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是连绵的雨,劈头盖脸地落下,好似是无休无止,砸在身上却不痛不痒,或者已经忘了去感受痛痒。
他忘记何时出发,不知奔走了多久,身体因颠沛而酸痛,手被缰绳勒出鲜血,身上的衣衫也被树枝叶条划破划烂,腹中的饥乏和困顿被藏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浑浑噩噩,他空荡的脑海内只剩下漫无目的的前方。
直至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才发觉自己已从马背上摔下。
一瞬间猛烈的碰撞过后,是漫长的空虚和清明,眼前是四野的空寂、凄寒,当时是欲哭的无助与茫然。雨一直下着,一点一滴的敲打在脊背上,一顿一顿的痛感在告诉他自己情况的不妙。
然而他仍然拖动着身体往前爬去,而后慢慢陷入昏黑的梦魇。
梦里,他似乎仍然在赶路,身体不自觉地晃动着,又有不时的钻心之痛不断刺痛着神经,他反反复复游走在昏与醒的边界中。
迷蒙里偶尔清醒的意识,像是能感受到不远处跳跃的烛光,穿透敏锐的肌肤,在他身上灼烧,耳边细簌短促的杂音,隐隐约约的刺进他的耳内,勾起不自觉的颤动,带来了身体上的疼痛。他眼前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想看清,可是却睁不开眼,便只能作罢。
而那人影,正是在雨夜天慌忙赶着路,拍着门,扯着嗓子请来出诊常大夫的简落轻。
她花了钱,求了情,扯着笑脸,又和狗腿似的在一旁帮忙拎着箱子请来大夫。可常大夫看伤,上药,包扎,开方,拿药,一项一项这全都是实打实的钱两支出。
常大夫口中每说一个字,简落轻都感觉有几个铜板顺着他的话,流到了他的口袋里,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好不容易才送走常大夫,简落轻勉强撑起的脸已经皱成了小苦瓜。
可惜再苦,这人也救了,大夫也请了,钱也得出了,便只能去按部就班给他煎起药来。
生了火,挑了水,搭好了架台,开始当煎药的小奴仆。
拿上小破扇子扇呀扇,小小的火苗跳啊跳,简落轻手托着腮,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睛一闭一睁,她就快直接睡过去了。
药快要煎好了,现在若睡过去,煎煳了便是功亏一篑,可得想个办法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而当下,还要什么比算账这件事更能叫人醍醐灌顶的呢!
望着锅里微沸的药汤,简落轻叹了口气,开始用眼睛给他们每一滴来计算身价。
“一帖药是八十文,一共可以熬两次,那一次就是四十文钱,熬的药需分成两碗,每碗就是二十文钱。这样一碗算他喝十口,那每口便是……”
这算钱的时候,就是简落轻心思最为集中的时候,她的小脑袋瓜转个不停,将心思全放在看不见的铜板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悉悉邃遂。
“好了好了,这四十文钱总算是熬好了。”她看了眼火候,小心谨慎的捏着破布头,往稍微留有豁口的破瓷碗里倒药,撒出去一点,就惊呼“哎呀,这三文钱没了”。
她端着药弯沿口,刚想要站起来转身,却因为蹲久了腿发麻,还没等完全站直就又一膝盖弯了下去,碰巧撞上了一个湿漉漉的胸膛,不巧的是,这个胸膛的主人正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托住了简落轻的胳膊。
他就是这碗药待会的饮用者,也是前不久前还躺在草堆里没有力气动做的小脏乞丐。
自从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位不明身份的人,他便开始暗自养神,等攒足了力气后,便将之前藏在手臂上的软匕拿下,尽力悄无声息地起身,站到那人身后,要用致命一击。
却不料那人突然转身站了起来,而后撞到了自己胸口处。
他一边握紧了匕首,一边却不自觉地托住了那人的胳膊,怕人摔倒。
正当感叹自己此举不妥,又觉胸前一热,还未等低头去看,却听这人道:“哎呀!我的钱全撒啦!不是,我的药全撒啦!”
