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年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死尸,各式各样的死状,有无辜枉死的,有恶贯满盈的,有慷慨就义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经学会平静地面对这许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说的那样,只将他们当作探案的线索,而不投入作为人的情感。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袁从英面对沈庭放的尸体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的,既不是惊诧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长久以来都在期待着看到这个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得越耻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满足……

身后的阿珺在急切地问:“袁先生,我、我爹爹他怎么了?”

袁从英转过身,沉闷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

阿珺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似乎一时不能相信袁从英的话,她仔细观察着袁从英的表情,终于明白对方是在陈述一个确切的事实,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朝前跨了一步,轻声说:“袁先生,让我进去看看。”

袁从英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阿珺让到门前。阿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父亲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只是缓缓靠到门檐上,泪水静静地淌下来,喃喃自语:“爹爹,爹爹,你终于还是有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泪,举步就要往屋里走,却被袁从英伸手挡住了。

袁从英轻声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面。我先进去察看。”

阿珺泪水充盈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袁从英的脸,终于点了点头。

袁从英正要朝屋内迈步,前院东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响动,紧接着就听到韩斌大叫起来:“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哟!”

“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袁从英和阿珺不由对视一眼,又一齐紧张地朝前院望去,东厢房里的响动越来越大,韩斌在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姐姐,快来呀!老奶奶,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低头看着阿珺的脸,尽量语气和缓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面看看好吗?我留在这里。”

阿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极低声地道:“好,袁先生,这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着,她一扭身,脚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袁从英目送阿珺的身影转过堂屋,方才再次回转身,迈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间。这套正房分三个开间,正中这间对门放着书桌和椅子,后墙下置着狭长的条案,还有两排书柜分别靠在左右两侧的墙上,看格局应该是沈庭放的书房。左右两面墙上还各垂着幅蓝色的麻布帘帷,是通往两边偏房的。

袁从英站在书房正中,环顾四周,白灰糊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中渗出股阴森凄凉的味道。书桌上的烛灯横躺下来,烛油流到桌面上,将桌上的几张纸染得斑斑驳驳。除此之外,桌上的笔架、砚台、水缸等文房用具也一概横七竖八,几本书籍和卷册或胡乱地摊开,或垂落在桌侧,地上更是滚散着好多书籍,被十分明显的足迹踏得污浊不堪。

袁从英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起面前的尸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死者的面颊,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弹性和温度,说明刚死了不久。沈庭放的整张脸都涨成黑紫色,脸上原来就密布的疙瘩和坑洼愈加肿大,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他双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红色,嘴大张着,白色的口沫从嘴角一直淌到颚下,灰色的胡须乱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袁从英愣愣地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胸口阵阵翻涌,恶心得几乎就要吐出来。

门口有人在喊:“袁兄,这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掉头,见梅迎春大大的个子拦在门前,立时就把早晨的光线挡去了一大半。袁从英招呼道:“梅兄,你来得正好。沈庭放死了。”

梅迎春赶紧跨入房门,来到袁从英身边,也蹲在尸体旁。

袁从英问:“梅兄,你怎么过来的?”

梅迎春一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沈庭放的死状,一边答道:“昨天咱们救下的那个大娘一早醒了,便大呼小叫地要去找什么儿子,还拼命要下床走人。可她身体虚弱,昨天冰水泡过之后,手脚也有些冻伤,根本迈不动步子,刚下地就又摔倒了。斌儿拦不住她,在那里又跳又叫,把我和狄兄都吵醒了。”

袁从英点头:“我方才在这里也听到了,就让阿珺姑娘先过去。”

梅迎春紧蹙双眉道:“是啊。我和狄兄刚去东厢房安顿那位大娘,阿珺也过来了,帮着一起把那位大娘又扶上了床,还拼命安抚她,劝她先安心养病。可我就看阿珺的神色不对,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才告诉我说沈庭放出了事,我就赶过来了。”

袁从英点头:“今天一早我在院中散步时碰上阿珺,她说要来伺候沈庭放起床,我们一块儿过来,便发现沈庭放已经死了。”

梅迎春问:“袁兄,你已经在检查尸首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袁从英指了指沈庭放的脸:“你看,他的脸扭曲成这个样子,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到万分恐惧的事情,还有这满脸的黑紫和嘴边的白沫,都像惊吓过度所致。”

梅迎春紧抿着嘴唇,连连点头。两人又一齐往沈庭放的身上看去,只见他的两手呈抓握状,痉挛地僵直在身体前方,胸口和肚腹上好几个血洞,冒出的鲜血将所穿的灰布袍衫染得猩红片片,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梅迎春仔细辨别着沈庭放身上的伤口,低声道:“看样子是被利器扎伤,是匕首吗?”

袁从英也凝神细看伤口,思索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看不像匕首,像剪刀。”

“剪刀?”梅迎春诧异道。

“嗯。”袁从英指着沈庭放胸口的伤口道,“你仔细看,此处的伤口其实是两个小伤口紧凑在一起。还有这里,这左腹的伤口也是如此。所以我断定,凶手应该是手持剪刀向沈庭放捅过来,但这个凶手行凶的意志和魄力似乎有限,捏剪刀的力度不够,两个刀锋分开,故而形成了两个紧连在一处的伤口。”

梅迎春听得连连点头,又指着沈庭放的手道:“看样子这老头子还想和对方搏斗,可惜力有不及,终于还是被害了。”

袁从英也赞同地点头,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沈庭放是认识那个凶手的。”

“哦,为什么?”

“如果这凶手只是个入室行凶的陌生人,一见之下,沈庭放的表情应该首先是惊诧。假设这个凶手二话不说就动手的话,沈庭放的脸上肯定更多的是惊慌和愤怒,而不该是如此深刻的恐惧神情。但从沈庭放现在的状况来看,他的恐惧已经达到了一种程度,似乎光这种恐惧感就足以置他于死地。”袁从英再次将那些伤口指给梅迎春看,“而且你看这些伤口,刺杀的部位杂乱无章,伤口又浅,基本都不在致命的位置上,一望而知,这凶手是个完全没有经验的生手,行凶的时候慌乱非常。更重要的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些伤口虽然看上去凶险,但根本不足以致命。沈庭放就这么死了,要么是他长期患病,身体太弱,以至于受了这些伤就难以支撑,要么就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心神涣散,肝胆俱裂,所以才死得如此迅速。”

梅迎春听得入神,半晌才赞叹道:“袁兄,看来狄仁杰大人的当世神探之称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袁兄你这个卫队长,断起案来竟也如此胸有成竹。”

袁从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哪怕就是看也该看会了。不过和大人比起来,我还差得太远……”

两人从尸体边站起来,一起环顾屋子四周。梅迎春道:“我在门外看见一行足迹,通到后墙根处,应该就是凶手出入的痕迹吧。”

袁从英点头:“目前看起来这是唯一外人侵入的痕迹。”

梅迎春想了想,突然问:“为什么只有一行足迹?而不是一出一入两行?”

