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挖出来一周后,有两个警察找上门来,从男警察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吕伊娜,我母亲姓吕,名叫吕伊诺,乍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名字之间关系匪浅,但我完全想不起来。
我像个渴盼一眼望见大陆的水手,在茫茫大海中眺望写有这个名字的岛屿,却只看到一个黑洞,那是我记忆里的盲区,被那场意外抹掉了,仅剩的,唯有关于童年的印象。父亲说失忆症就是如此,距离事故越近的记忆越会遭到毁坏,反而只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得当时问他:“会一直这样吗?”
“医生的说法是,有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永远。放心,没准儿哪天早晨醒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父亲大概想要让我宽心,语气里带着故作的轻松。但我始终没遇见过他所说的这样一个早晨,空白的记忆依旧被空白占据着,噩梦倒是越攒越多,直到这场现实中的噩梦没头没脑地跑出来。
照片上的陌生面孔盯着我,警察说,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阿姨,可在这张脸上我没看出任何与母亲相似的地方。换句话说,我印象中的母亲还挺好看的,虽然说不上是个大美人,容颜却端庄清秀,但相片上这张脸很丑,是个胖女人,额头宽得离谱,双眼像彼此嫌弃一样故意拉开距离,扁平的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嵌在脸上,她正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着,我看到她两颗门牙中间那条很宽的缝,要是大风天这样咧嘴笑的话,足以吞进飞虫了。
带着挑剔的眼光看别人是模特的职业习惯,在我以往工作的环境之中见到的多是一些体形完美到令人发指的俊男靓女,这样的长相全然颠覆了我对自己家人的审美,我竟会不由自主地为有这样一位亲戚感到羞耻,不愿把视线在那张脸上多作停留。甚至生出这样的疑问——她真的是母亲的亲妹妹吗?我把相片扔在客厅茶几上,去厨房准备晚饭。半小时前,乔奕就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好,等着看一个叫《太空探秘》的节目,今天的内容是“阿波罗号登月”,我端着两碗方便面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吃吧。”
宇航员登月时拍摄的录像被公布在互联网上,月球上不光有一座古老的城市,还有巨大的飞船残骸被遗留在那里,上面布满了被陨石击打出的坑洞,宇航员钻进飞船,拍到了一具女性航天员的遗体,她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睛长在额头上,就好像二郎神一样。
我也跟着看得入了迷:“怪不得登月之后那些宇航员相继神秘死去,说不定就是为了保守这些惊天的秘密。”我边吃面边说,“快吃吧,再不吃凉了哦。”乔奕不听我说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直到开始播放广告,才看了看眼前的食物,兴趣缺缺地拿起桌上的筷子,先把筷子头在桌上磕了一下,两支对齐,接着把筷子架在碗沿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钟,再拿起来开始吃面。在他做这一整套古怪的动作时,我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完全干扰不了他的视线。一连几天,我发现了他的很多怪癖,比如说,杯子的把手一定要摆在右边,他甚至会对着光线调整角度;,他每天都会捡起被我从中间挤过、随手丢在洗手池上的牙膏,从底部重新挤一遍,再摆放好;他每晚睡前一定会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连顺序都不能随便打乱;他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放在指定的位置,稍微有一点不同,都会被他发现:这许许多多的怪癖成了贴在他身上的醒目标签。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到底有多丰富,他无从表达,而我所在的世界,却听到很多冲破了喉咙的空虚呐喊,当然,我也在这群人之中。
我不知道在照顾弟弟这件事上我的耐心会持续多久,但我一定会想点办法出来,不能让他再回康复中心去了。我这个人,不喜欢照顾别人又缺乏同情心,讨厌小动物更讨厌小孩子,看到电视里演煽情的片段不会掉一滴眼泪,只会在心里暗骂“好假”,对一个女孩子感兴趣不会超过六个月,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想对任何人负责,荒废时日得过且过才是我的座右铭,明确的梦想之类肯定是没有的,更谈不上什么人生追求,但就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现在起却必须要担负起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能行吗?我又问了自己一遍,你行吗?
