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儿,你说‘生死簿’会是什么呢?”
七月中的洛阳,夜晚已有些凉意。狄府后院狄仁杰的书房,乳黄色的纱灯罩下朦胧的烛光,从半开着的窗扇间静静泻出。狄忠端着茶盘,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望着相依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狄仁杰听到动静,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笑道:“我说怎么觉着有点儿冷呢,原来是窗户没关。”
狄忠道:“老爷,您一想起事来就冷热不知的,这天渐渐地凉了,小斌儿又不肯说话,万一冻出病来……”
“你这小厮,我还以为你是关心老爷我,弄了半天还是心疼小斌儿啊。”
狄忠撇一撇嘴不说话。自从将韩斌带回洛阳之后,狄仁杰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亲自教习他功课,除去处理公务之外,他几乎把所有的空余都给了这个孩子。每个晚上,韩斌都是在狄仁杰的书房中度过的,看书、习字、听讲……虽然韩斌还是不肯开口讲话,但狄仁杰的耐心好得惊人,一篇一篇地给他讲书,也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似乎只有这样做着,他沉痛的心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因为韩斌总不说话,每个夜晚这书房里其实就是狄仁杰在唱独角戏。讲书讲厌了,他就对着这沉默的孩子讲起别的来,讲生活中的种种奇闻,讲自己以前断过的案子,讲许许多多的往事……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触,就在一个个乍暖还寒的夜里,从他苍凉的心中悄悄流淌出来,在那孩子明亮的双眸中激起细小的浪花。实际上,这正是狄仁杰在过去十年中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只不过那个一言不发专心倾听的人换了而已。当然,所说的内容也有变化,因为狄仁杰和袁从英从来只谈公事,不谈其他。
“老爷,‘生死簿’不就是阎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册吗?”狄忠进门时捞到一耳朵狄仁杰的问话,便随口答道。
“嗯,名册。”狄仁杰检查着韩斌刚临摹完的一套字,在上边画着红圈圈,他突然停下笔,若有所思地道,“名册……难道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名册?”
“啊?老爷,什么名册?”
狄仁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圣历二年的腊月二十六,一个晚上发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现场都有‘生死簿’的痕迹。那段时间,神都也确实盛行阎王按‘生死簿’到处索命的流言,不过自那以后不久,这种传言就销声匿迹了。”
“嗯,老爷,差不多吧。”
狄仁杰点点头,继续思忖着道:“因为我向来不信鬼神幽冥的说法,所以查案伊始就认定,所谓的‘生死簿’是不存在的。果然,后来刘奕飞和傅敏案件的真凶相继浮出水面,证实了我的判断,案发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只是凶手假借这个传言故布疑阵、混淆视听而已。”
狄忠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桩案子,还有一件没破啊,就是那个胖和尚……”
“对!”狄仁杰猛然止住脚步,盯着狄忠道,“圆觉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如何解释,还是个未解之谜!因此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真的有‘生死簿’?”
狄忠迟疑着道:“老爷,您是说真有阎王爷的索命册?”
狄仁杰回到榻边,见韩斌正在一旁凝神细听,便慈爱地伸过手去,抚摸着韩斌的小脑袋,道:“阎王是肯定没有的,‘生死簿’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间的产物,而且这份名单必然关系着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关的一样物事,所以才会牵引出那么多离奇的案件来。”思索片刻,狄仁杰又道,“另外,假如真有这样一份名单,它的意义也颇耐人寻味。既然名为‘生死’,到底是关系名单中人的生死,还是持有这份名单之人的生死呢?”
狄忠晃了晃脑袋:“老爷,您说的话真绕,我听不懂。”
“啊,哈哈哈哈。”狄仁杰捋着长须大笑起来,笑声落下时他注意地看了看韩斌,亲切地问,“怎么了,斌儿,不开心了吗?”
韩斌趴在桌上,握着笔将刚刚临摹好的字纸涂了个一塌糊涂。
狄忠嘟囔:“呦,这孩子怎么……”
狄仁杰朝他摇头,走过去坐到韩斌的身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肩膀,低声道:“怪我,怪我,不该说什么生啊死的……”愣了一会儿,狄仁杰忽然抬头问狄忠,“狄忠啊,明天就是盂兰盆节了吧?”
“是啊。”
“盂兰盆节。”狄仁杰的笑容变得苦涩,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宫中要举行隆重的盂兰盆会,我必须入宫。要不,狄忠啊,明天你带斌儿出去玩玩吧。他来洛阳也好些天了,还从来没有出去过。”
狄忠迟疑着回道:“老爷,一直都是这孩子自己不肯出门啊,您看?”
狄仁杰长叹一声,再次搂上韩斌的肩头,声音中似有无限的惆怅:“斌儿,盂兰盆节是祭奠亡人的节日。在七月十五这一天里,亡故之人会……会回家来看看。所以,活着的人们就要举办各种仪式来迎接他们,在寺庙里有超度亡魂的法会,家家户户要准备祭品给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晚上,还要在水中放荷花灯,是为了给冤魂指引过奈何桥的路。总之,明天整个洛阳都会非常热闹,斌儿,让狄忠带你去看看,好吗?”
