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刻。
——英国谚语
车子一路疾驰到了H市公安局,程晋松刚刚将车停好,沈严便拉开车门向院内跑去。毕竟在这里工作过三年多,门口站岗的警卫都还认得他,于是两人顺利地进入警局楼内。沈严顾不得旁人或惊奇或陌生的眼光,直接跑到解剖室所在的楼层,然后猛地推开门——
砰。
突然而来的响声令屋内的三人同时回过头来。三人站在一张解剖台前,都身着白大褂,面戴口罩,看样子是正在工作。看到闯入的人是沈严,其中两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沈严?”其中一个人惊奇地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是我告诉他的。”另一个人开口解释,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这人正是陈东。
法医邱鹤林转头看看陈东,然后又转头看向沈严,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鹤林,我听说建东出事了……”沈严对邱鹤林说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那张解剖台……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尸体的小腿。
沈严的身子猛地一抖,他转回视线,有些颤抖地轻声问:“那个……是……”
邱鹤林脸色沉重地看了沈严一眼,然后开口道:“你跟我过来吧。”
这不算回答的回答,让沈严心头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沈严跟随着邱鹤林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随着邱鹤林的侧身,沈严终于看到了那尸体的脸——
熟悉的面容,脸上却泛着不熟悉的青白色——不,那颜色也不是不熟,沈严早已在许多凶杀现场见到过,只是,他没有见过这人是这般脸色……自己印象中的姜建东,应该是健康而充满活力的,而不是眼前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
“尸体是今天早上6点50多分在中山公园被发现的,是一位晨练的老大妈报的警。110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估计死亡时间是在早上六点左右。”
沈严盯着尸体,艰涩地问:“死因是什么?”
“尸体表面没有明显的伤痕,怀疑是突发性心肌梗死。”邱鹤林解释道,“建东死的时候左手捏着左前胸的衣服,像是心脏不舒服的样子。而且他当时穿着一身运动服,人又倒在公园里的小路边上,很有可能是运动导致的突发性心肌梗死。”
“心梗?”沈严没有想到姜建东的死因竟会是这个,他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邱鹤林。
邱鹤林微微点点头:“以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这样。”
“可是建东的身体一向很好,没听他说过他有什么心脏问题啊?”
“急性心肌梗死发病前是没什么征兆的,但一旦发病,情况就很危急,不立即施救很有可能造成死亡。建东当时是在晨练,公园内没什么人经过,所以如果真的是突发心肌梗死的话,的确有可能造成死亡……”邱鹤林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陈东,接着补充道,“当然,这只是现阶段的推测,一切还要等验尸完成才能知道。”
程晋松注意到邱鹤林的小动作,他顺着邱鹤林的目光看去,只见陈东盯着姜建东的尸体,一脸的凝重。
“陈哥,”程晋松问,“你也认识姜建东?”
陈东点点头:“以前工作上接触过。”
说到这里,沈严也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陈处,你怎么会知道建东出事的消息的?”
陈东似乎略微迟疑一下,说:“我们检察院最近有个案子,需要找他了解一些情况……”
陈东的话刚说到一半,解剖室的门突然再次被打开。两个男人走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沈严,那两人同时一怔。
“严哥?”走在后面一点的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惊讶地说。
“小邹,”沈严认得后面的那个人,他叫邹明远,是原来自己重案组的同事,而前面的这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他却不太熟悉,于是他礼貌地点点头,“请问你是……”
邹明远连忙介绍:“严哥,这位是我们刑侦队的队长周晨刚,周队,这位是……”
“沈严,原来的队长。”周晨刚没等邹明远说完,就自己接了下去。他没看沈严伸过来的手,而是一脸冰冷地说:“沈队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调到S市了吧?请问你来我们H市公安局,还进到解剖室来是怎么回事?”
