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蓝鸽之章 一件一件,慢慢浮上来

“是他。”司徒南笃定地说。

虽然监控录像只能带到被拍摄者的头顶,当事人又刻意为之地将鸭舌帽压得很低,但还是可以从身形和轮廓认出画面上的人是谁,何况传真过来的签名也和上次在警察局留下的毫无二致。

“看见啦看见啦,我说什么来着?”我喜形于色地关掉银行的“眼线”传过来的监控录像。

“我早知道这小子有秘密藏着。”司徒南不服气地扬起眉毛。

其实有了业务办理记录和储蓄人签名就足以证明乔唯查过这个户头,之所以这样大费周章地调看监控录像,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给出“证据”,省得司徒南一直像唐僧念经似的反复强调。有时想想,我再教条,也不过是拿书本上的东西班门弄斧一番,真正教条的那个人其实是他才对吧。我对着那个面无表情起身返回座位的背影吐了一下舌头。

一百万,尽管对于工薪阶层来说是一大笔钱,可把它当成购买一项专利的资金却谈不上是什么大手笔。根据目前获得的证据以及罗教授给出的线索,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地推理:乔梓冲和滕远铭曾私下做过一笔交易,如果乔答应滕把E-90的专利权卖给滕安制药,滕就为乔唯进行脑部手术,这样就说得通了。

如果E-90真的有那份废弃的报告上提到的新效用,删除乔唯的部分记忆也就变成了可能。虽然听起来这是个极冒险的计划,但对于当时急于掩盖某些真相的乔梓冲来说,或许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这么说来,所有的秘密,一定藏在乔唯失去的那段记忆之中,可得到这个推论的同时,我也掉进了苦恼的沼泽,印尼大使馆方面迟迟没有传来乔梓冲的消息,我们又找不回乔唯的记忆,唯一可能的知情者倒成了乔奕,但他又有着严重的交流障碍。在我看来,案情就此陷入了僵局。

就在我为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发愁的时候,司徒南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摆弄着从圣水采购来的土特产,无非是一些小鱼干和鱿鱼丝什么的,认真地算计着该分给谁,好像他此行是为了批发土特产而去的。话说回来,这家伙居然利用中秋节一天的时间独自跑了一趟圣水,这真令人始料未及。当我问起他在圣水有什么收获,他又卖起了关子,神秘兮兮地说:“我不过是去求证一些之前的设想,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我在想,他这一趟圣水之行,该不会看我找到了关键证据不服气才不带我一起去的吧?我趴在桌子上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低着头专注地挑来拣去,对有关圣水的一切绝口不提。

“你也带些回去给家里人吃吧!”他扔给我一大包。

我抓起一包鱼干,无力地撕开,说:“这个算是员工福利吗?”

“哎?你倒提醒我了,中秋节发的月饼我还没给你呢!”他从桌子底下的资料堆中拎出一只边沿被压扁了的月饼盒,“哦,有点压到了,但不影响食用。”他抱歉地笑笑,我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无力感又加强了一重。

“中秋节都已经过去两天了哦。”

他视线停在半空中,用从地上捡起的塑料长尺若有所思地敲着下巴:“你想过的话,还不每天都可以过?在乎节不节的干什么。”这倒是一句实话,想起春节时发的礼品装叉烧包错被他当成硬邦邦的脐橙一直滞留在室温二十几度的办公室里挨过了年,年后上班第一天长长的蛆虫都从腐败的肉包里探出头来了。与其说早该对这样的一个人习以为常了,不如说绝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要求他。

司徒南是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上司——如果这样一个无厘头的家伙也能被当成上司的话。在他的字典里,永远没有工作日、休息日、假期这三者的区别,他可以在凌晨三点钟随便因为一个案件的灵感用电话把你吵起来,也可以在办公室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泡面杯和脏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应该是跟他一样精力超级过剩的工作狂和夜猫子,随便靠在公交车的车座上、办公室的椅子上,甚至是早会时靠坐他旁边那个人的肩膀上打个盹儿,就会立刻原地满血复活,睡眠质量之高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这一点,作为他难得可以称作朋友的熟人,也就是加菲和我,自然深有体会。这样一个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家伙,也难怪年届三十都交不到女朋友。要不是他的同居密友是个梳着怪异发型的胖子,而且我们初次见面是因为相亲,我甚至一度要怀疑这家伙的性取向。说起那次相亲来……那又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糗事,暂且容我以后再讲,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乔唯的行动搞清楚。