袁从英道:“这个问题我刚才就想过了。昨晚至现在的雪一直没停过,风也很大,雪地上的足迹没过多久就会被后下的雪盖上。屋外的这行足迹还在,只能说明凶手其实刚刚逃走不久。”

“刚逃走不久?”

门口有人一声惊呼。梅迎春和袁从英一起往外看去,狄景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屋前。看见他,袁从英皱眉道:“你不在前面陪着阿珺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狄景晖大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啊!阿珺好不容易把那老大娘又哄睡着了,现在带着斌儿给大家做早饭去了。我在前面也没啥可干的,就过来看看咯。”

梅迎春忙问:“阿珺还好吧?”

狄景晖叹口气,道:“眼睛红红的,倒也忍着没哭,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刚才看我要过来,还说一切都托付给我们了。什么时候我们察看完了,就叫她一声,她来给老头子收殓。”

袁从英若有所思地问:“她没说要报官吗?”

狄景晖边往里走边回答:“没有啊。她在等我们替她做决定。”

梅迎春追问:“她是这么说的?”

“是啊,怎么了?”狄景晖看看梅袁二人。三人颇为感慨地互相对视,心里对阿珺的怜爱陡然又增加了几分,大家都很清楚,阿珺之所以把决定权交给他们,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了他们几个的特殊身份。如果把沈庭放的死提交官府查办,梅、狄、袁三人便一个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免不了一番盘查,而这显然是他们不希望碰到的。面对自己父亲的突然死亡,还能为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阿珺的确是将他们当成至亲好友来看待了。

收起思绪,袁从英突然想起狄景晖方才的话,便追问道:“你刚才听我们说这凶手逃走不久,为何如此惊讶?”

狄景晖跺脚道:“哎呀,你忘记了吗?我上完茅厕回来被你拧了脖子时,不是告诉过你,我从茅厕出来的时候曾经撞上过什么东西。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个人啊。”

梅迎春惊道:“还有这等事!那么说狄兄你很有可能和这个凶手打了照面!”

“谁说不是呢?”狄景晖嚷道,“我当时宿酒未醒,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所以也没看个究竟,就回西厢房去了。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后怕!”

袁从英按了按额头:“是,我记得你说的话。”他看看狄梅二人,沉声道,“根据这些情况可以断定,这个凶手昨晚比较早的时候就潜入沈宅,一直躲在后院的某处,但作案的时间,却是我们三人回到西厢房休息以后,到景晖兄去茅厕回来的这段时间里。”

梅迎春追问:“何以见得?”

袁从英朝屋门口走了两步,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方道:“首先,雪地上凶手进入的足迹已经被雪掩盖,所以他必然是较早就潜入了后院,应该不会晚于阿珺和斌儿回东厢房的时间。其次,我们昨夜一直饮酒到凌晨,在这段时间里,凶手行凶的动静我们不可能听不到。所以凶案发生只能是在我们回到西厢房以后,你们两个先睡,我也睡着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应该时间不太长,直到景晖兄从茅厕回来撞到人,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面,凶手做下了这桩命案。”

狄景晖听得连连点头:“没错!事情肯定是这样的!”

袁从英喃喃道:“如果我不是睡得那么熟,一定能觉察出动静的。”

狄景晖看着他的脸色,颇为无奈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两个不也睡死了吗?”

梅迎春在旁听着他二人的对话,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袁兄!我看你真的不用过于自责。我昨晚上就说了,沈庭放这个人是死有余辜的。我告诉你们,他死了,不仅可以从此少害许多人,还可以让阿珺得到解脱。要我说,他死得还真是时候!”

听梅迎春这么一说,袁从英和狄景晖不由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袁从英才问:“梅兄,以你之见,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梅迎春一笑:“袁兄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袁从英道:“一般查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作案动机。而动机,必须要从熟识死者的人中去探寻。不论是谋财害命,或情杀,或仇杀,只有死者的亲朋好友才有可能根据他们对死者的了解,推断出其中的缘由。我们三人中,就是梅兄与沈庭放接触最深最久,当然要问你。”

梅迎春爽朗地笑起来,道:“既然袁兄将球抛给我,我就班门弄斧了。不过,在我推测凶手的动机之前,我请袁兄、狄兄与我再勘查勘查现场。”

狄袁二人点头称是,三人重新回到沈庭放的尸体旁。袁从英从桌上拿起那几张被烛油污浊的纸张,看了看,招呼狄景晖道:“你看,这是沈槐贤弟的家书。”

狄景晖凑过来一瞧:“是啊。这里写的就是你我的事情嘛。看来沈庭放见了我们之后,就回来取出这封书信细读。”

袁从英又俯下身,仔细察看了一番笔墨砚台,道:“沈庭放遇害前应该在书写什么,笔尖上和砚台里的墨都是新的。”

狄景晖闻言,在书桌上下查找起来,找了半天,失望地道:“没有他新写的纸嘛。去哪里了?”

梅迎春此时也把书桌上下散落的书籍、卷册都收拾起来,又察看了被翻动得乱七八糟的书柜,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沈庭放当初允我随意翻看他书房里的书籍卷册,因此我对这里的收藏都很清楚,依我看来,至少有十多本典籍被盗走了。”

袁从英追问:“是吗?这些典籍都是同一类的吗?有关联吗?”

梅迎春微笑:“袁兄的问题真是一针见血,我方才也仔细比较过了,那些被盗走的典籍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看起来这个盗贼完全是随意拿取的。”

袁从英又问:“那么这些典籍是不是都很值钱呢?”

梅迎春摇头道:“其实不一定,沈庭放所收藏的典籍奇在名目繁多、涉猎广泛,对于有兴趣的人来说,千金也难寻,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尤其是这间书房里放的,只是他藏品中极少的一部分,最值钱的根本就不在这里。”

袁从英点头道:“那么说,这个盗贼只是顺手取走了几本典籍而已,并不是刻意而为。”

梅迎春附和道:“一点儿没错,我看这个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这些典籍。”

狄景晖插嘴道:“那么,会不会是谋财?不过,这个沈庭放实在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梅迎春摇头道:“这也不太可能。虽然据我所知,沈庭放以卑鄙的手段敛取了很多财富,但他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这个住所更是鲜为人知。当然,确实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侦得了沈庭放的居所,上门劫财,但又不知道具体的藏金地点,便妄图逼迫沈庭放供出存放之处,言语不合间下了杀手。凶手看见死了人,慌忙逃跑,才顺手带走了几本典籍。”

狄景晖好奇:“梅兄,沈庭放究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到底知道了他什么秘密,能不能告诉我们?”

