他去参观皇帝死亡的场面!未等辛公平回答,成士廉开口道:“为什么丢下我?我难道不可以同去参观吗?”“观看这样的场面,会给人带来晦气。比之于辛县尉,您的命比较薄,所以还是不去为好,这是为君着想,并非厚此薄彼。到长安后,成县尉可暂住开化坊西门王家。”王臻解释道,随后对辛公平说,“你可在灞桥之西的古槐下等我。”听得此话,成士廉很是无奈,只好作罢。却说辛公平,此日奔向灞桥之西。将到约定地点,突然看到有一股旋风飞荡而去。辛在槐树下还未站定,又有一股阴风席卷而来,将其刮入林中。转眼间,一队人马出现在他面前,马上一人,正是王臻。他带辛公平拜见了大将军。大将军当是听到了王臻的叙说,故对辛公平赞赏有加,并嘱咐王臻:“你既然把他招来参观‘上仙’的仪式,就应尽主人之分,好好照顾他吧。”就这样,辛公平跟着这队奇异的人马进了长安。入通化门,至天门街,一位不知从哪里来的面目不清的官吏向大将军建议,人马太众,可分配一下。大将军应允。于是,兵分五路,大将军带着亲近卫队,入驻一座寺庙。王臻安排辛公平与自己住于西廊下,照顾有加,还告诉辛公平阴间与阳间授官的特点,并承诺帮助辛、成二人顺利升官。在庙里住了几天后,大将军有些不耐烦:“时间将到,不能再等。但现在皇帝周围有众神保护,不能迎接他‘上仙’,如何是好?”王臻想了想,出了一条计策:“可在宫里进行一次夜宴,到时候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就可以行动了。”大将军微笑点头。布置妥当,大将军身着金甲,下令道:“戌时,兵马向皇宫齐进!”迎驾行动开始了。队伍进大明宫,入丹凤门,过含元殿,侧行进光范门,穿宣政殿,到达正在进行夜宴的场所。大将军迅速派人包围了这里,并带五十名士兵携着兵器入殿。夜宴之上,烛火沉沉,优伶歌舞,一如木偶。在阴郁的气氛中,御座上坐着皇帝。三更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此人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得阴森可怖。他手持把一尺多长的雪亮的金匕首,如宦官一样拉长声音喊道:“时辰已到!”说罢,这位身穿奇怪服装的人捧着匕首,凝望着皇帝,一步一步登上玉阶……这样的场景本身就令人不寒而栗!来到御座旁,绿衫人跪下献上匕首。宴会大乱!皇帝望着眼前的金匕首,感到一阵晕眩。这时音乐骤停,拥上来一些人,把皇帝扶入西阁,但许久都没出来。这时,大将军说:“时辰不可拖,何不现在就迎接陛下‘上仙’?”西阁里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阁内传出声音:“给陛下洗完身子了吗?洗完后即可上路!”五更天,皇帝登上玉舆,被送出西阁。见到皇帝后,大将军只是施了一礼,而未跪拜:“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往往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皇帝:“心非金石,看到诱惑,谁能不乱?但朕现在已舍弃人世,释然了。”大将军大笑,那是对皇帝的嘲笑。玉舆出宫,宫人以及诸妃,一边呜咽流泪,一边“抆血捧舆”,即擦着血迹,拉着玉辇,不忍其离去——这是一个关键的描写,血迹斑斑,可见皇帝并非正常死亡,下文会说到。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人们簇拥着皇帝的亡灵穿过宣政殿,迅速如疾风迅雷,飘然而去。目睹了整个皇帝“上仙”场景的辛公平已惊若痴人。王臻把他送到一个地方,说:“这是开化坊王家,成县尉住在这里。迎皇帝‘上仙’仪式已结束,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回去后,请代我向成县尉致歉。”说罢,王臻扬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见。辛公平回身叩门,开门的果然是成士廉。但他却不敢将所看到的场景告诉成。几个月后,辛公平听到朝廷公布的皇帝驾崩的消息——这一点很奇怪,也就是说作者在暗示,皇帝实际上早已被杀,但消息在几个月后才由朝廷发布。转年,辛公平被任命为扬州江都县簿,成士廉被任命为兖州瑕丘县丞,应了当初王臻答应帮助他们晋升之言。毫无疑问,如果仔细品读的话,这是所有唐志怪中最恐怖的一个。作者李复言身份神秘,有人认为他是白居易的好友李谅,但这似乎不太可靠;又说其为李谅的门客,也只是猜测而已。但无论作者是谁,《续玄怪录》都因为这篇笔记而独一无二。按李复言的说法,故事是自己在徐州做官时,听辛公平之子讲述的。之所以记下来,为的是警告像洛西榆林旅店店主那样目光短浅的势利之辈。这显然是托辞。因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强迫皇帝“上仙”即死亡才是故事的中心。正常的“上仙”程序,应该是:皇帝病危,无药可治,阴间迎驾使前来迎接。但上面故事中讲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当那个绿衫怪人捧着金匕首一步步走向皇帝时,皇帝在金匕首寒光的照耀下,晕眩着被人扶进西阁。门关上了,一片漆黑。西阁内发生了什么?所有最残酷的场面,后人可以自行想象了。“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印证了唐人志怪笔记的重要史料价值。叙述虽然不动声色,但那种内在的紧张气氛和压抑感却令人毛骨悚然。这篇志怪的原文比较长,但为了让大家领略其诡异阴森之处,还是全部摘录如下: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元和末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宾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遂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否相从?”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辞亮达,辩不可及。两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人皆曰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礠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礠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余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赵。”将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行次阌乡,臻曰:“二君固明智之士,识臻何为者?”曰:“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肉奉遣,请华阴相待。”黄昏,臻果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辛君能一观?”成公曰:“何独弃我?”曰:“神祇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迤逦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扑林,转盼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辛速登。既乘,观焉,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余,貌甚伟,揖公平曰:“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君既召来,宜尽主人之分。”遂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检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居数日,将军曰:“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许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门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独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袴,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虹蜺为帔,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余,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时到矣!”将军顰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五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舁下殿。