“有一点我不明白了,他竟然没提走一分钱,只打了一份账单明细就走了。该不会是……他也不知道这笔钱的来历吧?”

“去问问他本人不就得了,在这儿瞎琢磨有什么用。”司徒南说得轻松,把椅子往后一推,抬脚就走,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不过我曾想过,这一点其实也可以理解为神经质吧。但大多时候行事果断的他,在买东西这件事上会爆发不可救药的选择困难症。而且……我又瞥了一眼像小山一样堆满办公桌的零食包装袋,为这些东西又会培育出什么新鲜物种深表担忧。

来开门的,是那天和乔唯一起回家的女孩,虽然看上去身材娇小却有着一双很凌厉的丹凤眼,由于缺乏心理准备,我和司徒南面面相觑。

“怎么又是你们啊?”她只把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并没有请我们进去坐的意思,“你们找乔唯的是吧?他这会儿不在哦,你们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转达给他好了。”

“你是乔唯的女朋友吧,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或许是乔唯提前对她叮嘱了些什么,她表现得十分戒备:“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司徒南插话道。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摆出记录的架势:“你叫?”“凌乐乐。”我把她的名字首先写在笔记本上,其实目的不在于真的记录,而是这么做会给被问询者造成一种压迫感,更容易撬开对方紧闭的嘴巴或者让他们露出马脚。和其他职业的人一样,刑警也有属于刑警的惯用伎俩。“两年多吧。”她看了我的本子一眼,紧接着反问道,“请问,这跟你们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司徒南露出伤脑筋的神色:“你只需要回答就行,其他的无可奉告。”

“你们警察都这么盛气凌人的吗?”红色警报响了,司徒南果真是碰到对手了。“既然这样,我也可以对不想回答的问题保持沉默喽。”

“请便,但这样对乔唯本人可没什么好处。”司徒南把利害关系给她摆出来。

“你们是在怀疑他吗?”

我一看气氛僵住了,赶忙接口道:“我们只是想在你这里对乔唯作些侧面的了解。”

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司徒南这种过于直接的提问方式总是给问询工作带来麻烦,为了缓和一开始就在她和我们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也为了表达诚意,我提议大家到附近去喝点东西,坐下来慢慢说。女孩面露少许不悦,但好在最后没有拒绝。

三人在一间叫做“竹雨轩”的茶楼里坐下,我叫了一壶菊花茶,想给给他们两个都降降火。司徒南气都不歇一口,又继续追问:“尸体发现之前,乔唯跟你提过他阿姨的事情吗?”“从来没有,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他连这个都没告诉我,更别提阿姨了。”她双手捧起玻璃茶杯,用它暖着手心,“其实你们问我也是白问,关于他家里的情况,我了解的部分可能还不如你们多。他家里的事,他是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的,跟他的朋友也是一样,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家的老房子在哪儿,还有他爸妈以前都是搞科研的,好像长年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就这些,还是听他朋友说的。”

“问句题外话,请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客气地发问。

“我给模特做化妆的,两年前有一次拍摄的时候我们认识的。”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才想起乔唯的职业是个模特。

“你男朋友最近挺闲的嘛,模特的工作都像他这样?”司徒南立即作补充提问,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喘口气的急性子。

“当然不是,事实上,是前不久他和之前的经纪公司解约了。”我觉得她说话时处处维护着自己的男朋友,看起来应该感情不错。

“解约了啊。”我停下手中的笔,观察司徒南微微翘起的嘴角,我猜他肯定是在琢磨那笔钱的事情,突然间放弃了原本稳定的工作,难不成是有了意外收入的缘故。果然,他顺着这条思路又问道,“他为什么解约?是物色到更合适的工作了吗?”