韩斌抬起头来,狄仁杰不得不掉开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睛又一次让他的心钝痛起来,他低声道:“好吧,大人爷爷就当你答应了。狄忠啊,领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阳城北靠近皇城、达官贵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驾黑篷马车悄声缓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门府邸的后门边。角门开启,从里面迎出的家人掀开车帘,车内之人颤巍巍探身下车,脚步踉跄虚浮,险些跘倒。紧接着又有两名家人上前,自车内抬出一个黑布包裹的长卷,迅速地隐入府中。
书房中,周梁昆来回不停地踱着步,脸色发灰,眼底黝黑,那面目狰狞得直如被困绝境的野兽。听到家人在门外轻唤,他“噌”的一声便蹿到门口,口中叫道:“啊,你总算来了。”门口,何淑贞抖抖索索地站着,似乎还在犹豫,却被周梁昆毫无身份地一把扯了进去。两名家人将黑布包裹的东西抬入,放在地下。周梁昆勉强镇定了下心神,装模作样地吩咐:“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把守好院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老爷。”
周梁昆亲自关上房门,回过身来,他长舒了口气,蹲下身将布卷展开,一幅亮彩辉煌的编织地毯在青砖地上铺开。周梁昆端起烛台,绕着地毯转了好几个圈,地毯在烛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绚烂的光彩,给他灰败的面孔添补上一抹亮色。周梁昆的嘴里念念有词:“淑贞,现如今就只能靠你了。”猛地,他抬起头盯住何淑贞,“这么说你总算把编织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帮到我的!”
何淑贞被他悚然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震,垂首讷讷:“周、周大人,想……是想起来了,不过,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诉老身,您到底要我帮您什么?”
周梁昆朝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晃脑地道:“呵呵,当初波斯国在太宗朝时进贡的这幅宝毯,放在鸿胪寺那么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只指出这一件宝物,却又不肯讲出其中的奥妙,先皇也不会心血来潮想到要我来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当初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四方馆主簿,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处,最后灵光一现,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绣坊。”
何淑贞木呆呆地接口:“周大人您那时去天工绣坊,指明要找头名绣娘,结果……就找到了我。”
周梁昆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是啊。其实我那也是病急乱投医,都没想到刺绣和编织根本就是两回事,就抓着你到鸿胪寺,逼着你一定要把这毯子的奥妙研究出来,可哪里想到……”他注视着何淑贞的脸,已然泪光点点,“淑贞,你竟然真的把这幅毯子编织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干了!”
听到周梁昆的夸奖,何淑贞却并无半点儿喜色,皱纹密布的老脸更加苍白,颤声道:“命啊,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为了破解宝毯的秘密,卑微的绣娘何淑贞又怎么会认识您周梁昆大人!”
周梁昆一愣,随即用劝慰的语气道:“哎,淑贞啊,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可叹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儿女。淑贞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再帮我这一回,我保证替你找到儿子,不论他这次考得如何,我都会替他觅个一官半职,你们今后的生活可保无虞啊。”
何淑贞的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尽。只是周大人,您还没说到底要老身做什么?”
周梁昆书房的小院外,月洞门前一左一右站定两名家人,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天打发时间,突然鼻尖幽香轻拢,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面前。家人赶紧躬身施礼:“小姐。”周靖媛看都没朝他们看一眼,抬脚就要往月洞门里迈。
“小姐,老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一个家人连忙阻拦。
周靖媛略感意外,圆瞪杏眼道:“什么意思?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吗?”
“这……”那两个家人满脸苦笑,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位小姐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打心眼儿里不敢得罪。
周靖媛朝书房望去,朦胧的烛光照在窗纸上,两个人影正在摇摇曳曳。她蹙起纤巧的眉尖,问那两个家人:“老爷在会客吗?”
“呃……”家人苦着脸更是不知所措。
周靖媛想了想,冲着那两名家人嫣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们为难,就当压根没瞧见我吧。”
“小姐……”
周靖媛拉下脸:“少废话,老爷那里有我担着,你们要是再畏首畏尾的,就早打主意卷铺盖走人吧。”
两个家人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绣花缎鞋轻轻踏在被夜露沾湿的小草上,周靖媛来到父亲的书房窗外。窗户并未关严,周靖媛屏住呼吸,从窗缝中望进去,不由大吃一惊:站在父亲面前的那个神秘来客,竟然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请入府中刺绣的老妇人。周靖媛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凝神细听屋内飘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
周梁昆犹豫良久,从书案后的多宝柜上取下一个青瓷花瓶,“哗啦”一声砸在砖地上。何淑贞和屋外的周靖媛都给吓了一跳。再看周梁昆,他俯下身子从瓷瓶碎片中捡起一个包裹,颤抖着双手置于案上,慢慢展开。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是块薄如蝉翼的丝绢,原来叠得很紧,只有几寸的宽厚,展开来居然覆住了父亲那宽大书案的桌面。丝绢呈淡淡的黄色,几近透明,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屋子里,何淑贞也看呆了。良久,她才想起来问:“周大人,这是什么?”
周梁昆顾自抚摸着丝绢,面露诡异的笑容,沉声道:“这是件关乎本朝许多人生死存亡的物件,它叫作‘生死簿’。”
屋外,周靖媛听得心儿狂跳,好不容易才压下一声惊呼。
“生死簿?”何淑贞又惧又疑,喃喃重复。
周梁昆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是的,生死簿。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其实得到它的滋味,我最清楚,那才叫作日夜不宁、生不如死!如今我周梁昆的身家性命便系于它一身,失它,必死;保有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此,淑贞,我要把它藏在一个最好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吧?”
“我?”何淑贞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周梁昆要自己做什么,但是……天哪,何淑贞心中骤然升起的恐惧几乎令她窒息。她晃了好几晃,才稳住身形,有气无力地道:“周大人,做这件事需要一天一夜,难道我就在您的书房里做吗?”