梅迎春拱了拱手:“二位,不是梅某刻意隐瞒,实在是对阿珺姑娘有过承诺,不便透露,请见谅。”

狄景晖追问:“你不说就算了。可难道阿珺知道他父亲的恶行,还帮忙袒护?”

梅迎春沉默不语。狄景晖想了想,阴沉着脸也不吭声了。

就在他二人交谈的时候,袁从英一边注意倾听着,一边走到左右两侧的偏房前,撩起帘子看看,又回到屋子中央。

梅迎春问他:“有什么异常?”

袁从英摇头:“一间是卧室,一间堆放杂物。凶手的足迹根本就没有到过这两间屋子前,房里的东西也很整齐,可见凶手没来得及进去。”

梅迎春看着袁从英,沉吟着说:“如此说来,关于动机,梅某便有两个答案。一个就是刚才的谋财说。另一个嘛,应该是仇杀。梅某说了,沈庭放暗中做了许多恶事,仇家肯定不少。虽然沈庭放刻意隐居,但总有可能被人发现踪迹,杀上门来。”

袁从英摇头:“如果是仇杀,何必拿那些典籍?而且还把书房翻得这么乱,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梅迎春一愣,道:“这倒也是。如此看来,还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更大,但这个凶手好像未能达到目的。”

袁从英突然双眉一耸,道:“如果没有达到目的,凶手会不会再来?”话音未落,他已经像箭一般蹿出了房门,却猛地看到阿珺站在面前,赶紧停下身形。

阿珺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麻衣,呆呆地站在后院正中,浑身上下落满雪花,脸被冻得通红,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

袁从英还未及开口,阿珺先自朝他微微欠身:“袁先生,你们勘察完了吗?我可不可以去为我爹爹净身换衣?”说着,两行清泪慢慢落下。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便朝阿珺点点头。梅迎春和狄景晖也闻声来到门前,阿珺对三人轻声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在堂屋里。我……去给爹爹收拾。”

梅迎春忙问:“要帮忙吗?”

阿珺点头:“梅先生,请帮我将爹爹放到里屋床上。”

梅迎春随阿珺进了屋,袁从英朝狄景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沿着雪地上的足迹向后墙根搜寻而去。

绕过柴房,狄景晖指着前面叫:“就是这里,我撞上了那个人!”

袁从英定睛查看,地上的足迹果然由两条汇集后杂成一片,随后又分别向前院和后墙根而去。

袁从英凝神盯着雪地,天空中依然雪花飘飞,早晨的阳光却十分强烈,映得雪地熠熠闪光,颇为耀眼。狄景晖也眯起眼睛左看右看,什么都没发现,他揉了揉脖子正打算走人,袁从英突然往前一探身,从雪地里拿起样东西来。

狄景晖定睛一瞧,居然是把小刀,忙问:“咦?怎么有把刀在这里?难道是……”

袁从英沉吟着道:“不清楚,这刀看样子只是普通人家厨房里用的刀具,而且刀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不像是凶器。”

狄景晖思索道:“是啊,你方才不也说,凶器应该是把剪刀嘛,不是这种刀……难道是阿珺自己不小心掉落在这里的?”

袁从英从怀里掏出块手帕,将刀裹起,站起身来道:“等会儿问问她吧。”

二人继续循着足迹来到后墙根下,这院墙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足迹通往的墙上,积雪被扒下大片,露出黑色的泥灰,显然有人不久前刚从此处翻越而出。

袁从英扭头对狄景晖道:“我跟出去看看。你去找梅兄和阿珺吧,给他们帮帮忙。如果梅兄出去找墨风,你务必要留在院中,不能光让阿珺、老大娘和斌儿他们几个单独留下,我怕不安全。”

狄景晖点头:“你放心吧。”

袁从英纵身一跃站上墙头。四下看看,墙外赤地茫茫,整片雪地上连条道路都找不到,唯有两行歪歪扭扭的足迹,异常显著地呈现在雪地之上。

袁从英自墙头跳下,顺着足迹亦步亦趋地前行。一边走,一边集中起全部的精神,仔细搜索着足迹周边的雪地,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走了很久,眼睛被白色的雪地晃得生疼,依然一无所获。正在失望之际,面前突然出现了个小小的土坡,袁从英跟随着足迹绕到小土坡后,背风之处的新雪覆盖不多,足迹比别处越发鲜明。更令他惊喜的是,就在这足迹的四周,散落着不少书籍和卷册,半埋半掩在新雪之下,书页被风吹得连连掀动。

袁从英从地上捡起两本书籍翻开,这书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纸张发脆发黄,上面的字体更是古怪难辨,他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又接着捡起剩余的书册,全是差不多的古体旧书,只有少数两本还勉强能看个似懂非懂,可以断定,这些书籍肯定是些珍藏的古书,和他方才在沈庭放的书房中所看到的那些书籍属于一类。

袁从英撕下衣服下摆,打成个简单的包袱,将地上的书籍装裹好。站在原地,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看起来,那个凶手逃窜到此时,才想起来要检视一番取来的书籍,显然这些典籍没有令他产生丝毫兴趣,只让他倍感累赘,就干脆全部丢弃在此。从凶手的这个行动来看,他去沈庭放处绝对不是为了那些收藏。那么,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莫非真的是仇杀?可他杀人也杀得太草率太不坚决了。或者就是要找什么东西,慌乱之下却没有找到……

袁从英摸了摸揣在怀中的那柄小刀。虽然还需要找阿珺确认,但他其实并不相信这柄刀具是阿珺丢弃在院落中的。最大的可能,仍然是凶手慌不择路地逃跑时,与狄景晖撞在一处,掉落了这把他原来准备充当凶器的刀。但问题是,为什么他没有用这把刀杀人呢?小刀上没有丝毫血迹,在沈庭放身上捅出若干伤口的却是柄剪刀,难道这凶手随身带着两把凶器?袁从英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不连贯了,他努力想模仿狄仁杰的方式来做些推理,可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这桩案子中的某些细节令他从内心深处感到莫名的恐惧,使他害怕去做进一步的探索,害怕发现其中的真相。

寒风拂面,袁从英努力清醒头脑,足迹依然在向前延伸,还需要继续追踪。往前是些连绵的小土坡,足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似乎也在寻找前进的方向。袁从英继续以之前的方式,紧盯着足迹,微弓下腰,边走边搜索,可惜再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翻过一个较大的山坡,绕过几片稀稀落落的枯树林,面前出现了条狭窄的官道,官道的另一侧,便是漫延不绝的高大山脉。