“不是的,是私人原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顿了顿,又摆出拒绝的态度,“这个也和案件没关系吧?”

“怎么无关,所有看似古怪的疑点都可能跟案件有关,”司徒南把面前的茶水一口气喝光,表情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凌小姐,你是不想跟我们合作呢?还是说,你也觉得他的行为有某些不妥之处,但在我们面前,又想竭力帮他掩饰呢?”他露出极有威慑力的炯炯目光。

又开始了,我绝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真是难以克服的职业病。

她不安地抬起头来:“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啊?能说的我都说了。”

“我们想要你把你了解的细节都说出来,这样说不定才能帮你男朋友洗脱嫌疑。刻意掩饰的话,真的对你和他都是没有好处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我知道的真的也就这么多啊,我刚才说过了,他不是喜欢和别人分享心事的人,女朋友也不例外,相反的,他倒很喜欢把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秘密多的人,都这样啊。”司徒南轻叹着。

“你说什么?”

“他跟你提过去圣水的事吧?”“那个……他母亲的老家吗?”“对,有说过什么吗?”“嗯……”她摆弄着手指,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是说起过一些,他不喜欢那里的人,说那些邻居对他们一家很排斥,是因为他阿姨得病的关系吧。总之,那儿的人显得很不友好,所以,他很生气。”我没搞清楚司徒南为什么突然提到圣水,而他又是怎么知道乔唯去过圣水?

“你知道他失忆的事情吗?”

“啊?什么失忆?”她诧异地看着我们,“什么意思啊?”

“五年前,他和他母亲发生了一起滑雪事故,这个你总知道吧?”

她拼命摇头,吃惊地反问道:“滑雪事故?”

“对,实际上,他妈妈就是在那场意外中丧生的。”

“怎么会……”她的表情十分震惊,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她喃喃道,显得很沮丧。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他只在我面前提起过妈妈两次,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他和朋友出去喝酒,那天晚上他心情很不好,酒就喝多了一些,朋友把他送回家之后,我想去帮他倒一杯蜂蜜水,他却突然拉住我,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刚开始,我以为他醒着,后来才发现,他是在说梦话,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把脸凑近去听,才听到他在说,让什么人别丢下他,他似乎生怕被口中说的那个人丢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而且,他在哭,就算是在做梦,他也极力忍耐着发出很小很小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当时有点吓坏了,只好留下来安慰他,过了一会儿,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在轻声喊着妈妈。这样的情况后来再没有出现过,但我发现,他时常会做噩梦,有时候会在梦里大喊大叫,那种声音在夜里听到总是有点吓人的,可我每次问他,又问不出什么。直到他从圣水回来,跟我说起他弟弟的事,竟然主动提了他的妈妈。让我觉得很意外。”

“在滑雪场,他们母子俩是一起出事的,他心里放不下母亲的死,就算他不记得意外发生时的事了,可那种悲伤的情绪在他的潜意识里挥之不去,就以噩梦的形式表现出来,也许他一直在经受着你想象不到的痛苦。”

“要是我早一点知道这些就好了。”她盯着杯中漂浮起来的花瓣,眼圈开始泛红。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他不告诉你,或许是因为他很在乎你。”

“是这样吗?”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此刻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已经放下了戒备,不,是她已经开始信任我了。“我昨天帮他洗衣服的时候,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这个……”她从带来的随身皮夹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相片,“因为是洗衣服前发现的,随手被我塞进皮夹里了。”

我定睛看去,那是一张吕氏姐妹年轻时的合影,司徒南把照片拿过去,问她可不可以把这个带走,她没拒绝。

“我们该走了,”司徒南大概早就受不了我和凌乐乐坐在这儿拉家常了,整张脸都写着一个“困”字,我冲他点点头,随即起身告别。

“今天谢谢你了。”我与凌乐乐握了个手。

“那……能把你的电话留给我吗?”她主动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我问她要过手机来,把我的号码存了进去。

“对了,我有个事情可以请你帮忙吗?”我看了司徒南一眼,他正狐疑地看着我。

“是这样,”我没理他,继续说道:“有关乔唯妈妈的葬礼,应该有一份宾客的名单,你能帮我在家里找找看吗?”