呆愣片刻,小乞丐反手锁住了这人的细嫩脖颈,锋利的刀刃随后便抵住了简落轻肌肤。
“你是谁,这是哪里?!”他厉声道。
那滚烫的药汤被人一撞,全撒在了自己身上,简落轻忍痛把住了碗,还未来得及去心疼撒出去的钱,便被人抵住了命运的喉咙。
“大侠,大爷,大人,我……我方才可是在救你,我看你快死了这才好心收留你,你万不能恩将仇报,过河拆桥,来倒打一耙啊!”
“你说你救了我?”
那人眯着眼神思索着。
“自然是我救了你,不信你低头看看你的断腿,如果不是我救你,难道是你做梦梦游自己包扎的啊!”
那人一低头,果然瞅见右腿阵痛的地方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而且上面还夹了木板做了固定。
难道真是此人救了自己?
简落轻感觉到他的晃神,瞅准时机反身直接就是一记扫堂腿。
那人本就腿上有伤,站立不稳当,这般一来当然失了稳心,跌倒在地,顿感痛楚,按到了右腿伤处,紧皱眉头,满脸压抑,□□出吃痛的闷哼声。
简落轻见他狰狞的模样,有些心虚,却还是充足了气势,责怪道:“你这可不能怪我,是你先来偷袭我的,难道还不让我还手了!”
那人瞪大了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简落轻,只片刻又昏倒过去。
“诶,你可别在这里装死骗我,我可不信你,也不会再让你拿刀去驾住我的脖子了。”简落轻怕诈,不敢靠前,犹豫了好一会儿,见他仍是没有动静,又踢了踢他,确认昏了之后,才将他拖回到原处,找了根麻绳胡乱的绑住了他的手。
而后又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时刻注意着草堆内的动静,不敢睡熟,生怕他又醒了过来掐自己的脖子,这么迷迷糊糊直至凌晨才将将睡着。
有微微刺眼的太阳光照进来,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可闻,又好似从未停过,一道响亮的鸡鸣穿破空气,越发清晰。
另一边躺在破烂草堆上的那个乞丐悠悠睁开眼,终于看清楚这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破旧的寺庙,中间摆放着一尊破旧的大佛,许久没人供奉的样子,而大门正对外透着风,风雨和日光都能肆无忌惮的跑进来,隐隐约约还能瞥见在外面悠闲踱步的一只母鸡,身边跟着两三只小鸡雏,待抓到虫子后便发出满意的鸣叫。
这寺庙里干枯的稻草杂乱地散落了一地,依照背后的这份触感,自己身下垫的应当也是这类,他身上还另盖着一床小花被,有些单薄,但好歹是能御寒。
不远处架着一口铁锅,底下的火小小的燃着,好像在煮什么东西。旁边还炖着一只小铁炉,一面缺了一块,盖不住盖子,只得侧着身子煎着,白气腾腾地朝外冒。屋子内浓重的药味便当是源自于此。
这一番情景,完全是可以用家徒四壁这个词来形容了。
“咳咳。”
他咳嗽牵动着身体颤动,又拉扯着皮肉的酸疼,喉咙里几乎冒出火来,好似是被黄莲浸泡了一晚,苦涩难耐,又宛如被刀割针戳,吞一下唾液便能引得阵阵咳嗽。
怎样都是难受。
可最疼的还是右腿。
他正要伸手去摸摸,却发现双手被绑了住,完全无法分开行动。
再看腿,那略显眼熟的布条和夹板。刹那间,昨夜里模糊的记忆像是逐渐清晰起来,拼凑出来。
“你醒了啊。”
一个听起来就像是没睡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位身量较小的姑娘,从佛像背后的木板床上坐起,捂嘴打着哈欠,眼眶微润,拖着鞋子便朝他走来。
昨晚从背后袭击,看得并不清楚,此刻靠近了,才看清了全貌。
她有些微微泛黄的头发十分毛糙,左右两边各绑了一支麻花辫,经过一夜的折腾也变得潦草了许多。身穿衣物都是些粗布麻衣,颜色素雅,十分不起眼。一瞧就是农家小户的打扮,瞧她样貌,似乎也不过十七八左右的年纪。
简落轻裹紧外衣,找了一只碗,从那缺了口的小铁炉里倒出黑乎乎的液体,端到他面前,直勾勾的盯着他。
“四钱。”
小乞丐皱了下眉,有些不明白。
简落轻却直接将碗送到他嘴边,好似想要直接灌下去。
他嫌恶似的偏开了头。
简落轻以为嫌烫,忙收回来多吹散些热气再送过去。
然而对方却递过来的是一双被麻绳捆住的手。
“解开。”小乞丐冷冷道。
简落轻心虚望向了别处,小声倔强地嘀咕着:“我若给你松开了,再掐我脖子吗?”