面吃完了,乔奕抹了抹嘴,把筷子又整齐地架在碗沿上,看了看,大概觉得角度不对,再次调整了一番,这时,他发现了放在一边的照片,拿起来,捧在手中站起身。
他向着玄关处走去,我以为他要出去,便问:“你去哪儿?”但我想错了,他只是走到柜子旁边,将那张照片摆在一家四口去滑雪时拍的全家福边上。
我走过去,把照片拿起来:“摆这里干吗!我们又不认识她。”他马上不干了,伸手上来就要抢,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我推开,然后,抢走了照片。我撞在墙上,惊骇地望着他。照片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缩着肩膀,生怕我再上前去抢,把那张照片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伊娜,伊娜阿姨。”他突然发出了声音。他手里攥着那张照片,又叫了一遍。
我马上打给那个警察,告诉他乔奕对照片有了反应,我听到那边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是大马力的摩托车,“喂,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不得不拔高了声音,因为听筒里的声音实在太吵了,让人莫名烦躁。
“我听见了,你是说他认出照片上的人了吗?”对方的声音好不容易从噪声中间挤了过来,夹带着其他人的说话声,只听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说了一声“等一下”,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那边的人。
“那他说什么了吗?”几秒钟后他问我。
“他只喊了句伊娜阿姨,”我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但我肯定他认出那张脸来了,”我把弟弟摆照片的事说给他听。
“我明白了,”他踌躇了片刻,“这样吧,你明天下午能到警察局来一趟吗?”
“好。”听到我同意之后,对方很快就挂断了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那边莫名其妙地在喊:“我我我,两百两百。”
我上楼推开乔奕卧室的门看了看,发现他已经睡熟了。我听到他微微的鼾声,他鼻息很沉,只有心无旁骛的人才能倒头就睡,闹钟不响他绝对不醒,但我不行,就连昨天去买安眠药,都被常去的那家药店的店员给拒绝了:“先生,你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我们不能再卖给你了。”路过一扇橱窗时我看了看映在里面的自己,黑眼圈好像凌乐乐化的烟熏妆一样,难怪人家不卖给我,八成是怕我自杀,好在我没那兴致,我只是想睡觉。
睡不着,我索性把楼上的一堆旧相册搬下来,堆在沙发上一本一本地看,希望能从中找到点什么。如果真的是我阿姨的话,怎么也不会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的吧?我这样想着,翻开最上头的一本,第一张就看到母亲的脸,她手里抱着的应该是弟弟,我站在她前面,拽着她的裙子,拍照的人大概是父亲。我们小时候,父亲有台“傻瓜”相机,时常拿出来摆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特别会照相,身高够不到桌子时就懂得摆pose。这张照片上母亲脸上却挂着悒悒不乐的神情,我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是我们五岁那一年的事。那一年,好像是县城里的外公过世了,母亲一个人回去奔丧,住了大半个月才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全家人一起去,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父亲的工作太忙走不开,话说回来,小时候的我们竟从没去过外公外婆的家。只有他们来城里住,却没有我们去县城看他们的份儿。所以,我对外公外婆的印象总是淡淡的,只是作为家族常识知道在离此不远的县里住着我的外公外婆,偏偏父亲又是个孤儿,于是,就连祖父祖母方面的家族信息也一并略去了。可见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阿姨,印象中,母亲也没告诉过我们。说到母亲,她给我们的距离感并不比鲜少谋面的外公外婆强多少,对她的印象犹如把脸贴在冬天结了霜的窗玻璃上,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冷暖,我甚至从不曾发自内心地喊出过一句“妈妈”,就在别的小孩追着他们的母亲“妈妈、妈妈”叫着、拉着母亲沾染着饭菜香气的裙角跑的时候,我们却仅能得到从实验室晚归的她站在卧室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窗投来的轻轻一瞥,她就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可那种淡漠的神情让人畏惧,如同例行公事的一瞥,全部的含义只在于她想确认两个儿子有没有按时上床睡觉。她为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十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在那之前,要有一小时的写日记时间,记下每日见闻以备她第二天查看,她甚至从不曾走到我们的床边,随便讲个睡前故事或者在我们的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母亲如此吝惜对我们表现出亲昵的举动,刻意避免着我们对她产生原本该有的依恋,对此,她唯一的解释就是:“记住,你们和普通小孩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真的搞不明白。