足迹进入官道后,和往来的车辙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辨认。袁从英挑选了近旁的一座山冈,疾步登上岗顶,从上往下眺望,远远地可以看出,这条官道的一端连接着黄河岸,另一头通向一座孤零零的关隘,沿途分出岔道,通往附近的村庄。袁从英在心中默默思量,那座关隘应该就是阿珺口中的金城关了。他转回身向自己的来路望去,白茫茫的原野上,疮疤似的点缀着几片树林,高高低低的小山坡次第连接,目力所及之处,根本看不见半点人烟。沈庭放的那座宅院将踪迹深藏在这万里萧瑟的荒芜景致之中,沿官道从黄河到金城关之间往来的人们,完全不可能想象到,在原野的深处,还有一户神秘的人家。

袁从英知道,今次的追踪只能到此结束了。这时他才发现背痛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扶着身边的一块山石,他决定坐下休息片刻。整理着思绪,袁从英再一次问自己,沈庭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在此隐居?他到底在干什么,又在害怕什么?阿珺,这个温柔可亲的姑娘,怎么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生活下来?现在沈庭放死了,只剩下阿珺一个人,她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袁从英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循声望去,果然,就在山冈之下站立着一匹高头骏马,正轮番蹬踏着四蹄仰天长啸。

“墨风!”袁从英喜出望外地惊呼一声,连跑带跳地跃下山坡,赶到墨风身前。

看见袁从英,墨风好像也认出了他,一个劲地打起响鼻。袁从英激动地上下打量着它,却见这骏马在风雪中傲然挺立,威风凛凛,完全看不出曾面对过生命危险。

袁从英伸手轻捋它黑亮的鬃毛,口中喃喃道:“真是匹神马!你是怎么爬上黄河岸的?好样的!”

墨风伏下脑袋,蹭蹭他的脸颊,竟好像是在和自己的主人亲热。

袁从英的心头一热,想也没想就翻身跃上马背,揪牢缰绳,轻轻拍了拍墨风的身子:“咱们回去!”

墨风抬头嘶鸣一声,便在雪地上跑起来。起初似乎还对雪地心有余悸,跑得小心翼翼,慢慢地就自信起来,越跑越快,风驰电掣般地往前飞奔,转眼便回到了沈宅的院墙之外。

回到沈宅,袁从英却并未见到梅迎春,他果然一早就出去寻找墨风了,还要去金城关内的镇甸为沈庭放定做棺材。阿珺已经在后堂里布置了简单的灵堂,在那里守起灵来。他们在黄河岸边救下的大娘好了很多,已能下床,看到沈宅里出了事,倒也不再吵着要走,主动留下帮忙,现在正在厨房里带着韩斌给大家准备午饭。反倒落下个狄景晖无所事事,从沈庭放的书柜里拿来本书胡乱看着,打发时间。

袁从英拴好墨风,看它开始惬意地啃起草料,便往后院而来。正堂的门敞开着,书桌被移到一旁,条案的正中置放了香炉,香炉后面的一块木牌上书“先父沈庭放之位”,算是个简易的灵位。阿珺全身缟素,在灵位前垂头而坐。

袁从英跨入房门,在灵位前稍停片刻,刚转过身来,阿珺已站在他的面前。袁从英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安慰道:“阿珺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阿珺点头,随之凄然一笑:“袁先生,方才狄先生说你出去追查线索了,你……找到什么了吗?”

袁从英示意阿珺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他首先让阿珺看了那柄小刀,不出所料,阿珺肯定地说从没见过这把刀。袁从英又打开带回来的包袱,将书籍一本本递给阿珺察看,确实都是沈庭放书房失落的书,而且一本不少。阿珺含泪谢过,正要将书收起来,袁从英阻止道:“阿珺,关于这些书,我还有一个问题。”

阿珺询问地看着袁从英,袁从英轻抚其中的一本书,指着一处问道:“阿珺,你看,这里有个铜扣,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阿珺低着头回答:“这是用来镶嵌铭牌的。”

“什么铭牌?”

“就是藏书人家族姓氏的铭牌,用来表征书籍的拥有者。”

袁从英问:“阿珺,为什么沈老伯这些书上的铭牌都没有了?是原本就如此吗?”

“原本如此。”

袁从英想了想,又问道:“阿珺姑娘,沈老伯的其他藏书在什么地方,可以给我看看吗?”

阿珺点头称是,随即掀开左边墙上的帷帘,将袁从英让进去。袁从英之前看过,这间屋子的窗户被黑色油纸封得密不透风,屋中胡乱堆放着几个柜子和箱笼,像是个杂物间。阿珺点亮小桌上的蜡烛,从腰间摸出串钥匙,打开其中的一个箱笼,掀开箱子盖,只见里面装着满满一箱笼的书。袁从英随便拿了本书翻翻,和书房里陈列的书籍差不多,这本书的铜扣处也一律是空的,没有铭牌。

阿珺低声道:“这间屋子里所存放的便是我爹爹全部的收藏。箱子里,柜子里,全都是。”

袁从英点头:“这些书梅兄都看过吗?”

“只看过一部分。梅先生住的一个月,我爹爹把很多书都搬到书房里给他看,但还有些依然锁在这里。”

杂物间里黑黢黢的,只有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阿珺的面容半遮在阴影之中,脸上泪痕斑驳,越发显得凄楚无助。袁从英在心中深深地叹息着,决心把上午在山冈上所考虑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低下头,尽量语气柔和地问:“阿珺,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人害死了沈老伯?”

阿珺摇摇头,沉默不语。

袁从英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报官?”

阿珺依旧沉默着摇了摇头。

袁从英道:“可你已知道,我和景晖兄不能在此久留,一两天内必须启程。梅兄在洛阳有事要办,也要离开。我们……大约来不及把你父亲的死因调查清楚。到时候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阿珺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袁从英移开目光,轻声问:“阿珺,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阿珺木然地回答:“我……还没来得及想。”

“嗯,我知道。”袁从英点头,声调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时间紧迫,你现在必须要想。”看到阿珺迷茫的神情,袁从英微微一笑,“阿珺,你说过把我和景晖兄当作兄长。此刻,我这兄长想给你提个建议。”顿了顿,他才斩钉截铁地道,“阿珺,去洛阳吧,去找你的堂兄,我的沈槐贤弟。”

“洛阳?”阿珺喃喃重复。

袁从英观察着她的神情:“你……愿意去吗?”

阿珺垂下头不吱声。

袁从英笑了:“那就好。我都想过了,梅兄也要去洛阳。干脆你就和他一起走,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阿珺急切地问:“可是爹爹……”

袁从英道:“我的建议是,先在家停灵七天。我去和梅兄商量,请他再等七日。七日之后,由你来决定,是立即下葬还是扶灵东去。总之,到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动身了。”

“梅先生会答应吗?”