“这很重要吗?”

“嗯,因为我们对他妈妈的死因还有些疑问。”我很诚恳地解释道,觉得不用跟她卖关子。没想到诚恳又加了分,她爽快地答应了。

“有情况,随时都可以打给我。”告别时,我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想不到,你还挺有两把刷子。”司徒南挖苦道。

“这你就不懂了,女人和女人之间要想建立信任关系,必须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什么话题?”

“男人喽!你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难怪那么缺乏女人缘。”我好不容易赢了一次,岂能放过讽刺他的机会。

“得了得了,下次碰到女的就你来问啊。”他点了一下头,背着手从我身边擦过去。

我追上去:“我正要问你呢,你是怎么得知乔唯去过圣水的呢?”

“有空再告诉你。”他露出故弄玄虚的目光。

已经没有任何新的线索指向乔梓冲与谋杀有关,就现在看来,我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已经变成了乔唯被清除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

“那要看他被清除的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到什么时候结束了。”司徒南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玄机,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也就是他常说的“我思维是有些跳跃性,有时候跳得还很大”。乔唯给出的答案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推论,从出事当天向前推,乔唯失忆的时间段仿佛严格按照吕伊娜在乔家出现的时间到吕伊诺的死亡,即事故发生之时,被一把锯子精准地切割掉了。如果这真是一种新型药物所能完成的奇迹,我真的要打从心底感叹乔梓冲作为一位生物制药研究者的伟大。可这样令人惊叹的才华,为什么偏偏要用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呢?或许被我看做无意义的行为,对当事人来讲却是比将这种药物的神奇效用公诸于世更重要的事情。于是,我们又将焦点放回吕伊诺死亡的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上来。负责问询的工作交给司徒南去办,我发挥了学生时代泡图书馆的优势,一整个周末都待在市立图书馆的报刊专区里,了解有关于著名遗传学博士吕伊诺的报道。其实我们之所以兵分两路也是因为上头给的结案期限一天天临近了,我几乎每天都感觉到侦破此案越来越大的压力。同事照面时那些人露出咄咄逼人的目光,特别是海立苏手下那些讨厌的男人们,好像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出丑。我告诉司徒南我甚至好几夜梦到了局长大人和海大队长一人手持一杆锃亮的AK47在我身后追赶……说到梦,在和凌乐乐聊过之后我脑子里迸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在图书馆度过的几个小时也是为了等一个人。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物被我约在街对面的一家川菜馆里,时间是傍晚六点,他将为我解答几天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疑问。

五点四十刚过,我就收拾起背包离开了图书馆,内心的忐忑不安全然是因为现在颇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他的话,可待会儿见了面我又不能这么说,还得表现出一副很热爱刑警这个工作的态度来。我记得那时他说:“蓝鸽,我很看好你,你很有潜质,可以在这个专业里继续深造。”可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养家糊口,希望可以用大学毕业马上工作来分担妈妈的辛苦,我只能忍痛告别心爱的专业,加入上班族的行列。

我还沉浸在当初放弃读研究生的伤感之中,却被一个正在付出租车费的中年男人叫住了。一如我印象当中的模样,他依旧一袭学者模样的装扮,颇具风度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休闲西装,眉宇之间露出浓郁的文人气质。大学时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正在走红,因为他和电影里的梁朝伟十分神似,女学生都喜欢私下里叫他“周慕云”(梁朝伟在电影《花样年华》中扮演的角色名)。

“尉迟老师!”

“蓝鸽。”他迎上来,“我没迟到吧?”

