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古代兵符、债券、契约,以竹木或金石制成,刻字后中剖为二,双方各执其一。两半对合则生效,是为合契。后以此比喻符合、融洽、意气相投。
——题注
H市是一座背山靠水的城市,城市西郊有几座海拔不高的山,并没有什么奇伟瑰丽的风景,不过山上树木葱郁、空气清新,倒是一个颇为美丽的世外桃源。山下临湖的地方,近年来已经被开发成自然公园,山上的一块林区则是H市的公墓——其实这里最初是安葬抗美援朝烈士的地方。H市与朝鲜相距不远,新中国成立之初,那些被运送回国的抗美援朝烈士的遗体有不少就近安葬在了H市。后来H市发生过几起大案,有些因公殉职的警员也被安葬在了这里,慢慢地,这里就成了H市一块著名的公墓。每年清明前后,这里都是中小学校对学生进行爱国教育的地方,而其他时间,这里基本上鲜有人来。
所以,在这个刚刚下过薄雪的冬日,当看到有人开着一辆车驶入公墓停车场时,护林员还以为是开车迷路、打算问路的司机。
白色的本田HR-V停在停车场上,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人看起来应该四十多岁了,颀长的身材,穿着一件厚呢料大衣。他没有慌乱地奔向护林员问路,而是望了一眼面前微微起伏的山路,便上山而去。
陈东沿着山路向上,在第二条小路左转,而后在第11块墓碑前停下。
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墓碑,残雪零零落落地掩住了墓碑上的些许字迹,陈东蹲下身,用手抹去墓碑上的雪,露出上面简单的三行字:陈曦,生于1970年5月26日,卒于1992年5月4日。
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微圆的鹅蛋脸,略有点桃花眼,薄薄的嘴唇。那人总是爱笑,每次讲笑话总是还没讲完,自己先在一边笑到不行了。当然,这人更爱发牢骚,今天抱怨训练的教官要求太严格,非逼着他把枪再举高一寸;明天又抱怨食堂的饭菜太难吃,打菜的大妈给他盛菜时手抖,害他少吃了一个肉丸子。自己很多时候只是微笑地听着不接口,实在烦了,就把自己饭盆里的丸子扔过去一个,那人便会立刻转怒为喜,而后安静地吃起饭来。那些年香港的《射雕英雄传》热播,这两人本来名字就一东一西(曦),平日又“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于是就被同学们起了个绰号“东邪西毒”。两人本来也没当回事,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学校竟传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最后以致连学校的程老师都听到了谣言。
面对老师善意的提醒,陈曦只是不在意地一笑,他甚至故意当着程老师的面搭上陈东的肩说:“老师,我俩就是关系铁,我真觉得陈东这人特别好。”
看着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程老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其实程老师并不相信这种传言,只是两个人毕竟都是他心爱的学生,他实在不希望两人因为无谓的事受伤害。
那天的谈话就这样过去了,看似没有什么影响,却又并不是如此。从那天起,不知为什么,陈东与陈曦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来,吃饭一前一后,坐的座位一远一近,陈东甚至开始听从父母的安排去相亲……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要躲着陈曦,但若与陈曦在一起,他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自在。自己的一切做法,陈曦都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从那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再好好说过一次话,直到陈东听到那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
陈曦要退学。
陈东听说陈曦要退学,他立刻就跑到老师那里去询问。因为凭他对陈曦的了解,陈曦绝对不会为了什么“私事”而离开警校,因为陈曦此生最向往的职业就是警察。在他的百般追问下,程景超老师终于告诉了他实情:“陈曦是要去南方的某个城市做卧底……”
这件事,其实陈东早就知道——或者说“猜到”了,他和陈曦都注意到了,学校一些老师在对他们进行一些额外的测试,当时两人就曾经猜测过,学校是不是要选拔什么人安排什么特殊的任务。两人当时还无聊地打过赌,看最后谁会入选。只是后来两人关系疏远了,以致陈东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他没想到此刻这种考察居然有了结果,他更没想到最终被选上的人是陈曦。
据程老师介绍,陈曦是主动找到校领导,表达自己想承担这项任务的意愿的。于是,凭借优异的表现与主动承担的愿望,陈曦成了最后的人选。
陈东记得,他当时没等程老师说完转身就跑了,一路狂奔到陈曦的宿舍,不顾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将陈曦直接拉到了无人的地方,然后大吼道:
“卧底不是小事,一不小心你就会死的,你知道吗?!”