“黄河封冻,他还需要想出办法过河,原也无法立即动身。”袁从英说着,看了看阿珺,温和地说,“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阿珺苍白的脸上透出细微的红晕,她扬起脸,诚挚地说道:“袁先生,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袁从英有点儿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四下看看,又皱起眉头:“只是这些收藏不太好处理。带着太麻烦,留在此地的话,难免窃贼上门,那沈老伯的心血就无法保全了。”

阿珺咬了咬嘴唇,突然道:“袁先生,我再给你看个地方……请你去把正堂的门关上。”

袁从英依言去关上房门,回到杂物间时,见阿珺站在靠墙的一个大柜子前面,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看他走过来,阿珺蹲下身,在柜底的最里面,轻轻按了个非常难以辨认的按钮,柜底朝上掀开,露出个洞口。阿珺低声道:“袁先生,这下面有个地窖,是我爹爹专用来收藏秘密物品的,请随我来。”她擎着支小蜡烛率先进入,袁从英随后跟进,沿台阶走到底,下面果然是个和上头杂物间差不多大小的地窖,很低矮,阿珺尚能站直身子,袁从英便只好弯着腰了。

阿珺将蜡烛举起,让袁从英看清四周,除了角落里模模糊糊堆着样东西之外,整个地窖里什么都没有。阿珺轻舒口气,慢慢解释道:“袁先生,我们一家五年前搬到此地时,爹爹特意找了这所与世隔绝的宅院居住。为了藏书的安全,他找人修了这个地窖。”

袁从英眉头轻蹙:“那为什么现在这里并没有放置藏书?”

阿珺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袁从英沉声道:“阿珺,我猜想这里原先存放的并不是你父亲的藏书,而是他通过某些不可告人的手段所取得的财物,我说得对吗?”

见阿珺不回答,袁从英也不再追问,只是到角落去翻了翻那唯一的物品,原来是幅编织地毯,地窖里太暗,看不出具体的样子。

袁从英示意阿珺过来看,阿珺直摇头:“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袁从英问:“阿珺,你是想把藏书都转移到这里来吗?”

阿珺反问:“袁先生觉得这样可以吗?”

袁从英点头:“如此甚好,我现在就把上头的箱子搬下来。”

阿珺轻轻拉拉他的胳膊:“不要搬箱子,把书搬下来就行。”

袁从英疑惑地看着她,阿珺的脸涨红了:“整箱书太沉,不好搬的。况且……梅先生知道这个杂物间,如果箱子突然都不见了,他会起疑心的。”

袁从英恍然大悟。

因为只能一次搬运数十本书籍,袁从英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杂物间箱笼和橱柜里的书籍全部搬到了地窖里。阿珺则去对面的卧房取来些衣物,随意放置在搬空了的箱柜里。待二人将地窖门重新关好,杂物间恢复原样,回到正堂时,午后的太阳业已西垂。

袁从英还想再嘱咐阿珺几句话,前院传来墨风的叫声,声声都是喜悦,袁从英知道一定是梅迎春回来了,便匆匆赶往前院。梅迎春果然正与墨风欢天喜地地亲热个不停。见到袁从英过来,梅迎春兴奋地招呼道:“袁兄!我在黄河岸边找了大半天,本来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你倒把墨风给找着了。”

袁从英也笑道:“其实是巧遇,今早我追踪凶手的足迹到了官道旁,正好碰上了墨风,便把它带回来了。”

梅迎春听着,脸色突然一变,追问道:“袁兄,你是骑着墨风回来的吗?”

“是啊。”袁从英答道,却见梅迎春的神色霎时变得阴晴不定,嘴里还喃喃着:“这怎么会?墨风从不让其他人骑……”

袁从英跨前一步问:“梅兄,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梅迎春慌忙掉转目光,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阿珺恰恰在此时出现,打过招呼后,她便邀请梅迎春到后堂谈话去了。袁从英立刻就明白,她是与梅迎春商量同去洛阳的事情。

夜幕降临的时候,几个人再次围坐在了堂屋的圆桌旁。昨夜至今,他们的这个除夕和元旦过得太不平常,以至于常常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下一刻就会从梦中惊醒,又似乎陷入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心情时时都在阴郁和希冀中摇摆,真是倍感煎熬。

梅迎春已经和阿珺商议好,七日之后便将沈庭放暂时落葬在沈宅后面,待阿珺进京见到沈槐以后,再决定正式下葬的时间和地点。梅迎春白天去金城关时,不仅给沈庭放订好了棺材,还找到了渡河的向导,据说都是些常年生活在此,对黄河状况非常了解的人,能够引导渡河的人找到最轻松和最安全的途径。

那位姓何的大娘也已和大家熟识了起来,原来她是金城关内的一个寡妇,靠一手精巧绝伦的绣活谋生,含辛茹苦地将唯一的儿子抚养长大。现在儿子去洛阳赶考,她不放心,打算追随而去,慌忙赶路时在黄河上坠入冰洞。阿珺听了她的叙述,心念一动,便建议何大娘干脆七日后与她和梅迎春一起进京。梅袁二人也觉得阿珺身边有个老妇人陪伴会更妥当,于是从旁劝说,何大娘略为踌躇后,就答应了。何大娘的女红了得,也很有经验,这几日正好陪着阿珺给沈庭放裁制寿衣,料理家务,收拾行装。

新年的这第一顿晚餐大家都吃得没什么胃口,匆匆将要事商议停当,阿珺仍然返回正堂去守灵,何大娘作陪。梅迎春白天从镇上给韩斌带了些爆竹,这小孩儿便一个劲地缠着袁从英,要去放爆竹玩儿,袁从英无奈,又不能在刚死了人的沈宅里面燃放,只好带着他去沈宅外的原野上。梅迎春和狄景晖继续留在堂屋里喝酒聊天。

这夜风雪骤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空,穹宇苍茫,清朗高远。仰头望去,只见满天的星斗,数不清看不尽。韩斌一连放了十多个爆竹,开心地在雪地上打起滚来,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小小人生中所有的悲苦离觞,只要几声爆竹的脆响便可冲得烟消云散。疯了一阵子后,韩斌安静下来,依偎到袁从英身边,两人默默无言地眺望着星空下的雪地,都不想马上回那个既温暖又阴森的宅院。

韩斌突然想起件事,拉了拉袁从英的衣襟,轻声道:“哥哥,我好喜欢墨风啊,今天下午我和它玩了好久,它也喜欢我的。”

袁从英微笑着回答:“马儿都喜欢小孩的。”

“真的吗?”韩斌想了想,又问,“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学骑马呢?等我学会骑马了,你给我一匹墨风这样的马好吗?”

