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翘做了春.梦到那个晚上,宁垣也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见了八年前他与阿翘相识的那些往事。
…
他十五岁那年,整好是当今太后五十五岁的寿诞,圣上下旨,命他跟着他父亲进京给太后祝寿。
那时候的他满身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没过多久就因为一起当街斗殴被言官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而那老头为了避嫌,便提出让他到弥阜山到卧佛寺禁足思过。
于是,他便这样到了这里“反思”。
来到这里的头两天很无趣,不是在佛堂里抄经书就是听僧人讲经,念给他的经文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他太过暴戾,让他好好收敛一下他的脾性。
可凭什么,
那老头凭什么认为他在逼死他的母亲之后还可以试图让他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一切,去扮演他那些父慈子孝的戏码。
他不甘,也愤怒。
后来,连来给他讲经的那个僧人都看着他的眼神,说他乖张执拗,毫无慧根。
对于这些,他从不放在心上,就只一个人待在这佛寺之中,才不管外头是怎么评价他的。
直到那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在佛龛前“思过”时,听到了门口传来窸窸窣窣又偷偷摸摸的声音,他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抱着头背对着他蹲在墙角。
真是掩耳盗铃。
“你是谁?”
他还记得他当时的语气,冰冷至极。
可那姑娘却像没听见他话中的不耐烦,小心翼翼地转过她的脑袋,眨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对着他笑:
“你能看见我啊…”
说完这废话之后又转过头小声嘟囔着什么,“我就知道那人是骗我的…”
宁垣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傻乎乎的样子,竟然就觉着有一点好笑。
“大哥哥。”
宁垣转身准备回屋之时,又听见她开口喊住了他,他转头,才真正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一身淡绿衣裙,扎着简单的丸子头,却笑弯了眉眼。
“大哥哥,你也出家了吗?”
宁垣被她说的一噎:“你见过那个出家还留着头发的。”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好像也是,爹爹他就没有头发了。”
听她嘴里说着爹爹,宁垣也不免有些诧异:“你爹是和尚?”
现在和尚也能生孩子了,还是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嗯。”她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哥哥你以后也要把头发都弄没吗?”
“…弄没就不好看了…还是留着头发的样子好看。”
她说的很认真,黝黑的眼珠子好奇地望着他,宁垣不自觉扯了扯嘴角。
“你娘呢?”
谁知,他一说起她娘,小姑娘就又垂下来脑袋,有些手脚无措地在后退:“祖母说娘她是个坏女人,说她不要我了。”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宁垣不禁喉头一干,他好像是说错话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
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那么小小的一个,都不够到他胸口的位置,又那么瘦…好像他一根手指就能推倒她的样子,很难不让人点动了些恻隐之心。
又是恰好,一阵肚子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它饿了。”小姑娘指着自己的肚子,抬起头看着他很腼腆地又笑了起来。
宁垣不禁弯下嘴角。
第一次,他听见有人饿了是说“它饿了”。
他从屋里拿了块萝卜糕给她,她便很高兴地接过,埋头吃了起来。
“好好吃,大哥哥。”
然后一只小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她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像是分享什么宝贝一样。
“大哥哥,给你一半。”
宁垣一点也不喜欢萝卜,可看着她满眼期待的眼神,不知为何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只能伸手接了过去。
在她等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嗯。”其实,挺一般的。
“我就说好吃的吧。”
说完,张开她的嘴,将手里剩下的萝卜糕一口吞下。
明明就很馋,却还是分给了他一半。
宁垣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后来,一个下午,他就和这个小姑娘一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更多的,是他听她说话。
轻风吹响树梢间,虫鸣低语,春风拂渐,恍然春季的躁动慢慢复苏。
她絮絮叨叨地,话真的很多。
“大哥哥,我叫连翘,是一个药材,可以治病的药材…清热解毒用我就对了…”
第一次,他听见有人说自己是颗药材说得这么高兴的。
“大哥哥,你不开心吗…不过我也不开心,因为我不想住在这里,这里都没有肉可以吃…”
可她明明刚才一块萝卜糕就吃得很开心。
“大哥哥,你是新来的吗?我之前都没有看到过你。”
“嗯。”终于,宁垣看着她开了口,“你一直住在这里?”
