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警局的同事接到了报案。一听说是命案就抢着往前冲的总是刑警队。他们的头头海立苏,也就是常被司徒南叫做“海狸鼠”的一位老刑警带队去做了现场勘察,鉴定部门很快就收集了死者的遗骸,按理说,等尸检报告一出来,接下来的调查就全是他们的事了。可天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这个听闻已久的悬案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我们的头上。
通知案件移交的电话铃响起时,我名义上的老板司徒南正把两条长腿搭在办公桌上用食指点击着手机屏幕跟“疯狂的小鸟”较劲。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大码马丁靴的鞋底,传说中当他用其中一只脚使出一记腾空上踢时,犯罪分子的两颗门牙应声不见,不过那也只是在传说中,作为一个从未目睹过以上威风场景的下属,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玩物丧志的大男孩,正沉醉在小鸟和猪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可见任何超人在内裤外穿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
而作为一个菜鸟刑警的我正在研读之前的案件卷宗,小鸟和猪的欢乐叫声快要变成住在我耳朵里的耳蚕,就在我准备放下案头的工作,冲过去对他发飙的时候,摆在两个办公桌之间的电话机却赏了他一条生路,司徒南抬起倦懒的眼皮,冲电话一努嘴,意思是:“还不快接?”连腿都懒得从桌子上拿下来。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从他双眼的瞳人里看到了红黄蓝三色的小鸟,我把鼠标一摔,将电话听筒抄起来:“你好!这里是特案科,我是蓝鸽。”
内线号码出现在来电显示上,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坦白讲,我们这个被称为“特殊案件调查科”的部门已有近一个月没接过什么像样的案子了,在屿城警察局里,这个部门的职责,就是调查那些年代久远难以取证、嫌疑人不明确的奇怪案件,或者犯罪动机难于捕捉的案件,简单点说,就是只能捡些别人捧着烫手又吃力又不讨好的案子,别看印在办公室门上的名字神气活现——“特殊案件调查科”,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冷衙门”,衙门里只有两员衙役,一个是我,一个是我那位名义上的上司——司徒南,之所以说他是名义上的,你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靠谱的甩手掌柜。
我曾经义正词严地对他说:“司徒南先生,自从我找到这份工作,认识您开始,就一直在充当一个行政助理兼老妈子的角色,以极大的革命热情投入到作为您的报时钟和留声机的光荣任务当中,能找到像我这样的副手真是您打通一百零八个游戏也修不来的福分啊。”他也很义正词严地拿起我面前还没拆封的桂花奶茶,凝神道:“竟然没有珍珠?下次记得给我来杯带珍珠的,最近你买的奶茶都像你这个人一样,清汤寡水的。”说着就毫不客气打开喝,顺手牵走我掰了一半的牛角面包,迈开大步扬长而去。我伸出手,一把扭弯了摆在眼前的木偶小人的脖子,如果我那时候手里有一把大头针,我一定在这个木头小人身上写上那家伙的名字狠戳几下。
我一听电话里的声音顿时紧张了起来,由局长关礼达亲自下达指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马上后悔接起这个电话,只能用“嗯”“是”“好”交替应着,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对面那个游戏打到关键处的傻瓜嘴里吹了一个得意的口哨,这才想起悄声问我一句:“谁的电话?”
我用食指指指楼上的方向,他马上会意地点点头。
放下电话,我就丢了个纸团过去,正巧落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子弹到墙根儿去:“干活了干活了,还有完没完了?”笔尖在他桌子上敲得咚咚作响。
“再等一下,我就要通关了!Oh, yes!我通了!”他双手握拳,胳膊肘冲着膝盖一磕。我已经作好了翻一个大白眼的准备,刚提起气来,电脑发出叮咚一声脆响,我打开内部邮件系统,是负责搜索和勘察现场的同事发来的邮件。
“你的游戏生涯结束了,”我说,“有个‘美女’正等着你哪。”
“美女?”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故意臭贫道:“是圆润丰满的还是骨肉如柴的?”