将军揖:“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逐步从环殿引翼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抆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叩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来年,公平受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续玄怪录》)故事中被杀害的皇帝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唐宪宗,持这种说法的是陈寅恪;卞孝萱则认为被弑者为唐顺宗,也就是唐宪宗的父亲,当时的太上皇。与此同时,翻阅《旧唐书・敬宗本纪》的话,又会发现唐敬宗被宦官所害的场面,很符合“辛公平上仙”中弑君的情景:“帝夜猎还宫,与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打球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定宽等二十八人饮酒。帝方酣,入室更衣,殿上烛忽灭,刘克明等同谋害帝,即时殂于室内,时年十八。”宪宗?顺宗?敬宗?故事中被杀的皇帝到底是谁?如果暗示的是唐敬宗、唐宪宗遇害,又不符合被弑后隔了几个月才被朝廷公布死讯的记述,即所谓“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这里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攀髯之泣”。这个典故,出自《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传说中,上古君王黄帝,在荆山下铸鼎,鼎成后,上天派龙前来迎接黄帝,也就是说,黄帝去世升天了。跟随黄帝乘龙升天的近臣和后宫,一共有七十多人。一些地位寒微的臣子与百姓没办法爬上龙身,只好攀拽龙须(髯),最后龙须被拔掉,人们也坠落下来,只好抱着龙须哭号。后来,“鼎成”和“攀髯”分别成为皇帝去世、臣子哀悼皇帝的代名词。“辛公平上仙”里的这个细节极为关键,暗示皇帝死亡的信息被隐瞒,两三个月后被朝廷公布,大臣和百姓才知道这件事。宪宗和敬宗虽然都是被宦官杀害的,但他们死后,消息随即被公布,宦官称其“暴崩”,并且通知了大臣们。由此推断,故事里的死者只能是当时的太上皇唐顺宗。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唐德宗死去。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随后任用王伾、王叔文、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等人革新朝政,并一度计划剥夺宦官统领禁军即神策军的权力。在这种背景下,反对革新的朝内和外地的大臣,组成了一个联盟。而这个大臣联盟,又跟宫廷宦官联手,一起来阻挠变法的进行。这个联盟的成员是这个样的:在外镇,以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为核心,网罗了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在朝廷,郑絪、卫次公、武元衡、李程、王涯等人都反对革新,他们与当权的宦官俱文珍、刘光锜、薛盈珍秘密交接,伺机而动。作为宰相的高郢、贾耽、郑珣瑜,则在观望中最后转向反革新派。可见,反对势力非常强大。而革新派主要人物王伾、王叔文经验匮乏,之后内部又趋于分裂,王叔文和韦执谊内讧了起来。与此同时,顺宗还患上了风疾,口不能言。于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上表请求太子李纯监国,叫顺宗把权力交出来。随后,宦官俱文珍、刘光锜、薛盈珍出面,逼迫唐顺宗将皇位传给李纯即后来的唐宪宗。这是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四日的事。两个月后的十月,事情又起了风波:一个叫罗令则的人秘密奔赴秦州,自称得了太上皇顺宗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起兵废黜非正常即位的唐宪宗,拥立顺宗复位。刘澭把事情捅给长安,罗令则被处决。可以想象,此事发生后,太上皇顺宗的处境立即危险起来。元和元年即806年正月十八,宪宗突然告诉大臣们太上皇顺宗病情未愈,第二天宪宗又向大臣宣布了一条消息:太上皇顺宗病已死。太上皇顺宗死于兴庆宫,此宫在长安城东门春明门内侧,但发丧仪式却是在太极宫太极殿举行的。按照惯例,一般不会出现异地发丧的情况,太上皇顺宗被异地发丧,有可能暴露了一个问题:他不是正月十九死的,而是在两个半月以前,即前一年十月罗令则事件发生后就被秘密杀害了。安排异地发丧,只是为了不叫人们看到其尸体。这样,跟辛公平目击皇帝“上仙”后几个月才听到朝廷宣布死讯的情况就对上了。按“辛公平上仙”里的说法,顺宗是被匕首刺死的。那么,谁是手刃顺宗的凶手?故事中进献匕首的绿衫人以及大将军和王臻的原型是谁呢?众所周知,如果上面说到的罗令则的计划成功实施,作为太上皇的顺宗就有了复辟的可能。至于罗令则是怎么与顺宗联系上的,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内幕。不过,也不难推测,罗令则的身份,不是一名大臣,而是所谓的“山人”,有可能是顺宗退位后招至身边的民间人物,怀有一定的奇技与道术。当时,顺宗的病情有可能转好,而且不甘心被逼退位,于是想联络外地掌兵的大臣,秘密策动推翻儿子宪宗的政变,结果失败了。宪宗与宦官集团先下手为强,一举杀死了有复辟隐患的顺宗。在这个行动中,宦官集团充当了先锋。要知道,当年宪宗的太子之位是在俱文珍等宦官的支持下获得的。如果宪宗帝位不稳,那么这一派宦官一定极为危险。如果唐顺宗继续存在,即使他身体羸弱,对他们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宦官们铤而走险,决定处死太上皇顺宗。在这个过程中,官宦有可能征询了宪宗的意见,后者则默许,但也不排除宪宗主动派宦官杀死父亲顺宗的可能性。所以,大约能推断,大将军可能是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里的一个,或者是其手下的副使(按神策军制度,最高统帅左、右护军中尉,由宦官出任;具体指挥部队的副使,则由武将出任);王臻有可能是一名联络官;进献匕首且身着奇异服装的人,则是亲手杀死顺宗的宦官。李复言的“辛公平上仙”一文,写于后来的文宗和武宗时代。作为当初顺宗所亲近的大臣刘禹锡,在其晚年写下了一篇暗示宫廷政变的笔记《子刘子自传》中,也隐晦透露出一些消息:“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弃天下,东宫即位。时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积久,众未知之。至是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遂阴荐丞相杜公为度支盐铁等使……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时上素被疾,至是尤剧。诏下内禅,自为太上皇,后谥曰顺宗。东宫即皇帝位,是时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用的是东汉顺帝和桓帝为宦官所拥立的典故,意指宪宗即位非正常化。此外,诗人又有《武陵书怀五十韵》一诗,其中有项羽杀义帝的典故,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把当时不可明记于史的秘闻以志怪、传奇、诗歌、寓言、小传等形式写下来,是唐人的一个传统。这吉光片羽般的碎片和雪泥鸿爪一样的线索,让后人深深地沉迷其中。无独有偶,柳宗元所写的奇文《河间传》也是相同的一个例子。和刘禹锡一样,柳宗元也因顺宗的被迫退位和“永贞革新”的失败而遭宪宗之贬,去了迢迢的南方,以至最终死在柳州。这种愤愤不平如果出现在笔下,似乎也不太奇怪:“河间,淫妇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称……”在这篇传奇中,柳宗元塑造了一个由贞洁少女转变为淫妇、名叫“河间”的形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篇文章正是借“河间”来暗指唐宪宗。传奇中,最初的河间,颇守贞操,遇陌生男子后,“河间惊,跣走出,召从者驰车归。泣数日,愈自闭,不与众戚通。”就是这样一个节妇,经他人胁迫和勾引,一步步跌入淫乱的泥沼,不仅害死其夫,而且“辟门召所与淫者,倮逐为荒淫。居一岁,所淫者衰,益厌,乃出之。召长安无赖男子,晨夜交于门,犹不慊。又为酒垆西南隅,己居楼上,微观之,凿小门,以女侍饵焉。凡来饮酒,大鼻者,少且壮者,美颜色者,善为酒戏者,皆上与合。且合且窥,恐失一男子也,犹日呻呼懵懵以为不足。积十余年,病髓竭而死……”最后,河间纵欲过度,淫逸而死。柳宗元这样点评河间:“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怀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余故私自列云。”上面的话,背后大意是:河间最初是个纯洁的女人(暗喻唐宪宗),但被坏人(宦官)引诱和强暴后,从羞怯的人妻,一步步变成人尽可夫的淫妇,而且最终纵欲暴死(被宦官所弑),实在值得人们警醒。柳宗元死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而宪宗被宦官王守澄、陈弘志弑于元和十五年正月。也就是说,在宪宗暴崩前,柳宗元已去世。那么,唯一的解释是:柳宗元死前,就已预言了宪宗必将被宦官所弑。这不是没有可能。顺宗之死虽未必开了唐朝宦官杀皇帝的先例(因为此前的唐玄宗李隆基极有可能是被宦官李辅国杀害的),但也酿成了一个恶果。除了上面提到的唐宪宗,他的孙子唐敬宗同样为宦官所杀。