“好。”

第二天一早,袁从英一行便辞别了阿珺、梅迎春和何大娘,继续西去。临行前,袁从英将已经侦得的案情和线索,详详细细地写成信件,交给沈珺,让她转交沈槐。

三人已经上路,梅迎春又骑着墨风赶上来,塞给袁从英一个狼型铜面具,笑道:“袁兄,你们要去的沙陀州,离梅某的家乡不远,也许会碰上梅某的族人。这个狼型面具是我部族最高贵的象征,族内之人一见便知,不论何种情况,都会给予你们协助。拿着它,以防万一吧。”

袁从英抱拳致谢,将面具收入行囊。

每逢新年佳期,从除夕到正月十五的这段时间,遇仙楼的生意通常处于好与不好之间。原因其实很简单,有家有口的男人,即使平时再荒淫无度,过年的这十几天正日子里面,都会有所收敛,装出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在家中履行一番为人父子夫兄的责任,因此他们是决不会在这段时间里面光顾遇仙楼的。但是,这世上总有些找不到家的人,在此时会比平日更需要一个温柔乡,来收束他们的情怀抚平他们的创伤。而神都洛阳,这类人又比其他地方更多,其中有赶考滞留的举子、有游历放达的侠士、有遭贬谪的落魄官员,甚至还有隐姓埋名的逃犯。

因此遇仙楼的姑娘们是没有新年假期的。当然,她们会比往日轻闲些,空下来也可以去逛逛集市观观花灯凑凑热闹,没准儿还有什么奇遇在等着她们呢。即使要如常接客,她们的心情也比往日轻松,因为这段时间来逛妓院的,尤其是她们这个神都第一等妓院的人,都颇不寻常,耐人寻味。

作为遇仙楼的头牌姑娘,柳烟儿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她自腊月二十七以后就再无人光顾,虽说是难得轻闲,可也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焦躁。毕竟朝廷正四品的大官儿不明不白地死在她的席上,对柳烟儿来说,绝对不是个好兆头。说不定从此以后那些怕死的男人们就要视她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了吧?想到此,柳烟儿俏丽的脸蛋上挤出个苦笑,男人,是多么自私而怯懦啊。

今天是正月初三,窗外的大街上,爆竹声依然此起彼伏。柳烟儿百无聊赖地斜倚在榻上,握着面菱形铜镜,一遍遍地描画着自己的那对笼烟细眉。大周流行漆黑的浓眉,可她偏不画成那样,她柳烟儿就爱与众不同。

外间的门扇响,老鸨低声招呼:“柳烟儿在里头呢,要不要……”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是。你在外面看好,这整层楼都不许再让人上来。”

“是,是!”

柳烟儿缓缓坐直身子,来的一定是个大人物,连见多识广的老鸨都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听见门关上了,等了片刻,却没人进里屋。柳烟儿笑了,理理葱绿的披纱,轻盈地掀起珠帘,对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款款一拜:“梁王殿下,您大过年的还来看烟儿,烟儿真是受宠若惊啊。”

武三思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口茶,方才“嗯”了一声,他刚放下茶杯,柳烟儿顺势一倒,便坐在他的怀中。

武三思捏了捏柳烟儿的下巴:“怎么,想我了?”

柳烟儿把头一扭:“想又如何?殿下身份太高贵,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随便想的。”

武三思冷笑一声:“说得好像我是那无情无义的负心汉,这不太公平吧?”

柳烟儿的眼波一闪,赶紧换上甜蜜的笑容,柔情似水地抚弄着武三思胸前的衣襟,轻声道:“是烟儿不会说话,梁王殿下可千万不要生气。烟儿怎么会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自从仙姬姐姐进了梁府,殿下就再不来遇仙楼了,烟儿是又想殿下来又怕殿下来,把这副小心肝儿都快揉碎了啊。”

武三思捏起她的纤手看看,阴不阴阳不阳地应道:“你的小心肝儿还没揉碎,我那妹夫的一条命倒是给你这只纤纤玉手捻碎了!”

柳烟儿神色大变,“噌”地从武三思怀里跳起来,勉强定了定神,才媚笑道:“梁王殿下,您这么说话烟儿可吃罪不起。”

武三思再次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咽下口茶,方才嘲弄地回答:“如果你柳烟儿吃罪不起,那就让她顾仙姬担待下来嘛,我知道她有这个魄力。”

柳烟儿此时已然花容失色,可还是强作镇定道:“梁王殿下说的话烟儿可越来越听不懂了。怎么又扯上仙姬姐姐?仙姬姐姐不是在您的府上舒舒服服地做着五姨太吗?我都一年多没见着她了,又说什么让她来担待?”

武三思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拖,柳烟儿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只好又坐回到武三思的腿上。武三思一边用力把柳烟儿揽在怀里,一边把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恶狠狠地道:“你一年多没见过顾仙姬了?你再说一遍!小贱人,不要以为我对你们客气就可以为所欲为。说!顾仙姬在不在你这里?”

柳烟儿的眼里涌上屈辱的泪光,咬了咬牙,倔强地答道:“殿下再逼我也没用,烟儿就是一年多没见过仙姬姐姐了。”顿了顿,她突然讥讽地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武三思抱不住她,气狠狠地把她一把推搡出去。

柳烟儿踉跄几步才站稳,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仙姬姐姐是什么样的人物,殿下您也管不住她,哈哈哈,她给你戴绿帽子,哈哈哈,戴绿帽子……”

“不要脸的婊子,都是一路货色!”武三思脸色铁青,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烟儿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兀自还在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一边还咬牙切齿地说着:“打吧,打吧。除了打我们这些孤苦无靠的女人,你们还有什么能耐?”

武三思在屋子里踱了两圈,才算勉强平息了怒火,走回到柳烟儿跟前,尽量缓和语调道:“我知道傅敏有些怪癖,你的日子不好过。可他这不是死了吗?你也算解脱了。”

柳烟儿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喃喃道:“解脱……”

武三思喝道:“行了!傅敏的死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否则你哪里还能安安生生地待在这里?”

柳烟儿从地上挣扎起来,坐到梳妆镜前整理云鬓,冷冷地道:“傅大人纵情酒色,不知检点,这么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凭什么我就不能安生?”

武三思来到她的身后,替她将枝金钗插入鬓边,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方才答道:“虽然傅敏的死没有惊动官家来验尸,可我手边也有些个能人。人家瞧过了,说傅敏根本不是死于暗疾突发,而是被毒死的!”

从镜中看到柳烟儿的脸色变得煞白,武三思微笑着点头:“不要以为自己做得有多么天衣无缝,今天落到我的手里,劝你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让你粉身碎骨!”