我无奈地告诉他,据局长口风透露明显是后者。“怎么发现的?”他问。
“嗯,我看看,”我拨动着鼠标,“是装修队清理庭院时发现的,他们想把靠墙处的一棵果树挖走,却没想到,挖着挖着就挖出了一具白骨,听起来可真够吓人的。”想想那些装修工人发现尸骨时的表情,我就觉得可真够受的。
“白骨?”他皱起眉头,“那座庭院不会是在墓地上建起来的吧?”
“你恐怖小说看多了吧?”我揶揄道,接着看邮件。
在过去的一周里,刑侦科已将完整的尸骨移交给指定的法医司法鉴定所,由他们协助鉴定受害人的身份以及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但过程却是困难重重。
由于在土壤中取得的受害人尸体已呈现白骨化,法医根据周围土壤环境的干湿程度、PH值以及尸骨的干燥和脆化程度来推断,其死亡时间在10到15年左右。看到这里,我的第一反应是,已经死亡了这么久的尸体,怎么到这个时候才会被发现?真是奇了。
“鉴定所那边怎么说?”司徒南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案件上面,我猜是“白骨”二字勾起了他的兴趣,在我们以往接触的案件当中,很少会出现像这样死亡年代过久的情况,我把法医的发现转述给他听。
尸骨无骨折及钝器击打的痕迹,死因不明,为了寻找死亡真相,鉴定所的法医正在做毒物分析。“看来法医那边也有点棘手。”我总结道。
他向下撇撇嘴,“楼上的就会拨一些啃不动的怪案子给我们,局长果然后妈心肠,竟然亲自下圣旨,这下可好,不接也得接。”
“反正已经有好久没接过像样的案子了,再这样下去就快被挪去地下室了吧?”我拿起桌上的笔放在手指上转着,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果然是楼层越靠下的部门越接地气啊,我感慨着。
鉴定所还发来了根据死者颅骨的样貌重塑的结果。照片上的受害人是一个梳娃娃头的女性,死亡年龄推断为三十五岁,受害人的容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人看起来怪不舒服的。
“你觉不觉得……”屏幕上那张电脑合成的面孔展现出一种可怜的丑态——宽阔的前额向前微微隆起,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对狭长的眼睛,双眼距离很远,鼻梁塌陷,这些相貌特征可不符合一般人的概念。
我这边尚在犹豫之中,已走到我身边的司徒南却立刻给出了结论:“是唐氏综合征患者,这种相貌特征,一定没错。”
他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拧起眉毛紧盯着电脑屏幕,噼噼啪啪地点击着鼠标,每当他脸上显出如上这种神情的时候,除了着大火需要呼救我一般都不敢随便打扰到他,因为这很可能预示着对于那些扑朔迷离的案情,微小的火花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擦亮了。虽然他平时有些不靠谱,但凡碰上他感兴趣的案件就会立刻变身为另外一个人。果然,几分钟之后,他忽然开口道:“你一定想知道受害人是谁。”
我表面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来,心里却想的是“这不是废话嘛”。但在这种时刻,作为下级适当地表现出对上司的崇拜,可是菜鸟刑警必须遵守的第一条规则,尽管这个上司看起来并不是警界的神级人物,而只是一个略微有些调查经验又十分喜欢在新人面前卖弄的资深刑警罢了。
“想不到这么快你就有眉目了,快说来听听。”
“从这栋庭院的主人查起,就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你刚才说死亡时间大概是多久?”
“是10到15年,怎么了?跟死亡时间有什么关系?”
“你来看这里,”我站在他旁边,凑近电脑屏幕看,原来是失踪人口名单,我盯着名单上的照片愣住了,想不到报案人和受害人之间还存在着这样的关系。
“你觉得是凶杀吗?”
“十有八九,对了,那个报案人叫什么?”
我回看着刚刚在笔记本上记下的报案人姓名,把那个两个字的名字念出声来:“乔唯——”总感觉类似的名字在哪儿听过,可记忆没反馈给我任何明确的信息。
“唉,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局长在电话里神神秘秘的。”
“什么意思?”
