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亲

除夕过去了,元旦过去了,立春过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灯节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圣历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个月喧闹的新年节日终于走向尾声。互相宴请、迎来送往,再强壮的胃口也已经被无度的吃喝搞到疲惫不堪,需要休养生息了。可老天不给人们机会。因为东风送暖,蜇虫始振,冰河解冻,鱼浮雁归,春天,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降临大地,万物复苏,气象万千的美好时光就在眼前了。

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户户忙着扔破烂,清垃圾,洛阳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畅快而繁忙的景象。虽说是“送穷日”,因为从人们清理出来的破旧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东西”,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贫者和叫花子们的狂欢节。

普通人要送穷,商家铺户更要送穷,送穷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数迭出。比如这家坐落于洛阳南市中,胡人开设的珠宝店“撒马尔罕”的所谓送穷,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数件滞销货品,以便宜于平日不少的价格打折销售。当然撒马尔罕的甩卖是针对特殊人群的定向销售: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只有他们的女人,才有资格挑选和购买撒马尔罕的珠宝。

这是家非常隐蔽的珠宝店,其中所卖的珠宝都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尖的极品,但店面不大,位置也处在南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明就里的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外表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店铺是洛阳城中的名媛贵妇经常偷偷光顾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所售卖的珠宝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这些贪慕虚荣的女人趋之若鹜;还因为它经营着另一项秘密的买卖:回收珠宝成品。女人们也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而她们身上最值钱的,可以由她们自己支配的东西往往就只有珠宝首饰。普通女人光顾当铺典当珠宝,来撒马尔罕处理珠宝的却是真正上层的妇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为她们手中的珠宝,是普通当铺不敢收也没有能力收的,而她们自己,也决不愿意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大失身份。撒马尔罕却有实力和眼光收购这些珠宝,虽然在开价上不免苛刻,但处于窘迫中的女人们依然对它心存感激,因为撒马尔罕会替她们严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约定时间内来赎回,撒马尔罕能够确保她们的珠宝万无一失。

穿过底层暗淡无光的简陋店面,拾级而上,经过一道隐蔽的暗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昏暗的前堂,两边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紫红绒毯,纯金烛台上从早到晚燃着波斯香烛,这种香烛一支便可以点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烛油很少,最后都在黄金烛台上凝成形状怪异的暗红色烛块。倚墙而立的铜兽头嘴里冒出袅袅的香气,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们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商谈买卖,撒马尔罕的规矩是每次只在这里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们感到安全。看来这个珠宝店的老板确实是个极其精明而考虑细致的人,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出面办事的是店里的掌柜——一个名叫达特库的波斯人。

达特库今天接待的最后一名客人,是位面笼轻纱的曼妙女子。其实达特库早已认出了对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点破,作为见多识广的商人,达特库明白该如何掌握分寸。

这位女客人刚刚在桌前坐定,便轻轻捋起袖管,露出一对纤纤玉臂,她从柔若无骨的腕上褪下一对纯金镶嵌玛瑙的手链,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达特库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在烛光下看了半天,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对金链本来就是一年多前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达特库翕动双唇,吐出三个字:“两万钱。”

女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面纱后传出冷冰冰的声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从你手里卖出的时候可是五万钱。”

达特库微微一笑,答之以在这种场合永恒不变的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女人的手痉挛般地捏成拳头,又缓缓张开,随后举起,从脖颈上取下条珍珠项链,再从发际上拔下碧玉发簪……她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行动着,很快便将随身携带的首饰一件件地取下来,最后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经铺排了十多件珠宝,在烛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钱?我要银子。”那女人的语调中不带丝毫感情。

达特库心中暗暗佩服。到这里来的女子,各个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因而往往语带悲戚,或者神情慌乱,像她这样镇定冷静的,达特库还几乎没有见到过。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达特库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十万两。”

“行,给我五千两现银,其余的开成凭信。”

达特库的眼睛亮了亮,谄媚地笑道:“五千两现银倒是没问题,但其余的要开成凭信,必须要等明天。”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利:“为什么?”

达特库无奈地叹口气:“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我没有这个权限。开九万五千两银子的凭信必须得找我家店主人签字盖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

那女人咄咄逼问:“你现在去找他不行吗?”

达特库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纵使你机关算尽胆识过人,也敌不过一个钱字。现在是你求我,自然得听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语,波斯香烛的烛芯“噼啪”作响,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声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轻轻吁出口气,低声道:“就这么办吧,明天正午之前,我过来取凭信。”

达特库忙道:“那我现在就写张单据给您?”

那女人伸手一拦:“不必,东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达特库低头微笑:“这样也好,您请便。”

女人就像刚才取下首饰一样,又不慌不忙地将首饰一件件重新戴好,这才起身下楼。达特库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到后门边,门外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达特库突然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个纸团,极低声地道:“遇仙楼正月初三就送来的,因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

那女人一扭头,达特库感到面纱后面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看得后脖领子直冒凉气,连忙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逝在小巷的尽头。

达特库看看天色已晚,锁上后门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门上闩插锁,门上却突然响起敲击声,响两下停一停,显得十分犹豫。达特库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而且必是个生客,才会不约而至,还这么心虚。

达特库“哗啦”一声打开店门,顿时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人,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乔装改扮、但仍显得十分富贵的男女,而是一个叫花子!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也布满灰尘,根本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达特库愣了愣,明白过来,没好气地喝道:“呸,呸!我这里没有‘送穷’的东西,快滚吧!”

那人听到呵斥,犹豫着就要转身,达特库无心再理他,转身就要关门,谁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开了口:“这、这位店家,您……您这里可收珠宝器物?”