“嘿,那又怎么样?咱学校里最合适的人只有俩,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你要是去了,人家姑娘怎么办?你总不能让人无缘无故地等你好几年吧?”陈曦还是那种什么都不在意的腔调,他甚至还略油滑地说,“我是在帮你,知道吗?!你俩将来结婚了,要敬我一杯谢媒酒的!”
“你?!”陈东被噎得几乎背过气去,他盯着陈曦许久,终于问出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听到这句话,陈曦不禁哑然失笑道:“我生你什么气啊?哥们儿是想建功立业,要不你爱情那么得意,我岂不是要被你比下去了?”说完,又用他一贯意气风发的语调说,“所以啊,你就等着我立功归来的消息吧!”
“你就等着我立功归来的消息吧!”
那是这辈子,陈东听到陈曦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曦就这样离开了,去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以一个他不知道的身份。陈东与陈曦完全失去了联系。陈东总用那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来安慰自己,然而,消息来得就是这样突然。两年后,已从警校毕业的陈东,突然收到了噩耗:陈曦在警方最后的大围剿行动前被敌方发现了卧底身份,壮烈牺牲。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东痛苦得如遭雷击。
当地警方彻底围剿了那个犯罪集团,据被捕的犯罪分子交代,陈曦是被活活打死的,尸体被扔进了江里,早已找不回来了。然而,陈曦在去做卧底前在警校里留了一个小盒子,他说如果自己不幸牺牲,请警校领导帮忙将盒子里的东西交付给相关的人。
那个小小的盒子中,有两个信封:一封装着陈曦写给父母的告别信,另一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陈曦和陈东的合影,背面写着:1990年3月4日,与陈东拍摄于警校。
握着这张照片,平生第一次,陈东放声大哭……
“嘎,嘎……”
刺耳的乌鸦声在头顶响起,将陈东从昔日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陈东从墓碑前站起身来,动了动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腿喃喃道:
“陈曦,我很想你。”
陈东还记得,自己当初刚与李光北接触时,那人曾经笑过他:“沈严是你亲戚还是你儿子?他的事,你怎么都这么上心?”
听到这个说法,陈东笑了笑——或许吧。陈东承认,自己对沈严的确比较关心,因为他总能从沈严身上看到点儿陈曦的影子。严格说来,沈严和陈曦并不像,陈曦开朗,沈严冷静,两人倒都是偏瘦的身形,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但是,两人给人的感觉又确实有些相像,尤其是工作时的那种专注、认真、不服输的劲头,简直一模一样,所以,陈东不自觉地会对沈严这个人多一点儿关注。他发现,沈严这人很少笑,待人礼貌得体,可是却有着距离感,能感觉到这个人并不快乐。陈东侧面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沈严因为做卧底而跟家人闹僵了,尔后没多久,又出了赵刚那个案子……陈东记得当初自己复查证物后把发现的问题告诉沈严时,沈严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问题,可是沈严却什么也没说。尔后就是公安局临时撤掉证物,案子败诉……陈东在庭上亲眼见到赵刚母亲是如何情绪失控地甩了沈严一巴掌的,当时沈严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却没有后悔。
虽然整个公安局对临时撤掉证物一事守口如瓶,可是凭这么多年的经验,陈东猜得出这其中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时候,他对沈严的欣赏又多了几分,这个人,自己真是没看错。
陈东本来以为在沈严调职后,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然而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竟会在出差时遇到程景超老师的儿子程晋松,并再次听到了沈严的消息。之后,沈严受伤,当看到沈严全身缠满纱布躺在病床上的一幕时,陈东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陈曦……
那一刻,陈东突然很想流泪,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当初的陈曦,还是为了此刻的沈严……
比陈曦幸运的是,沈严最终还是从死亡线上爬了回来。然而令陈东意外的是,几个月后,他竟再次接到了沈严的电话。而这个电话的内容也同样惊人,沈严居然想让自己帮忙重查当年的旧案。