我只知道,自己真的恨透了这个“不一样”,几乎视它为洪水猛兽。母亲越是这样去要求我们,我越是深深地感觉到生命中出现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为了填补这个空洞,我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包括疯狂的爱,或者彻骨的恨。
弟弟和我究竟缺失了什么呢?幼年的我无法思索得出,成年以后的我,游走在许多女人的身体之间,在每一次享受鱼水之欢的深夜里渐渐明白,我们所缺失的,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是一种无微不至、温柔似水的母性之爱。
有一次,我在朋友的派对上结识了一个年长的女人,直到现在我都叫不出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鼻尖上有一颗痣,小小的,但十分精致。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快乐,活像两条从狭小的鱼缸中放归大海的鱼,缱绻在蒸腾着水汽的相拥之中,直至从未有过的安适与感动化作巨大的海浪将我们卷入海底。我睁开眼,看到孤独,它是潜伏在水底的珊瑚,但距离很远,至少我不会被它刺到,再把眼睛闭上,睡意便像海藻一样将我卷往深海。
“你困了吗?”她说,“天一亮,我就要赶回去了。”那双细长的眼睛于起伏的呼吸之中频频眨动着,像美丽蝴蝶的翅膀,这更让人昏昏欲睡。我在她的眼角找到一些细小的纹路,不由得伸出手抚摸这张被岁月修饰过的女人的脸,“怎么了?”她细长的双眼漾出笑意,问道。我摇摇头:“没事啊。”
“我该去洗澡了。”她急匆匆地从床上坐起。
“能不走吗?”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再待一会儿。”她看了我一眼,再次把身体滑进白色的羽绒被里:“最多十分钟,不然我就赶不及了。”我没问她赶不及什么,只是把身体凑过去,贴着她的。
“你冷吗?”她向我张开双臂,我把脸深埋进那温暖的臂弯之中,一种甜橙的香味好像被打开了盖子从她的身体里弥散出来,我贪婪地吸吮着,舍不得把盖子扣上。她轻抚着我的头发,眼睛望着窗外,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啊,”她轻叹口气,低下头,红着脸,“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坏,我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昨天出门前和他说好的,今天带他去游乐场给他过生日。”一瞬间,一种深切的悲哀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里,我翻然醒悟,所有这些近乎于偏执的依恋,都是用于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个理应被“母爱”填满的空洞,可那终究是不同的。一个真正的母亲的拥抱,我愿意拿十年的寿命去交换,不,就算拿走所有的也可以,可现实是,我只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里寻找爱的慰藉,我好羡慕那女人的儿子。
手边的相册还剩厚厚的两本,时间却已接近凌晨三点,但一张有用的相片我都没找到,好不容易困意来袭,便直接和衣倒在沙发上,带着失望睡去。睡着睡着我又做了噩梦,这个梦很怪,和以往的梦都不一样,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台ATM机,右上角印着“LOVE BANK”,功能是“SAVE LOVE”,设置为只存不取,不断地有人来,往我的身体里存入“爱”,要是我不主动将它们掏出来,谁也别想取出。于是,我听到叫做“爱”的东西在我血液里流淌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时而寂寞,时而奔放,顿时很满足,直到我遇到第一个抢劫者,他轻轻一撬我就开了,但我没看清那张脸,那整张脸都被头发挡住了,好不吓人。
翌日,当我到达与安东约好的废旧工厂拍摄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正在和助手调光,布景后面站着凌乐乐,她看到我时,随便摆摆手算做打招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安东说。我本想推掉这次拍摄的,可安东在电话里游说我这是为一个怎样怎样高端的服装品牌拍摄大片,说得天花乱坠,像是拉我去给Armani走秀,但我还是没兴趣。最后,还是厂家给出的四位数一天的报酬腐蚀了我,让我甘愿穿上那些山寨得不能再山寨的衣服,摆些“不走寻常路”的pose假装sunshine boy。