达特库不由上下打量此人,乔装改扮也不会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烦地答道:“要当东西去当铺,往前走路口西侧就有一家。”

叫花子却不肯罢休,继续期期艾艾道:“在下、在下便是刚从那里过来,是他们说不敢收,让我到您这里来试试的。”

达特库来了兴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叫花子探手入怀,哆嗦着掏出个布包,双手递给达特库。达特库皱着眉掀开脏兮兮的包布,里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达特库仔细端详着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见过那么多珍宝,鉴赏力绝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把剪刀的材料是产自冰寒之国——勃律的极其珍贵的紫金,刀柄上镶嵌的更是稀世宝石——枚红尖晶石,达特库立即就能断定,这的确是件罕见的宝物,价值颇难衡量。可是这样一个叫花子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达特库飞快地在心里打了好几轮主意,这才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面前之人,直逼得对方局促不安地垂下脑袋,脸红到脖子根,达特库觉得心中有数了,于是慢悠悠地开了口:“东西倒的确是件好东西,至少值五千两银子吧。”

“五千两?这么多。”叫花子又惊又喜地喊出了声。

达特库一声冷笑:“那是自然,我从来不会欺瞒价钱。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吗?”

那叫花子浑身一颤,眼珠转了转,才低声答:“是……祖传的。”

“祖传的?”达特库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着满脸黑灰都能看出对方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这东西的年代不算久远,照我识来,不会出百年。你的这个祖上最多是爷爷辈吧?怎么才历三代,就窘迫至此了?”

叫花子埋着头,一声不吭。

达特库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发出冷笑:“我看这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抢来偷来的吧?”

叫花子大骇,全身都哆嗦起来,劈手过来抢剪刀,嘴里道:“不、不是抢来偷来的。你……你不要便还给我。”

达特库哪里肯还给他,一边与他推搡,一边道:“你这叫花子行迹忒可疑,说不定是杀人劫财的都未可知。我要留着这东西去报官府……”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那叫花子容颜大变,发了疯般地猛扑上来,一头把达特库撞倒在地。达特库原意是想吓他一吓,最好把人吓跑了就可以白得个宝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凶,于是赶紧松了手,叫花子抢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达特库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抚弄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里连连念叨:“好险,好险,碰上个疯子!”

杨霖慌不择路地继续夺路而逃,到了十字路口来不及看清路况,便直往对街冲去,险些就撞到一匹威风凛凛的漆黑大马上。只听这马“唏哩哩”一声嘶鸣,端的是反应敏锐,往后一仰,才算没有踩到杨霖的身上。马上之人却差点儿被掀翻在地,猛扯缰绳方才稳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风的肚子,感觉它受惊不小,忍不住心疼地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风,一条命就没了。”

身后的马车中有人在唤:“梅先生,怎么了?”

梅迎春一听这柔婉的声音便觉心旷神怡,忙回头笑道:“阿珺姑娘,没什么事,一个叫花子乱走路,差点儿撞上。”

沈珺松了口气,转回头,却看见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车帘,神情紧张地朝车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说没事。”她见何大娘依然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纳罕道,“大娘,你在看什么呢?”

何大娘又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略带悲戚道:“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

沈珺忙问:“真的?那要不要让梅先生赶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着摇头:“不会,不会是他。”

沈珺体贴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轻声道:“大娘,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堂兄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卫队长,我会求他帮你寻找儿子,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过不了几日,你们就能母子团聚。”

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马车又前行不远,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车帘探看,梅迎春来到车边解释道:“阿珺,天色不早,我们就先歇在这个客栈吧。只待安顿停当,我便去寻访狄府。”

沈珺飞红着脸问:“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吗?”

梅迎春笑道:“阿珺,咱们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一时找不到狄府怎么办?再说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马上有地方安置咱们,还是先住下妥当。”

沈珺低头不语了。

梅迎春找的这家客栈倒是很清静,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丘壑,居然还是个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的院落。看不见什么住客,伙计打扮得像大户人家的家人,举止也十分得体。梅迎春将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小跨院内,便向伙计问明尚贤坊的位置,出门直奔狄府而去。

时值傍晚,离暮鼓鸣响还有半个时辰不到,路上行人脚步匆匆,都在往家里赶。梅迎春惊喜地发现,尚贤坊位处洛阳城南部,与南市距离不远,走了没几个街口,他便来到了狄仁杰的府门之外。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来到大周朝最高官员的府邸前,三间五架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锃亮的铜兽门环,高达丈余的院墙一色粉白,果然是气派非凡,但又没有丝毫奢华铺张的感觉。尚贤坊的整个街坊,光狄府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其余的地方住户寥落,街道肃静,与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阳城繁华喧闹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从心中暗暗感叹,这才是一国宰相的气势和威严。

骑着墨风缓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落日收拾起最后的几束余晖,梅迎春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他不由从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关注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不是因为胡人的外貌,进入狄府周边的所有陌生人也都逃不脱严密的监控,大周朝仅次于皇城的护卫级别,朝廷中最精干的侍卫团队之一,就在这里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过袁从英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几个月之前,这里的一切便是由他来组织和实施的,而且有十年之久。他是如何取得这个位置的?他要做得如何出色才能得到当朝宰相长达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一切?短短两天的相处,这个袁从英就已经给梅迎春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此刻,站在狄府高耸的院墙之外,梅迎春发现自己对袁从英愈加好奇了,他暗下决心,必须要花更多工夫去彻底了解这个人。