此外,武宗、宣宗之死亦是谜团,二帝中至少有一个也是被宦官杀死的。整个中晚唐时代的政治天空由顺宗被弑而变得无比阴沉起来…… 来自冥间的筝曲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宦官陈弘志的阴影像渐渐张开的蝙蝠的翅膀,慢慢地笼罩住了宪宗皇帝李纯的帷帐。在陈弘志背后,站着另外两个职位更高的宦官:内枢密使王守澄、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唐宪宗在位十五年间,外平藩镇,内任贤相,很有振作大唐的想法。所以在他治理之下的元和时代被认为是“安史之乱”后的大唐中兴时期。然而很遗憾,那是个宦官专权的时代。十五年前,被迫退位做太上皇的父亲顺宗被宦官用匕首刺杀(作为儿子,宪宗也脱不了干系);十五年后,宦官再次动手了,只不过这一次被手刃的将是宪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宦官杀死,这就是唐朝中期以后皇帝普遍的可怕境遇。按中唐后的惯例,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均由宦官担任,直接指挥禁军,权力巨大。当时,宫内掌禁军军权的宦官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和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其时,宪宗的长子早死;太子是三子李恒,受梁守谦和内枢密使王守澄拥戴;二子李恽(虽然年长,但不是嫡出)窥视太子位,受吐突承璀支持。元和十四年底,宪宗的身体因长期服用追求长生的金丹而出了些问题。吐突承璀欲趁此机会废掉太子李恒,改立李恽。但梁守谦、王守澄一派行动更早,计划更大胆:直接杀死宪宗皇帝,让太子李恒提前即位。梁守谦虽手握军权,但这一派的实际领袖实为阴沉的王守澄。王守澄在小宦官陈弘志身后,看着陈把匕首伸向宪宗。与此同时,梁守谦发兵袭杀吐突承璀和二皇子李恽。就这样,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关于穆宗在这个政变中的角色,历来说法纷纭。晚唐裴庭裕在《东观奏记》中明言穆宗参与了杀死父亲宪宗的行动,所谓“宪宗皇帝晏驾之夕,上(指唐宣宗,宪宗幼子,穆宗异母弟)虽幼,颇记其事,追恨光陵(穆宗之陵墓,代指穆宗)商臣(春秋时弑父的楚国太子)之酷,即位后,诛锄恶党,无漏网者”。同时,裴庭裕也暗示穆宗的母亲郭太后有可能是幕后的指挥者。所以当唐宣宗即位后,以诛杀“元和逆党”为己任,杀死了被他认为嫌疑重大的郭太后。(郭太后)以上(宣宗)英察孝果,且怀惭惧。时居兴庆宫,一日,与二侍儿同升勤政楼,倚衡而望,便欲陨于楼下,欲成上过(郭后想自杀,以叫宣宗背负骂名)。左右急持之,即闻于上,上大怒。其夕,后暴崩,上志也(宣宗处死郭后)。(《东观奏记》)宣宗认为父亲宪宗是被郭太后、穆宗和宦官合谋杀死的,所以秘密处决郭太后后,又在丧礼仪式上,跟大臣王皞发生激烈冲突。《东观奏记》的记载是:懿安郭太后既崩,丧服许如故事。礼院检讨官王皞抗疏,请后合葬景陵,配享宪宗庙室。疏既入,上大怒。宰臣白敏中召皞诘其事,皞曰:“郭太后是宪宗春宫时元妃,汾阳王孙,迨事顺宗为新妇。宪宗厌代之夜,事出暗昧,母天下历五朝,不可以暗昧之事黜合配之礼!”敏中怒甚,皞声益厉。宰臣将会食,周墀驻敏中厅门以俟同食。敏中传语墀:“正为一书生恼乱,但乞先之。”墀就敏中厅问其事,皞益不挠。墀以手加额于皞,赏其孤直。翌日,皞贬润州句容令,墀亦免相。大中十三年秋八月,上崩,宰臣令狐绹为山陵礼仪使,奏皞为判官。皞又拜章论懿安合配享宪宗,始升袝焉。(《东观奏记》)说的是,郭太后一死,宣宗即表示,虽然她是宪宗的元配妃子,但其灵位不能入宪宗庙,棺椁更不能合葬景陵(宪宗陵寝)。对此,负责礼仪的大臣礼院检讨官王皞抗旨,请求将郭后与丈夫宪宗合葬,并配享宪宗庙。宣宗大怒,叫宰相白敏中质问王皞。王皞说:“郭太后是宪宗在东宫时的元配妃子,又是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顺宗皇帝的儿媳。宪宗暴崩之夜,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以随便怀疑她。她母临天下多年,历经穆、敬、文、武、宣五朝,怎么可以因为毫无根据的猜测就废除她入配丈夫宪宗陵庙的资格?”正如王皞所说,郭氏出自名门,是平息“安史之乱”、重造大唐的功臣郭子仪的孙女,具体地说是郭子仪之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后来嫁给唐宪宗。郭氏生穆宗皇帝,又是敬宗、文宗、武宗三位皇帝的祖母,且是代宗皇帝的外孙女,德宗皇帝的外甥女,顺宗皇帝的儿媳,其特殊身份在古代中国的皇室中确实难寻。然而丈夫宪宗却很讨厌她,始终没让她成为皇后(宪宗至死没立皇后)。在争论中,白敏中代表的是宣宗,听了王皞的话后也怒了。但王皞更加声嘶力竭,丝毫不屈服。这时候,宰相将要“会食”,也就是一起吃饭。另一位宰相周墀等着白敏中一起吃,后者叫人告诉他自己正为一固执意气的书生而烦恼,叫周先吃。周墀就来到白敏中的议事厅问具体事,见王皞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听完王的解释后,周墀表示欣赏其孤直。当然,第二天,王皞就被贬为润州句容县令,周墀亦被罢相。在这里,王皞固执己见的理由是“宪宗厌代之夜,事出暗昧”。也就是说,宪宗的死真相到底是什么,并没有一个定论。事实也是如此。在后世,有学者认为,宪宗被杀之夜的情况极为复杂。按这一派学者的推测,宪宗被杀是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跟皇位继承没什么关系。他们认为,当时的情况是,宪宗由于服用长生金丹,导致性情暴躁,经常鞭打身边的宦官。而宦官陈弘志,当时负责中和殿宫门的守卫,多次被宪宗无辜暴打,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便冒险刺杀了宪宗。这个事情迅速被内枢密使王守澄和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获悉,这两个人本来都支持皇二子澧王李恽,正在积极地运作,意图将太子李恒扳倒。宪宗突然被杀,这打乱了王守澄和梁守谦的计划。在这个时候,如果把澧王李恽扶上皇位,那么就等于告诉了群臣:他们参与了弑杀宪宗的行动。在危情下,为了日后继续掌握大权,王守澄和梁守谦被迫放弃了澧王李恽,而拥护太子李恒即位,是为穆宗皇帝。王守澄和梁守谦为表示清白,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了澧王李恽。在当夜的混乱中,另一位实力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也被杀死。出于某种目的,王守澄和梁守谦没有将陈弘志弑君的秘闻公布,而是保护了这名胆大包天的宦官。也就是说,在整个事件中,即位的穆宗和他的母亲郭太后都是无辜的。穆宗知道自己身边的宦官就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人,可阉人们掌握着神策军军权,于是只能看着他们似笑非笑的面孔在眼前徘徊而束手无策,故而异常痛苦。持这一种看法的学者举了大臣牛僧孺的一句话为证。那句话的大意是“危险的人物在皇帝身边”,即暗指此事。不过,以上的说法更多地建立在推测上,没有成为主流。在重重迷雾中,朱庆余所作《冥音录》好像暗示着事件的真相。朱庆余本福建闽中人(一说浙江绍兴人),敬宗宝历二年中进士,后为秘书省校书郎,是诗人张籍的徒弟。他喜欢写诗,跟贾岛、姚合、顾非熊、白居易、王建、令狐楚等均有交往。《全唐诗》收其诗两卷。跟那个时代的士人一样,朱庆余也爱好写点志怪传奇,最著名的就是《冥音录》。故事发生在唐文宗(穆宗之子)大和初年,庐江府尉李侃于死于任上。李侃有个崔姓情妇,是扬州歌伎,为李侃生二女。李死后,崔氏带着女儿在庐江生活。崔氏歌伎出身,平素喜好音乐。她有个妹妹,叫菃奴,美容貌、性温柔,尤擅弹古筝,可惜的是,十七岁时就死了。菃奴在时,崔氏叫二女跟小姨学古筝。崔氏长女不太聪明,学得慢,但小姨好脾气,未遭责骂。小姨死后,她们继续跟母亲学。但崔氏非常严厉,由于长女比较笨,所以总是被斥责甚至鞭打。如此一来,长女就非常想念小姨,清明、寒食和中元节之外,每个月的初一,她也都进行祭奠。几年后的四月三日,日日思念小姨的崔氏长女突然做了个梦。在梦中,长女看到小姨,后者拉着她的手倾诉:“我死后,户籍被归到阴间的音乐部门,教博士李元凭弹古筝。李元凭一次次向宪宗(这里说的宪宗,是死后在阴间的宪宗)推荐我。就这样,宪宗下旨,召我进宫。我在宪宗的宫里待了一年的时间。后来,我又被派到穆宗的宫中,向诸妃传授古筝技艺,也有一年的时间。再后来,人间的文宗皇帝诛杀了逆臣郑注,阴间也一同庆贺。在阴间,各代皇帝选取歌伎,进献给高祖和太宗。于是,几经辗转,我又回到宪宗身边。每月有五天在长秋殿值班,其他日子可以随便在宫内参观游玩,但却无法出宫,也就不能与你相会。最近好了,襄阳公主(唐高祖次女)把我收为干女儿,我稍微自由了一些,你我也就有机会相见了。”第二天,崔氏长女在室内摆放了果品,坐在古筝前,闭目而弹,技艺大涨。而且在一天之内,崔氏长女竟学会了十支曲子,有《迎君乐》《槲林叹》《行路难》《晋城仙》《红窗影》等,都是人间从没听说过的。可见,她是受到了冥间小姨的指点。《冥音录》从唐朝流传到现在,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平淡无奇,《太平广记》采用该版;另一个版本,也就是南宋秘阁本,在文章中多出一段话,似乎映射了深宫里的一桩秘闻。这段话是崔氏长女在冥冥中听到小姨对自己说的:穆宗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然近闻,宪宗判庚子年事,地府当有大变,穆宗所爱之曲或禁。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冥音录》南宋秘阁本)意思是:我教给你的这些新曲子,都是穆宗下令严格保密的。我本来不敢泄露,但最近听说,宪宗将审判庚子年发生的深宫政变,地府会有大变动,穆宗喜欢的这些曲子有可能被禁止在冥界演奏。现在,你我在冥冥中相见,可以说不是偶然的。那么,我就把穆宗喜欢的这十支曲子献给阳间吧!故事中的宪宗、穆宗,虽是阴间地府中的鬼魂,而一句“然近闻,宪宗判庚子年事,地府当有大变,穆宗所爱之曲或禁”令人惊奇。宪宗在元和十五年被弑,该年正是庚子年即公元820年。这句话是说阴间的宪宗要复仇,而对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弑父杀君的嫌疑人穆宗进行审判吗?解读朱庆余的记载,似乎可以得出穆宗终归还是参与了弑杀父亲宪宗的阴谋。当然,也存在另一种解释,被弑的宪宗即使在阴间,也依旧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谁杀的,只是怀疑当时作为太子的穆宗罢了。唐朝后宫之隐秘,幕布之深厚,远远出乎我们想象。顺便说一句,崔氏长女的故事发生在唐文宗开成年间,此时穆宗早死,但郭太后还活着。这大约是她没有出现在冥界的原因吧。 宣宗逸史