不悦的语气,配上质问性的言辞,真是毫不客气。
沈严也没想到这位周晨刚竟然是这个态度,但毕竟自己这做法的确也不合规矩,于是他客气地开口道:“抱歉,这次出事的人是我以前的同事,所以我就想过来看一看。”
“对不起,我们现在还在对死者的死因进行调查,不方便让外人参观。”周晨刚再次毫不客气地将沈严的话堵了回来。
沈严没想到这人态度竟如此强硬,一时竟微微愣住。
这时,陈东轻咳了一声:“是我让沈严过来的。我调查的案子需要他的配合。”
听到这话,周晨刚黝黑而刚硬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转头看向陈东,冷冷地说,“陈处,我刚刚给检察院打了个电话,检察院的人告诉我,这案子现在不归你查了吧?”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是一愣。沈严和程晋松同时看向陈东,只见陈东怔在那里,脸上带着被戳穿的尴尬与惊愕——看这表情,周晨刚所说的话显然是事实。
两人心中同时一沉。
看到陈东这副表情,周晨刚露出轻蔑的一笑。他继续开口道:“所以,陈检你现在也没资格留在这里。”他扫视了一眼陈东、沈严和程晋松,冷冷开口道,“我们现在要工作了,请你们三位马上离开!邹明远,带他们出去!”
“是!”邹明远赶紧应了一声,他走到沈严面前,在周晨刚看不到的角度对沈严露出一个抱歉的神情,嘴上轻声建议道:“严哥,我带你们出去吧。”
看看一旁面带尴尬的邱鹤林,再看看一脸哀求状的邹明远,沈严只好点了点头。他走到周晨刚的面前,说了句“抱歉周队长,打扰你们了”,然后便向解剖室外走去,陈东和程晋松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走出解剖室,还没来得及关门,就听到周晨刚的斥责声从里面大声地传了出来:“你这法医是怎么当的?!以后不许让无关人员进到这里来!”
砰——大门关上。
邹明远看着被甩上的大门,对沈严露出一个苦笑。
三人跟着邹明远往外走,沈严忍不住问道:“明远,那个周晨刚是从哪儿调过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他是从临市调过来的,严哥你走了之后姜哥也辞职了,本来局里是让大刘当队长的,但是他干了一段时间,领导好像对他不太满意,就把这人从外面给调了过来。这家伙整个一黑面神,从来了就是这个德行,谁出了一丁点儿错张口就骂,一点情面都不给留。而且这人整个一铁血战士,铜皮铁骨抗砸抗打还精力巨他妈的好,连着几天不睡觉都没问题。一遇到案子发生,他就拉着全组人一宿一宿地熬夜,把大伙儿都折磨惨了。老肖和柱子都被他弄得进过医院,结果他竟然说老肖和柱子体能太差,把他俩给弄走了!”说到这里,邹明远语气愤愤,带上了着些赌气的成分,“现在就剩我还在了,等明年能轮值调岗的时候,我也和领导申请调走,不伺候这变态了。”
大概是对周晨刚积攒了太多的牢骚,此刻看到昔日上司,邹明远是将苦水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听着邹明远的话,沈严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他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举动不仅弄得姜建东离职,竟还连累了这一帮兄弟。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楼外,邹明远停下脚步,对沈严说:“严哥,我们马上还要开会,我就不送你了。周晨刚这人很不好说话,你还是别过来了。姜哥……姜哥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沈严百感错杂地点了点头。
走出公安局,程晋松终于将心头的疑问讲了出来:“陈哥,你出什么事了?周晨刚刚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严一听,也微微一怔。他刚才满脑子都在想着姜建东的死和邹明远的那番话,此刻程晋松一提,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陈东看了看周围,微微叹了口气:“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陈东领着沈严和程晋松左绕右绕,似乎在确认身后有没有跟踪者,程、沈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加浓重。
三人就这么在路上走了大半个小时,直到确认安全,陈东才把他俩领进警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陈东挑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这才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我现在被检察院内部停职了。”
“什么?!”饶是有心理准备,这句话还是极大地刺激到了程、沈二人。
“陈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严连忙追问。
“半个多月以前,你不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想重查丁荣钦的案子,让我帮忙拿卷宗吗?”陈东看着沈严说,“其实我早就拿到了,可是当我拿到卷宗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卷宗里有证物被人偷换了。”
“偷换?!”沈严和程晋松同时吃了一惊。
陈东点点头,压低声音接着说:“被偷换掉的是丁荣钦的手机。当初这个证物我检查过,丁荣钦的手机左下角磕掉了一块漆,我记得很清楚,可是现在的这个手机外壳却是完好无损的。我看了一下,里面什么通话记录、电话本之类的都还有,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是被人调了包。”
“那是谁调包的,查出来没有?”