柳烟儿依然咬着嘴唇不说话,武三思继续道:“我知道顾仙姬来找过你,她现在的藏身之处你也肯定清楚。你此刻不说没关系,不过我且让你给顾仙姬带个话儿,你告诉她,我武三思是有情义的人,只要她肯回来,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她一味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又欣赏了一番镜中柳烟儿那张惨白的俏脸,接着说:“就你这么个温柔姣俏的小美人,胆子也就你耳朵上那粒珍珠大小。我看没有顾仙姬怂恿帮忙,你是下不了杀手的。可我还偏偏就喜欢她那个狠劲儿。傅敏死了就死了,他早就该死。但我必须要找回顾仙姬,如若不然,所有的事情我一块儿追究,谋杀朝廷重臣,只这一条罪就可以判你凌迟!”

武三思扬长而去,柳烟儿一整天神思恍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夜幕降临,她匆匆地乔装打扮了一番,换上身男装,躲躲闪闪地出了遇仙楼,往城中而去。新年节期的时候,从初一直至元宵灯节,洛阳城都是不宵禁的。冬夜暗得早,百姓们在家中吃过晚饭,便都扶老携幼地出门,趁着这一年到头难得的机会,尽情享受夜游的乐趣。整个洛阳城处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柳烟儿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次日,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四,一大早,狄仁杰带着沈槐和宋乾来到了天觉寺。

大雪在除夕的子时停了,此后就再没下过。元旦之后天天都是晴空万里,正午时候的艳阳甚至令人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说明春天已经不远了。天觉寺这座洛阳城内最大的寺院,每逢新年天天都是人头攒动,钟鼓声声和着銮铃叮咚,香烟缭绕伴随木鱼梵唱,真正是香火旺盛虔心涌涌,观之令人动容。

出家人是勤快的,天觉寺前后六进的院落里,积雪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清扫到了甬道旁边。树枝上、房檐顶和围墙上的雪也被拍散下来,清扫干净,这样即便是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寺中进香礼佛的人们也不用担心被从天而降的积雪击中,没来由地破坏心中那份难得的虔敬和安宁。

狄仁杰一行三人,身穿便衣,混迹于新年进香的人群之中,优哉游哉地漫步入寺。除夕之夜,狄仁杰在皇宫内主持了百官守岁,次日又马不停蹄地在则天门前,辅助太子谒见各国使节,总领新年朝贺的全部过程。虽然没有了鸿胪寺正、少卿的组织,在狄仁杰的运筹帷幄之下,一切总算也是无惊无险,万事顺遂。元旦之后,朝廷按例罢朝七日,一切官署衙门也都放假七天。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忙碌和紧张,狄仁杰自元旦庆典上回来后,便感疲惫不堪,在府中静养了整整三天,才算大致恢复了精神。年初三时,他见自己的体力逐渐好转,便派狄忠送了封信给宋乾,约他次日一起去天觉寺暗访。

沈槐和宋乾过去多少都在洛阳待过,因此对这座著名的寺院也不陌生,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都显出难得的惬意和轻松。进得寺来,满眼的红男绿女,人人的脸上都是喜悦和憧憬。狄仁杰也像大家一样,带着沈槐和宋乾在如来佛祖面前进了香,才与二人缓缓往后院而来。走到最里头,方形的院子干干净净,只有座六层砖塔伫立正中,这正是天觉寺的镇寺之塔——天音塔。

奇怪的是,平日里最吸引人们游玩观赏、登高抒怀的这座天音塔,今天却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塔下的这个小院里面,居然就只站着他们三个人,再加一个看管天音塔的小僧弥。

狄仁杰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的拱窗,掉转头来对宋乾和沈槐笑道:“我历来便觉得这座塔的形态十分特殊,尤其是这拱形的窗楣,少见于中原的建筑,所以天音塔才显得尤其与众不同,往来观光的客人也多半是来看这拱窗的。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就为了这拱窗,恐怕也没什么人敢来喽。”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笑,随着狄仁杰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个小僧弥满脸愁容地望着这几位来客,神情颇为沮丧。

狄仁杰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小师父,新年好啊。”

小僧弥双手合十还礼道:“施主好。”

狄仁杰点点头,仍然笑容满面地问道:“小师父啊,今天这天音塔怎的如此冷清?我这两位朋友初到神都,听说天觉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来观赏,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游?”

小僧弥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这位施主,您难道没听说?”

狄仁杰追问:“听说什么?”

小僧弥一跺脚:“哎呀,腊月二十六日晚上,这塔上发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经把塔给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谁都不许上。”

“哦?”宋乾听小僧弥这么说,就要欺身向前,却被狄仁杰使了个眼色阻止了。

狄仁杰故作震惊地问小僧弥:“倒是听说天觉寺里年前出了点事情,却没想到如此严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命案啊?”

小僧弥没好气地道:“圆觉师父从这塔上头失足跌下,摔死了。”

“哦?如何会失足呢?”

“喝醉了呗,圆觉师父是咱这里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酗酒违反寺规戒律,难道方丈从不责罚他?”

小僧弥一撇嘴:“没听说过,圆觉师父想干啥就干啥,从来没人管!”

狄仁杰和宋乾相互对视,心中暗暗纳罕。

狄仁杰又和蔼地问道:“这天音塔给封,肯定让不少游人香客失望了吧?”

小僧弥嘟着嘴道:“才不是呢。腊月二十七官府在咱们这里查案,忙了一天,消息一下子就传出去了。从那以后,所有进寺的人就都站在这院子外面对着天音塔指指点点,再没有人敢上前来,也没人想登塔了。师父派我在这里站着,也就是做做样子。像你们这样来了就要登塔的,我还没见过呢。”

狄仁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自头顶上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狄大人,您怎么来了?”

狄仁杰等三人抬头望去,只见从天音塔最高层的拱窗内探出个脑袋来,还朝他们挥着手呢。狄仁杰定睛一看,心下暗惊,原来此人正是周梁昆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杰连忙招呼:“是靖媛小姐啊,你怎么到那里去了?小心啊。”

周靖媛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娇声道:“我上来玩玩呗。狄大人,您等着,我这就下来。”她把脑袋缩了回去,估计是赶下楼来了。

狄仁杰转过身,还未及开口,宋乾已厉声喝问那小僧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无人可以登塔吗?”

小僧弥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这、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说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无妨,就、就……”

宋乾还要发作,狄仁杰对他摇摇头,和颜悦色地对小僧弥道:“小师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你既然放了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们上去?”