“别担心。”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先别抽了,”凌乐乐没好气地说,“还拍不拍了?”她丢给安东一个白眼。我没说话,一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二来她用海绵在我脸上打粉底我也不好开口,我闭着眼睛,听着粉刷在脸颊上扫过的声音,她很用力,好像在释放对我的怨恨。
“睁眼吧,昨晚你干什么了?眼睛像兔子一样,”她连嘲带讽地说,“这德行怎么拍,你自己弄一下,”她的手指掠过一字铺开的化妆刷,从一个小布包里取出一瓶“新乐敦”,丢给我。
我将药水滴进眼睛里,眨着眼说:“总之没干你想的那事,我享受单身还来不及呢。”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鬼才信。”她帮我补起被眼药水糊掉的粉底,说话时的气息呵在我额头上,“跟我解释这些干什么?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你的女朋友。”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像她说的,反正我们也不在一起了,除了工作,我猜她并不指望跟我这种大烂人做朋友,大左要比我强一万倍,至少他比我懂得如何去对一个女人好,而我是个向来鄙视“男人的责任”这种字眼的人。
“你们俩还行吗?”我很犯贱地问了一句。她眨了一下涂着浓密睫毛膏的眼睛,一边检查我脸上的妆一边不屑地说:“你指哪方面?”我知道她的火气上来了,这种时候,最好别招惹她。她使劲抓着我的头发把啫喱水喷得像消防员救火。“眼、眼睛……”我慌忙抬起手去遮。她好像没看见一样,拼命压着喷头破坏地球的臭氧层。“我们,很好啊,”她似笑非笑地说,“不知道多合得来。”我长吁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其实我等的就是这一句,听完她的话我找到一种绞刑犯被忽然赦免的感觉,轻松得都能飞起来了。
“会发喜帖给我的吧?等婚礼的时候。”我翘起一边的嘴角故意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她,假如拿起桌上的镜子,一定会照出一个全世界最欠扁的表情。她的眼睛立刻垂下去,若不是两只手都被化妆用具占着,我猜她铁定会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但事实上,她什么都没做。这跟我的想象有些出入,我索性得寸进尺地说,“不然,就由我来做伴郎吧,我保证不结在你们前头。”
“乔唯……”她脸上挂着忍无可忍的表情,“你知道吗?你真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贱的男人。”看,这就成了,要想对一个女人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先对你恨之入骨,看来我到这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马上对坐在台阶上抽烟的安东喊:“我好了,拍吧。”
凌乐乐是安东长期合作的化妆师,我们是在他的摄影工作室认识的,她第一次见我时,给我的感觉和其他的化妆师很不一样,她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容貌,上来就说:“安东说你是他拍过最好的模特。”
“他可能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吧。”我呵呵干笑两声,在座椅上跷起二郎腿。
她站在我背后对着化妆镜掰正我的脸:“但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吧?”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像在被迫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的脸。
“你跟我见过的那些模特很不一样,”她接着说,“从进来到现在,你还没照过一次镜子,要不然你就是太过于自信,要不然你就是完全不自信,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我掏出一支烟说:“没有其他备选答案吗?比如说,单纯讨厌镜子之类的。”
“这我还头一次听说。”她边拉开化妆箱边说,“从来没见过讨厌镜子的模特。”
“那我就是第一个。”
我们就这样胡乱聊了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话题,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东一头西一头地说着,却觉得很舒服,临走之前我说:“你跟我见过的那些化妆师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问我。
“想知道吗?”我不正经地坏笑着,吸了一口手上的烟。
那天是为某品牌的手表拍摄产品宣传内页,拍摄结束之后,厂商的人专门开车拉着我们到滨海路去吃海鲜,路过毓园时,安东从副驾驶席上转过身指着夜幕下的一片灯火说:“乔唯,我记得你家是住这儿吧?好像说你爸妈都是搞科研的,你怎么就干了这个了?”
“你是说出卖色相吗?”我不顾有厂商的人在场不客气地说,他马上转过头去打圆场,笑声傻呵呵的:“跟这些模特混熟了,说话都没深浅,别介意啊。”晚饭时我对安东说:“我现在不住那儿了,我在外面租了一个公寓,等会儿散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他扭头问凌乐乐:“你去不去?”