周梁昆此刻倒变得胸有成竹:“这我早计划好了。淑贞,这间书房后面有间暗室,我即刻放你进去做活,把你锁在里头绝对安全。隔段时间我会亲自入内查看,并给你送些食水。等你做完,便放你出来。”
何淑贞沉默了,书房里一片寂静。周靖媛站在窗外,仿佛都能听到屋内两人的心跳声。许久,老妇人轻捋了下垂落的白发,凄然一笑,问:“周大人,您……真的这么信得过淑贞吗?”
周梁昆怔了怔,走过去将手搭在何淑贞的肩上:“淑贞,你我当然是信得过的。你也尽管放心,生死簿一旦藏好了,今后再见天日的时候,还仍然要仰仗你的。”
周梁昆和何淑贞进了书房后面的暗室。周靖媛悄然离开窗边,匆匆往院外而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怎么地走回了闺房,这才扑倒在锦被上,任凭泪水肆意地流淌。
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
从一早开始,洛阳的大街小巷就已热闹非凡。卯时刚过,狄仁杰就入宫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盂兰盆会去了。这个规矩自太宗大历元年起至今,随着尚佛风气在本朝的盛行,可谓年盛一年。每年的盂兰盆会在宫中都要设立内道场,巨幅的旗幡上书高祖以下的各帝圣位,由百官在梵乐声中迎拜入内。殿前的盂兰盆更是镏金镀彩,周围遍置蜡花果树,气派非凡。
狄忠牵着韩斌的小手,正沿着洛水往天津桥前走来。韩斌的左手挽着缰绳,小神马“炎风”溜溜达达也一路随行。今天过节,洛阳所有的主要街巷都会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诸家佛寺前要供奉起盂兰盆和装饰繁盛的花树,并大做法事,官家更是在沿洛水的大街上每隔百步设下香案,由百姓布施新鲜果品和糕点,因此这一天连店铺都关门歇业,将街道出让给鬼。出发前,狄忠费了好些唾沫,想让韩斌明白,今天的大街上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根本没可能骑马,带上“炎风”也是累赘,可韩斌现在的脾气变得十分倔强,压根不理狄忠那一套。狄忠无奈,也着实心疼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只好任他牵上“炎风”一起出门,只是不许他骑行。
就这样,两人边行边看,起初韩斌还闷闷不乐,但到底小孩心性,渐渐地就被眼前纷繁热闹的市景吸引住了,双眼活泛起来,脸上的愁云淡了不少。狄忠看在眼里,心中且怜且喜。游过了几家大寺院的盂兰盆会,又给韩斌买好了晚上要放的荷花灯,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洛水南岸。天津桥的西侧,耳边响起一阵叮咚的悦耳铃声,抬头望去,前方矗立着一座六层的砖石宝塔。狄忠挠头道:“这都到天觉寺了,斌儿,那座塔叫天音塔,上头可是跌死过人的。”
韩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拖着狄忠便往天觉寺方向去。今日这天觉寺门前的法会更甚于他处,高高搭起的施孤台层层叠叠,足足有好几丈。施孤台上,全猪、全羊、鸡、鸭、鹅及各色糕点瓜果已经摆了个盆满钵满,仍有大批百姓排着队送上布施的食物。身披袈裟的僧侣依次在每件祭品上插上红、蓝、绿三角纸旗,整座施孤台被打扮得五彩缤纷。
二人正看得起劲,耳边又是一阵敲锣打鼓,这才发现施孤台对面的空地上,还搭了座临时的戏台,一出“目连救母”的杂剧刚刚开演。戏台上,身形矫健的小生“目连”粉墨登场,甫一亮相便博得众人的齐声喝彩,看客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戏台前挤了个水泄不通。韩斌牵着“炎风”过不去,只好由狄忠扶着,站在“炎风”的身上,抻长脖子远远地张望。
戏入高潮,佛祖指点“目连”,从今后要敬设盂兰盆供,奉养十方众僧,才能帮助母亲洗脱罪孽,脱离苦海,“目连”感激涕零。几个精彩的唱段后,“目连”手指着对面的施孤台,高声呐喊:“抢孤啦!”
犹如听到一声令下,看热闹的民众争前恐后地向施孤台拥去,若干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更是突围而出,手忙脚乱地往施孤台上爬。韩斌看得有趣,呵呵笑起来,狄忠也很开心,大声解释道:“这是要吓走孤魂野鬼,怕他们在阳间流连,不肯回阴间去呢。谁若是抢到最上面那个红色的大面果,便可求得天觉寺的了尘大师给自己亡故的亲人做法事,是极大的功德哦!”
正说着,施孤台拥上越来越多的人,整座台子都开始左右摇摆,眼看着就要摇摇欲坠。正对面的戏台上,那个宣布抢孤开始的小生“目连”,一直叉着双手饶有兴致地观赏游戏,这时见那最上面的红面果被晃得就要落下,他突然从身边抽出一张硬弓,搭箭便射。箭如流星,带着哨音飞过众人的头顶,牢牢地插在红色面果上,小生大喝一声:“它是我的!”便纵身跃下戏台。
他的身势有种恢宏洒脱的气概,众人不自觉地听令让开。小生几步就来到施孤台下,恰好施孤台蓄势倾倒,那个红色面果自上坠落,小生稳稳地站着,只待囊中取物。却万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刚被众人让开的小道上飞奔过来一匹火红色的小马,小生突觉一片眼花缭乱,定睛再看时,马上少年已将落下的面果牢牢抓在手中,打马朝天津桥南飞奔而去。
“嘿!”那小生气得直跺脚,大喊道,“我的马呢?”