“负责调包的应该是证物仓库的一个保管员,在证物转交到我们院的那天,就是他负责签收的。不过这人在去年九月份就辞职了,而且他家也搬走了,我们在全市搜索都没有找到这个人,我怀疑他很可能已经逃到外地去了。”
“那幕后指使者是谁,你们有线索了吗?”
“我们有个怀疑的对象。”陈东看着沈严问,“你知道魏远吗?”
沈严眼神一动:“魏远?!”
程晋松插嘴问:“魏远是什么人?”
“H市势力有三大家,”沈严解释道,“魏、李、高。其中李是指李兴国李光北,魏就是魏东海魏远父子。魏家势力主要在H市西南,掌管着西南商业区的饭店和酒吧,黄赌毒那些都与他家脱不了干系。两年前魏老爷子死了,魏远继位,这人比他爹还不是东西,不仅变本加厉,还想吞并那两家的势力地盘,这三家打过好几次,没少给我们添事儿。我们查过他们好几次,可是每次魏远都能找到人帮他顶罪,就是定不死他。”
陈东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丁荣钦的案子我侧面了解了一下,似乎是魏远打算抢李光北的生意,也想搞进出口生意,所以就收买了丁荣钦,想让他做商业间谍,结果被李光北发现了。后来丁荣钦就死了,如果不是李光北杀了他的话,那么很有可能是魏远下的手。”
沈严点点头:“以魏远的性子,他做得出这种事。”
“所以我就和检察长商量,打算重查丁荣钦的案子。检察长考虑了一阵子,终于同意了,可没想到,就在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的时候,有人就往检察院寄了一封匿名信,举报我在之前的案子中故意出错,为嫌疑人开脱。院里面就把我给内部停职了。”
“那你会不会很麻烦?”
陈东摇摇头:“我没做过,他们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只是我这一停职案子就不能继续查下去了,而且,”说到这里,陈东的脸色阴沉下去,“我才刚被停职,这边姜建东就出事了。”
沈严心头也一沉——的确,这两件事接连发生,显然并不太可能是偶然……
“所以你才会赶到警局去,想知道姜建东的死因?”程晋松问。
陈东点点头:“我本来是想找姜建东再谈谈的,结果却听说他死了。我就立刻赶到警局去,想趁着他们还不知道了解一下他的死因。可没想到警局那边竟然也知道了我被停职的事情。看来有人是成心不想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三人脸上都露出凝重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程晋松继续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查还是要查,只是要更小心些。”陈东说完看向沈严,“沈严,你最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再来H市,另外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现在我恐怕已经被他们盯上了,你别再暴露了。”
沈严一听心中着急:“可是陈处你……”
“放心,我没事,”陈东说,“他们还不敢真把我怎么样,而且我现在手里也有一些底牌,只是需要点时间来谋划谋划。”陈东看着沈严和程晋松,认真地说,“沈严,小程,这件事背后的水可能很深,我本来没打算把这些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被牵连进来。”
“陈处,您别这么说,这事本来就是我把你牵连进来的。”沈严说,“更何况,现在这里面还有我同事的两条人命,我一定要查到底!”
“就是。”程晋松也说道,“这事我俩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陈东点点头:“好。暂时还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我这边有些事情已经查到点眉目了,等有确切消息了,我会联系你们。一会儿我先走,你俩坐会儿再走,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陈东说完,起身离开。
程晋松和沈严相互看了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从未有过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