当然,梅迎春有足够的时间去落实自己的想法,现在有更紧急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门前走去。刚要抬起手敲击门环,边上的旁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青衣家人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着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发带,抱拳道:“这位家院,请问沈槐沈将军在府中吗?”话音刚落,那个家人的脑袋就缩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从门里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这人就是沈槐,看来他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实际上,沈槐已经在狄府门边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书信在大约十天前到达狄府,自那以后,沈槐便始终处于难以言说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直把他弄得寝食难安。沈珺的信件写得很匆忙,只是简略地通报了沈庭放的死讯,以及要来洛阳投亲的计划,对沈庭放的死因没有多加解释。对于沈槐来说,沈庭放就这么死了,倒并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这另一个理由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俗话说,死者为大,纵然他沈庭放有千万种罪责,死亡也可以给他的罪行画上个永恒的句点,但愿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书信中真正让沈槐备感震惊的,是关于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内容。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远行西北边境的人,居然会阴差阳错地去了他的家中,还亲眼见到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们是否会看出什么?又会因此产生什么样的想法?沈槐并不担心狄景晖,却从内心深处对袁从英感到敬畏,自从他来到狄仁杰身边以后,这种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强,已经渐渐成为由嫉妒和羡慕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袁从英已从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来也几乎不再被狄仁杰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够时时刻刻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并被他的影子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尽管如此,沈槐还是第一时间向狄仁杰报告了沈珺的来信,信中牵涉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对狄仁杰详细复述。狄仁杰听着也很惊诧,得知袁从英一行三人安然无恙地渡过黄河时,他亦难掩发自内心的欣慰之色。

将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后,狄仁杰很快便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许了沈槐几天假期,让他尽快在尚贤坊内找个安静的小院落,用于安顿沈珺,还相当周到地派了狄忠给他帮忙。沈珺的信上只写了动身的日期,沈槐大致算出他们就该在这几日到达洛阳,便自前天起从早到晚候在狄府门边,哪里都不敢去,静待沈珺找上门来。

于是沈槐就在这个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关于梅迎春,沈珺也在书信中作了简单的介绍,语气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当这两个男人在狄府门前见礼时,彼此并不感到陌生。报出姓名,相互寒暄后,两人飞快地观察着对方,并迅速在心中写下了对对方初步的认识。沈槐为梅迎春的气度不凡而暗暗称奇,断定他的来历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复杂得多。而梅迎春则像所有同时知道袁从英和沈槐的人一样,立即拿他们两人做了个比较: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相似之处都颇多,但又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领着沈槐去客栈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迹地打量着沈槐身上精干华丽的将军服色,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长的除夕之夜,与袁从英、狄景晖在沈珺家中堂屋内饮酒谈话的场面,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强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他们并肩离开狄府后不久,狄忠匆匆忙忙地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报告了府门前发生的事情。狄仁杰长长地舒了口气,嘱咐狄忠小心候着,不论沈将军有任何需要,都要尽心安排。狄忠答应着退了出去,狄仁杰这才将十几天来反复在看的两封书信再次放到面前。这两封信都是在元宵节前后送来的,一封是老孙带回来的韩斌的信,而另一封信,连狄忠都没见到过,那是袁从英写来的,并以加封急件的军报方式传递,直接送到了狄阁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并不知道,在他向狄仁杰陈述沈珺的来信时,年迈的宰相大人其实已经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应对而不致表现得失态。

为了写这封信,袁从英考虑了很长时间。离开沈珺家以后的第一个晚上,在寄宿的客栈中,他彻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斟酌。最后落到笔端的,全部是最精确和详尽的事实,不遗漏一点有用的信息,也不带任何主观的感受,他的书信保持了一贯的风格,目的只有一个:让狄仁杰对即将到来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预先的了解,从而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无论如何,这是两个背景复杂的陌生人,对于狄仁杰来讲,就意味着某种危险。在信中,袁从英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好恶,极其冷静的描述甚至显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杰熟悉袁从英的方式,并理解他的苦心:他不愿意以任何感情色彩来影响狄仁杰的判断。

但是一名戍边途中的折冲校尉,怎么会有权利向当朝宰相传递绝密的加急军报呢?这也是只有狄仁杰才知道的秘密。在狄忠给袁从英送行时带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书的密令,据此,袁从英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驿站,向狄仁杰传递密信。狄仁杰这样做的确是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连的嫌疑,因此只可备万一之需。出行至今,袁从英第一次使用了这个手段,也是考虑再三的决定:他必须让自己的信件早于沈珺的信件到达狄仁杰的手中。

坐在书案边,狄仁杰看着面前的这两封书信,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自从袁从英和狄景晖离开洛阳以后,他便一直在盼着他们的来信。盼了一个多月,一下子盼来了两封,可这是多么奇特的两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说,通篇别字破句,让狄仁杰读到眼晕,恨不得把那小孩儿揪到跟前来好好教导一番,而信的全部内容就是在向大人爷爷告状,控诉他那个不听话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则完全像是案情线索的通报,分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描述得好像与己无关,笔调从头至尾冷淡如冰。

“还是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吧。”狄仁杰苦笑着想,“看来很有必要见一见沈珺,还有那个叫梅迎春的异族人。袁从英的直觉向来非常准确,以他对这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注来看,他们的身上必然隐藏着某些极有价值,甚至危险的东西,需要大胆而谨慎地去把握。”

梅迎春带着沈槐来到沈珺落脚的小跨院时,沈珺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院中了。一路上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沈珺没有身披重孝,但还是在何大娘的帮助下,置办了全身的白衣素服。此刻,她便通体洁白的,站在小院中,发髻上除了一支银钗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装饰,在灰暗的暮色中,越发显得凄楚哀伤。但是就在沈槐踏入院门的一刹那,她的眼中突然闪现出明媚的光华,双颊顿展娇艳,唇边溢出春色,整个面容都被久别重逢的狂喜点燃,绽露出从未有过的娇美。

看着她的样子,梅迎春也不禁暗暗诧异,用眼角轻扫身边的沈槐。沈槐倒显得十分镇静,没有特别的喜怒形于色,只是当他的目光与沈珺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仿佛电光火石般的激情交融,在两人的心中顿时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这一切,就是梅迎春所无法感知到的。

三人在小院中相对而站,梅迎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阿珺姑娘,我把沈将军找来了,在下就算是功德圆满,你们聊着……我先告退了。”

沈珺依然痴呆呆地看着沈槐,浑然不觉梅迎春的话语。梅迎春有些尴尬,点点头往外就走。沈槐忙冲他抱拳道:“梅先生,待我先与堂妹叙谈之后,定要与她共去答谢梅先生,梅先生也住在这里吗?”