“他说,之所以把这个案件交给我们来做,是因为涉案人的身份十分特殊,要我们低调行事,严格保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我忽然觉得很兴奋。
“先假设是凶杀案,时间过了这么久,取证恐怕就难了。”司徒南若有所思地说,“既然没什么头绪,先去现场看一看吧,搜查证,你去找海狸鼠要好了。”
“怎么又是我?”没有人喜欢跟更年期老男人打交道。
“女人出面好说话啊。”
“我就这点作用?”我不服气地说。
“要不然,你以为什么?”
我气鼓鼓地跑去敲刑警队办公室的门。“搜查证是吧?我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难得海狸鼠今天心情极好,平日里苦大仇深的一张倭瓜脸舒展得变成了西瓜,我赶紧用最甜的声音叫了一声“海大队长”,连说着“谢谢”。
“蓝鸽,不要谢我,我还得谢谢司徒和你呢。”
“谢我们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的话音刚落,一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像约好了似的爆发出一阵哄笑,在这栋办公楼里数刑警队的办公区域最大,人也最多,一群青壮年男性突然笑起来,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倒性阵势,我向后退了一步,浑身打了个寒战,只听海狸鼠满面红光地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有多忙,手上的案子能少一个是一个,特别是这种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的‘鸡肋’,拿去给新人练手长见识,我看最好。”在满屋人灼热的目光之中,我马上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我灰溜溜地退出来,把海浪一般的嘲笑声关进门里。
“哼!说我们只配查‘鸡肋’,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不对,这么说,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是‘豆包’?!”
“我说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司徒南拿过我手里的搜查证看了一眼。
“我说豆包!”我说走了嘴,“不是,我想说刑警队那帮人太不像话了,不光把案子推给我们,还要再来踩上一脚。”
“哈!”司徒南冷笑道,“这就是海狸鼠的一贯作风,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他海狸鼠了吧?”
“别糟蹋老鼠了,我看啊,简直就是鸡贼。”
菜鸟刑警规则第二条: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接手了这个案子,就要对它付出百分之百的热情。但我发觉我的上司却不以为然,他先站在窗边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抖了抖浑身的筋骨,背对着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这个案子破不了,会不会就让那些人看扁了?跟他们认真你就输了。”
“输就输,有骨气总比当缩头乌龟强。”我装起打印机里新鲜出炉的调查资料,蓄势待发地把背包甩在肩上,“我好了,走吧!”
司徒南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那个地方可不近,要怎么去你可自己看着办。”
我马上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在一起工作久了,这点言语上的默契还是有的,我眯着眼睛,看着他摆出一副“我可什么都没说”的死样子来。
我从背包里掏出办公桌的钥匙,把手伸进抽屉里摸索了一阵。
那里有一把车钥匙,是被司徒南一口一个“女朋友”来称呼的摩托车的钥匙。我把钥匙抓在手中,正准备递给他,想了想又把手缩回:“给你是可以的,但你要是再和加菲去赛车的话,我可不会再去救你了。”我对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一定要吸取教训,下不为例,然后松手,钥匙落入他张了半天的手掌心里,他眼巴巴盯着车钥匙落下的样子就像经历久旱的村民看着天上落下雨点来,接着,竟对着钥匙肉麻地亲了一口。
我跨上摩托车的后座,手拿安全帽对前面的司徒南放狠话:“这车可是肉包铁,我惜命,你敢超过八十公里,我就杀了你。”他正在急不可待地发动油门,才懒得听我说什么,我只觉得上半身猛地向后一仰,还没来得及把下巴附近安全帽的扣子扣上,这辆韦德卢克斯400就飞驰而去,我的第一反应是紧搂住他的腰,以免被甩飞出去,接着双眼紧闭不敢再睁开,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发动机的轰鸣,还没来得及扣好的安全帽飘带猎猎作响,转眼间,我们已经来到紧临“环海高新科技园区”的毓园。
我摘下安全帽,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湿漉漉的头发成绺地落在肩膀上,我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往前走着,一路张望着门牌号,走在前面的司徒南嬉皮笑脸地转过头来:“飞起来的感觉是不是不错?哈喇子都甩到我背上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边走边厉声喊道:“前面!左转!34号!”按响门铃之前,他把双手搭在身前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这里都住些什么人吗?”