“去。”她说。
吃完晚饭时间尚早,安东提议大家去就近的KTV再续一轮,既然是周末索性玩个尽兴。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与嘈杂的音乐声掩护之下,我把酒气熏天的脑袋靠在凌乐乐的肩膀上,我看见一只特别小巧的耳朵,这样小巧的一只耳朵让人忍不住想对着它说说话,我说:“你,想和我睡觉吗?”
有关于睡觉的事,其实是句开玩笑的醉话,但由于散场时安东早已酩酊大醉,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我自然被唯一还算清醒的凌乐乐送回了家。
“诚心想和别人睡觉的话,就不会喝成这样了。”她居然略带怨念地说。
那天晚上,她留了下来:“你家里果然没有镜子,”她撇撇嘴说,“不会不方便吗?”
“你想照吗?洗手间倒是有一个的,可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我瘫在沙发上打着酒嗝说。
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对她做,即使酒醒了之后也没有,我们就这么肩并肩躺着,视线盯着月光中的天花板,好像一对老年夫妇。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好像和这样的一个人睡在一起,特别地心安,我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一整个晚上没有做一个噩梦,真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正在我脸的上方眨动着:“你这个人嘛,其实还挺规矩的。”
“嗯,我这人一向如此。”我眨着困倦的双眼打着呵欠附和她。
没想到隔天晚上她又来了,她坐在我家门前的楼梯上,看见我时她就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我有东西……”她用大拇指反指着屋子里,“昨晚落你家了。”我真的不记得她落下过什么,再说了,即使是真的落下了什么,她也大可不必亲自跑一趟,打一通电话,我就会帮她带去安东的工作室。
我心里正狐疑着,嘴上却说:“你等半天了吗?”边说边从裤兜里摸索钥匙,我本想问她落下什么了,但说出口时就变成了,“要不先进来坐会儿吧。”
塑料袋里的啤酒罐和零食在我转动钥匙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她注意到我手里拎着的东西,随口问道:“这就是你的晚饭?”我点点头,抬起视线:“怎么,你要给我做饭吗?”
“我不会做饭。”她马上接口道,真够直白的,这女人的脑筋连个弯儿都不拐。
“噢,那你要一起来吗?”我指指袋子里被她叫做“晚饭”的瓶瓶罐罐说。
“好啊!”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受了邀请,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我说:“先说好啊,啤酒喝光了,你要下楼去买。”
“买就买!”
就这样,我们两个一人一个蒲团坐在地毯上边吃边看影碟:“你都看这种很闷的电影吗?”一张碟片放完时,她翻着收藏影碟的纸盒子说。
“嗯。”我点点头,咽了一口啤酒,“看太吵的我就会睡觉,看这种反而不会。”
“神经病啊!”她嘴角翘了一下,应该是在笑吧,但这么笑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笑得古怪得很。“你喜欢看什么就放什么吧。”我打开双臂往沙发边缘上一靠,“无论放哪部都是一样的,反正我都看过了。”
最后她选了一张《海上钢琴师》:“这个我还没看过。”她往影碟机里放碟片时自言自语道。
“嗯,男主角最后死掉了哦。”
还没等看就被告知了结局的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如果换做是我,一定会重新选一张的,可她并没因为被我剧透把电影停掉,而是坚持看到了最后,好在男主角也是坚持到影片的最后才挂掉的。电影里的大船炸毁之后,她就抹起了眼泪,还用光了我家仅有的半包纸巾。我很惊讶,不是惊讶她哭,而是这部电影我看过三遍了,是因为喜欢里面的配乐才反复看的,但从来没有一次感到那些情节像这次一样触动我,她在哭的时候我也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我不是要哭,而是单纯想体会一下被虚假的故事蒙蔽以后那种感动是个什么滋味。最后的结论是:煽情的感觉还不错。
她从揩过眼泪鼻涕的纸巾堆就的白色小山之中探头出来,看着我,好不容易止住了抽噎:“那个,没啤酒了,”她擤了下鼻涕说。
“嗯,那你去买啊。”
“可我困了呀,你自己去吧。”她说着就站起来坐进沙发里,因为她人实在太小,又穿了一件橙黄色的衣服,就好像结在棕色沙发上的一颗橘子。
“真不像话,啧啧啧。”我手指着她的鼻子摇头道,但她没等看到我的动作就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何况我是在心里说的,根本没发出声音。
“善变的女人。”我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以后真不能随便相信女人说过的话。
大概她是真的困了,等我拎着冰好的啤酒返回家时我看到那只橙色的橘子蜷缩进沙发里,带着无比安心的表情睡着了。我把脸凑过去,盯着她熟睡的脸看,她今天没化妆,年纪看上去比平时要小:“真是毫无戒心的女人啊,不怕我干点什么吗?”我内心邪恶地想。
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也说不出是如何开始的,反正就这样开始了,总之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深究的好,就好像我一直也没问过她那天究竟落下了什么,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五月里的一天晚上,我说:“要不你搬来一起住?”