梅迎春爽朗地笑道:“举手之劳,何谈一个谢字。二位久别重逢,又值沈老伯的突然亡故,还是先谈正事要紧。我就住在这客栈中,向伙计一问便知。”说着,便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沈槐目送着梅迎春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回身来,看到沈珺还是那副痴痴的样子盯着自己,不由皱眉道:“阿珺,你这是干什么?”

沈珺听到他说话,浑身一震,这才如梦初醒,四下看看,问道:“堂兄,梅先生呢?”

沈槐没好气地道:“走啦,你又不理人家,一点礼数都没有。”

沈珺立时面红耳赤,低头无语。沈槐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大为不忍,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沈珺的眼中涌上泪水,努力咬牙忍住,扬起脸对沈槐露出个温柔的笑颜:“也没什么,总算又能见到你,再多的苦也就不觉得了。”

沈槐轻叹口气,抚着她的肩头,低声道:“先回屋吧,慢慢说。”

回到屋中,何大娘给他们斟了茶,便识相地退到厢房中去了。堂兄妹二人在桌边对面而坐,互相细细端详着,心中自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还是沈槐将茶杯往沈珺面前推了推,轻声道:“赶了一天的路,累了吧,先喝口茶。”

沈珺乖乖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泪水随即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沈槐叹了口气,自己也喝了口茶,问:“我看你的书信里写,老爷子是正月初一亡故的。”

沈珺点点头,抬手拭去眼泪,答道:“就是元正这天一大早,我去伺候爹爹起床,就……”

沈槐锁紧双眉,沉声道:“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唉,我劝过他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肯金盆洗手,最后还是落了个不得善终。”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不觉也湿润了。

沈珺愣了愣神,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了一下沈槐搁在桌上的拳头,温柔地劝道:“哥,都过去了。爹爹走了,你也别再生他的气了,他虽然……可他一直都是最疼爱你的。”

“疼爱?”沈槐沉闷地应了一句,下意识地握住沈珺的手,伤感地道,“你看看你的手,这么粗糙,哪里像个小姐?倒像个粗使丫头!我就算不怨他别的,可也看不得他这样对你。”

“哥!”沈珺顿时泪眼婆娑,忙抽回手去,翕动了半天嘴唇,才憋出一句,“为了你,我……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沈槐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沈珺也不敢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沈槐的侧脸,等了半天,沈槐才又回头,脸上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他正色问道:“阿珺,你把他死去的前后情形给我详细说一遍。”

沈珺坐直身子,把从除夕到元旦这一夜一天的时间里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看起来她已经在心里默述过很多次了,说得非常有条理。说完以后,沈珺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到沈槐面前:“哥,这是那位袁从英先生写给你的,他说把所有探查到的案情线索全部写在里面了。”

沈槐一惊,接过书信,表情十分复杂。

沈珺有些纳闷,问道:“哥?怎么了?这个袁先生,不是你认识的吗?他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沈槐“哼”了一声,拆开信,埋首细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才思索着道:“看起来事情还很复杂。袁从英怎么说死因不一定是刀伤,却像是惊吓致死?”

沈珺迷茫地搭话:“我也不知道袁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以爹爹的为人,天下大概还没有什么人能吓到他吧……哥,你说,会是什么事情呢?”

沈槐冷笑一声:“他再大的胆量,也会有做贼心虚的时候。只是一般的小毛贼也确实吓不到他,太奇怪了……凶器,凶器也很可疑。袁从英说像是剪刀?”他突然猛盯住沈珺,厉声问道,“阿珺,那把紫金剪刀呢?还藏在地窖里吗?”

沈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支支吾吾地回答:“地窖里原来藏的东西不是都运到你这里来了吗?我……我没见过那把剪刀。”

沈槐把牙关咬得咯吱响,恶狠狠地道:“地窖里的东西是运过来了,可就是没有那把剪刀!难道凶器就是它?”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一边继续喃喃道,“绝对不会有外人知道地窖的,除非老爷子自己把剪刀拿出来。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除夕之夜,剪刀,惊吓,杀人……”

沈珺也被惊得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沈槐在屋子里面转圈。沈槐停下脚步,双眉紧蹙,瞪着沈珺问:“除夕之夜,他又跑出去干什么?你知道吗?”

沈珺咬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不过自从梅先生探知了爹爹的行为之后,爹爹收敛了许多。腊月里面都不怎么出去了,可就是除夕,他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办。我劝都劝不住。”

沈槐紧接着问:“梅先生,梅迎春?我看这个胡人的来历蹊跷得很,否则怎么会察觉出老爷子的秘密?”

沈珺还是迷茫地摇头:“梅先生是腊月前到咱们家来的,就说要看爹爹的藏书。我本来以为爹爹肯定会一口拒绝,把他赶走的。可谁知道梅先生肯花钱,爹爹要多少他都给,爹爹他……他就把梅先生给留下来了。”

沈槐恨恨地跺了跺脚:“钱,钱,他永远都没个够!”想了想,他又道,“看来梅迎春当初去咱家就是别有用心的,否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留下来?”

沈珺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辩白道:“哥,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帮了我很多。”

沈槐重回桌边坐下,稍稍平缓了语气问道:“你说说看,梅迎春是怎么发现老爷子的秘密的?”

沈珺轻声道:“梅先生是个有心人,他在咱家住了一个多月,有几次爹爹出去的时候,他就跟了上去,结果……就发现了实情。”

沈槐挑了挑眉毛:“你把这叫作‘有心’?”

沈珺面红耳赤地嘟囔道:“哥!梅先生他、他虽然发现了实情,可我求他不要声张,他答应了,就真的没有说出去。连袁先生、狄先生,他都没有说。”

沈槐注意地看着沈珺,冷冷地道:“你求他,他就答应了?看来他很听你的话嘛。”

沈珺浑身一颤,低下了头。

沈槐没有理会沈珺的窘态,继续自言自语:“如果梅迎春确实没有对袁从英和狄景晖透露实情,那这两个人应该没机会知道。这还好一些……如此看来,老爷子的死多半还是和他除夕夜出去办的事情有关系。说不定,还和梅迎春有关系!”