“什么人?”我反问道。
“全城的精英都住在这一带,就是你嘴里常说的,白骨精、高帅富、白富美,他们有科研经费拿,也可以说是重点保护对象。说不定,还能碰上一个合适的,你看着办。”
呵!真是笑死人了,本姑娘二十八岁一枝花,走遍天下都不怕,你还真敢五十步笑百步。
“少替别人操心吧你!忘了上个月你打破的纪录了?”据小道消息,马上就要三十岁的司徒南被他老妈下了降头,一个月连续约见了十个相亲对象。差个守门员,就组一支足球队了。
我转过身去,放眼望向四周,这里的房子虽说有些老旧,但周围环境十分怡人,刚才来的路上,两旁种满了顶好的银杏和杨柳槐,一直延伸到这片住宅区。这种临海而建的房子感觉很像是一个世外桃源,配有院落的双层洋房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如果按目前的房价来算,这房子应该值不少钱吧,我心里盘算着。
应门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年纪大概二十几岁,梳着颇为时髦的发型,下巴上挂着短短的胡碴,我们向他出示证件表明来意,握手打招呼时,他微卷的刘海自额头垂下遮挡住眉心,虽然面容看起来有点憔悴,却反而有种颓废的美感,举手投足都像个“雅皮士”。
他就是报案人——乔唯。
菜鸟刑警规则第三条:永远不要忽略报案人的嫌疑。
可是——
过去不是没见过长相好看之人,但如此好看法还是第一回得见——五官轮廓形如刀削斧凿,俊美的容貌连身为女性的我都忍不住要艳羡三分,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要不是总盯着别人看显得不够礼貌,我真想把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儿。说实话,我并不因为此刻的花痴感到羞耻,想必任凭换成是谁,看到他都会和我一样收不回视线,心中默默发出一阵惊叹,往前追溯上十年,年轻时的金城武也不过如此吧。
“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吗,乔先生?请务必如实回答。”司徒南公事公办的说话声把我一下子拉回了现实,我这才想起到这里来的任务,于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背包,在最外侧的口袋里有我随身携带的受害人照片。乔唯像是早有准备般点点头:“二位警官,不如先坐吧,坐下来再慢慢说。”
他说话的语气虽冷,但很客气,我环视着这间三十平方米大小的客厅,清一色的老红木家具,暗沉的颜色吸收了大部分的光线,使得这栋房子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或许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毕竟这庭院里刚发现了一个死人。
我回过神来:“叫我蓝鸽好了,他是司徒南。”
“你们喝茶吗?我刚刚烧了水。”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指指餐厅的方向。我刚想说好,却被司徒南抢白了过去:“不用客气了,我想我们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我只好抱歉地笑笑,心想这个家伙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严肃。
“十年前,你的父母报过一次失踪案件,失踪人是你的阿姨,吕伊娜,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乔唯摇摇头:“这跟院子里出现的尸体有关系吗?”他皱起眉头,看看我,又看看司徒南。
“我们已经确认了受害人的身份,她就是吕伊娜,”听到这个名字时乔唯的眼神晃动了一下,“也就是你母亲的亲妹妹,你的亲阿姨。现在怀疑,她是被人谋杀的。”
乔唯露出惊骇的表情:“我不明白……你是说,我有一个阿姨,她十年前在我家失踪了?”听他的语气,好像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印象,我和司徒南面面相觑。我从背包里取出受害人吕伊娜的照片。
“认识这个人吗?”我问道。
乔唯对着摆在他面前的相片仔细端详了一阵,依旧摇摇头说:“不认识,没有印象,她就是……”
“她就是你的阿姨,吕伊娜。”司徒南说着,向前推了推照片,“乔先生,作为嫌疑人之一,如果你刻意隐瞒什么的的话,这很可能对你不利。”
“嫌疑人?我吗?”