晚唐宣宗李忱由于经历复杂,政闻轶事多,统治的又是唐朝覆亡前回光返照的那一时代,所以历来为后人所关注。在本系列书的第二部中,曾写到宣宗死亡的真相,但对其他逸史未能详尽,实有遗珠之憾。晚年的帝国,在历经黄巢之乱和军阀混战后,皇帝的日记和起居注等原始史料散失严重。所以在昭宗时,当右补阙兼史馆修撰裴庭裕等几个人奉召编撰《宣宗实录》时,竟无从下笔。其实,从宣宗到昭宗,虽历时三十年,但可供史官参考的史料却寥寥无几。裴庭裕心有不甘,依据少儿时的记忆,撰写出记录宣宗往事的《东观奏记》(东观,汉代修史之地),在公元892年进献给宰相杜让能,以备正式撰写《宣宗实录》时参考。作为一部私人史记,《东观奏记》叙事翔实,明细畅达,不乏珍闻,在晚唐史料多散失的背景下,可以说是极为宝贵的。现在看来,该书已成为了解宣宗及其时代政局最重要的笔记。与此同时,记录宣宗往事的,还有令狐澄的《贞陵遗事》(宣宗陵寝,名贞陵)、柳玭的《续贞陵遗事》和尉迟偓的《中朝故事》。现在,结合着这几部笔记,继续说说“小太宗”宣宗李忱的故事。宣宗李忱是宪宗第十三子,母亲郑氏,本姓朱,江南润州(也就是现在的镇江)人。元和年间,浙西藩镇李锜反,得郑氏;后李锜兵败,郑氏被收入长安后宫,在正妃郭氏身边做了侍女。有一次,她被宪宗临幸,怀了宣宗。元和十五年,宪宗被宦官陈弘志所杀,宫内两派宦官亦展开厮杀。当时的宣宗还是少年,他牢牢记住了凶残的场面,以及父亲的猝然消失。后来,郭妃之子即宣宗的异母兄长即位,是为穆宗。穆宗末年,宣宗曾成为皇帝候选人之一。但最后即位的是穆宗之子敬宗。敬宗没两年即被宦官和马球军将联合杀死。敬宗无子,于是,他的两个弟弟相继为皇帝,这就是文宗和武宗。由于宣宗一度有机会成为皇帝,所以在文宗和武宗即位后,他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随时有可能遭遇危险。文宗还好点,武宗对宣宗就非常不客气了,不但凌辱而且迫害。在这种背景下,宣宗只好整天沉默不语,或者装疯卖傻。以至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人。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在无子的武宗驾崩后,他被宦官马元贽拥立为帝,因为宦官们想拥立个容易摆布的皇帝。没想到,宣宗即位后,立即露出真面目,明察细断、手腕强硬、雷厉风行。不但宦官们傻眼了,就连大臣们也惊得合不拢嘴巴。因为有过被辱和极度压抑的经历,所以宣宗成为皇帝后,性格出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扭曲,成为了一个矛盾体:在勤政爱民、从谏如流、明察秋毫的同时,又猜忌多疑、刻薄冷酷,很多时候做得太过。先听宣宗的一句话。做皇帝后,宣宗一直没立太子。大臣们建议:“立一个吧。”他怎么回答的呢?“如果立了,我就是闲人啦。”从上面的话里,基本上就能摸清宣宗的性格了。但在宣宗即位之初,他着实被武宗时的铁腕宰相李德裕吓着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事。“宰臣李德裕行册礼。及退,上谓宫侍曰:‘适行近我者非太尉耶?此人每顾我,使我毛发森竖。’”其实也怨不得李德裕,出身贵族世家的德裕,面容本来就那么威严有范儿,每看宣宗一眼,都将后者吓得浑身发毛。所以说,作为“牛李党争”中的李党党魁,李德裕这宰相是当不成了。两天后,李德裕被逐出朝廷,出为荆南节度使。与此同时,在李德裕执政时代,被排挤到岭南的牛党五大成员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则同日北归。李德裕失败了。宣宗打击李党,主要是为了报复武宗。武宗本人豪爽,对宣宗既轻视又不放心,有多重凌辱和迫害宣宗的记录。此外,武宗是穆宗的儿子,而穆宗呢,又被宣宗认为是勾结宦官谋杀宪宗的“元和逆党”成员,所以对穆宗的后人,他是非常痛恨的。而李德裕在当时和武宗互相信赖,君臣合作得亲密无间,这使得李德裕成为武宗的替罪羊。宣宗的“元和情结”非常浓重,起用牛党的同时,大力任用和提拔父皇宪宗元和时代的旧臣子弟,比如施重恩于宪宗时得宠的宦官吐突承璀之子吐突士晔。吐突承璀作为元和时代的著名宦官,在当时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另一派宦官王守澄、梁守谦、陈弘志发动政变,他与宪宗一起被杀。宪宗鼎成之夜,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实死其事。上即位,追感承璀死于忠义,连擢其子士晔至显贵,为右军中尉、开府仪同三司,恩礼始终不替焉。(《东观奏记》)元和旧臣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也被提拔为宰相,恩宠有加。提升其为宰相之前,宣宗经常在夜半于宫内含春亭召见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每每议事到蜡烛将尽。一天晚上,皇帝又赐其金莲花烛。令狐绹回翰林院,金莲花烛先至,院吏见之大惊:“陛下来了。”惊呼中,令狐绹进来。院吏对令狐绹说:“吓死了。金莲花烛是专门接引天子大驾的,学士您用它……”令狐绹:“莫怕,这是陛下所赐。”宣宗在读《元和实录》时,见前江西观察使韦丹政事卓异,问另一名宰相周墀:“其后人是谁?”周墀答:“韦宙,河阳观察判官。”宣宗说:“立即追来,速与好官!”就这样,韦宙入长安做了侍御史。再看元和名相裴度之子裴谂的待遇。当时,他也是翰林学士。有一天,宣宗下诏,提升裴谂为翰林学士承旨。这是个什么官儿呢?翰林学士院是玄宗时设立的,成员在十人之内,以五六人为多。后来,到了中唐,在几名学士中选出一位官长,称为“承旨”,负责起草诏书,甚至掌控机密。由于直接对皇帝负责,所以权力非常大。现在,裴谂就被提升到这个位置。很快,宣宗视察翰林院,正在值班的裴谂上前拜谢。宣宗笑:“加官了,这喜悦不跟妻子分享,恰当吗?回家报喜去吧。”说罢,叫人端来御盘,赐之以名贵水果。裴谂跪在地上,张开衣袖接着。宣宗觉得不太好,立即叫身边的一名宫女解下胸前的锦帛,将水果裹起来,赐给了裴谂。宪宗优待元和旧臣的子弟,这是他跟大臣关系的一个侧面。其主面,则是万端细察,秋毫不放,极重法度,仪态威严。宣宗以勤政著称,每次延英殿议事,除了宰相,左右前后无一人伫立。由此细节可知,当时宦官的权力被大大收回。议事时,宣宗表情严肃,所谓“威不可仰视”。议事完毕后,宣宗往往会“龙颜忽怡然”,对宰相说一句:“可以闲话矣。”意思是:现在可以说点别的了。于是便与群臣们“询闾里闲事,话宫中燕乐,无所不至”。聊一会儿后,宣宗神色又会突然严肃起来,因为要还内宫了。宣宗每次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会有几句话告诫勉励宰相,其中经常说的一句是:“我总担忧你们会辜负了我。”令狐绹长期担任宰相,每每对人说:“我做宰相十年,每次在延英殿奏对,虽严冬甚寒,亦汗流浃背。”宣宗即位后,曾下了道这样的命令:没在地方做过县令和刺史的官员,不得入朝担任皇帝面前的近侍官。而且,在任命宰相这件事上,宣宗的规定也颇诡异:外臣内宦皆不能推测其人选。当初,河东节度使刘瑑在长安,为宣宗所重。大中十一年,宣宗密诏发太原,调刘瑑回长安。等到刘瑑离开太原的当天,周围人才知道此事。既入长安,拜户部侍郎、判度支。十二月十七日,宣宗召见,把御案上的日历交给刘瑑,叫他在下旬选一吉日。后者摸不着头脑。宣宗说:“选一拜官日就可以了。”刘瑑:“那,二十五日最佳。”宣宗笑:“此日命卿为宰相。”宣宗之莫测如此。宣宗授官谨慎,为政严苛,特别讲求法度,对有专权传统的宦官亦不例外。刘皋为盐州刺史,有威名。宦官监军使杨玄价诬其谋叛,斩其首进献长安。满朝官员为其喊冤,宣宗力定杨玄价乱杀无辜的罪行而斩之。浙东观察使兼御史中丞李讷为部下驱逐,贬朗州刺史。宦官监军使王景宗杖责四十,发配到郊野为先帝守陵。从此,一旦节度使、观察使出事,作为监军的宦官都连坐。宰相郑朗自中书省归宣平坊府邸,遇私自出行的宦官李敬寔横冲直撞,便将此事奏明宣宗。宣宗诏李敬寔,敬寔答:“我是供奉皇帝的内官,按例不避。”宣宗道:“衔天子之命横绝而过可,但私出安有不避辅相乎!”随即剥夺了先前所赐的紫衣,加以治罪。高少逸为陕州观察使。有宦官过硖石驿,因饼黑而发怒,肆意鞭打驿吏。高少逸将饼作为证据递交给宣宗。同时,当事宦官也把此事进报宣宗。宣宗看后勃然大怒:“高少逸的奏章已至!深山中,这样的饼很好得到吗?为何不珍惜!”遂将宦官严惩。宣宗曾这样说:“犯朕法,虽我子弟亦不宥。”于是内外皆畏惮。乐工罗程,善弹琵琶,宫中第一,且能变新声,武宗时就深受崇信。宣宗即位,亦对其宠爱有加。