她说:“我想想啊,”然后补充道,“可是我还养了一只猫,怎么办?”
“就一起带来啊,”我对着窗外的夜色吐了一个烟圈说,“但要说好,我是不负责养的。”
“我就知道。”她冲我脸上吐了一个烟圈说,“呸!冷血。”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和那只叫金莲的母猫开始了一起同居的日子。没过几天,我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能给你的猫换个名字吗?我真的很不习惯成天金莲金莲地叫着,我早上出门倒垃圾,邻居大妈都斜眼看我。”
“金莲怎么了啊?”她边咬手指边笑,“我喜欢这个名字嘛,多朗朗上口啊,你放心,等秋天到了我就给她找一个大官人去,然后生一窝小猫崽。”她在说一窝小猫崽的时候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仿佛预见到今年秋天时我家客厅里的景象,一个女人、一只母猫,以及沙发上地上满坑满谷密密麻麻的猫,眼睛都直盯着我。
很难想象,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跟两个以上的雌性动物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们一起吃外卖,一起看很闷的影碟,一起抽烟,一起洗澡,一起做爱,努力装出一副很熟的样子,却好像并不真的了解对方,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人?”有一天我问她。
“贱人吧。”她又边咬手指边笑着说,“你这个人,怎么说呢,咳,反正挺贱的。”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人?”她在这种对话上从来不认输,只要我问一个,她必定要问回去。
“你?”我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跷着脚,人字拖啪嗒啪嗒地打着脚板,“让我想想啊……”我真的想了很久,是很认真想的,但我最后也没想到一个准确的词去形容她,尽管我很努力地找了,所以,我只能说,“我喜欢的人吧。”我看她的表情觉得自己再不说她就要发飙了,所以就说了一个她保证喜欢的答案,果然,效果是不错的。
“好吧,那我又觉得你没那么贱了。”她伸出拳头敲敲我的头,那种奇怪的笑容又浮现在她脸上,“给我亲一下……”她说,我凑过脸去让她亲,“扎死我了,该刮胡子啦你。”她亲完得了便宜又卖乖地说。
可没等到秋天,那只叫金莲的猫就丢了,我下楼去买包烟的工夫她就不见了,可能真是找她的西门大官人去了吧。但猫是在我手里丢的,于是我们大吵了一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跟丢猫是没什么关系的,猫丢与不丢这场架总归是要吵的,吵到最后我说:“那就分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她家的客厅里,她说金莲可能是自己回家了,于是我开着车拉着她一路找到这里来,却连个猫尾巴都没瞧见。
“说什么呢?”她说。
“我说真的,分手吧。”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愕,只是扯住我的衣角问:“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不在一起了呗,正好我也把你送回家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的样子,蹙着眉头望了一下窗外,然后忽然转过头来:“神经病啊你……”她和我对视了几秒钟,冷静下来问道,“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我诚实地回答她,“我从来没跟一个女孩在一起超过半年,你已经算是时间最长的。”
她的表情已经在哭了,可她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你以为你是谁?贱人!遇上一个爱一个,就等同于谁也不爱。”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带有总结意味的话——我再一次看到她这种表情是在两周以后,我喝了酒无法开车,因为吃饭的地方离大左家很近,就索性径直去敲他家的门,我没想到应门的人会是凌乐乐,顿时变成一尊呆立门口的石像,傻乎乎地说:“嘿,怎么是你?”她答:“嗨,没想到是你。”我登时傻眼,语无伦次道:“大左在吗?那什么……我找他的,不过,也没什么事,算了,我这就走了。”我听到大左在里面喊道:“是谁啊?”不过没等他从卧室里出来,我就仓皇地离开了。后来的几天,我满脑子都是凌乐乐套着大左常穿的那件牛仔衬衫的样子——她使劲抓着我踢了我一脚,说实话还挺疼的,但我忍住没弯下腰去揉:“你就当我是个浑蛋好了。”说完就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间的门。