严格来说,沈严的这个要求是不合规矩的。且不说沈严早已不在H市工作,就算他还在H市,不经过正常手续私拿卷宗也是违反纪律的事。可是陈东知道,沈严不是个没轻没重的人,更何况当年赵刚的案子最后收尾得不清不楚,也确实留下了许多谜团。可是,那个案子已经宣判了,想再动几乎不可能,如果真能从丁荣钦的案子里发现点儿线索切入的话,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以,陈东很快便答应了沈严的请求。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查竟然会引发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他更没想到,这一查竟会让他与一个预料之外的人有了交集……
对李光北这个人,陈东其实是早有耳闻的,他是H市商界大鳄李兴国的儿子。李兴国出生于60年代,经历过“文革”,又上过大学,有着相当高的文化水平。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李兴国很敏锐地发现这是从商的好时机,于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下海,靠着出众的头脑与大胆的作风,他很快便干出了一番成绩,成为白手起家的创业典范。那个时候国家的各项政策法规还不完善,所以发家的人里面有不少人的路数都没那么清白,李兴国也是如此。但是,随着国家的不断发展,各项政策法规的不断完善,李兴国也开始逐步规范企业的行为。由于李家积威已久,加上由庞大产业支撑起的强势,所以,李兴国在H市甚至整个东北的商界都可以呼风唤雨。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成长起来的李光北,继承甚至可以说是发扬光大了父亲的特点。李光北刚开始接管企业的时候,有的企业想趁李光北立足未稳对远洋集团下手,结果李光北一边使用美人计、反间计逼得对方父子反目,一边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取得了对方的账务文件,抓住其中的虚假账目等严重问题直接捅到了省税务厅,将对方企业打得一蹶不振,从此一役立威。这么多年来,黑道白道想对李光北下手的人不少,但都没有成功。而且,李光北此人可以说是“睚眦必报”,凡是想对他动手的人,他都会加倍奉还,毫不留情。
所以,当陈东从沈严那里听说泄露给他消息的人是李光北时,他真是毫不意外。
其实对从丁荣钦的案子中查出什么问题,陈东并没有抱那么大的希望,所以,当他发现丁荣钦的手机被调包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多年办案的陈东早已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确定,眼前这部手机绝对不是丁荣钦的!
竟然有人敢从检察院的证物库里偷换证物?!真是无法无天!
然而,这做法看似胆大妄为,但细想起来却也没那么危险。丁荣钦的死,自杀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警方也只是例行调查而已,并没有太过重视。后来调查此案的警察死了,所有的注意力全被杀警案吸引了过去,这最初的“导火索”,反倒被人遗忘了。而且现在事情又过去了一年多,这案子几乎成了一个死案,这次如果不是沈严提起,根本不会有人再来翻这些证物。而且,就算是复查,这部新手机与原来那部手机几乎毫无二致,如果不是自己记得原来那手机壳上有个细小的伤痕,根本不会发觉证物被掉了包。
证物库内的证物被调包绝对是重大事故,于是陈东立刻将此事报告了上级。检察院立刻开始对此事展开调查,而调查结果更是令人吃惊,居然是有人买通了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而且还是在案发后不久就动了手脚。
那一刻,陈东立刻意识到,当初的案子背后绝对有大问题。
可是,真凶会是谁呢?
很奇怪,陈东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李光北。
原因有两个:首先,当初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了,尽管H市公安局闭口不谈,但是“查案刑警做伪证嫁祸嫌疑人”的风声,还是多多少少地传了出来。而且,案子败诉后,沈严调离,姜建东辞职,H市的公安局检察院在此案中丢了大脸,绝对不会有人再主动碰这个案子,李光北完全没有必要再弄这一出来掩盖真相。
其次,是当初李光北和他说的一句话……
那还是去年七月的事情,当时李光北的案子刚刚结案。一天,陈东和朋友去吃饭,竟然在饭店里偶然遇到了李光北——陈东当然认识李光北,可是他没想到,李光北居然也认识他。
“陈检察官,说起来我应该跟你说声谢谢,上个月的那起案子,如果不是你发现问题,我可能就要被人冤枉了。”
刚听到这句话时,陈东以为李光北是在嘲讽自己,可是当他看到李光北的眼睛时,他意外地发现,说这句话时,李光北的眼神很真诚,完全不似作伪。陈东毕竟已工作多年,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所以那时他就曾经怀疑过,李光北是不是真的不是杀害那个警察的凶手。再加上最近两次,陈东在与沈严通话时发现,沈严提起李光北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厌恶语气,所以陈东暗自猜测,沈严会不会是得到了李光北的什么暗示……
“所以说,你是查到了什么才告诉给沈严,让他重查旧案,借机替你复仇的,是吗?”