有一天,罗程以小事杀人,宣宗闻之,立即叫人将之拿下,押至京兆尹处。其他乐工以罗程琵琶天下无双为由,为之求情,并在宫中置一虚座,上面放了把琵琶。宣宗问:“什么意思?”众乐工哭泣着拜倒:“罗程辜负陛下,万死不赦!但是,臣辈甚惜罗程之艺,今天杀了他,他也就没机会再侍奉陛下了!”宣宗冷笑:“你们惜的是罗程之艺,我重的是高祖、太宗之法!”又,优伶祝汉贞,滑稽而善揣人意,出口为七字语,尤为宣宗所喜。一天,祝汉贞跟宣宗聊天,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政事。宣宗立即正色道:“我养你们这些优伶是为了戏乐耳目,你怎敢干预朝政?!”后来,祝汉贞的儿子犯法,宣宗下令杖杀。祝汉贞后来也没逃过法网。有人以金帛贿赂他,求刺史一职,他虽把金帛都收下了,但没敢跟宣宗提此事。事发后,祝汉贞被御史台劾奏。宣宗下令杖二十九,流放于边远之地。宣宗对身边的乐工优伶是这个态度,对面前的大臣更是严苛。有一次,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崔罕,在街上遇见大内宦官。后者趾高气扬,不按制回避。崔罕也不含糊,二话不问,将其拿下,杖击五十四,把他揍死了。宣宗闻报大怒,说:“崔罕为京兆尹,来人不避马,杖之可以。但他不问身份,上来就打,一错也;又,人臣所掌杖刑,最大权限是杖击二十七下,过了这个数,就是天子所掌的权限了,而他杖击五十四,简直骇人听闻!”就这样,崔罕被罢官,出为湖南观察使。这件事上,宣宗不是在袒护宦官,而是在以法度苛察大臣之过错。接替崔罕的是崔郢。这个崔郢呢,上任没几天,因囚徒越狱,负主要责任,也被宣宗踢出京城。严苛没问题,但宣宗的问题是,在严苛的同时,不能发现真正有才华的人。比如说,像温庭筠、李商隐这样的人,在大中时代是做不了什么官的。尤其是温庭筠,才华高迈,终不得用。到晚年,宣宗才下了道圣旨:“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着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于是,温庭筠以九品官度日。同时代的进士纪唐夫叹庭筠之冤,赠诗曰:“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温庭筠是“以才废”的典型。温庭筠被授予九品官的前一年,李商隐死于盐铁推官的任上。自开成二年中进士,到大中十二年,二十二年过去了,李商隐连金銮殿的边也没沾上。有一次,宣宗生病,召御医梁新诊看。数日后,病治好了,梁新向宣宗求官。宣宗不准,只是每个月给钱三百缗。宣宗更吝啬于荣誉的授予,所谓“上慎重名器,未尝容易,服色之赐,一无所滥”。说的是,他从不轻易赐予大臣金紫、银绯什么的。金紫是金鱼袋和紫官服;银绯是银鱼袋和绯红的官服。这些都是品阶和荣誉的象征。所以,在大中时代,大臣们穿戴都很寒酸。有大臣苗恪,由司勋员外郎升任洛阳令,穿着一身蓝衫就赴任了。宣宗每次在大内巡游,只带着紫衣金鱼、绯衣银鱼二三副,这跟以前的皇帝形成鲜明对比。而且,就是这两三副,也不轻易赐给宦官。或半年或终年不用一副。当时,有僧人法号从晦,住安国寺,道行高洁,诗写得又好,经常出入皇宫。从晦多年供奉宣宗,期待得赐紫袈裟,以光耀法门。宣宗怎么应对的呢?宣宗说:“朕不惜一副紫袈裟与师,但师头耳稍薄,恐不胜耳!”话中的意思是:你的修行,还没能使得你担得起那紫袈裟的荣誉。由于没有被赐予紫袈裟,从晦最后悒悒而终。从这个事件中可以看出来,平日里宣宗可能对你很好,可你一旦提出什么要求,他马上就严肃起来了。宣宗为政,事无巨细,尤精于细察。崔铉为宰相,郑鲁、杨绍复、段瓌、薛蒙四人为其羽翼。时人有谚语,“炙手可热,杨郑段薛。欲得命通,鲁绍瓌蒙。”当时,郑鲁为刑部侍郎。崔铉暗自活动,欲引其为宰相。而宣宗却授郑为河南尹。郑鲁出京赴任后,宣宗以几人结党之事警告崔铉。后者大惊恐,暗地里托宦官问问宣宗何出此言。宦官告诉他:“民谚‘炙手可热,杨郑段薛。欲得命通,鲁绍瓌蒙’四句,早就被皇帝题写在屏风上啦。”再看一则:宰相马植跟拥立宣宗的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元贽有亲戚关系。宣宗即位之初,感念马元贽的拥立之功,赐给他一条宝带,却没想到被他转手赠给了马植。一天,在便殿议事,宣宗一眼看到马植腰上的宝带是自己赐给马元贽的那条,于是就当面询问。马植神色大变,以能言善辩著称的他当场哑口无言。第二天,马植就被逐出朝,罢为天平军节度使。至华州,再贬常州刺史。宣宗的观察入微,有时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度支郎中(度支,户部下面的一个部门。长官为郎中,从五品上,掌天下财税租赋)进奏,在奏折上,把“渍污”一词误写为“清污”。宣宗一眼就发现了,直皱眉头。后来,奏折到了翰林学士承旨孙隐中那里,孙隐以为宣宗没看出来,于是偷偷改为“渍”。奏折经过中书省,再一次摆放到宣宗面前时,他当即就看出那个字改动过,怒更甚。孙隐中等人皆被惩处。大中十二年元旦,宣宗接受百官朝贺。太子少师柳公权年已八十,为百官之首,在含元殿,他率群臣山呼万岁。朝贺后,上宣宗尊号为“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但在随后,柳公权由于岁数太大了,记忆力不好,把“和武光孝”误叫成了“光武和孝”,因此惹得宣宗震怒,罚了柳一季俸禄。宣宗爱微服私访,走探民情,经常一个人骑着驴在长安城里转悠。他曾到至德观,见女道士们盛服浓妆,非常不快,回宫后,宣负责管理的左街功德使上殿,命其立即将浓妆艳抹的女道士逐去,别选男道士二十人住持,以清肃道观。对大臣讲求法度,而且控制住宦官,宣宗的作为当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时候,因用法度太过,导致臣子噤若寒蝉。大臣们只要有一点过错,不管是谁,即被罢或被逐。在这种背景下,很多人到最后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因为事做得越少,犯错误的机会也就越少。于是,宣宗更忙了。宣宗总理万机,以掌控大臣为乐趣,且办法很多。宣宗曾密召翰林学士韦澳,把左右都打发下去,对他私语道:“朕每次在便殿召见节度使、观察使、刺史,都询问他们辖地的风俗物产。卿为朕心腹,朕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派人秘密到各地采访风土人情,撰一笔记,呈献给朕,不得走漏风声。”韦澳当即明白了宣宗的意思,于是派人四方采访,最终写成《十道四蕃志》,进献给宣宗。没多久,大臣薛弘宗出任邓州刺史,韦澳为之践行。薛弘宗说:“昨天入宫拜谢,圣上对邓州的事了如指掌!真奇天子也。”韦澳一笑,没说话。对掌控大臣这件事,宣宗乐此不疲。于延陵被授建州刺史,入宫拜谢。宣宗问:“建州离长安多远?”于延陵答:“八千里。”宣宗笑道:“朕左右前后皆建州人。卿在建州,当如在朕面前;反之,虽万里之遥,亦如在朕三尺阶前,懂吗?”于延陵惊悸不已。宣宗又给一蜜枣,以作抚慰,随后将他打发走。宣宗喜欢外出,对他来说,能随时随地都监控大臣。有一次,宣宗在长安郊外打猎,遇见一些樵夫,便问他:“你们是哪里的百姓?”樵夫:“泾阳。”宣宗:“地方官是谁?”樵夫:“李行言。”宣宗:“为政何如?”樵夫:“李大人方正固执。有劫贼五六人与军士有勾连。后者蛮横要人,李大人仍将劫贼尽杖杀。”宣宗还宫,将李行言的名字写在帖子上,挂于殿柱。两年后,李行言升为海州刺史,入宫拜谢。宣宗:“曾在泾阳为官吧。”李行言:“在泾阳二年。”宣宗:“来人,赐金鱼袋紫衣。”李行言再谢。宣宗:“知道为什么吗?”李行言:“不知。”宣宗顾左右,有宦官取来殿柱上的帖子给李行言看,后者恍然大悟。又,宣宗打猎于长安西,至渭水,见很多乡亲在村边的佛祠设斋参拜,问其原因。乡亲答曰:“我等是礼泉县百姓。本县县令李君奭,爱民而有良政,但任期已满。我等想留住李大人,故而烧香求佛。”宣宗又把李君奭的名字写在宫中屏风上。后来,有关部门两次任命新的礼泉县令,都被宣宗抹去。一年后,怀州刺史空缺,宰相请示宣宗,宣宗御笔写道:“礼泉县令李君奭可为怀州刺史。”对于宦官,宣宗控制得也不错。“每罢左护军,由右出;罢右护军,由左出,盖防微也。宣宗既以法驭下,每罢去,辄令自本军出,中外不能测。”宣宗事无巨细地处理着政事,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这是大中时代的宰相和大臣都非常平庸的原因。这种过分的、甚至无理由的严苛,导致唐末朝廷上的杰出人物寥寥。当然,也不能说一个出色的人物都没有。比如新任京兆尹的韦澳,方正严谨,果敢有谋。当时,国舅郑光颇有权势,在长安郊外拥有庄园而不纳租。韦澳闻讯,立即拘捕了庄上的管事,以五天为期,不纳租即按国法严惩。郑光求于姐姐郑太后,太后找来宣宗讲情。于是,宣宗在延英殿召见韦澳,问:“卿为何擒拿郑光庄吏?”韦澳陈述事情本末。宣宗问:“卿打算怎么处置?”韦澳答:“依法从事。”宣宗又问:“郑光非常在意他的庄吏,怎么办?”韦澳笑道:“陛下起用臣为京兆尹,是叫我清理长安的积弊。如果宽宥郑光的罪责,那么只能说明朝廷的法度是为贫寒之人预备的。若陛下命臣放过国舅,臣不敢奉诏!”宣宗长叹一声:“卿说得对,只是无奈太后再三求情于朕。爱卿,若郑光今天交了租,你能放了那庄吏吗?”韦澳答:“今天尚在限期里,但明天再交,就放不了了。”说罢,韦澳起身告辞。宣宗入内向母亲郑太后说:“韦澳刚直不可犯,还是快叫舅舅把租交了吧。”无论如何,这个事还是挺动人的。既显示了韦澳的刚正,又道出了宣宗在大臣面前的惶恐,还是很可爱的。宣宗为政之余,好读书,这是有原因的。当时,大臣裴恽进诗祝贺政绩,里面有“太康”二字。宣宗很不高兴:“夏朝时,启之子太康,无道失国,你竟以他比朕!”还是韦澳,出班上奏:“西晋平东吴,三国一统,改号‘太康’。裴恽虽有失国之言,但仍有归美之辞。”宣宗叹息:“哎,看来作为天子,必须博览群书,朕差点错治裴恽的罪!”从那以后,宣宗“每退朝,必独坐内观书,或至夜中烛灺委积。宦官谓之‘老博士’”。宣宗喜欢写诗,经常叫翰林学士们唱和。