“殿下,在这儿!”立即有差人牵过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马良驹,小生翻身上马,紧跟着前面的小红马追下去,倏忽间就跑得不见踪影。天觉寺前,乱哄哄的人群中狄忠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喊着:“斌儿,斌儿,快回来啊!”他的叫声立即就被周围的喧闹彻底淹没了。
同一天在庭州,从早上开始南方的天山山麓就升起浓雾,直到午后仍历久不散,渐渐在整个庭州的上空罩起一层厚厚的雾霾,周遭变得极其闷热、浊气郁积,五步之外连人影都看不清。如此阴湿诡异的天气在盛夏的庭州实在是绝无仅有,还真配得上“鬼节”这个日子。
正如裴素云所说的,庭州地属西北边陲,佛教并不兴盛,因此没有过盂兰盆节的习俗。虽然也有七月十五“鬼节”的说法,但百姓不过是在家中烧些纸钱、给祖宗牌位上点儿供品而已。庭州仅有的几个佛寺香火稀落,搞不了大规模的盂兰盆会,也就是寺内做做法事、摆点儿祭品应景。
然而今天,这个盂兰盆节的下午,在庭州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里,却意外地聚集了大批的庭州百姓,浓雾透过敞开的镀金大门涌入神庙,弥漫在他们的周围。高高筑起的圣坛顶上,那颗硕大的黄金五星神符,在白色的浓雾之后若隐若现。在这些往日里笃信萨满神教的百姓眼中,这辉煌灿烂的纯金五星,头一次失却了那神秘高超的力量,代之以难以言传的晦暗和压抑。
这些神色悲愤、面容憔悴的百姓,有胡有汉,有男有女,此刻都全神贯注地倾听圣坛前一个黄袍僧人的讲话。他们的脸上泪痕未干,丧儿的创痛正如利刃撕扯着他们的心,但如今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黄袍人吸引住了,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悲痛,因为复仇的渴望燃烧了他们的全部身心,恨哪,从来没有过的巨大仇恨,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他们都是庭州城近些日子来走失小孩的百姓。连续多日的寻找毫无结果,庭州官府又百般推诿,不肯负责,早已令这些百姓心急如焚。再加市井流言纷纷,谣传孩子们被妖孽惑去做了牺牲,献了祭,如此恐怖的说法更是令这些百姓惶恐至极,却又无计可施。就这样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早上,几乎又是彻夜难眠的人们刚刚打开自家的房门,就被门口的景象惊呆了!
门口的地上躺着他们丢失多日的孩子,在浓雾的遮掩下一时看不清楚状况,他们喊叫着扑上去抱起孩子,这才发现孩子的面孔如纸般苍白,纤细的睫毛垂落,原来鲜艳的小嘴唇紧紧抿着,但已不见一丝血色。大人们的心猛地冰凉,感觉怀里的小身体出奇轻,解开包裹着孩子的奇怪服饰,他们终于悲痛欲绝地看到,离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已流尽鲜血,成了一具干尸!
女人们恸哭、悲号直至晕厥。男人们圆睁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满腔的悲愤如沸水翻腾,而当他们发现孩子身下的地面上描画的五星神符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庭州百姓对这萨满的神圣象征再熟悉不过,难道这一切恐怖、残忍、令人发指的罪行,真的是他们笃信了多年的萨满神教所为?
很快,有人在这些痛失幼儿的百姓中串联,说是孩子们被杀的真相,必须去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找寻。已经被悲痛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们二话没说就集结起来,流着泪捏紧拳头,纷纷赶往神庙。果然,此地已有人在恭候了。
假如放在平时,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整件事情太过蹊跷。当黄袍人站在圣坛前,信誓旦旦地指控裴素云,认定她就是这一系列杀童案的元凶时,如果有人站出来,质问黄袍人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的,裴素云又为何要在抽光孩子的鲜血后,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到家门口,甚而画上个暴露自己身份的神符图案,黄袍人恐怕很难自圆其说。
但是,尽管整个过程策划得多有破绽,幕后之人却牢牢抓住了失子百姓的切肤之痛,此刻的人们哪里需要什么严密、合理的解释,他们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一个悲痛的宣泄口,一个复仇的对象!
于是就在这座萨满神庙中,面对聚集起来的百姓,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侣号称自己乃城南大运寺的住持,最近修法和占卜时,发现庭州城被邪祟的势力控制,有人在行使最恶毒残忍的巫术,目的是使死去之人复生。他告诉众人,据他的推算,裴素云就是这个巫术的主持者,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她前一阵子在沙陀碛中失踪的姘夫起死回生!
“真的是这样!”人群中有人跳出来附和了。这两天裴家附近的住户确实发现,裴家的小婢阿月儿忙忙碌碌,每天都要往屋外的河沟里倾倒好几盆血水;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厥小伙子,跑进跑出地从市场买回药材和布匹等等物品;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每天午后都会来裴家小院待上好一阵子,面呈忧虑之色。种种迹象表明,裴家肯定藏有重病之人,多半就是那个裴素云通过巫术救活的姘夫!
黄袍人见众人越来越激愤,干瘪的脸上皱纹更深更密,一双阴鸷的小眼放出凶恶的光芒,他抬高声音道:“各位,裴素云为了让她自己的姘夫死而复生,竟令你们的孩子活生生被放血而死,其手段何其毒辣,简直是灭绝人伦!各位,你们说要不要向她讨还公道?”
“要!”众人齐声高呼,目眦欲裂。
黄袍人又道:“这裴素云是萨满女巫,有点儿法术,咱们去和她斗,还得做好充分的准备,不得莽撞!”
“这……”众人略一迟疑,又有人喊道,“法师,咱们就听您的号令,您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黄袍人冷笑着反问:“我来领头没问题,只是你们怕不怕?”