沈珺又是浑身一颤,抬起头想要开口,还是忍住了。

沈槐拿起袁从英的书信又读了一遍,觉得暂时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了,便将信仔细地收好,纳入怀中。此时,他方才发现对面沈珺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微微一笑,伸手过去,轻轻将她的手握紧,柔声道:“无论如何,你到洛阳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沈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快两年了。”

“是吗?这么快?我倒没觉得。”沈槐讪讪一笑,又问,“阿珺,想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沈珺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沈槐的眼睛,眼中再次闪现刚才初见他时的光华,殷切地答道:“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都听你的。”

她目光中的期许是如此强烈而深沉,竟逼得沈槐不得不移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沈槐打起精神,笑道:“你先安顿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反正有得是时间。我已经在离狄府一条巷子的地方找了个僻静的小院子,都收拾好了,你明天便可以搬进去住。”

沈珺点头,轻声问:“哥,你……也住那里吗?”

沈槐咳了一声,道:“我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按规矩是住在他府中的。不过那院子离狄府很近,就是为了方便经常过去看你。”

沈珺想了想,微红着脸道:“既然这样,就让何大娘和我一起住吧?”

沈槐皱眉:“什么何大娘?”

“就是我信里写的……”

沈槐一扬手,打断沈珺的话:“按说不该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过既然是个老妇人,谅也无妨。就让她给你做个伴吧,你一个人住也确实不方便。我会再找个杂役给你们,便都妥当了。”说着,沈槐朝窗外张望了下,站起身来,道,“都二更天了,我必须回狄府去了,今晚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便来接你。”

沈珺也站起身,沉默着陪沈槐走到房门口。

沈槐耸耸肩,道:“那,我就走了。”看沈珺低头不语,他抬手轻捋了捋她的鬓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沈槐走出小院,回首看时,见沈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月光照在她那一身白衣上,真是银装素裹的打扮。只是在这副沉静如水的外表之下,又蕴藏着怎样的激情和热望呢?沈槐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去多想,不祥的预感经过刚才的谈话,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随着沈庭放的死和沈珺的到来,他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变迁?沈槐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冷静再冷静。

穿过长廊,沈槐在耳房里找到店伙计,问明了梅迎春住宿的房间,便去找他。

就在沈槐、沈珺兄妹交谈之时,梅迎春回到了自己单独包下的院子。一进正屋,他便看见搁在桌子正中的油黑色长弓,他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抚弓身,用突厥语朝着门外冷冷地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何必躲躲藏藏。”

一个全身黑衣的突厥大汉探身来到门前,毕恭毕敬地朝梅迎春鞠躬行礼,口称:“铁赫尔见过王子殿下。”

“嗯。”梅迎春点点头,冷淡地问,“你们都来了?”

“是。”铁赫尔弓着腰,低头回答,“按殿下的吩咐,我们都在这里的偏院中住下了。”

梅迎春仍然看都不看特赫尔,随口道:“虽然住下了,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不得与人交谈,谨言慎行,不许离开客栈半步,都清楚了吗?”

铁赫尔点头哈腰,连声称是,谄媚地道:“请殿下放心,弟兄们一来就窝在这客店中,半步都未曾挪动过。”

梅迎春此时方才朝他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故意苛刻,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奇形怪状的,太引人注目,我是不希望你们惹麻烦。”

“是、是,殿下所虑极是,弟兄们绝不敢有半点逾越。”

梅迎春冷眼斜藐着铁赫尔,心中对他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十分不以为然。当初叔父敕铎可汗将此人派到梅迎春身边的时候,摆明了就是要来监视他的一言一行。身为可汗的飞鹰大将军,铁赫尔起初也完全没把梅迎春这个所谓的王子殿下放在眼中。毕竟梅迎春已经去族多年,突骑施部落中的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大王子的存在,还以为他早就死在了中原某地,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所以当梅迎春被临终前的老可汗召回时,族中之人惊诧之余,更多是对他的怀疑和蔑视。怀疑的是他离族多年,在父亲即将去世时突然出现的目的;蔑视的则是他当初逃避部族领袖的责任,抛家弃国远走他乡的行为。而对于长久以来,一直窥伺着可汗位置的敕铎来说,这个大侄子的现身,几乎打乱了他苦心孤诣实施了好多年、一步一步夺取部族统治权的整个计划。

敕铎可汗在梅迎春,也就是突骑施乌质勒王子回到部落的第一时刻起,就将亲信铁赫尔派到了梅迎春身边,名义上是保护王子殿下的安全,实际上则是对他进行全面的监控。铁赫尔手中握有敕铎可汗的特别授权:只要发现梅迎春有任何违逆悖反的迹象,就可以对他格杀勿论。所以从一开始,铁赫尔就未曾将梅迎春真正地尊为王子,在铁赫尔的眼里,梅迎春要么成为敕铎可汗的傀儡,要么就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

然而这位心计深沉似海、行为果决冷酷的王子硬是发展出了第三种可能。他和敕铎保持着距离,既不言听计从也未曾表现出丝毫异心,他没有成为敕铎的傀儡,却也没有让敕铎感到急迫的威胁,因而暂时还找不出杀他的理由。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以后就立即动身离开了突骑施,再次与权力的争夺擦身而过。

为了试探出梅迎春的真实想法,敕铎可汗委派梅迎春代表突骑施部参加大周朝廷的新年朝贺。假如梅迎春只是假装对可汗的位置不感兴趣,那他就绝对不会放弃与大周朝廷发展密切关系的机会。大周,实力超卓的中原霸主,亦是西域各国臣服的对象,联合这样的同盟军,对于缺乏支持急需外援的梅迎春来说,难道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吗?可梅迎春又一次表现得出人意料,铁赫尔如影随形地一路跟随着梅迎春,也始终弄不清楚他行事的意图。