这倒的确符合你睚眦必报的作风。
“那么,你还查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东决定,直接去找李光北问个明白。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李光北的公司。当李光北公司的职员听说他是检察院的检察官时,立刻就瞪大了眼睛,非常谨慎,不停地询问他找李光北的目的,是否带了搜查令。陈东无奈,索性直接板起脸来,让他们打电话给李光北,自己直接跟他说。毕竟陈东的身份在那儿,其他人不敢阻拦,很快便告诉了李光北。而李光北却很配合,立刻让人将陈东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后,陈东也没有太多客套,直接问他跟沈严说了什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而李光北竟然也没有隐瞒,简单明了地给出答案:“我告诉他,当年赵刚的死与我无关,他们只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而已。”
“被人利用?被谁?”
“嗬,这个我可就不能乱说了,要不然你问我要证据,我拿不出,岂不是成诽谤了?”李光北微微一笑说。
对此,陈东也是一笑道:“要是没查到什么,你会出手?”李光北既然会给沈严提供消息,就绝对是掌握了什么线索。
听到陈东这话,李光北既没承认,也没反对,他只是笑了笑,对陈东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在H市里面,能弄到枪的不只我一个人。”
说完这话,李光北将身子靠回椅背,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微笑说:“剩下的,陈大检察官您就自己去查吧,我期待你的调查结果,”说着,李光北直视着陈东的眼睛,略带深意地一笑,“还我一个清白……”
H市,远洋贸易公司,董事长办公室。
“行了,这次会就开到这儿吧,先这么办着,还有什么问题遇到时再说。”李光北放下手头的文件,对下面的员工宣布道。
会议室内的人纷纷起身,离开办公室。
这时,李光北的秘书许杰走过来说:“李哥,万华酒店的刘总刚才又打电话来了,想跟您约今天下午谈上次说的进口的事情。”
听到许杰的这句话,李光北一下子乐了:“又来电话了啊?他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
李光北点点头说:“嗬,我倒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么有毅力。我今天一会儿有什么事吗?”
“今天下午三点,市里面有一个会需要您参加,这之前没什么安排。”
“那行,那就给那老头儿一个机会,让他过来吧。”
李光北这话还没说完,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李光北拿起手机,当看到来电显示上的人名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行了,你先出去吧。”他挥手示意许杰出去,然后才接起电话。
“喂,陈大检察官,好久不见啊。”
“这两天单位事有点多。”电话中,陈东的声音听着比平时略显沙哑,他问道,“你今天中午有事吗?”
“干什么?”
“程晋松不是受伤住院了嘛,我想去医院看看,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受伤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看什么?”
“你们也算是合作了一次,去看看也正常吧?再说,我还想顺便请你吃个饭,上次线人的事,我不是答应欠你一顿饭吗。”
听到这句话,李光北眼中闪过一丝愉悦道:“如果为了这个,我还值得跑一趟。”
“那行。我大概半个小时后到你楼下,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
大概是估计李光北应该打完电话了,李光北挂断电话不久,许杰就敲门再次走了进来说:“李哥,已经跟刘总订好了,一会儿中午十一点,万……”
“我中午有别的事了,让他再改个时间吧。”李光北打断许杰的汇报,站起身来说,“另外,我一会儿出去,没事别给我打电话。”
听到李光北突然改口,许杰有些错愕,可他并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认真回答说:“是,李总。”
半小时后,一辆熟悉的本田HR-V出现在公司的楼下,许杰看到李光北熟门熟路地上了那辆车,然后车子启动,很快消失在街边的拐角处。
陈东是从检察院直接过来的,大概是最近工作太忙了,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睛下方也有明显的黑眼圈。李光北一看便一皱眉道:“你这是又熬了几天?你们怎么干起工作来都这么不要命啊?”