“乔唯——”她喊,我站住脚,走廊里的风灌进屋里来,有点冷。
“你是故意的,我知道,因为你怕,怕你没你自己以为的那么浑蛋。”像凌乐乐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自以为能够看穿别人的内心,却不知道像我这种人偏偏最讨厌这个,拥有这种自信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只会让人想要躲得远远的。“等猫找到了记得通知我一声。”这是我们分手时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仔细琢磨过和她分手的原因,猫丢的那一刻我特别恐慌,我早就说过,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喜欢上小动物的,但现在居然会为一只猫的走失而心慌气短,那一瞬间我忽然想了很多,我想,如果不是猫,而是它的主人一下子不见了呢?这时,凌乐乐的身影恰好出现在巷子口,她手里悠着小包步履轻快地向我走过来:“你傻站在这儿干吗呢?”她抬起双臂环住我的脖颈,坠在包上的链子落在我的脊背上,凉飕飕的。“等你回来啊。”能说出这四个字,连我自己都觉得吓了一跳,刹那间,我百感交集,这算是怎么回事啊?我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东西,眼看着就被这个女人偷走了。这怎么行?于是我当机立断,以后绝不能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
在风的帮助下,门嘭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我一口气跑下六楼,从口袋里往外掏着烟盒一头扎进夜色里,打火机却在这种时候没气了,它扑哧扑哧地苟延残喘着就是不肯施舍一颗火星给我。我就叼着一只没有点燃的烟一路开回出租屋,手握在方向盘上的十五分钟里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直到我准备关掉引擎时,才想起车上是有点烟器的,我对着车载打火机黑黑的小圆洞猛吸了一口,那贪婪劲头好像白骨精要吃唐僧肉。烟点着了,在漆黑的夜色中,红色的火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那个年长女人的脸一下子闪现在脑海中,我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可手机里没存她的电话,不然我真想打给她。
换衣服的时候凌乐乐就站在我身边,丝毫不避讳,也对,再不堪的样子互相都见过了。我套上一条水洗布裤子,她把印有菱形暗花的白衬衫递到我的手上:“你搬回老房子住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顿时以为她去出租屋找过我,手里的纽扣都扣错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安东告诉她的。果然她接口说:“安东说你现在和你弟弟住在一起,你以前可从没跟我提过你还有个弟弟。”她说话时的神情有些落寞,也不看我,兀自打理着领带,弄好了就套在我脖子上,我正对着她的眼睛:“没说过吗?那可能是我的问题,我弟弟和我是双胞胎。”她一怔,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眼睛里显出异样的神采,但嘴里只是喃喃道:“噢,是吗?”
“你不准备再签经纪公司了吗?”安东今天十分聒噪,举着相机拍照也不耽误他问东问西,“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去走T台,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把安东他们赶出我家那个星期我和之前的模特经纪公司解约了。“出了那样的事,还会有人敢签我吗?”我反问他。“听说那家伙的鼻梁让你给打断了,到处扬言要找人打折你的腿。”我冷笑了一声,坐回椅子上。“不会的,”我说,“他要那么有种,那天他早报警了。”
“他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要下手那么重?”
“你还是不问为好,我可不想恶心到你。”我眼前划过一副雄性激素旺盛的猥琐面孔,以及被他恨不能攥在手里那一张墨迹未干的支票:“就陪杜总吃个饭,聊聊天,这钱就是你的了。”
“只是吃饭、聊天那么简单?”
“别他妈的不识抬举,你不就是一个小男模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打了他,我被解雇了。
“对了,那两个警察怎么说?”