梅迎春提前两个月便踏上行程,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欣赏中原大地的秀美河山之上,偶尔寻访些占卜算卦、装神弄鬼的古怪人士,怎么看都是在不务正业。他甚至把父亲遗赠给他的神弓都交给了铁赫尔,让他替自己保管,理由是随身带着这把弓太碍眼,也没啥用处。一路行来,铁赫尔几乎就要相信梅迎春确实是胸无大志,甘心于碌碌无为的生活了。但是突然间,情况在黄河岸边的金城关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起初,梅迎春只是听说了沈庭放的名字,又一次起了好奇心,按惯例便在金城关多留了几天,想要寻访到这个隐居的奇人。铁赫尔带着手下成天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无聊,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领去了一个金城关外的地下赌场,结果输了个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身上全部的盘缠都给输光了。当看到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般从赌场大败而回的铁赫尔时,梅迎春意识到,他等待了很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敕铎可汗对赌博痛恨至极,严令禁止手下人参与赌博,一旦发现便处于最残酷的极刑。这次铁赫尔的行为,等于给了梅迎春一个最有力的把柄,从此以后他便要看梅迎春的脸色做人了。

天时地利总是一起到来,梅迎春恰好在此时查访到了沈庭放的确切住址,于是他借口要去沈庭放处借阅典籍,自己留在了金城关。同时,毫不含糊地就把铁赫尔和其手下打发到了黄河对岸,让他们在那里等待。铁赫尔本来是不肯离开梅迎春半步的,可现在他有滥赌的把柄落在梅迎春的手中,后面的行程还要靠梅迎春给钱,因此再也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地带领手下先行渡过黄河,在皋河驿站里胡乱打发时间,一直等到过了新年,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八,才等到从对岸过来的梅迎春一行。为了不惊扰到沈珺,梅迎春不允许铁赫尔与他们一起赶路,只让他们远远跟随,铁赫尔始终也没有弄清楚突然出现的两个女人是什么来路,又不敢问,就这样郁闷至极地一直随行到了洛阳。

梅迎春心里也很清楚,铁赫尔只是迫于无奈才表现得如此恭顺,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一旦有个失误,铁赫尔肯定要奋起反击。此刻,这个家伙就在一刻不停地窥伺着,不怀好意地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包括今天自己去狄府请来沈槐,恐怕也逃不过铁赫尔的眼睛。梅迎春在心中冷笑着,想看就看个够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什么都看不见的。

梅迎春抬头看了看依然等在门边、似乎还有所企图的铁赫尔,冷冷地道:“怎么,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铁赫尔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愤恨,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往门外退去。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献媚地用双手捧到梅迎春的面前。

“这是什么?”梅迎春没有去接,只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这个……”铁赫尔迈前一步,故作神秘地道,“属下们在皋河驿站等待王子的时候,碰上了一帮汉人,其中一个……拿了王子殿下的神弓。”

“什么?”梅迎春脸色骤变,大声叱喝,“这把神弓谁都不能碰,难道你们不知道?”

铁赫尔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明白,只是那个汉人身手太敏捷,我们这一大班人,都没看清楚那弓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他还……还把弓拉开了。”

梅迎春的眼中精光暴射,盯得铁赫尔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梅迎春才好不容易扼制住了胸中激越的愤怒,用平静下来的语气道:“拉开就拉开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铁赫尔又把手中的纸往前送了送:“殿下,这纸上写的,是那个汉人的名字。”

梅迎春接过纸,厌恶地摆摆手,铁赫尔慌忙退了出去。

梅迎春紧捏着纸,正犹豫着,就听到门外有人在轻唤:“梅先生,可安寝了吗?”

梅迎春听出是沈槐的声音,赶紧把纸往怀里一揣,应道:“是沈将军吧?在下尚未睡下。”忙去将门敞开。

月光下,沈槐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前,夜已很深,却不露丝毫倦意。梅迎春笑着要把他往屋里让,沈槐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微笑道:“夜深了,沈槐不想打扰梅先生休息,就是想再来致谢一次。”

梅迎春只好自己迎出门外,口中谦道:“沈将军真是太客气了,梅某在沈老伯家中盘桓数日,多承阿珺姑娘照料。沈老伯出了事,只剩阿珺姑娘一个人,梅某为她尽一点犬马之劳,本也是应该的。沈将军如此再三致谢,反倒让梅某不安了。”

沈槐被梅迎春说得直摇头,无奈道:“梅兄这几句话令我都无言以对了。”他朝四下看了看,又问,“梅兄此次进京会住多久?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办?我不是别的意思,因沈某在洛阳还任了个一官半职,不知道是否有可效劳之处?”

梅迎春淡然一笑:“沈将军好意梅某心领了,梅某在洛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不过随便看看,领略下大周神都的风土人情。”

“梅兄果然是有心人。既然如此,沈槐就先告辞了,明天一早,我便来接堂妹去家中居住,待安顿下来,一定请梅兄过去做客。”

“沈将军太客气了,到时候梅某一定上门叨扰。”