“我这么说你大概很难接受,但不可否认到目前为止,你们全家人都在案件的嫌犯范围之内。”他很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尽管我也觉得此事蹊跷,但如果换做是我,也许就不会这样说,我还是愿意相信这件事的背后另有隐情。
果然,乔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显得很焦虑:“我想你们真的搞错了,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不认识这个人。这么说吧,几年前的圣诞节,我们一家人去滑雪,在滑雪场发生了一场意外,那次意外之后,我就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事实上,我现在只对小时候的事才有印象,其他的,一概想不起来。”
我和司徒南哑然,因为我们来之前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本以为确认了女死者的身份,会在报案人这里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现在看来,是我们俩想得太容易了。最大的困难并非一问三不知,而是对方认真地对你说道“我忘了”。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失忆了吗?”果真是电影里的情节照进现实里了,我一阵恍惚。可乔唯却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司徒南与我对看了一眼,好像在询问我:“你对他说的话怎么看?”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了?”我指着照片又问。
“连这个名字我都不记得。”乔唯说。
司徒南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起身说:“我们四处看一看。”
“两位请便吧。”
在乔唯的陪同下,我们查看了这栋住宅的每一个房间,一层是客厅、餐厅、厨房、储藏室;二层一共有三间卧室,一大两小,其中一间小的被用作书房。司徒南指着关着门的阳台说:“有人?谁在那儿?”阳台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我弟弟。”
门打开的瞬间,我和司徒南惊呆了,他几乎和另外一个“乔唯”撞了一个满怀。对方手里拿的收音机差点掉在地上,他像是怕生似的马上向后倒退了几步,缩起肩膀,眼睛里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别怕,他们就来问几个问题,待会儿就走。”乔唯拦在中间对他轻声说道。然后他转向我们,“我弟弟,乔奕,你们别介意,他……不太喜欢跟人接触。”
乔唯,乔奕。
造物主真是既聪明又狡猾,完美的东西造了一个,不甘心,再造了另一个。说到“完美”二字,我忽然醒转之前觉得“乔唯”这个名字耳熟是有原因的——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关一对孪生兄弟的新闻时常成为妈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基因这个词在当时的人们听起来还有些陌生,但有一位女遗传学家,却超乎寻常地攻克了人类基因优选的难题。新闻上说,在经历了多年的潜心研究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提取优秀的遗传因子的方法,也就是说,可以选取父亲和母亲最优秀的遗传因子,孕育出近乎理想的下一代。出于对科研事业的执著,这位女遗传学家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她把自己做为实验对象,在该课题不被同行看好的前提下,取得了成功。当她所生的孪生兄弟满一岁时,她对外界公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瞬间就得到了全社会的关注。我还记得,那时刚刚成家的小姨,就曾剪下的双胞胎的成长照片压在玻璃板底下,希望自己也能生下一对如此可爱的宝宝。但不知何时何故,也许是因为人们慢慢对这件事的狂热退去,好像忽然之间,他们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可我真的没想到,当初那对完美的双胞胎男孩,现在,竟以这样一番境遇重新返回我的视线之中,我很想知道,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想着,我不由得脱口问道:“他怎么了?我是说,你弟弟他……”
乔唯垂下视线说:“别管他了,我带你们下楼去吧。”
“等一下。”沉默了半晌的司徒南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走过去,将受害人的照片拿给乔唯的弟弟看,“相片上这个人,你认识吗?”有种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我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咬了咬嘴唇,收音机的旋钮打在空白的波段,沙沙作响。我在司徒南的目光里找到了一种越来越深的挫败感。四个人被点穴了似的在阳台上僵持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乔奕的身上,只是期待他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可是,他没开口。
他抱着收音机眼睛盯着脚下,有几只蚂蚁从水泥的缝隙里钻进钻出,他用眼神追着蚂蚁的移动,假如时空也存在调频,那么,他跟我们肯定不在一个波段上,莫不是和昆虫在同一个波段上?