陈东被李光北这突然的发作弄得一愣,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哦,最近在对被抓的人进行调查取证,所以事情比较多。”这次的联合行动抓捕了多名渎职分子,整个检察院的人都扑在这上面了,每个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对了,说起来,等我们起诉的时候,可能需要你的那位线人出面,没问题吧?”
“可以。”李光北说,“不过她儿子比较黏她,你最好别耽误她去幼儿园接儿子。”
陈东听着李光北的说法,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的线人,是女的?”
“是啊,我没说过吗?”
李光北之前对线人的事情讳莫如深,所以陈东从来也没问过。如今见李光北主动提起,陈东便顺着问了下去:“怎么回事?”
“那女的叫夏雨,是魏远公司的一个助理,负责他们公司的水运船次记录。”李光北解释说,“当初魏远收买我手下的人、想跟我抢海上贸易的时候,我就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发现老丁吃里爬外后,我就试了他一下,结果真被我试了出来,原来这小子是想借海运贩毒。魏远大概也是发现老丁把他的秘密泄露给了我,所以才杀了他想嫁祸给我的,”说到这里,李光北微笑着看了陈东一眼,“只可惜姜建东手段不高明,被你和沈严发现了问题。”
陈东看了李光北一眼,没有说话。
“那案子结束后,我就开始想办法查魏远贩毒的事。”李光北接着说,“我拉拢过姓魏的手下那几个家伙,也试着让我的人打进内部,可是都没有成功。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我才发现了夏雨这个女人。魏远的一个手下告诉我,魏远的一个心腹师爷跟这女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我开始还以为这女人是那师爷的情人,可是后来跟了这女人一段时间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女人规规矩矩的,自己带个孩子,不像是那种人。而且那师爷跟这女人的关系并不暧昧,倒像是恩威并施多一点儿。那时候我开始怀疑,这女人可能跟魏家那些地下交易有关。于是我就让人去仔细调查这个夏雨,结果发现这女人原名叫夏雪,是正经名牌大学毕业,在校期间风评还不错。我看这女人不像是是非不分的人,于是就开始派人暗中跟她接触,一点儿一点儿渗透。我花了足足五个月的时间,终于让这女人松了口。她跟我说,上大学的时候她交过一个男朋友,还怀了他的孩子,可这男的突然就失踪了,她不顾爹妈的反对硬把孩子生了下来,因此跟家里彻底闹翻了。这些年她自己带着孩子生活,想等那男的回来,可是都五年多了,那男的却一直没动静,她心里也越来越不抱希望。她当时跟我说,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我能找到那男人的消息,让她弄个明白,她就答应帮我的忙。”
“所以你就去找了?”陈东问。
“嗬,这就得感谢那个沈严了,”李光北笑了出来,“我刚准备派人去查,S市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发现了一具,多年前的死尸,我一看那死者的复原图,正是我要找的人。于是我就给沈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只要他能查出这个死者的死因,我就把当年赵刚案子的真相告诉他。”
“沈严查出来了?”
“嗯,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光北微笑着说,“这小子查案确实有点本事。”
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欣赏。
难得从李光北口中听到这么正经的夸奖,陈东忍不住笑了笑。他接着问:“然后,夏雨就同意帮你忙了?”
“是,这女人将她所记录的魏远公司每次的船运信息都给了我。我的人很快就发现,其中有那么几个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一次海,而且每次他们一起出海时,魏远的有些货就会辗转从金三角那边过来,于是这事就很明显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这消息告诉海关那边,反倒告诉我?”说实话,当初听到李光北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真的曾经怀疑过李光北是在耍他。
“你那时候不是被魏远那小子陷害了嘛,”李光北看了陈东一眼,说,“那怎么说也是被我牵连的,我当然得还你一个人情。”
陈东转头看了一眼李光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么说,我可要谢谢你了。”
李光北也笑着说:“所以说,你这顿饭请得不亏……”
在与陈东接触之前,李光北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陈东成为朋友。
他对陈东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当地商界名流,与政府打交道的事情本就不少,加之李光北行事风格的原因,H市公检法系统中的人,他都略有耳闻。然而李光北最初对陈东的了解,也只限于姓名、职务这些,两人真正有了互动,还是在这次查案之后。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光北是杀害丁荣钦和赵刚的幕后黑手——陈东却问他:“去年的案子,你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李光北笑着问:“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是凶手?”