我把手臂放在脸颊右侧,仰起头:“他们说那女人是我阿姨。”
他惊呼了一声,把眼睛从取景器上面露出来,眨了又眨:“别逗了,你阿姨死在你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死十年了,挖出来只剩一副骷髅架子。”我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外一条腿上,厂商提供的鞋子有点卡脚,我拔脚出来重新穿了一下,低头的时候我瞟到安东吞了一下口水,他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吧,正合我意。
“你还得拍多久呢?”我直接告诉他,“下午我还得到警察局去。”
他回看了一下刚才拍好的照片,示意助手更换布景,自己则在一片混乱中搜索着凌乐乐的身影:“乐乐哪去了?”他叫住其中一个助手,“赶紧去把乐乐找来,再帮模特搭配两套衣服换上。”
“她人不见了,好像走了。”助手绕了一圈回来说。
“搞什么鬼。”安东用手指搔着额头,转向我,“你跟她说什么了?”
“关我屁事?”我没好气地从椅子上起身。
“不对劲呀……”安东若有所思地说。
“有什么不对劲去问他现任男友好了。”
“你说大左?”他笑着摇摇头,我感到一丝不快。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没事没事,先干活吧,时间有限。”他拍拍我的肩,招手示意助手带我去换其他的行头。全部拍完时间已过中午,一想到弟弟一个人在家我心里实在不安,匆忙换好衣服准备离开,安东要留我一起吃饭,也立刻被我拒绝了,我拎起背包说:“我得先回家一趟,然后才去警察局。”
他送我到门口:“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尽管开口好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被他塞进我的口袋。“有这么多?”我问道,他在正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拿着吧,下次还得找你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信封装进背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站在屿城公安局的大门口,我心里稍稍有点发憷,并不是说自己眼下犯了什么错误,而是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对“公安局”这个地方心生畏惧。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一辆闪着警灯、警笛大作的大众牌汽车将我载到这个地方关进拘留室,后来,我还是被父亲领回了家。
抓我的中年警员有一副老烟嗓和大下巴,我反剪着手被他按在小巷里满是涂鸦的墙上,鼻子里蹿进一股陈年油漆的味道。
“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我可见得多了……”他鼻息粗重地说,“没人给你们点教训的话早晚给你爸妈捅大娄子。”
“放开我……”我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他的控制,“我妈死了。”他嗓子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噜噜声:“少跟我废话,你这样的我抓十个,九个都说自己妈死了。”
“我老妈真死了,我没跟你胡说。”
“得了吧。”他转头跟身后的另外一个穿便衣的年轻警员说话,双手依旧紧锁住我,两条手臂渐渐失去知觉。
“把他带回局里,既然老妈死了,就叫他老爸来领。”
屿城公安局是一座庄严的五层楼建筑,守门的警卫穿着制服全副武装,乔奕可能有点害怕,站在警察局的门口说什么都不肯迈开步子。
“怎么啦?走啊,你杵在这里干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又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警卫室的方向,“没事的,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再说你又没有犯法,你怕什么。”我说,他这才跟在我后头走了进去。
公安局的走廊好像格外的长,我们一直走到尽头才看到写有“特殊案件调查科”的门牌,隔壁竟挨着男厕所。
我敲敲门,听到一个女声说着“请进”,声音来自于那个扎马尾的女警察,她坐在靠门的位子,我记得她有个很特别的姓氏,她姓蓝,我还没见过有人姓蓝,所以挺新鲜。她对面的桌子上有个人正把脸埋进一堆资料里研究得起劲,见有人进来才抬起头向门口瞥了一眼,我也是这才注意到,这个男警察的目光特别锐利。还有,我发现这个部门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想帮你安排一个测试。”蓝鸽说。
“什么测试?”我脱口问道。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司徒南立刻接口道,他转向蓝鸽,“那我带他上去,这儿就交给你了。”
他带我出门上了警察局的顶楼,这一层有很多装有铁皮门的房间,但一路走过来唯有其中的一间敞开着,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等在里面,一看到我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要测谎的人,就是他吗?”
“测谎?”我顿时傻眼,原来这些人叫我来警察局的目的,是因为一直都在怀疑我说的话。“我没说谎!”我拔高声音喊道,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却被那个司徒南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身材不壮但力气却出奇地大,我感觉像是被一个铁钳砸住了,一瞬间动弹不得,只有听话的份儿。
他瞪着我,眼神里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场:“既然人都来了,就没有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