“啊?”小僧弥顿时吓得面红耳赤,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实在吓得不轻,方道:“小师父,我们就不上去看了,不过你可从实告诉我,除了这位女施主,还有其他人上去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了!”小僧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正在此时,周靖媛从天音塔里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红胡服,翻领窄袖上均绣着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脚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锦靴,头顶绾着双鬟望仙髻,浑身上下都显得利落飒爽,灵动轻盈。

狄仁杰慈祥地打量着她,满面笑容:“靖媛,你可真不简单。我们想上这天音塔没上成,你倒先上去了。”

周靖媛俏脸微红,娇憨地答道:“狄大人想干什么会干不成,您就别笑话我了。”

狄仁杰连连点头:“没有笑话,没有笑话,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复了?”

周靖媛道:“多谢狄大人费心,我爹爹已经完全好了。只等新年假期一过,便可去鸿胪寺复职了。今日爹爹还对我说起,要登门给您拜年,并感谢您临危受命,帮我爹爹渡过难关呢。”

狄仁杰摆手:“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办事都是分内之责,周大人何必客气。不过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过了会个面也好。”

狄仁杰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实方才我看到靖媛在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则靖媛你这个孝顺女儿也不会有心思跑到那上头去玩吧。”

周靖媛飞红了脸,轻声道:“本也没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师父不让,我就偏要去瞧瞧。靖媛就是这个脾气,让狄大人见笑了。”

“哦?”狄仁杰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周靖媛,“靖媛的这个脾气倒是不错,怎么?靖媛对人命案也有兴趣?”

周靖媛神态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觉寺来进香,今天刚来就听说有人从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来登这座天音塔,便觉得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才上去瞧了一番。”

狄仁杰追问:“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周靖媛眼波流转,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个圆觉师父喝得烂醉居然还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厉害。”

“半丈高?”狄仁杰反问。

“是啊,我刚才从那拱窗里朝下看,只能探出个头来,要爬上去估计挺费劲呢。”

狄仁杰点头沉吟,继而笑着对宋乾道:“宋乾啊,记着去查问一下圆觉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

“是,学生记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如果没什么事,靖媛就先告辞了。今天一早就出府来进香,答应了爹爹要赶回家去吃午饭的。”

狄仁杰忙道:“行。靖媛怎么一个人出来,身边也不带个丫鬟?”

周靖媛一噘嘴:“我嫌她们麻烦。”

“好。”狄仁杰正要道别,就见周靖媛站着不动,便问,“靖媛,还有什么事吗?”

周靖媛的脸突然微微一红,低声道:“现近午时,街上越发拥挤,靖媛只一个人,总有些不妥……狄大人,可否让沈将军送我回府?”

狄仁杰一愣,马上笑答:“行,当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

沈槐刚才听到周靖媛的要求时便大为讶异,见狄仁杰吩咐下来,也不好拒绝,只得口称遵命。二人与狄仁杰和宋乾道了别,去马厩取了各自的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扑哧一笑,娇声说道:“喂,沈将军,你是哑巴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沈槐闷闷地道:“周小姐想说什么?”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随便聊聊啊,难道沈将军不会聊天?”

沈槐说道:“大人只让末将护送小姐回府,没让末将陪小姐聊天。”

“你!”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罢,那就我问你答,总行了吧。你可别对我说,狄大人没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周小姐请便。”

周靖媛暗自好笑,却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始发问:“请问沈将军是何方人士啊?”

“在下祖籍汴州。”

“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将军又是怎么到洛阳来当武官的?”

“沈槐此前一直在并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并州致仕时与沈槐结识,后来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卫队长了。”

“原来如此,那……沈将军的家眷可曾都接来洛阳?”

“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两人目光一碰,赶紧都掉过头,心中不觉泛起细小的涟漪,顿了顿,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两个人。”

周靖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举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头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将军就送到这里,请回吧。”

“好,沈槐告辞。”

沈槐冲她抱了抱拳,掉转马头正要离开,却听到周靖媛在身后轻声道:“沈将军,谢谢你陪我回家……和聊天!”

沈槐回头再看时,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门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驾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对远在金城关外的父女,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既深深思念着,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牵挂:这个新年,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离开后,狄仁杰便带着宋乾出了天觉寺后院的角门,来到与天觉寺相连的院子中。这座院落规模不大,极为清静,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陈旧,十分萧瑟。

宋乾四下张望着,好奇地问:“恩师,这些屋舍看似是禅房,可又不在天觉寺内,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狄仁杰道:“宋乾啊,你可知道天觉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经译经的寺院?”

“学生有所耳闻。”

狄仁杰又道:“大周藏经译经的寺院共有十余所,天觉寺只是其中之一。这个地方便是天觉寺藏经和译经的地方,叫作译经院,译经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并不设在天觉寺的院内。译经院虽附属天觉寺,但其实是归鸿胪寺统一管理的。”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禅房前,禅房门前已然站立了位须发皆白的僧人,双目微瞑,两手合十朝二人行礼道:“二位施主,老僧这厢有礼了。”

狄仁杰猛地一愣,盯着这个老僧看了半天,赶上去紧握住他的双手,热泪盈眶道:“了尘,是我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那了尘也紧握狄仁杰的手,哽咽半晌,才叹口气道:“是怀英兄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了尘知道你操劳国事,殚精竭虑,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狄仁杰连连摇头,端详着了尘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尘,你的眼睛?”

了尘惨然一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唉,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就更净了。”

狄仁杰默然,站在原地发呆。还是了尘招呼道:“怀英兄,今日你不急着走吧,不急着走就请屋里坐,咱们好好聊聊,难得啊。还有那位施主……”

狄仁杰这才想起来,忙给了尘和宋乾互相做了介绍。宋乾才知道,这位了尘大师是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亦是狄仁杰多年的好友,近年来狄仁杰忙于国事,很久没有过来走动,却不料了尘多年的眼疾恶化,已几近失明了。

在了尘素朴的禅房内,三人枯坐良久。狄仁杰的心情异常沉重,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了尘大师,我近来常常会忆起往事,尤其是我们几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了尘颔首:“我也一样,自双目失明以来,我的眼前常常出现的,除了无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怀英兄,还记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诸子的《又与吴质书》吗?”

狄仁杰苦笑,低沉着声音念起来:“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他的声音颤抖着,念不下去了,了尘接着吟诵:“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念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凄怆,几近恸哭。

宋乾惊惧地发现,泪水在狄仁杰的眼中凝集闪动,只听他喃喃道:“这么多年我都不愿去想的事情,最近却老是在脑中徘徊。多少次梦里,我又见到他们,汝成、敬芝,还有……她。”

了尘低着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郁蓉。”

听到这个名字,狄仁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倏忽间爱恨交织,终于呈现出无限的凄怆,他重复着一遍遍地念道:“郁蓉,郁蓉……”

往事,就这样轻轻掀起落满尘埃的面纱,朝他们走来,并将最终把他们拖入自己的怀抱,一起堕入到命运的无边轮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