“我没说你不是,任何人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其犯罪之前,都应该被推定无罪,这是法律的基本原则。”陈东语气平和,回答得理所当然。
“无罪推定原则?”李光北笑道,“不愧是检察院的检察官,果然时刻都秉持着法律精神。”
“这样,我再给您一个线索。”李光北开口道,“在H市里面,能弄到枪的不只我一个人。”
说完,他将身子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微笑道:“剩下的,陈大检察官您就自己去查吧,我期待您能还我一个清白。”
一开始,李光北对陈东其人并没有那么信任——人在江湖这么多年,见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李光北早就养成了极度警觉的性格,对什么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凡事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哪怕一点儿消息。他之前之所以会告诉沈严那些,一方面是对沈严帮忙抓住杀害他妹夫的真凶的回报,更重要的是因为沈严经受住了他的考验——从当初赵刚的案子到他妹夫冯建民的事情,沈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恪守原则,即使对自己恨之入骨,还能够秉公办事,这才让他对沈严高看一眼。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泄露了一点点儿,多一分都不肯说。对于陈东,他也没打算破例。
如果你们够聪明,就应该能自己查出来——李光北甚至这样恶毒地在内心吐槽。
事实证明,陈东与沈严一样没有令他失望。没过几天,他就听说陈东开始调查姜建东与魏远。然而,还没等李光北笑出来时,他就又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陈东被人投诉而被停职,还险些遭毒手!
当李光北听说陈东出车祸的时候,他立刻带人赶到了医院。
陈东当时正在急诊室,他的手臂和腿部都有明显的擦伤,但并不严重。看到李光北出现,他还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会来?”
“听说你出事了,正好我在附近,就过来看看。”李光北看着陈东的胳膊,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被车剐了一下而已,不严重,估计那司机是喝多了。”陈东回答得轻描淡写。
李光北明白,事情肯定没有陈东说得那么简单。果然,他的手下很快就将情况打听清楚了——当时陈东因为加班,很晚才回家,他刚从车上下来,一辆早就等在那里的黑色轿车就朝他冲了过来。手下的人看过现场的车辙,完全没有踩刹车的迹象,显然是想要陈东的命。
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李光北怒火中烧:他一方面安排手下暗中保护陈东;另一方面开始加紧向魏远复仇。正好这时夏雨那边来了消息,魏远过两天很可能又有货入港。
于是,李光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陈东。
当时,陈东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谨慎地问:“你确定?”
“我保证。”
陈东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李光北。其实李光北当时也在码头安排了人手,即便陈东不动手,他也会让人把这事捅出去。然而当他得知陈东去了的时候,不可否认,他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之后两人的交流多了起来,虽然联络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案子,但多多少少也会夹杂一些无关的琐事。李光北其人威名远扬,很多人对他就算不是战战兢兢,也会加十二分小心。而陈东却不同,这人从没在意过他的身份,既不把他当成讨好的对象,也不会刻意防备疏离。两人像多年好友一样聊聊天,闲话家常。更可贵的是,陈东虽然身在检察院,为人却并不刻板,想来还是见得多了,才会如此通达。
还真是难得。
“对了,”陈东打断了李光北的走神,“现在魏远这伙人都被抓住了,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那些保镖可以撤了吧?”
“嗯?你知道?”
陈东瞥了李光北一眼——大概是明白对方是好心,所以才没有给人一对白眼——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让他们都撤了吧,我不习惯总被人跟着。”
“嗯,好。”
反正魏远已经被抓,应该没有人敢再胡来了,撤了就撤了。李光北相信,他和陈东的友谊不会因为案子的完结而结束——
说不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