梅迎春拱手致谢,目送沈槐离开。回到房里,他的心中隐隐浮现一丝不快,沈槐显然对自己怀有很大的戒心,刚才的几句话既是试探也清晰地表示了某种抵触,看似礼数周全,实际上却欲拒人以千里之外,梅迎春心想,莫非这就是大周朝廷官员的派头?他又一次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除夕夜,难道一身将军服色就会让人发生根本的变化吗?不,他不相信。梅迎春现在可以确定,袁从英和他的这位继任者沈槐之间,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梅迎春又转念一想,也怪不得沈槐。谁让自己无意中探得了沈庭放暗中所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当他刚开始住进沈庭放的家中时,倒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发现。只是有一次他在翻看沈庭放的藏书时,自沈庭放的书桌上看到刻有突骑施标志的金锭时,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这种金锭平常在中原是根本见不到的,只有这次铁赫尔一行人随身带了些。联想到铁赫尔赌博输得精光的情况,以及沈庭放常常夤夜外出的古怪行径,梅迎春决定要探个究竟。经过几次夜间的跟踪,梅迎春震惊地发现,沈庭放居然是金城关外那个地下赌场的隐秘组织者,他花高价雇用了一批打手和赌徒,训练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诱骗无知的人们,引他们陷入赌博的泥潭,再借给他们高利贷,一点点地把他们身上的钱全部榨干,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由于沈庭放从不直接露面,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什么人。官府也从不出面干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种手段摆平了吧。总之,金城关外乱坟岗上的那处破烂庙宇,就好像是个独立王国,几乎每夜都在上演着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戏码。梅迎春无法想象,沈庭放从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财富,至少从他和沈珺的生活中看不到丝毫富有的迹象,尤其是沈珺,过着连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让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于这种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后还是放过了沈庭放,没有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众。否则,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赌徒找上门来,就足以让沈庭放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沈庭放虽然死了,沈槐却仍然要担心他身上所系的秘密会影响到自己,毕竟沈槐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还是当朝宰相的卫队长,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杰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迹,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因此就会失去对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这里,便觉得又能够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突骑施最伟大勇士的神弓,在烛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深沉而凝练,却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这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贵的宝藏,它意味着权威的继续,更代表着血脉的传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怀,拿出了那张纸。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动他最宝贵的东西?

将纸展开,梅迎春的眼睛立时瞪大了,捏着纸的手颤抖起来,震惊、怀疑,还有慌乱,把他的整个身心牢牢地占据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时,已经快要三更天了。他手中持有千牛卫将军的特别凭证,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间通行无阻。来到边门旁,他正要举手敲门,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沈槐缓缓放下右手,至腰间紧紧握住剑柄,猛地转过身来,身后之人吓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几步,抬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宝剑并不出鞘,只是将他的去路横挡。

今夜的月光很清亮,照在这个蓬头垢面、一身污秽的叫花子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阴冷和诡谲。沈槐满腹狐疑地端详这个叫花子,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此人的样子已经颓唐到了极点,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似乎十分兴奋,又流露着深深的恐惧。在沈槐的剑鞘前,他哆嗦成一团,站立不住,只能半蹲在地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沈槐。

沈槐皱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叫花子嘶哑着嗓子开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将军吗?”

沈槐大惊,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声色俱厉地低声喝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那叫花子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伸着黑灰的手朝沈槐递过去。沈槐接过纸条,厌恶地避开上面的黑指印,展开来一看,立即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地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那个叫花子,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叫杨霖?”

杨霖垂下头,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沈槐又换回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貌,平静地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杨霖低声道:“今天才进的洛阳城,下午找到狄府旁边。我不敢去府上问,只向旁边的住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沈将军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这里。”

沈槐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算你聪明,这么说你来到洛阳后,除了问路还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说过话?”

“没、没有。”

沈槐绕着杨霖转了个圈,突然冷笑一声,问:“你知道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吗?”

杨霖喃喃地重复着:“他……为什么?让我来?”

沈槐的声音冷若冰霜,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杨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钱全输给他了,后来,后来他把那件东西也拿走了。我问他要,他不给。他说让我来找你……他说,只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会把那件东西还给我。”

沈槐紧锁双眉:“那件东西?”想了想,他决定道,“你跟我来,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杨霖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举起剑鞘,往杨霖的背上狠狠一击,杨霖被打得往前猛扑在地,天旋地转之际,听见沈槐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杨霖下意识地点头,沈槐移开剑鞘,拎起杨霖的后脖领子,往前一推,杨霖便如一个梦游者般,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辆马车,去南市的客栈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静小院里面,算是把沈珺安顿了下来。这天中午,他特意从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满园”叫了一桌酒菜过来,与她们二人共用了午餐。吃过饭后,沈槐嘱咐了沈珺几句,看她和何大娘开始拆放行李,布置卧房,这才回了狄府。

在狄府门口,沈槐碰上了刚巧告辞出来的宋乾,二人便在门边寒暄了起来。宋乾已从狄仁杰处听说了沈槐家中的事情,随口慰问了几句,听沈槐说堂妹已经安全到达,并且安顿妥当,宋乾也很是高兴。

沈槐问起宋乾今日的来意,宋乾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关于前几桩生死簿的案子,再来和恩师探讨探讨。”

沈槐笑道:“沈槐知道,宋大人探讨案情不假,想念大人,过来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

宋乾大笑:“咱们相识不久,我的心思倒让你给看透了。”

沈槐连连摆手:“我哪里能看透宋大人的心思,可宋大人对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来就是尽人皆知的嘛。”

宋乾闻言欣慰地点头,随后却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师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他老人家。听狄忠说自从去年底从并州回来以后,恩师就始终郁郁寡欢,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想,狄三公子还有从英的事……”说到这里,宋乾突然住了口,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沈槐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沈槐也正为此担忧。不过我倒觉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惯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后,圣上体贴大人年迈体弱,不让他再为国务多操劳,大人一下子清闲下来,恐怕反而不太习惯。”看宋乾若有所思地点头,沈槐语气轻松地道,“宋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这里来讨论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来更是鞭辟入里,风采丝毫不减当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宋大人你多来跑跑,每次都带几个疑难怪案过来给大人断,就一定能让大人神清体健!”

宋乾连连点头,干笑了几声,道:“沈将军这个主意不错,我还真是每次都带着案子来。有恩师帮忙,我的心里踏实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问:“宋大人,我记得上回在天觉寺时,大人曾让你查问圆觉的身量,不知可有进展?”