众人悲戚连连:“我们的孩子死得这么惨,简直就是剜了我们的心头肉啊,我们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报仇,就是与那女巫同归于尽,我们也认了!”
黄袍人点头:“据我算来,那女巫的姘夫虽然活过来了,但情况仍很危重,为了让他彻底好转,恐怕裴素云还要施更多的妖法,杀更多的孩子,就算不为了你们自己,为了庭州其他百姓,也绝不能让她再这样肆意妄为、残害无辜了!”
一席话将人们的复仇之火煽动到了顶点。大家再无丝毫犹豫,就要冲出神庙大门。黄袍人忙制止大家,说现在还未到时候,女巫是有法术的,擒杀她必须在黑夜之中,以烈火焚烧才能扼其命脉,令她完全丧失法力,乖乖伏诛!
覆盖庭州城的浓雾随着夜色降临,愈加厚重浓郁。整个城郭都被深重的黑霾压得窒息,刚过戌时,外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阿月儿忧心忡忡地打开院门,伸手去接阿威手中提的大陶罐,阿威朝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松松地将陶罐提进屋里,搁在桌上。阿月儿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自从阿威来了之后,他就揽下了每天傍晚去取冰镇酸奶的活,倒弄得阿月儿有些不好意思。
阿威走到榻前看了看,低声道:“伊都干,我过来之前,王妃关照我今天晚饭后回乾门邸店一次,并且今天王子没时间过来,我要去通报下这里的状况,他惦记着呢。”
裴素云朝他微笑点头:“嗯,你去吧。天气不好,多加小心。”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十分昏暗。虽然如此,裴素云仍侧着身子坐在榻边,小心地将烛光挡在自己的身后。
“阿母,外面好黑啊,有点儿吓人呢。”阿月儿从陶罐里头舀出一碗冰镇的酸奶,走到一边喂给正闷声不响和哈比比玩耍的安儿。看着安儿津津有味地吃着,阿月儿小声嘟囔:“安儿这两天真奇了,一点儿都不闹,好像突然懂事了。”
听到这话,裴素云回头微笑:“是啊,我一直都说安儿心里面比谁都明白的,他最知道谁对他好,也懂得应该对谁好。”昏黄的烛光在她疲倦的脸上跳跃,稍微紊乱的发丝贴在脸畔,但神色中焕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妩媚和恬然。阿月儿看得愣了愣,从陶罐里又盛了一小碗冰镇酸奶,端到榻边小声说:“阿母,给……呃,他吃一些吧?”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袁从英,只好叫“他”。
裴素云接过酸奶,又悠悠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在摇的檀香木团扇递给阿月儿:“别直接对着他,扇得轻一点儿。今天太闷热,我给他擦汗都来不及,这倒也罢了,就怕他喘不过气来……”她俯下身将嘴唇贴在袁从英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便舀了一小勺酸奶,小心地送进他的嘴里。除了水之外,这种冰冻的食物是袁从英现在唯一能咽下去的。
阿月儿在一旁摇着扇子。袁从英来了这两天始终昏迷不醒,裴素云坚持亲自伺候他,连碰都不让旁人碰,杂务又有阿威帮忙,所以阿月儿的活其实并没有增加太多。此刻她看着女主人眼中闪烁的充沛爱意、温柔无比的动作,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价之宝,心中真是既同情酸涩,又隐隐有些羡慕。尤其让阿月儿纳闷的是,袁从英明明毫无知觉,裴素云却老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而有时候他好像还能听见似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阿威略显慌张的声音:“伊都干,王子殿下来了。”
阿月儿一抬头,乌质勒阴沉着脸疾步而入,阿威跟在他身后。乌质勒直接走到榻前,裴素云朝他微微欠身:“王子殿下。”她也感到了乌质勒的异样,几乎本能地将手搁到袁从英的胸口。
乌质勒皱着眉头看了看,问:“他还是那样?”裴素云沉默着点点头。乌质勒长叹一声,直起身来侧耳倾听。
阿月儿觉得奇怪,也跟着竖起耳朵听了听。沉闷寂静的夜色中,远远的似乎真有某种动静,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阿月儿不安地望向女主人,她的神情倒还镇定,只是更紧密地靠近那昏迷的人,要保护他似的。
乌质勒的脸上露出异常森严的表情:“伊都干,你必须立即离开此地。哦,当然还有从英、安儿、阿月儿,你们都要走……这里有危险!”
“危险?”裴素云惊问,“什么危险?为什么要立即离开?”
乌质勒的下颚绷得更紧,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去简直有些面目狰狞,他又听了听,暗夜中悚人的响动似乎又迫近了些,他生硬地说:“伊都干,没时间多解释了,只是乌质勒在庭州官府中的耳目向我密报,有心怀叵测之人散布谣言说伊都干施展妖术,残害了许多庭州的儿童,现在那些孩子的父母集结起来,要来向伊都干寻仇,很快就要到这里了!”
裴素云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乌质勒不再理会她,转头吩咐阿威:“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你赶一辆,哈斯勒尔赶另一辆。阿月儿,你抱上安儿,跟阿威走!”
“王子殿下!”裴素云叫了一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有人这样陷害我?另外,即使有人被骗找上门来,我也可以解释清楚……”
“伊都干!”乌质勒真急了,瞪着她厉声喝道,“那些人听信谣言,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根本就不会给你机会解释,来了就要烧死你!烧死这里所有的人!”