就当大家叹口气,都想放弃的时候,那张照片忽然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乔奕拿着照片,对着阳光一会儿眯起左眼,一会儿眯起右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我为他的反应而惊喜不已,以为他马上就会说出我们期待的答案。但他似乎只是把那张相片当成了娱乐,看够了之后,竟把它递回了司徒南的手上。接下来发生的行为就更加戏剧性了,他径自走开,坐回刚才的椅子上,继续摆弄起了收音机。
“不好意思,看来让你们白跑一趟了。”乔唯抱歉地说着,送我们下楼。
但我知道司徒南没死心,他的目光根本一直都没离开过乔奕,一旦他认准了什么可疑的细节,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抿紧嘴巴,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
“没关系,我们还会再来,这张照片,就留在这里好了,如果你们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者想跟我谈谈,随时打电话找我。”他把名片和照片留在玄关处的柜子上,上面摆着一个水晶相框,相框里装有一张全家福,一家四口站在雪地里身着色彩鲜艳的滑雪服幸福地微笑着。
乔唯发现我盯着相片看,拿起相框说,“就是这次滑雪的时候,出了事。”
“你父母现在……”
他脸色一沉:“我母亲在那场事故中过世了。”
“对不起,”我想司徒南也和我一样为他刚才的话感到意外。
“这房子应该只有你们兄弟俩住吧,”我不知道司徒南是从哪儿看出这一点的。
“这么说……就连父亲也……”我的同情心又泛滥开来。
他摇了摇头:“坦白地说,我父亲他……几年前,就离开家了。”
“离家出走?”我脱口而出。
“是,他那种行为,应该就是离家出走吧,当时他留了封信给我,说想出去走走,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他参加了一个医疗救援队,他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得尽快联络到他,让他回来。”
乔唯面露难色:“这个我也想啊,但我没办法,我只能告诉你们,他现在下落不明。”他顿了顿,说,“不过,你们是在怀疑,这件事和我父亲有关吗?”
我见司徒南没有回答,自己也不敢随便开口,他望着窗外,拉开门走了出去。
司徒南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停留在院墙边上:“掩埋尸体的地方有一棵杏树,是吗?”对于他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我也一头雾水。
“对,就是想清理走那棵树,才发现了尸体。”乔唯的回答十分冷静,似乎已经接受了尸体的事。
“那棵树是谁种下的呢?”司徒南又像是在问乔唯,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在挖掘出尸体的地方蹲下,四下看了看,半天才站起来,“如果有你父亲的消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那个……”乔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司徒南追问道:“怎么,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乔唯垂下视线,“有是有,可是,跟没有也差不多。”
“怎么回事?”
他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有个人打电话给我,听口气他也是救援队的成员,那人说,他们最后一次遇见是在印尼的班达亚齐,在那之后,就失去了联络。”
国际救援队会在地震重灾区出现,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不管他人在哪个角落,只需查查出入境记录就一目了然,司徒南事后这样说。麻烦的是,想在地震重灾区找到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乔家一出来,司徒南扭头就问我:“相信他说的话吗你?”
“怎么?你觉得他在说谎吗?”
“不全是,但有些地方感觉不大对劲,”他背着手边走边说,“太多疑点了。说说你的看法。”
“我就是觉得那个弟弟,怪可惜的。”他让我说看法,我却说了这个。
“可惜?”
“难道你真的没认出他们吗?”
司徒南一脸疑惑,看着我,摇摇头,“听你的口气,莫非他们很有名不成?”
“那当然了!我是说,在我小时候,他们真是挺有名的。”顷刻间,我就对司徒南的童年生活产生了深深的质疑,“难道你小时候不看电视的吗?”
“基本不看。”他一脸不屑,“谁看那玩意儿。”
“那你都干什么啊?”