这一天,他写了首诗,叫翰林学士们品读。其中一人叫萧寘,看完宣宗的诗,恭维道:“陛下此诗,就算是‘湘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也比不过啊。”第二天,宣宗将韦澳召进宫,问“湘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的来历。韦澳说:“这是南北朝时南齐大臣沈约的诗句,萧寘认为陛下的诗清新明睿,所以拿沈诗作比。”宣宗不动声色,徐徐道:“拿人臣的诗跟我比,恰当吗?”本来呢,萧寘挺受宣宗器重。但自此后,宣宗就不怎么搭理他了。没多久,宣宗找了个借口,将他逐出长安,调浙西观察使。身为皇帝,宣宗最初还是颇能纳谏的,只要看到谏官对其诏命表示出不同意见,差不多都会尊重谏官,重新思量而收回成命。但到晚年,情况就不一样了。大中十三年,牛党成员杨汉公出任同州刺史,给事中郑公舆、裔绰三驳认命。给事中,官职的品阶,为“正五品上”,属门下省官员,负责审议和封驳诏敕、奏章,权力很大。这一次,宣宗的倔劲也上来了,其诏令被谏官驳回一次,他下一次,反复者三。当时,正逢寒食,宣宗在大内宴请百官,一起打马球。打到一半,宣宗骑马来到由给事中组成的马球队前,对郑公舆和裔绰说:“两位爱卿,以前凡有批驳,朕无不允从。唯此次杨汉公事,关涉朋党。”意思是:你们这一次有了私心,是站在李德裕李党的角度来判此事,不公正。裔绰道:“同州是太宗皇帝兴王之地,陛下为太宗子孙,尤其应慎重选择刺史人选。杨汉公往昔在荆南,贪污贪财为朝士所不齿,陛下为何以祖宗重地交付于该人?”宣宗见对方仍不给自己面子,愀然色变,回马而去。第二天,裔绰被贬为商州刺史。宣宗的狭隘,有时候到了残酷无情的地步。江南越州刺史进献了一名女乐师,有绝色。宣宗很喜欢,一度流连不出。但一天早上,宣宗似乎有所警醒,自言道:“昔日明皇差点亡国,只是因为宠幸一杨贵妃。天下至今未平,我怎么敢忘记?”宣宗继而对女乐师说:“留你不得。”身边的宦官上前说:“可以把她放还越州。”宣宗想了想,说:“放回去,我一定会思念她,不如赐她鸩酒一杯。”这就是宣宗。《续贞陵遗事》中的这一记载,本意似想表现宣宗勤政,不为外物所累,但却令人感到手段残忍。后来,司马光编《资治通鉴》,不取这一段,认为太违背人情,不可信。宣宗早年崇佛,晚年修道,好仙灵之术,多寻访异人,召至长安。董元素就是其中一个。他自江南来,人言他能役使鬼神。宣宗听后,立即召见,见董状貌古怪,于是对左右说:“其人深不可测。”宣宗把董术士留在了翰林院,当夜又召见:“听说您颇有神术,现在南中柑橘正熟,能为我摘一个来吗?”董元素一笑:“陛下,此小事,有何难?请把玉盒摆在榻前即可。”说罢,董元素闭目持咒。没一会儿,即有微风入幕。元素上前打开玉盒,只见里面满是柑橘,奏道:“这是江陵枝江县的橘子。本想取更远地方的,但恐怕耽误了陛下的时间。”可以想象当时宣宗惊奇的表情。宣宗说:“卿有如此神术,想要什么东西都不会难吧?”董元素答:“如果不是奉了天命,我怎么敢随意去取?如果那样的话,必会遭到天谴。”当然,上面的故事被加入了魔幻元素,但宣宗越来越好仙道,却是不争的事实。时有广州监军宦官吴德鄘。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患有脚病,但三年后回来时,却已经好了。宣宗很奇怪,便询问。吴德鄘回道:“此皆罗浮山人轩辕集之功也。”宣宗:“其神术如此?”于是,立即派人招轩辕集入京。轩辕集到了长安后,宣宗在内廷为之设馆驿。谏官恐轩辕集有害政事,屡屡进言,但宣宗不为所动。宣宗说:“轩辕道人,口中从不谈人间事,你们不要担心。”轩辕集在长安住了一年多,主动要求回广东罗浮山,意愿非常坚决。宣宗道:“先生请再留一年,等朕派人去罗浮山别造一道馆。”轩辕集仍拒绝。宣宗问:“先生急于舍我而去,是国家将有灾难了吗?”轩辕集望着宣宗,久久不言。宣宗只好将他放归,临别时,问:“我有天下多少年?”轩辕集想了想,说:“五十。”宣宗大喜,他以为自己会在位五十年。但没多久,宣宗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寿五十岁。关于宣宗之死,我在《唐朝诡事录2》中有过解密。去世之前,已经重病不起的宣宗,被宦官王宗实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处境极其危险,最后终被王所弑。轩辕集急于离开长安,大约是算到这一不利于宣宗的局面了。而将他推荐到长安的宦官吴德鄘,正是王宗实那边的人。宣宗死前后背生疮,这是一个事实。而生疮的原因,则另有故事。毕諴本估客之子,连升甲乙科。杜悰为淮南节度使,置幕中,始落盐籍。文学优赡,遇事无滞,在翰林,上恩顾特异,许用为相。深为丞相令狐绹所忌,自邠宁连移凤翔、昭义、北门三镇,皆绹缓其入相之谋也。諴思有以结绹,在北门求得绝色,非人世所有,盛饰珠翠,专使献绹。绹一见之心动,谓其子曰:“尤物必害人,毕太原于吾无分,今以是饵吾,将倾吾家族也!”一见返之。专人不敢将回,驿候諴意。諴又沥血输启事于绹,绹终不纳。乃命邸吏货之。东头医官李玄伯,上所狎昵者,以钱七十万致于家,乃舍之正堂,玄伯夫妻执贱役以事焉。逾月,尽得其欢心矣,乃进于上。上一见惑之,宠冠六宫。玄伯烧伏火丹砂进之,以市恩泽,致上疮疾,皆玄伯之罪也。懿宗即位,玄伯与山人王岳、道士虞紫芝俱弃市。(《东观奏记》)按《东观奏记》披露,时有大臣毕諴,出身低贱,中进士,长于文学,风格明快,为翰林学士,受宣宗喜欢。宣宗一度许诺用其为宰相,但他被时为宰相的令狐绹所忌。令狐绹接连给他别的官做,从邠宁转凤翔,再转昭义,以及太原数镇,为的是阻挠其拜相。毕諴呢,就想结交令狐绹,叫他放自己一马。于是他在太原得一绝色美女,派专使护送,献给令狐綯。令狐绹见之心动,但随即对其子说:“尤物必害人!毕諴跟我没什么交情,现在是想以此为诱饵,倾我家族。”于是,把那美女打发走了。护送美女的人没完成任务,不敢回太原,就带着美女在馆驿住下。得知消息的毕諴另想办法疏通,仍不成功。这时候,有医官李玄伯,是宣宗身边最亲昵的人。他用七十万钱,把美女买回家,跟妻子一起好生招待。李玄伯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多月后,美女已非常欢心。于是,李玄伯将她进献给宣宗。宣宗看到美女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李玄伯本为医官,看到晚年的宣宗好道,便往往胡乱给其炼制各种丹药。这一次,李玄伯进献的美女又为宣宗喜爱。他炼丹之意更浓,弄了一堆含春药功能的丹药进献,以求在宣宗那里获得更大的恩泽。正是这些丹药叫宣宗得病,以致背上生疮。这是大中十三年五月的事。到了那年八月,宣宗死去。其间的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以王宗实为首的一派宦官,他们弑君的过程又是如何?这些仍是谜团。唯一可以清晰确定的是,宣宗生疮后,病情日重,欲立自己喜欢的夔王李滋为太子,并将此事托付给跟自己关系密切的几个宦官:内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以及宣徽南院使王居方。但此时,手握兵权的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宗实,在被调离长安出任淮南监军(有可能是宣宗下旨,也有可能是对立面宦官矫诏)之前,逆袭一击,杀死了宣宗,以及对立面的那几个宦官,拥立长子郓王李漼即位,是为唐懿宗。无论如何,宣宗死了。现在,如果寻找宣宗之死的逻辑源头的话,那么毕諴无法回避。但最终的源头,其实还是来自于宣宗自己。因为他曾答应过提升毕諴为宰相,但却始终没有兑现诺言,导致毕諴不得不讨好从中作梗的令狐綯,为后面的事埋下了伏笔和隐患。最后,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对他的一句评价来结束对宣宗一生的叹息:“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 残唐烟树
“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这是晚唐诗人刘沧眼里的帝国残景。在晚唐这个时代,除战乱外,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全军性的“下克上”;二是全国性的饥荒。唐宪宗时,东梁州士兵五千人转移驻地,发生了将领驱逐主帅事件。大臣温造带一队人马去收拾局面。到东梁州后,他先是安抚叛乱军士,几天后又在马球场中设宴。叛乱士兵都很小心,带兵器赴宴。温造在场地中吊了两根长绳,建议叛乱军士吃饭时将兵器挂在绳上。吃着吃着,温造一声令下,叫人猛拽悬挂着兵器的绳索的另一头,于是兵器都被绷上天。温造随即叫人反关辕门,带人将五千叛军一并扑杀。这样的描述有些夸张,但却说明,军队中驱逐或杀害主帅现象从唐朝中期就开始了,到了晚唐更是难以控制。当时的情况是,主帅往往看手下的将官脸色行事,而将官则得看手下的小兵脸色行事。军士一有不满就会哗变。以唐懿宗咸通年间的徐州兵(番号为“感化军”)为例:那里的士兵和下级军官骄纵异常。到什么程度呢?连年驱逐主帅和节度使。据晚唐五代刘崇远所著的《金华子》记载:“每日三百人守衙,皆露刃立于两廊夹幕之下,稍不如意,相顾笑议于饮食之间,一夫号呼,众卒率和。节使多儒,素懦怯,闻乱则后门逃遁而获免焉,如是殆有年矣。”也就是说,在徐州,每天有三百士兵提着刀枪,游走于衙门,一有不如意,只要一个士兵喊,其他士兵就跟着响应喊号,吓唬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节度使。晚唐皇甫枚所著《三水小牍》更是记载了“徐州兵”下级军官陈璠袭杀主帅支祥的暴力事件。到唐昭宗天祐年间,浙西小兵周交带人在军中袭杀大将秦进忠、张胤等十余名高级将领,把这一风气推至高潮。这种现象一直延伸至后来的五代十国时期。比如,在后唐时,李存勖军中有个小校叫安道进,性格凶险,常佩剑于身。