看到裴素云还在犹豫,乌质勒一指窗外:“你听!你仔细听听!声音越来越近了!是浓雾遮住了火把的光亮,当然了,也让他们一路行来的速度减慢,因此你还有机会离开。不要再犹豫了,伊都干,难道……难道你打算让从英和安儿也一起遭殃吗?”
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慢慢从榻边站起来。乌质勒俯身将袁从英背到背上,催促道:“伊都干,只拣最要紧的东西带上,来不及了!”裴素云茫然地环顾四周,将榻上枕边那个小银药盒抓在手中,便跟着乌质勒走出去。
乌质勒小心地将袁从英在一辆马车中安顿好,裴素云站在车外,轻声发问:“王子殿下,我们……去哪里?”
“这……”乌质勒迟疑着道,“庭州城是绝对不能待了,你们先向西北方向去,避开来人,或者让哈斯勒尔去找片绿洲……”
裴素云打断他的话,问:“那些人会不会跟着找过去?况且,从英他、他现在必须安静地休养,绝不能再四处颠沛,否则……”
乌质勒怔了怔,随即跺脚:“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躲一时算一时吧!或者……”他突然看了眼裴素云,“伊都干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吗?”
裴素云刚要开口说话,浓雾尽头一抹红光隐现峥嵘,伴随着更加清晰的杂乱人声,乌质勒神色一凛:“伊都干,上车吧!我到前面去挡一挡,你们快走,别再耽搁了!”话音未落,他已打开院门,阔步冲向巷口。
阿威跨在马车轴上,伸手便拉裴素云:“伊都干,快上来啊!”
裴素云挣脱他的手:“等等,我还要取样东西。”
“啊?”阿威急得脸都变色了,却见裴素云直往后院而去,阿威抓耳挠腮地朝巷子口方向望去,那团红光越来越浓。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总算又看见裴素云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只喵喵乱叫的黑猫。阿威简直气结,也来不及多说话,劈手搂住裴素云的纤腰,直接把她提上马车,塞进车篷里。两辆马车随即朝巷子的另一头狂奔而去。
浓雾弥漫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一丝星光。两辆马车简直是在摸着黑逃命,所幸哈斯勒尔对庭州还比较熟悉,照着乌质勒的吩咐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很快就把那团红光抛在了无尽的夜雾之中。跑了一段时间,身后再无半点儿亮光和人声,裴素云探头出来问:“阿威,我们这是去哪里?”
阿威为难地道:“唔,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子殿下只说先出庭州城,要不找个树林什么的先待一宿。”
正说话间,马车忽然猛烈颠簸起来,原来他们跑上了一条碎石断木横杂的岔路。裴素云没防备给一下子晃进车内,险些栽在袁从英的身上。她连忙去握袁从英的手,发现他又是通体大汗,手却彻骨冰凉,裴素云的心顿时绞痛起来。她知道这样奔波对遍体鳞伤的他意味着什么,泪水瞬间便充溢了眼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再度探头出去:“阿威,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去,我给你指路。”
二更已过,狄府正堂上依然灯火辉煌。狄仁杰今夜破天荒没有待在书房,而是在正堂上来回踱步。一干家仆敛气垂首,侍立于正堂内外,他们很少看到老爷这样焦躁,都知道今天麻烦大了。
狄仁杰在宫中参加盂兰盆会,晚宴过后才回到府中。哪想到一回家就听到韩斌走失的消息,累了一天、心力交瘁的老大人急得几乎昏倒。狄忠早已满洛阳找了一个下午,压根连韩斌的影子都没找着,给狄仁杰报告消息时他急愧难当,几乎就要哭出来了。狄仁杰竭力定下心神,也让狄忠先少安毋躁,又派人将已回家的沈槐请过来,这才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当听到那扮“目连”的小生骑马追韩斌而去,狄仁杰打断狄忠,思忖着问:“你说那小生的手下称他殿下?”
“嗯。”狄忠回忆道,“听上去是这么叫的。”
狄仁杰又问:“他骑的马如何?”
“很神骏的一匹白龙马,肯定是宝马良驹。”
狄仁杰双眉一耸:“难道是他?”
“啊?老爷,您说是谁?”
狄仁杰紧锁眉头,好似在自言自语:“假如真是他,那应该能追得上斌儿……只是不知道,对小斌儿来说,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啊?”
抬起头,狄仁杰盯着狄忠问:“当时你有没有问问那些差人,他们家的这位殿下究竟是何许人也?”
狄忠连连搔头:“没、没想到。我当时光顾着去赶小斌儿……”
“你这小厮啊,还是如此毛糙!”
“可是老爷,那小生是何许人和我们找斌儿有什么关系呢?”
狄仁杰气得笑起来:“你也不想想,那小生骑的是宝马,很有可能追得上斌儿的‘炎风’,你多问句他的来历,不也多条线索?”
“哦!”狄忠这才醒悟,面红耳赤地垂下脑袋。
沈槐起先一直没说话,这时来解围道:“大人,您刚才说‘难道是他’,莫非大人心中已有推断?”
狄仁杰捋了捋长须,赞赏的目光轻轻落在沈槐的身上,颔首道:“嗯,沈槐,你想想,这京城之中年未及弱冠的青年王爷一共有多少?是不是掰着手指也能数过来呢?”
沈槐想了想,答道:“未及弱冠就封王的确实不多,应该能数得出来。”
“好,那么这些人中间会扮戏唱曲、能骑善射、身手不凡的又有几个呢?”
“这,就更少了……”沈槐低下头去,突然眼睛一亮,“大人,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了!”
狄忠忙问:“沈将军,是谁啊?”
狄仁杰也笑问:“是啊,沈将军,老夫我说的是谁啊?”