“当然没有,以前您上课一向准时,害得我们都不敢迟到。”他大笑起来,不改往日的随和。

我们在餐馆里落座,点了他以前最喜欢吃的川椒肥牛和红烧肉,还有两个青菜。

他笑称:“看来我的饮食控制计划今天可要宣告泡汤了。”

“我觉得不需要控制啊,您身材保持得很好哦!”

“是吗?不行了,老喽,你师母已经开始严格控制我的食谱了。唉,很苦恼。”他摇摇头叹道。

“苦恼,其实是幸福吧?”

“你真是一点没变,”他指着我说,“说吧,无功不受禄,突然请我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找我帮忙啊?”没想到他竟一上来就揭穿了我这点小心思。真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出身,我暗忖道,脸上真有点发窘。

“像我这样把专业都荒废了的学生,除了有问题请教,其他时候真是没脸见您了。”我看似是在开玩笑,实则说的是心里话。想起当年不但辜负了老师的厚望,而且还搞了个专业不大对口的职业。“好像在老师面前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我叹道。

可我对面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蓝鸽,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可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啊,你只是还没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罢了,等你在这份工作里察觉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下次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说什么抬不起头来的话了。”

“我真的能做到吗?”我不禁暂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开始关心起自己的职业前景来,还好老师及时把我的思路拉了回来,“当然可以,你以前的自信心都到哪儿去了?不过,我们还是说说你现在的困扰吧,究竟是什么案子把你推到我这儿来了?”我把手头掌握的情况都说给他听,着重提到乔唯的失忆和乔奕患上自闭症的事。据我了解,老师长年都在关注自闭症患者的心理辅导课题。

“你想要了解自闭症患者能够在什么情况下良好地协助警方作证?”

“对,还有我刚才跟您提到过的梦境,梦是可以反映潜意识的吧,也许能利用梦境挖掘丢失的记忆?”

“理论上是这么说没错,但实际操作上有点难度。但是,算你找对人了,刚好是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一个领域。”一种强烈的成就感从我内心涌了上来,我恨不得马上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跟司徒南分享,可是,老师接下来的话又让热情高涨起来的我立刻泄下气来,“不过,你也不能完全指望一定能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毕竟,这是个非常复杂的事情,我们只能试着去与他们作些沟通。”

“就没有其他好办法了吗?”我从随身携带的资料夹中取出有关双胞胎的那部分,递到老师手中,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花镜戴上,聚精会神地读起来,我不敢打扰他,静静地喝着茶。

“是GR计划的研究者生的孩子啊,竟然还是双胞胎,这个女人实在是令人惊讶。”他好似自语般地感叹道,一丝惊喜爬上他的脸颊,看来他很感兴趣。

“您也记得基因宝贝的事情吗?”

“何止是记得,我还知道双胞胎的母亲是死于滑雪事故。”

“啊?连这个您都知道啊?”

“我每年冬天都带你师母去滑雪啊,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没听说过?”他又翻了翻资料,随手合上,“这么看来,办法嘛,也不是没有……”我感觉他在因为什么事情踌躇着,立刻打气道:“那就试试看!”许久没有感受到的那种来自心底的热血,突然从胸中翻涌起来,我希望可以争取到老师的帮忙。

“只是……”他顿了顿,摘掉眼镜,“这么跟你说吧,因为是新的方法,着实有点冒险,对它的安全性我也不敢作百分之百的保证。”他把眼镜插回口袋里,十指在眼睛下方合拢,像是在等待我的肯定。

“老师,您指的是……”

“弄不好,可能会刺激到当事人的情绪。”

“那我也想试试看!不管那么多了。”我笃定地说,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由我来担着。”

他又朗声笑道:“你还是挺有干劲的嘛,这我就放心了,既然这样,”他终于点头说,“好吧,先让我来安排一下。”

老师果然没让我失望,隔天早上他就打来电话,“治疗”定在周一的下午,在他的心理中心进行,由他亲自来操作。名义上是“治疗”,实则更该被称为一项实验。但我知道的只到这一步,具体有哪些安排,老师像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前期保密的导演一样,对任何细节闭口不谈,就连我也被蒙在鼓里。

而说服乔唯带他弟弟前往中心的过程,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还是在“回声心理中心”出具书面担保的情况下,才得到他们的同意。周末晚上,我和司徒南约好在小马餐厅碰头,司徒南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与之前自信满满的他判若两人。

“出什么事啦?你那边的调查不顺利?”