此日,他拔剑玩赏,对人说:“此剑可切铜断玉,谁敢挡吾锋芒?”这时候,安道进的上级说:“这算什么利器?如此妄夸!假如我把脖子伸过去,你就能给砍断?”安道进说:“您真能把脖子伸过来?”安道进的上级以为安道进在开玩笑,就把脖子伸过去。安道进挥剑而斩,人头落地。四周之人尖叫惊散。安道进把宝剑收回鞘内,露出诡异的一笑。以上,就是晚唐五代时期“骄兵悍将”的现象。与晚唐“骄兵悍将”并称的,是遍布整个帝国疆域的大饥荒。下面这个故事可说明当时的情况。唐懿宗咸通年间,洛阳一带闹饥荒,谷价甚贵,饿死之民不计其数。人们以桑叶为食,致使桑叶价钱暴涨。时有新安县民王公直,家有桑树数十棵,叶冠茂盛。这一天,王公直与其妻合计:“现在家里粮食也没了,全力养这些蚕,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用。让我看,不如放弃养蚕,趁着桑叶价钱贵,去卖叶,或许可以赚到不少。用这钱买一个月吃的粮食,也就能熬到了小麦成熟了。这样比等着饿死好吧?”其妻表示赞同。于是,夫妻二人把养的蚕都给活埋了,随后把桑树叶打下。转天王公直带着桑叶去洛阳贩卖,收入三千文钱。王很高兴,用一部分钱买了一大块猪肉,又买了些烧饼。到了徽安门,门吏见王公直所背的行囊里有血滴出,洒了一地,于是叫住他进行盘问。王公直说:“我刚才卖了些自家种的桑叶,换了钱,买了点猪肉。这行囊里流的是猪血吧,没其他东西啊。”还放心地让门吏来搜。这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门吏竟从行囊里搜出一条人的臂膀,血肉模糊!咸通庚寅岁,洛师大饥,谷价腾贵,民有殍于沟塍者。至蚕月而桑多为虫食,叶一斤直一锾。新安县慈涧店北村民王公直者,有桑数十株,特茂盛荫翳。公直与其妻谋曰:“歉俭若此,家无见粮,徒极力于此蚕,尚未知其得失。以我计者,莫若弃蚕,乘贵货叶,可获钱千万。蓄一月之粮,则接麦矣。岂不胜为馁死乎?”妻曰:“善。”乃携插坎地,养蚕数箔瘗焉。明曰凌晨,荷桑叶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市彘肩及饼饵以归。至徽安门,门吏见囊中殷血连洒于地,遂止诘之。公直曰:“适卖叶得钱,市彘肩及饼饵贮囊,无他物也。”请吏搜索之,既发囊,唯有人左臂,若新支解焉……(《三水小牍》)王公直被扭送至官府。河南府尹正王公凝审理了这个案子。王公直表示,他确实没杀人,并叫官差去他家桑树下检查。官差前往检查,到了村子,邻居们也说王公直平时没恶迹。但出人意料的是,官差到了埋蚕的地方,挖开一看,里面真的有一具尸体,少一臂膀!把王公直行囊里的臂膀拿来一放,正好接上。官差回报河南府尹正王公凝。王公凝沉吟良久,说:“这当是蚕虫在报复。王公直虽没杀人,但却将蚕活埋。蚕,天地之灵虫,绵帛之根本。律法可恕,情理难容,其所作为,实与杀人没有区别,当用严刑以绝此凶丑现象。”王公直遂被处决。随后,王公凝再叫官差去验查。埋在地里的那具死尸已经不见,都化为腐蚕。上面这个故事为我们展现了唐朝末年全国性饥荒的严重程度。从公元9世纪70年代懿宗末年开始,到唐僖宗即位,伟大的帝国终于行将崩溃。现在有学者认为,导致唐朝灭亡的最重要原因其实是由气象造成的全国性颗粒无收,而不是连年的兵乱。从懿宗末年开始的饥荒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时期。当时,吃人肉的现象非常普遍,这倒不是因为大家的口味特殊,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以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个故事为例。时有安徽霍丘县令周洁,罢任后游淮河。当时饥荒又至,周洁一路走来,绝少有烟火,好不容易看到一所屋舍,但扣门许久才有一女子开门。女子说:“现在是饥荒之年,家中老幼都饿倒在床,没什么东西招待客人,中堂只有一张小榻可供睡眠。”周洁称谢,跟女子入门。来到堂中,女子的妹妹从里屋出来,但藏在姐姐身后,别人看不到脸。周洁自己包中还有些干粮,就取出烧饼二只,给了那女子和她妹妹。二人很高兴,拿回里屋吃。过了很久,再无声息。周洁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他没敢多想,草草睡下。天亮时,他呼喊女子,但里屋寂静无声。周洁一闭眼,猛地把门撞开,“乃见积尸满屋,皆将枯朽,唯女子死可旬日,其妹面目已枯矣,二饼犹置胸上。”两个烧饼被饿死的姐妹俩紧紧地抓在手中,恐怖中浸满了悲伤。在晚唐或者说残唐的后期,军阀攻战无宁日,赤地千里尽灾荒。在那个“山中鸟雀共民愁”的时代,从大臣、士子到民众,不是死于刀兵,就是亡于饥荒。能正常死亡的士民,少之又少。所以,当朋友贝韬善终而死后,诗人杜荀鹤兴奋地写下《哭贝韬》:“交朋来哭我来歌,喜傍山家葬荔萝。四海十年人杀尽,似君埋少不埋多。”在当时,即使有人幸运地逃过刀兵,但在那急变动荡的世界中,往往也如处冰火两重天。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郭七郎。郭七郎,湖北江陵人,是该城的首富。那一带的人都靠着他的货物来经商。僖宗乾符初年,跟他有生意关系的一个商人,去长安后久无消息。郭七郎去京城寻找,还真找到了,把欠自己的钱都要了回来,达五六万吊之多。郭七郎呢,就在长安住了下来,并且迷上了平康坊的歌伎,天天沉湎其间,一来二去,花掉了一大半。这时候他发现,在长安,权幸把持朝廷,买官卖官,见怪不怪,于是花几百万钱,买了个横州刺史。郭七郎赴任途中,返回江陵老家。当时,江陵被黄巢起义军攻掠,一片狼藉。郭七郎的豪宅,被焚得连影子也没了;家里的金银财产,早已经被抢劫一空。郭七郎赶紧打听亲人的下落,得知弟弟、妹妹都死于刀兵,只有母亲幸存,带着丫环住在茅草房,靠做针线活过日子。可以想象当时郭七郎的复杂心情。找到母亲后,郭七郎雇船带着母亲去广西横州上任。船过长沙,入湘江,泊在永州江畔。当晚,他用绳子把船系在树上,与母亲住在了船上。不成想,夜半大风雨,河岸被冲毁,大树倒下压沉了船。母子都落到水里,幸得船公相救,才保住了性命。但船上郭七郎仅有的那些盘缠,都找不到了。最关键的是,连去横州上任的诏令和文书也都丢了。天亮后,郭七郎把母亲背到附近的寺院。但母亲因受了惊吓,没几天就病故了。郭七郎一筹莫展。最后,他只好到零陵,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上级,经过万千解释,上级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长官还算不错,安葬了他的母亲,又给了他一些钱。但是,没任何凭证的郭七郎是没法去横州上任了,而且他还得为母亲守丧,便在永州租房住下来。在永州,郭七郎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吃了上顿没下顿。想了很久,他决定干老本行,就是给过往的船只掌舵,这是他当年发家前最擅长的。就这样,江陵的首富,在几个转眼间,沦落成一个在穷乡僻壤的穷人。永州的人们知道他经历的,都叫他“捉梢郭使君”。而他的面目神色,早已不是首富的模样,更不像刺史使君,而跟江上的船工没有任何区别了。朝不保夕、命运无常,残唐战乱中,民间人物遭遇如此,官员也不例外。长安有官员李光,结交专权宦官田令滋,后暴死。其子李德权,借父之名,成为田令滋的手下。黄巢兵起,僖宗皇帝逃入成都,田令滋与大臣陈敬宣专权。李德权在田令滋左右,人们向田行贿,必先过德权这一关。因此他也聚财亿万,虽然才二十多岁,但已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后田、陈事败,李德权也被官府追捕。他脱险而出,衣衫褴褛,流浪江湖,在复州幸得父亲的故人李安收留。李安这时候仅仅是个管马的小官。没多久,李安死。李德权遂改名彦思,向上级申请继承李安的职位。因为这官虽然很小,毕竟有点工资,能吃上饭。就这样,已经改名李彦思的德权,成为了一个弼马温般的角色。后来有认识他的人,不忍揭破,背后称他“看马李仆射”。 帝国的谢幕
南宋刘克庄有一首诗名为《读金銮密记》,“仗下千官走似麇,仓皇谁扈属车尘。禁中陆九艰危共,殿上朱三苦死嗔。当日横身抗岐汴,暮年避地客瓯闽。小窗细读金銮记,始信香奁属别人”。诗名中提到的《金銮密记》是一部晚唐重要的史料集。其作者,是昭宗时的大臣韩偓。作为晚残唐大臣,韩偓在文坛上名声不太好,因为他写的一部《香奁集》里,多艳情之作。不过,也有人说,《香奁集》的作者不是韩偓,而是五代时的和凝。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为也”。但其实,《金銮密记》确实是韩偓所著。而且如果读完该笔记,你会发现,这人实在是残唐时为数寥寥的忠良。所以,当刘克庄读完这部史料翔实而宝贵的亲历之作后,开始相信像《香奁集》这样轻浮的东西,一定是别人的作品,而不是韩偓的。当然,作为一种推论逻辑,刘克庄的判断也未必对。因为,人毕竟是多面的,韩偓能写严肃的史料集,就未必写不出来浓郁的香艳集。韩偓字致尧,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人,唐昭宗龙纪元年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当时的皇帝唐昭宗非常信赖他,每有大事必与之商量。后来军阀朱温掌控朝政,因厌恶韩偓,将其贬往南方。韩偓辗转入福建,远离了中原战乱,并在那里安度了晚年,也算是祸中得福了。《金銮密记》写于韩偓居福建时。他以自己当年参与金銮机密的亲身经历为脉络,追忆唐朝最后覆亡的光景,史料价值非常高,先来看一则:昭宗在凤翔,宴侍臣,捕池鱼为馔。李茂贞曰:“本蓄此鱼,以俟车驾。”又以巨杯劝帝酒,帝不欲饮。茂贞举杯,扣帝颐颔。坐上皆愤其无礼。(《金銮密记》)上面记录的是唐朝倒数第二位皇帝昭宗被军阀李茂贞侮辱,用酒杯扣脸的事件。唐昭宗李晔是继僖宗之后登基,他是唐懿宗第七子,僖宗的弟弟。这一切,都要从公元873年说起。这一年,宴游无度的懿宗皇帝病死。