他一个笔挺猛的坐直了,想要争辩什么,却又泄了气,随后便放下了手,什么也没说。
“哼!”简落轻见他不搭理,气呼呼地将药碗放在他一旁,走到了门外。不一会儿就听见她故意大声说话后传进来的自语的声音。
“二虎啊二虎,可怜最近几日都下雨,你连外面都走不出去,这都好多天都没吃到新鲜虫子了吧。”
应该是在和那只鸡对话。
“但是没关系,里面那人不吃药,他不吃药腿就会烂,等腿烂了长出虫子来,这不就有你吃的了嘛。”
“若是再严重些,等身子都烂了,那长出来的虫子就会更多,你可就一辈子都不用去发愁吃什么了!”
……
这梅雨的天,吹来的冷风,都不及她说的话叫人脊背发寒。
小乞丐忍无可忍,努力掰着两手手腕,僵硬着身体去端起药碗,梗着脖子一股脑全部灌了下去,表情视死如归。
简落轻在这边逗着鸡,听着屋内药碗端起又被放下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作呕声,这下才心里满意了。
“给,垫肚子。”简落轻进屋,将锅里的两个煮好的鸡蛋捞起,放置到那人身边,又郑重其事地朝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一共四文。”
随后,从角落里翻出一个落满灰的竹筐,掸了掸,撑着雨伞就出去了。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鸡蛋没有被动过地方,那人也还在原地,只是周围一片混乱,地上还要拖动过的痕迹,很明显是某个小乞丐想移动,或者是找东西割开绑着双手的绳子,可惜他没能得偿所愿。
简落轻心中又不禁暗喜。昨晚上经历一遭被人掐住脖子的戏码,早就有远见的将那些尖锐物品全都收起来了,给手松绑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若要想走,只能一只腿单着跳,或者爬着走,可惜外面还是雨天,又能让他支撑多远。
简落轻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所感动,连带着说话的语调都带了些喜意。
“那,八文。”
荷叶包裹着四个热腾腾、白花花的馒头放到身前,可小乞丐却只觉得厌烦,伸了下尚好的左腿,将它们全踢了开去。
“你!你浪费粮食!”简落轻气得厉声大骂,忙将馒头捡起来仔细的拍着上面沾的灰。
“你可知道别人做这馒头多不容易嘛!那麦子种下去长出来就得好几个月,后面又是播种又是收割,还要把它磨成粉!”
“最后店家做馒头,还需和面,揉面,蒸面。花那么老多功夫才有了这几个馒头,你倒好,不吃竟然还给糟蹋了。”
“再说,你以为我的钱就是那么好挣的吗?昨天晚上看大夫花了我那么多钱,家底都花没了。又怕你吃不饱不好养伤,我才将我的份都给你吃。可我今天都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呢!”
“你不吃算了,我吃!”简落轻也不管上面还有没有拍干净,嘴巴一张,就直直的塞了半个进去,狼吞虎咽嚼起来。
她忙了一上午,又绕了路跑去馒头铺买来四个馒头,却换来如今这样一个局面,简落轻越想越气,一边含含糊糊地吃着说着,一边眼泪就细细簌簌地掉下来,偏过身去,不叫人瞧见。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