沈槐站起身来,向狄仁杰一抱拳:“大人,卑职请命去相王府走一趟,打听斌儿的行踪。”
狄仁杰脸上的赞许更甚,正要说话,门口家人匆忙来报:“老爷,斌儿回来了!”
大家又惊又喜,一齐往门口望去,就见一个身姿矫健的英俊少年昂首挺胸地走进来,身上还穿着“目连”的戏服,脸上的油彩倒是胡乱抹去了,跟在他身边的正是韩斌。韩斌一见狄仁杰,就扑到他的身前,狄仁杰一把将孩子搂住,轻叹道:“你这不听话的坏小子,大人爷爷该怎么教训你?”
韩斌扁了扁嘴低下头。狄仁杰拍一拍他的脑袋:“好啦,没出事就好。”
“国老,您的这个孙儿很厉害啊,在哪里学的骑术?那匹小红马太棒了,我在洛阳长安都没见过,打哪儿找来的呀?我也想去弄一匹!”
狄仁杰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微笑地转向那少年:“临淄王,老夫还要先谢谢你把这小子给送回来。你看,我这儿正急得抓耳挠腮呢。”
李隆基潇洒地一摆手:“国老太客气了。再说您老人家会抓耳挠腮?我方才在门外都听见了,神探大人正在排线索,都打算找到我爹府上去了。您这胸有成竹的,我还是自己送上门来吧!”
狄仁杰拊掌大乐,擦着眼泪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隆基也笑了,指着韩斌道:“这小子一人一马跑得跟风似的,我赶他直接就赶到洛阳城外头去了。等好不容易逮住他,问他什么都不肯吭声,最后看天晚了,我就打算把他带回相王府,结果还是那小红马自己往这里来了。嘿,没想到竟然是您狄大人的府上。国老,您这孙儿叫什么名字?他也不肯说。”
狄仁杰收起笑容,神色变得黯然:“临淄王,这孩子并不是老夫的孙儿,他叫斌儿,是老夫收留的一个孤儿。因为接连失去至亲,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总不肯开口说话。”
“哦。”李隆基皱起眉头,又瞅了瞅韩斌,点头道,“难怪,我说他怎么怪怪的。唉,真可怜……”
正说着,屋外传来二更的梆声。李隆基猛地敲了下脑袋:“糟糕,这么晚了。国老,我得告辞了。”
狄仁杰点头:“好,不敢久留临淄王。沈槐,替我送送临淄王。”
李隆基又狡黠一笑,道:“国老,今天这小子害得我没能请教了尘大师的禅机,下回您得替我引见。”
狄仁杰笑容可掬:“只要老夫能帮得上忙,一定效力。”
李隆基看看韩斌:“还有……国老,斌儿的骑术很不错啊,他的马也很棒,隆基的马球队还缺人呢,国老舍不舍得让斌儿和我们一块儿玩?”
“这……”狄仁杰倒有些意外。
李隆基笑道:“国老您慢慢琢磨,此事不着急,我走了!国老多保重!”
沈槐叫道:“临淄王殿下,卑职送你。”说罢,便急忙跟了出去。
狄忠领着众家人退了下去,狄仁杰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上,一时有些恍惚。他觉得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袖,低下头看,孩子的手里捧着个红色的大面果。狄仁杰恍然大悟,酸楚地点头:“大人爷爷明白,你抢下这面果是想做法事,为……”他没有再往下说,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狄忠带回来的荷花灯,“斌儿,这样吧,大人爷爷带你去放灯。”
从狄府的后门出去,走不远便是洛水向南而下的支流。一老一小的身影踟蹰而行,停在水边。韩斌将点起的荷花灯放入水中,早过了放灯的时间,整条黑黢黢的河水上,只有这一盏微弱的红光,悠悠荡荡地往前漂去。狄仁杰把韩斌搂在怀中,感到他的肩头因为抽泣而抖动。红光在狄仁杰的眼中渐渐晕开,他喃喃着:“归来吧……”
凌晨时分,在庭州城西北的密林中仓皇奔驰了一夜的两辆马车,终于停在了一片崇山峻岭的暗影之下。阿威和哈斯勒尔跳下车,往前方望去,不由齐齐倒吸了口凉气。他们都万万没有想到,裴素云竟将马车指示到了布川沼泽!