“别提了!”他往椅子上重重一坐,看他的状态起码跟输了两场赛车差不多。

“那些科学家都是些什么人啊?要不是眼睛鼻子长得还算齐全,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从火星上来的,从头到尾,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狗屁不通。”他一口气用到三个成语的时候可并不常见,尽管最后一个只能算作俗语,可见他这回真是碰了大钉子了。我嘴里叼着吸管偷笑。

“哎哎,咱能不这样幸灾乐祸吗?”他用手指敲着餐台,我假装有所收敛,实则没安好心地说:“经历了这么艰苦卓绝的过程,肯定是有什么重大收获吧?”

“收获只有一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吕伊诺一样神秘的女科学家了。”

“这话怎么讲?”

他重重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说:“她好像没亲人,没朋友,没任何社会交往,唯一接触的东西就是她的研究室,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她就像个谜一样的女人。他们唯一了解的就是她沉迷于那个GR计划,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搭在那上面了。”

“那她和丈夫的关系呢?那些人怎么说?”

“说是除了她结婚办喜酒时见过一次面,就再没见过,也没听她提过,他们都以为这女人早就离婚了呢。”

“这可就难办了,听你这么一说,他们一家人还真像呢。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就像座冰山,将自己孤立在一片汪洋之中。”司徒指着墙上的《泰坦尼克号》电影海报说。

“不过,总算还是有点收获的。”他啜了一口啤酒,眯着眼睛说,“这个女人的事业,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你听到什么了吗?”

“嗯,就在她过世之前不久,她的研究好像遭到了学术界的抨击。简单说来,就是她一直以来鼓吹的那个基因优化计划,实际上存在着很大的漏洞。那些秘密签署了计划同意书,通过基因优选以试管婴儿的方式孕育出来的小孩,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象中完美。最大的问题集中在因为社会过度关注和家长期望值过高带来的负面影响,导致了这些孩子性格上的缺陷,性格决定命运。所以,你可想而知。”

我想起过去“基因宝贝”被媒体热议时的景象,也难怪在那种环境中成长起的小孩心理会产生逆反心理,就算是普通的孩子,假如爸妈一味地望子成龙,到最后多半希望都会落空,更别提从一颗受精卵开始就被寄予了莫大期望的“完美小孩”了。如此一来,他们成功的概率竟不如普通的孩子了,这只能说是社会的悲剧。

“那时候,出现了很多抨击这项研究的声音,更有人写匿名信到她的研究所,说她这种做法违背人性,属于变相复辟纳粹的种族优化思想,应当遭到严厉的抵制,甚至受到法律上的制裁。”

“其实,这些批评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何时开始,我发觉自己已经不再对“完美人”感到赞同了。就拿乔唯来说吧,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被一大片阴云笼罩着,他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看似“完美”的身份带来的“不完美”。假如他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是否还会有这样的命运?盲目提倡基因优化只会造成对基因不完美的人更多的歧视,甚至激发人性中丑恶的一面,没有人生来就应该比别人优越,也没人能为任何一个新生命的未来打包票。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赞同了司徒南最初的那个想法。

“所以……我在想,罗景逸参加葬礼时听到的话,或许不是子虚乌有。”司徒南盯着我。

“你是说……自杀!”明白了他的意图的瞬间,我没忍住叫出声,周围的食客闻声都停下筷子转头看我。我只好挂着窘迫的表情压低声音,“她会不会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就自杀了呢?”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司徒南又眯起了眼睛。我忽然有种直觉,说不定他已经理清了所有线索的脉络,就是在等着他最关心的证据一件一件像落到池塘里的浮木一样慢慢地浮到水面上来。