许连翘点了点头后面又摇了摇头:“每年的这几个月会住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说道,“因为爹爹每年这个时候会在这里。”
“但是爹爹都不见我和祖母,就一个人待着。”
“唉,自从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就一直不开心,天天只会叹气…”
后面,宁垣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得知,这小姑娘的祖母每年这个时候就会带她住在这里见她的父亲。
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让她父亲看见她心软吧。
心软了,说不定也就还俗了。
…
接下来,每一天,他都会在门口看见她,她偶尔出现在窗户口试图吓他一下,偶尔会带给他山间采的野菊花,会带着软软糯糯的嗓音问他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坐立不安,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才发现今天,那个小姑娘竟然没有来找他。
他心里告诉自己无所谓…
但是,他的脚还是忍不住跨出了房门。
他顺着厢房的方向走到半路,路过寺中湖边时,便看见这小姑娘伸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竹竿在水里捞人。
一见到他,就急忙地喊:“大哥哥,这里有人落水了,你快救救他们,他们上不来了。”
宁垣听罢,立刻跑过去,果然看见湖里有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
想也没多想,宁垣便跳下湖水去救人。
虽然他生在西北,但幸好,他的水性不错,
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废了不少力才把两个人都捞了起来。
那个少年还有微弱的呼吸,可是水中的那个女子等救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反应。
阿翘学着他的模样救人,但是…
他知道终究是回天乏术。
“阿翘,去找人过来。”
宁垣不想让小小年纪的阿翘看到这些,便想支开她。
“好。”许连翘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就很快往厢房的方向跑。
可是,他等了一刻钟的样子,等到一群人朝着这边过来,却没有在人群中看到阿翘的身影,一种恐慌感油然而生。
“你们有见到一个小姑娘了吗?”
他急忙地问。
可是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少年身上,只有一两个摇了摇头。
宁垣感到一阵后怕,顾不得许多,简单交代两句,立马往阿翘离开的方向跑去。
她那么笨,谁知道会不会掉到水里。
“阿翘,阿翘…许连翘。”
宁垣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人应答,第一次,如此惊慌。
“阿翘…”
终于,宁垣在草丛间看到了许连翘的身影,可是人好像因为摔倒而晕了过去。
“阿翘,阿翘。”
看她额头渗出点血渍,宁垣沉着嗓子又喊了许连翘几声。
可是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宁垣只能抱起她先回房。
她很瘦也很轻…怪不得她那么想吃点荤的。
…
直到晚上阿翘醒过来时,宁垣才松了一口气,递给她一杯水。
“阿翘,你感觉怎么样了?”
“大哥哥。”
许连翘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有点疼。
“他们怎么样了?”
又是这样的眼神,宁垣实在受不了,微微躲闪开来。
“他们都没事。”
果然,他还是不愿意告诉她真相,他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因为没救回来所有人而难过。
“那就好。”
许连翘明显松下一口气,不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
宁垣怔怔地看着她,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她就应该一直都是这么开心的才是。
“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被这么一说,宁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也笑了起来。
他本来以为这趟京城之行只有无聊透顶的事情,却没想到,他碰见了她…
…
回程的路上,许连翘看着和她同做一辆马车的“江淮”,不免连耳脖子都红了。
特别是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好似他的眼里闪着波澜。
“阿翘,你很热吗?”他看她脸颊处都红了。
“哪有…”许连翘拍了拍自己的脸,“就是刚才没睡醒,我多拍了自己两下…拍…拍红的,才不是…”
脸红两个字,她说不出口,她怎么可以把“江淮”当她梦里的那个男人。
“哼。”
许连翘偏过头,不去理他。
“你为什么叫我阿翘?”
许连翘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称呼总是亲密了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十天忙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