少年僖宗李儇为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田令孜拥立。僖宗很聪明,文学天赋极高,且善于各种雕虫小技,奈何即位时只有十一岁,所有的政事都被田令孜把持。帝国危机四伏,分崩在即。终于,僖宗即位第二年,即公元874年,爆发了王仙芝、黄巢之乱。黄巢是曹州冤句即今山东曹县人,家庭殷实,欲考取功名,但屡试不中。晚唐时,士子们心中都有一股怨气。这种怨气如雾霾般笼罩着整个帝国。其中,科举考试对他们的折磨是最残酷的。有唐一代,平均下来,每年只录取二十多名进士。但是,在一年中,有多少人参加这一考试呢?上千人。很多人一次次落榜,又一次次去考,一考就是几十年。有的人考中进士时,已经五六十岁了。黄巢屡士不中,心灰意冷,后以贩私盐为业,渐渐走上朝廷的对立面。公元874年,王仙芝在河南起兵,黄巢在山东响应。后王仙芝兵败,手下大将尚让转投黄巢,他们流动作战,人马越聚越多。合兵后,黄巢先攻江淮,再回师击中原,又南下攻入了江西,再由江西入福建,开山路七百里,一路攻入广州,杀了中外各色人等十万之众。后黄巢率军转入广西,由桂北返,入湖南,进湖北,破江陵,占襄阳。打到这一步,朝廷以为他们要西进长安了。没想到,黄巢率部又掉头折向东南,再次入江西,战安徽,为唐将高骈拦截。时逢大疫,黄巢用重金贿赂了高骈部下,得以绝处求生,集合人马随即攻入浙江。接下来起义军北渡长江,过淮河,甚至有一次攻入中原,打下了东都洛阳。在公元880年冬天,黄巢几十万大军过潼关,直抵长安郊外的坝上。公元881年初,僖宗逃亡成都。几天后,铁骑如流的黄巢军入长安,建立齐政权。成都的僖宗自然没能力指挥什么,前线传檄勤王、作战统筹这些事,靠的都是宰相郑畋、王铎等人。其间,唐军又一度攻入长安,但很快又被黄巢军夺回。第一次入长安时,黄巢还比较有耐心,对百姓说:“我起兵,是为了拯救你们。你们不要害怕啊,我不会像唐朝那样不爱惜你们。”但第二攻入长安后,黄巢认为城里的百姓勾结官军,于是下令大开杀戒。一时间,长安处于血雨腥风中。这时候,在郑畋、王铎等人的调度下,朝廷先后集合王重荣、王处存、李茂贞等将领,又得晋地突厥沙陀部李克用的协助。各路人马合力围剿黄巢,后者一下子就盛极而衰了。公元882年,黄巢手下大将同州防御使朱温反叛,归顺了唐廷。形势一下子就逆转了。与此同时,李克用的沙陀骑兵南下,加之唐军各部攻击甚急,黄巢不得不撤出长安,转战中原。路途中,最早追随黄巢的大将孟楷任先锋,率军在蔡州击破残暴的节度使秦宗权。但当他攻入陈州境地时,因大意而被刺史赵犨在项城附近俘杀。撤出长安的黄巢,本来就越来越暴戾。而孟楷之死彻底激怒了他,使之陷入巨大的疯狂。暴怒的黄巢集合全部力量猛攻陈州,所谓“掘堑五重,百道攻之”。攻击中,粮草断绝,黄巢即以人肉为军粮,却依旧狂攻陈州三百天而不下。黄巢下陈州不得,又以大将尚让为前锋,攻汴州,却为朱温所拒,仍不顺利。面对唐军多路出击,这支披着头发的起义军,和黄巢一样,也渐渐陷入绝望的疯狂。于是中原血流成河,死人无算,尸臭味能传百里。在朱温的求救下,公元884年春,沙陀骑兵统帅李克用的黑衣军团渡过黄河,派五代十国第一猛将李存孝为先锋来解汴州之围。同时,朱温的部队又从城里杀出。黄巢军势颓败,向黄河岸边退去。沙陀骑兵紧追不舍。这一天,黄沙漫天,黄巢与尚让带着部队来到中牟县城北二十四里处的汴河要津王满渡,准备在这里过河,向山东老家撤。就在士兵渡过三分之一的时候,身后突然掀起一阵黑色的旋风——李克用的五万黑衣沙陀骑兵追击而来了。这一年,李克用才二十七岁,但已经令黄巢的部队闻风丧胆。沙陀骑兵在王满渡一举击溃黄巢军,后者战死万余人,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也向附近的唐节度使时溥投降。黄巢收集残部,逃至王满渡北岸,不承想,又遭朱温部队两次伏击,大将葛从周等纷纷投降。打到这一步,黄巢已注定失败了。当他好不容易带着几千人杀出重围,辗转到封丘这个地方时,天降大雨。就在黄巢仰天长叹时,再次遭遇李克用的沙陀骑兵。这一次,逃出虎口的只有几百人。黄巢带着他们撤向山东兖州,李克用追之不得而回。三个月后,黄巢在莱芜狼虎谷身死的消息传来。凶神般流动作战十年的黄巢军自此覆亡。当然,关于黄巢之死,是有很多说法的。正史上记载他死于狼虎谷,或自杀,或为外甥林言所杀,或请求林言将自己斩杀,最后献头于节度使时溥。但是,时间到了现代,敦煌莫高窟被发现后,唐代遗留下的残卷《肃州报告》被人发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其草贼黄巢被尚让煞(杀)却,于西川进头。”说的是,黄巢被叛变的尚让袭杀。尚让割下他的头,飞送成都僖宗处。这条记载可靠吗?尚无定论。无独有偶,崔致远作为一名朝鲜留学生,一度在唐廷为官,当时写下笔记《桂苑笔耕录》,其中亦有节度使时溥诱降黄巢军中大将而后者袭杀黄巢的粗略记录。当然,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黄巢没死,最后出家了。类似的记录,在宋人笔记中很常见。王明清《挥尘录》中甚至提到,曾参加黄巢暴动的张全义,后长期任西京留守,镇洛阳。有一天,张在当地一个寺院,于众多僧人中,一眼看到了黄巢的身影,不过他没声张。总之,黄巢的结局是很悬疑的。当然,故事还没完。大胜后,朱温邀请李克用率部到汴梁休整。这时候,朱温对李克用还没什么想法。但是,在夜宴中,风云突变。酒后的青年李克用,年轻气盛,对朱温十分不敬,后者怒火暴起,遂起杀心,想先下手,除掉自己未来的强大对手。夜宴后,李克用回城外上源驿安歇,朱温则伏兵以火攻之。李克用大醉不醒,此时已处绝境,不料天降大雨,最终在大将李存孝保护下,竟侥幸逃脱而去,但几百名亲兵悉数被杀,由此两家成为世仇。再后来,一个建立后梁政权,一个建立后唐政权,几十年攻伐不断。无论如何,黄巢之乱结束了,整个大乱前后经历了十年。十年间,唐帝国人口锐减近一千万。黄巢之乱虽然结束了,但更纷乱的军阀混战开始了。这时候,唐帝国的势力分布局面是:朱温以汴州为据点,李克用以太原为据点,李茂贞以凤翔为据点,王重荣以蒲州为据点,诸葛爽以河阳为据点,秦宗权以蔡州为据点,时溥以徐州为据点,高骈以扬州为据点,钱镠以杭州为据点……军阀们各霸一方,互相攻伐而无宁日。黄巢之乱平息后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888年,一生不停出奔的唐僖宗死于长安。随后其弟二十二岁的李晔即位,是为昭宗。昭宗身材高大,被认为果断刚强。然而在历史上,唐昭宗和汉献帝一样,是个著名的傀儡。一个傀儡如果是个软弱而没有想法的人,倒也罢了。昭宗恰恰是个有想法的人。他想重振大唐,有一番作为。但是,黄巢之乱后,军阀都已形成自己的力量,长安朝廷名存实亡,他已无任何资本和权力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平衡各大军阀间的关系,叫唐朝的灭亡延缓几年。同他的几位前任一样,昭宗亦是宦官所立。拥立昭宗的宦官是接田令孜班的新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复恭。但昭宗不含糊,一即位,就谋划从宦官手中夺权。争斗中,杨复恭跑出长安,纠集自己的人马与朝廷作对。昭宗利用关中军阀李茂贞和王行瑜擒斩杨复恭。但接下来,李茂贞又成了新的威胁。他是离长安最近的军阀,驻凤翔。于是,昭宗只好被迫从长安出逃,直奔太原,投靠李克用,但途中却被华州刺史韩建拦截并绑架。这一绑就是两年多。朱温此时已混成了帝国境内最大的军阀。他攻占洛阳后,中原地区已经扫平。接下来,他要对付关中了。昭宗终于被放回长安。一回长安,他就需要面对新的专权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刘季述。此时的宰相,是来自清河世家的崔胤,他对宦官专权深恶痛绝,每每欲全部杀之而后快。但这一次,仍是宦官提前下手。刘季述发动政变,在公元900年将昭宗废黜并幽禁,立太子为帝。崔胤不甘示弱,争取到了开始打长安主意的朱温的支持,又策动了禁军将领,反手扑杀刘季述,帮助昭宗复位。朱温由是晋封梁王。另一军阀李茂贞不乐意了,叫昭宗封自己为歧王。宰相崔胤与朱温结成同盟,而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韩全诲则与李茂贞勾连。后者发兵三千屯驻长安。朱温亦向长安进军。韩全诲见势不妙,裹挟着昭宗出逃,来到凤翔李茂贞的驻地。于是,发生了开始的那一幕。在凤翔,昭宗夜宴群臣,没什么吃的,只好在附近的池塘里捕了点鱼。李茂贞见之,讽刺道:“我蓄养这些小鱼,就是为了等待陛下的车驾。”酒席间,李茂贞故意用巨大的酒杯劝酒。昭宗不想喝。李茂贞大怒,直接把酒杯扣到了皇帝的脸上。这就是大唐皇帝的遭遇。朱温已经追到凤翔,随即围城。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凤翔粮绝,人肉每斤百钱,唐昭宗也差点被饿死。没办法,李茂贞只好杀韩全诲而与朱温讲和。朱温心满意足地带着昭宗回了长安。于是,宰相崔胤恨宦官更甚,一手策划了诛杀全部宦官的计划。在朱温的支持下,崔胤将长安宫里的七百多名宦官圈于内侍省,并在那里把他们一夜间杀光。从唐顺宗以来,皇帝的拥立权在宦官。从顺宗到宪宗,从敬宗到宣宗,中晚唐有四个皇帝死于宦官之手。而文宗大和九年血流成河的甘露之变更是令人扼腕。现在好了,终于把宦官杀光了,为唐朝的皇帝和宰相报了仇。但昭宗发现,自己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公元904年初,昭宗在朱温的逼迫下,被迫迁都洛阳,秋八月被弑。随后,朱温立其子,是为哀帝。公元905年夏六月,在朱温的谋士——多次考进士不中的李振策动下,宰相重臣裴枢、崔远、独孤损等三十多人,被一夕诛杀于滑州白马驿,弃尸黄河。中国自东汉后期开始的世家大族或者说门阀士族时代,就此正式落下大幕。两年后,公元907年,哀帝禅位给朱温。历时289年的唐帝国,在新政权大梁的朝贺声中,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