宋乾道:“这一查便知的,那圆觉生得膀阔腰圆的,是个肥和尚,中等身量,和我差不多吧。”

沈槐沉吟:“那么说,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确实不容易。”

宋乾点头:“是的,后来我又去了天觉寺一次,上天音塔看过了。那个拱窗旁边毫无支撑,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制,要想徒手攀上窗台并不容易。”

沈槐接口道:“假如圆觉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难攀上了?”

“嗯,按理应该是这样的。”

沈槐问:“那大人怎么说?”

宋乾笑了:“恩师什么都没说,沈将军你一定知道恩师的脾气,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师最爱卖卖关子。”

“这倒也是。”

两人一齐朗声大笑。

笑罢,宋乾压低声音道:“沈将军,周梁昆那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沈槐摇头,也低声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动,宋大人请放心,沈槐一直都派人日夜监视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告知宋大人。”

宋乾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哟,才和沈将军随便聊了几句,怎么就过正午了。刚才京兆府那里送过信来,说南市一个珠宝店里发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协查,我还要赶回去安排,这就告辞了。”

沈槐忙抱拳道:“宋大人公务繁忙,辛苦了!”

两人这才在狄府门前告辞,各自去忙。

整个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卫队的防务情况,又过问了一番周梁昆处的监视安排,均没有什么异常。他惦记着沈珺,不免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落山,沈槐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想看看狄仁杰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饭了。

刚和狄仁杰聊了没几句话,狄忠突然来报说宋乾来了。狄沈二人不由诧异地互看了一眼,中午刚刚送走的,怎么晚上又来了?

“恩师,沈将军!”宋乾一迭连声地叫着,匆匆忙忙走进书房。

狄仁杰问:“别着急,先坐下,什么事情如此紧要?”

宋乾朝狄仁杰深深一揖:“恩师,学生无能,又有案子要麻烦到恩师了。”

狄仁杰的眼波一闪,淡淡地问:“又有案子?既然惊动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颇不寻常。”

狄忠端上茶来,狄仁杰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说。”

宋乾依言喝了口茶,这才稳了稳心神,道:“恩师,沈将军,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处理今天新报上的一桩案子。南市有一家叫作撒马尔罕的胡人珠宝店,今天中午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狄仁杰微扬起眉毛:“撒马尔罕?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开的珠宝店我也知道几家,似乎没有听说过这个。”

沈槐皱起眉来重复了两遍珠宝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见过那个珠宝店。就在我堂妹暂住的客栈不远……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么?那里出了人命案?”

宋乾接口道:“对,就是家门面很普通的珠宝店,案子是先报到京兆府的,说是珠宝店的波斯掌柜在店中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头颅被砍,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

狄仁杰道:“无头女尸?这样的案子倒确实少见,按例是该请大理寺协查的。只是,宋乾啊,一桩人命案子也不该让你这个大理寺卿如此紧张迫切吧?”

宋乾“咳”了一声,道:“本来我也只是安排手下人去协助查案,他们回来以后报说案子很蹊跷,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可也说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委,看起来颇为棘手。我想起恩师曾经说过,杀了人以后还取走头颅的,多半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便建议他们还是先想办法弄清楚那女尸的来历。”

狄仁杰微微点头:“嗯,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既然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他是不是能认出死者呢?”

宋乾赞叹道:“恩师真是一语中的!学生也问过,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认识死者,说他一早出去办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里看门的小伙计说有位女客来访,在楼上等着。于是掌柜便上楼去见客人,结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没有见到死者的面貌。至于那小伙计嘛,稀里糊涂的,话也说不太清楚,只说这位女客来时全身罩着黑色大披风,他什么都没看见。”

狄仁杰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那么,后来呢?难道他翻供了?”

宋乾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地笑了,宋乾道:“恩师啊,今天沈将军还说呢,您一听说有奇难怪案就来劲,还真是一点儿没说错。看来这个案子就等着您来大展神探的风采了。”

狄仁杰佯怒:“好你个宋乾,如今也学会调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样。”

沈槐连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

狄仁杰笑着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乾道:“恩师,刚才虽是说笑,但学生没有十分的必要,又怎么敢劳动到恩师!”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掌柜真的翻了供!”

“哦?”狄仁杰眯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宋乾继续道:“学生听了案情以后,便建议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审波斯掌柜,看能不能多问出些名堂来。可学生也没有料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京兆尹竟亲自带着波斯掌柜到大理寺来,说那波斯掌柜突然承认他认识那个死者。而且……恩师,您恐怕万万都想不到,他说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小妾,名叫顾仙姬!”

“梁王的小妾?”狄仁杰也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那波斯掌柜能肯定吗?”

宋乾重重点头:“他一口咬定。”

“可是他怎么能认识梁王的小妾?况且梁王的小妾到他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珠宝店来干什么?”

宋乾忙回答:“这些话京兆尹也都问过了,据那掌柜说,梁王的这位小妾名唤顾仙姬,原来是遇仙楼的头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杰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里喃喃道:“遇仙楼,怎么又是遇仙楼?”

沈槐轻声问:“大人,遇仙楼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不记得傅敏的死了吗?”

沈槐倒吸口冷气:“是啊,梁王的妹夫就是暴毙在遇仙楼!”

狄仁杰冷冷地道:“看来梁王和这个遇仙楼还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看了看宋乾,“宋乾,你继续往下说。”

宋乾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据波斯掌柜说,过去顾仙姬在遇仙楼时,曾去他的店中买过珠宝,因此他对顾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这次之所以能认出那女尸是顾仙姬,却是因为这女尸的头颅虽被砍去,脖子上的项链却未取走。这项链正是一年多前,他亲手卖给顾仙姬的。”

狄仁杰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这案子果然有意思。女尸被砍去了头颅,却不取走项链……遇仙楼,头牌姑娘,梁王的小妾,妹夫……凡此种种,难道都是孤立的事件,因为某种巧合才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沉思。

宋乾和沈槐坐在两旁,直直地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