“呵,要做的事可多了。”
“小孩子家家的会有多少事做?”我嘟囔着,觉得他纯属是在我面前装蒜,为了显示他这个人从小就与众不同,没想到他说:“跆拳道、截拳道、散打,上学以外的时间都是泡在道馆里,如果贪玩就要挨老爸的打。虎父无犬子,你以为黑带四段是白给的吗?”说到有关父亲的话题,司徒南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偶像崇拜,但实际上,还在他读中学的时候,同样身为警察的父亲便在一场罪犯的报复行动中英勇殉职。很少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听说,在司徒南的父亲被凶犯持枪打死的时候,他也在场。
“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基因宝贝?”我觉得不可思议。
司徒南一脸茫然地晃了晃脑袋:“天线宝宝我就听过。”看来他是真不知道。他从摩托车后备箱里取出安全帽,丢给我。一想到又要坐上这辆彪悍的车,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赶紧把安全帽戴起来,这次没忘了拉紧带子,我可不想在回去的路上再来个人仰马翻。
“有一种大头贴的机器,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它可以拍下情侣二人的照片,然后,根据他们各自的相貌特征做出一张未来小孩的容貌成像。基因宝贝就和那个特别相像……简单地说,就是通过基因优选诞生一个理想中的结晶。”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步跨上车子。
我试图让他回想起来一些什么:“我上小学时,妈妈们都很热衷这个话题的。”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他侧过脸问。
“你不是说,只要有疑点的地方都要留意到嘛,要我觉得,这就是疑点。”
“哪里可疑?你倒是说来听听。”
一路上,我把所能想起的有关双胞胎的一切一件一件说给他听。
“你说他母亲是一位遗传学家?”
“是。这对孪生兄弟就是她最完美的作品。通过基因优选诞生的小孩,可以在身体上尽量避免残缺,趋近完美。”
“那现在不是出问题了?那个弟弟明显和常人不一样。”
他说到了我也在纳闷的地方,弟弟会患上“自闭症”,这应该是让人始料未及的吧。
我想了想,说:“话是这么说,但不可否认,他们出生时是完美的,说不定是基因突变。”
“早知道你应该去研究遗传学。”
“少来!”不过说到遗传学,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真想不到基因宝贝的家人会有唐氏症患者,作为一种可能会遗传的染色体疾病,这不是给基因优选加大了难度?
“依我看,这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基因歧视,跟纳粹的行径有什么差别?”司徒南愤然评论道。
“你怎么这么说?”我惊讶道,没想到他竟然对这种“基因优选”的方式提出了质疑。
“希特勒为了创造一个新的优等民族,派遣纳粹的基因学专家长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用犹太人做实验,纳粹德国希望巩固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种的‘高等’地位,以此作为屠杀犹太人的借口,最终,被整个世界视为刽子手。一个人,就算是拥有了再完美的身体,也并不等于拥有了一个优等身份,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这要根据人格、际遇,甚至多方面的行为和环境来决定,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你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都是完美结晶,那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就好像美容整形现在这么泛滥,但假如明天你出门去,满大街都是锥子脸高鼻梁开过眼角垫过下巴的人造美男美女,该有多恐怖。”
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但出于女性特殊的角度我还是想为了基因优选据理力争:“可你要知道,每个母亲都渴望有个完美的小孩啊。”
“这是你们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吧?”摩托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亮起,司徒南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丘吉尔自小患有语言障碍,爱因斯坦记忆力很差并且从来都会系错鞋带,爱迪生的听力有缺陷,可后来呢,他们的存在影响了全世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理由,就算身体有些残缺,也同样可以有个不错的人生,没有这些人,我们今天连电灯都没得用。”
话是没错,但哪个妈妈不希望自己的小孩是最杰出的作品,凭什么别人的孩子生得好,而自己的孩子有缺陷,如果这样,心理就会不平衡:“可优生优育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啊。”我开始强词夺理。
“看吧,基因歧视,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这种想法才会存在。”
“我才不是。”我承认自己是有一点“外貌协会”,美的东西谁不喜欢啊,但远不至于会因为缺陷而歧视别人,比如说看到乔唯的弟弟,我还真觉得他很可怜。
我坐司徒南的摩托车回家,到我家楼下,我仍然对刚才那番讨论纠缠不清:“你之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本身就没什么缺陷吧?”
“怎么没有,夜盲症不算吗?”