“你有点没精打采啊。”翌日,尉迟老师一见我便说。

“唉,昨晚一宿没睡好,一直惦记着今天的事呢。”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我就早早跑到老师的中心来报到,去接人的司徒南这会儿也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我按着发胀的太阳穴,喝着中心的工作人员刚刚为我们泡好的咖啡。平时觉得这牌子的咖啡很好喝,大概受到情绪的影响,今天也变得难喝起来。

“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实验啊?可不可以提前透露一下。”提早赶来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打探具体的细节,看来我对心理学的兴趣并不像我自己想像的那样淡薄。

“怎么,想来我这里再当一次学生吗?”老师一本正经地翻阅着手中的资料,丝毫没有要告诉我一些什么的意思。我厚着脸皮凑过去说:“要是对时间没有要求,我肯定第一个报名,只怕这个案子结束了,又有其他的案件顶上来。”我倒是很希望特案科的行情真像我描述的这么走俏。

“蓝鸽,你喜欢你现在的职业吗?”老师突然放下手中的资料,隔着眼镜注视着我。

“啊?”我差点被咖啡呛住了。

“您是说做刑警吗?”我摸着脖颈,有点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怎么说呢……其实干到现在,也谈不上喜欢吧,充其量是不讨厌吧,不过发掘真相的过程着实让人觉得刺激。”

“除了刺激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可言了吗?”我被老师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惭愧地捏着手上的空杯子。

“看来你还不了解自己想要什么啊。”他笑着摇了摇头。老师说得没错,司徒南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而选择做一名刑警的,就连刚刚进入刑侦大队的实习警员都说自小就有穿上警服的梦想,那我是为了什么坐到这个职位上呢?难道只是误打误撞就把自己和这些人和事联系到了一起吗?这么说来,自己的人生也活得太随机了一点。正当我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思考这些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时,走廊里穿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摆在双胞胎兄弟中间的是一台造型奇特的仪器,被老师称为“磁场放大器”。

我们中间有一堵玻璃屏障将房间隔开,我和司徒南站在老师的身后注视着他在电脑上进行的操作。

“应用对象是同卵双胞胎,这就容易多了。”老师坐在仪器前自语道。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好像在科幻电影里才能出现的仪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还好他为我们作出了解释:

“我在双胞胎的头部分别安放了电极贴片,这样我们才得以从屏幕上看到他们的脑部造影监控图像。”他指着屏幕上左右两个像打开的核桃似的黑白成像说,“其实在上世纪60年代,美国中央情报局就对双胞胎的脑电波作过研究,发现他们之间的脑电波可以神奇地连接起来。”

“连接?”

“对,双胞胎的脑电波是十分特殊的,他们在磁场的形状、大小、波长、频率这些方面都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而同卵双生的双胞胎,由于DNA组成完全相同,在这种一致性上就体现得更加突出。”

“这跟恢复记忆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吧,由于每个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所以做的事情也不同,即每个人的脑电波磁场的形状、大小、波长、频率都是不一样的。要改变甲散发出去的脑信号的波长、频率从而达到与乙的一致,就有可能参与进乙的脑思维中。这时,若是让甲的脑磁场达到压倒性的强度,就可以控制对方,这就是脑连接的控制;而如果两个人的磁场强度大小差不多,就可以相互进入对方大脑的思维中,这就是脑连接的共享。通俗的说法就是心灵感应。

“你们应该也听说过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双生子在其中一个遭遇枪击的时候,另一个感到疼痛难忍的故事吧?分别被不同家庭领养的孪生姐妹,竟然同时嫁给了两名卡车司机,就连她们给女儿起的名字都是惊人地一致。换做是一对长年生活在一起的同卵双胞胎呢?由于生活环境一致,思维方式更加接近,使脑共享变得更加容易和可行。我现在就是利用这个机器实现这一可能性。”

说着,老师按下了电脑上的回车键。我和司徒南云里雾里地听完这一段“天书”,像等待猎物靠近的猎手般屏住了呼吸,几秒钟之后,电脑屏幕上的黑白造影开始显现出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