“那算什么呀,何况根本就是心理原因,顶多算是个幽闭恐惧症。”
他反驳道:“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是这么说的吧?所以我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比如说刚才,我就听见有人在摩托车上心跳快要超过150下了,而且还咽了两下口水。”
被他说中的我一时感到很窘迫:“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摩托骑那么快!”转身灰溜溜地走进夜色中。
“喂,你还没说你的缺陷呢?”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我啊……”我摸着下巴想了想说,“500度近视,平时戴隐形眼镜。简历上的视力是骗人的。”我咧嘴一笑。
“不是吧?蓝鸽,你骗我,早知道,我就换下一个了!”他踩下油门,发动摩托车,我笑着对他摆手再见,心想,得亏我眼神不好,才能对你这样的boss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了别人早就不干了。
到底两个完美基因宝贝的人生遭遇了何等的不完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打开家门,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等我回来。
“真香呀!”我伸长鼻子赞叹道。或许是家里没有男人的缘故,我和妈妈比一般母女的感情更亲,我总是习惯叫她“陈小姐”。
“陈小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基因宝贝吗?”我边盛饭边问她。“唔,是那对双胞胎吧?”妈妈夹了一块鱼给我。
“你居然记得?”我惊喜地一耸肩膀。
“当然了,那时候大家都在说嘛,好像是那个女科学家的孩子吧?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呢!那对孩子就更漂亮了,五官像画出来的。”
我一边感叹妈妈的记忆力一边附和:“没错没错!想不到你真的记得。”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双胞胎的妈妈已经过世的事情说出来,想了想决定暂时不说,继续跟妈妈聊道:“妈——”我故意撒娇道,“那你当年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幻想过生一个完美的小孩啊?”
“想是想过,”妈妈害羞地咬了一下筷子头,“但是,那只是最初的事,把你生下来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其他的了,只希望你能健康,快点长大,你就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了。”
“哦?这可不像你平时说的话啊,你平时不总是念我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的。”
“咳,那些都是随口说说的,你以为我心里真的那么想吗?”在灯光下,我忽然觉得妈妈今天的表情特别可爱,她继续说:“傻丫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知道了,当妈的呀,不是因为孩子有多完美才爱她,完美固然是好,可就算他有什么缺陷,做母亲的,也会毫无保留地甘愿付出,这就是母爱啊。以后你就懂了。”妈妈拍拍我的头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妈说出这么感性的话,一时间,我鼻子直发酸。吃完晚饭,我忽然想帮妈妈多干点活,就主动承担了洗碗和打扫厨房的任务,我在这边收拾,她坐在那边喝茶边唠叨着“今天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我对她做了个鬼脸,口袋里的手机这时震动了起来,我在围裙上揩了一下湿手,捏着电话接起来。
“是我,”司徒南说,
“我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加菲的声音,好像在催他快点。
“你干什么呢?”一听那边的声音,我顿时明白了他们俩在搞什么鬼。真后悔把车钥匙还给他,简直就是放虎归山。
我避开妈妈,站到走廊里把手机换了一只耳朵听,捂着嘴说:“拜托!你又去赛车?”
有妈妈在,我可不敢随便接男同事的电话,要不然她肯定问东问西给我折腾个底儿朝天,目前为止,她已经给我安排了不下二十场相亲,成天就在担心她的宝贝女儿嫁不出去。
“我看你真没救了。”我对着电话听筒重重叹了口气。
“你好像我妈一样……”他说,我听到加菲的一阵笑声,他好像被司徒南狠狠打了一下,“对了,那家伙,刚才打来电话了。”
“那家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天见过的‘天线宝宝’啊。”
司徒南还真是喜欢给别人起外号,我这才明白过来,急急追问:“啊?他说什么啦?是不是他想起什么来了?”
“不是,是他弟弟。”
“弟弟?”
“他弟弟又看那张照片了,似乎认出来了,叫名字了。”
“什么?”我靠在走廊的墙上不由瞪大眼睛。
“伊娜阿姨,他说就是这么叫的。”听筒里传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我们得仔细查查这一家子了。”
我眼前闪过照片上那张非比寻常的面孔。
“伊娜阿姨。”我喃喃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