这里,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树林尽头。从此地往西不远处,就是一望无垠的沙陀碛,往北,则是泥潭遍布的泽地,泽地背后是一直延伸进入东突厥的金山山脉。在他们身后的天际远端,黎明的微光正穿透渐渐稀薄的迷雾,投射在眼前这片死寂的荒原上。除了来时那一条泥泞弯曲的羊肠小道,站在这里四顾茫茫,眼前就是一大片突突冒泡的泥沼地,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就是在庭州乃至整个西域都闻之丧胆的布川沼泽,传说中的死亡之谷。
暗夜重雾在这里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泽的上空,更有细细的一层烟气,袅袅地自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升起,凝结盘桓。依稀可见深灰色的泥潭中,墨绿色的苍蕨如疮疤样斑驳点缀,枯树萎败的枝条垂落在看似坚实的泥地上,突然小小的气泡“噼啪”破开,原来竟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淤泥悠悠晃动,再看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现。
真静啊,但这寂静与沙陀碛那样大漠里的寂静又是迥异。沙陀碛里固然有黄沙遍野不见绿洲的绝地,但天苍苍野茫茫间,仍有与天地共生的豪迈气魄。因此在沙陀碛里,即便面临绝境、濒临死亡,人反而会生发出归返自然的平静和安然。而在这里,布川沼泽却分明是世上最阴森可怖的地方,到处都是准备吞噬生命的陷阱,阴险而叵测,最可怕的是,这里的死亡不见天日,直下地狱。
哈斯勒尔和阿威只觉脖子根下面都冒出凉气来,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泽横亘在庭州与东突厥金山山麓之间,历来无人涉足,只因从没听说有人能活着经过此地。从东突厥到大周的数条路径,有通畅也有险峻,却从来没人敢打布川沼泽的主意。那么今天,裴素云怎么会将大家引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
他二人还没开口,裴素云已经下了马车。她沉默地跨前两步,站在沼泽的边缘举起手。二人诧异地看到,她从手中垂下一块绢帕,没有风,绢帕纹丝不动。她静待片刻,缓缓收起绢帕,这才朝二人转过身来,神色安然地道:“把马车赶进去,我们要过布川沼泽。”
阿威和哈斯勒尔差点儿把魂灵吓掉。裴素云对他们的惊惧视而不见,返回车内抱出黑猫,放在地上,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给哈比比系上绳索,我们只要跟着它,就能平安穿过沼泽。”
“这……”
裴素云瞥了瞥圆瞪着自己的四只眼睛,疲倦地微笑了,轻声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寻死,也决不会害了安儿,还有他……”她回头望向两辆马车,迷离的双眸变得清亮润泽,粉色霞彩映染了苍白的双颊。
阿威稍一迟疑,便机灵地将长长的马缰绳绕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来,裴素云面向灰暗阴惨的布川沼泽,从容而立,语调平稳地解释:“布川沼泽中生有一种特殊的草,贴着地面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蕨类之间很难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须深达地下数丈,凡此草生长的地方必是坚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着此草就能顺利通过布川沼泽。”笑容飞上她的面孔,令这张憔悴的脸突然变得光彩照人。
裴素云指了指被缠了绳索、正在郁闷地原地转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这种猫族,天生就有找出这种草的本领,一旦进入沼泽,为了求生,它们自己就会找到出路。所以,我们只要跟着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尔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威和裴素云熟一些,壮起胆子发问:“伊都干,就算哈比比能领着我们平安通过布川沼泽,过去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会不会已经是东突厥境内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到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几缕更加绚烂的朝霞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一层亮金色的纱笼。裴素云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沼泽的那一端,就是弓曳。”
“弓曳!”两个突厥男人一起惊呼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素云温柔地点头,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沼泽东部和西部的空气都有毒,一旦刮起风把毒气送到这里,就算是有哈比比领路,我们也一样会倒毙于沼泽中。可是,神明庇护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风。”
阿威一手挽着哈比比,一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哈斯勒尔也下地牵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地进入布川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云坐在车内,并不向外张望,此刻她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惶恐,内心只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十年之后,女儿终于又要来看你们了。这一次来,女儿还带上了你们的外孙,和……女儿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多好啊,女儿终于找到他了,现在就把他带去见你们,爹、娘,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素云,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你们的面前!”
“弓……曳……”
裴素云猛地睁开眼睛,她听见了什么,是谁在说话?那样微弱无力,却令她魂魄俱乱。裴素云伸手按住乱跳的胸口,鼓起全部的勇气望过去,便立即在那对清澈平静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袁从英的手,将它贴牢在自己泪水肆溢的面孔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袁从英没有再说话。最初的狂喜过去,裴素云方才意识到他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温和,帮助她安定下来。裴素云松开紧攥着的手,感觉到他在缓缓积聚力量。终于,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裴素云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见他又在翕动嘴唇,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勉力发出的低哑声音:“我、我们……去……哪儿?弓……”
裴素云含泪微笑:“都这样了,还是那么精,都让你给听到了。是的,我们要去弓曳,那里……”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是一处人间仙境。”看到袁从英目光中隐现的困惑,裴素云轻抚他的额头,“真的,那里有世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澄净的湖水,与世隔绝、宁静安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搅我们,你可以好好休息,我也可以……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地脸上发赤起来,只好把头埋到他的胸前。
安静了一小会儿,低哑的声音又艰难地响起来:“别……别人?”
“啊!”裴素云从腾云驾雾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尽量有条有理地说,“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从你离开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陇右道的战事结束了,大周全胜,东突厥大败,庭州安然无恙。安抚使狄仁杰大人来过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经奉旨回朝……哦,还带走了小斌儿。对了,狄景晖获得赦免,几天前也回洛阳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袁从英微微点头,疲惫地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裴素云凝神细听,他问的是:“安儿……”滚烫的泪水如决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云握住他的手拼命亲吻着,泣不成声地说:“安儿,他也很好……就在后面的马车里。是斌儿、斌儿把他带回去的……”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袁从英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盂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
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从英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
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从英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若不是因为我,从英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睛。
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
“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嚅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轻叹一声:“你好好考虑,老夫绝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袁从英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袁从英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于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沙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灵、安详。在炎炎烈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邃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备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袁从英睁开眼睛,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希望能更加看清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袁从英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一片如镜面般平整的碧湖,清醇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来扶袁从英。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袁从英总算费力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袁从英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
袁从英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
“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
再看袁从英,眼睛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脚下,日日夜夜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袁从英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
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袁从英,“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
袁从英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
“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
袁从英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没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自小便从长辈那里听说过的人间仙境,据说雪山碧湖构成了弓曳稀世罕见的美景。传说这里四季如春、山花终年烂漫、湖水甘甜如饴,有奇树仙果、丽鸟飞鱼,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从此无病无灾,终生都将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找到弓曳。于是大家认定,弓曳只存在于幻想中。
还是裴冠,这位才华横溢的冒险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这块梦中仙境。当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时,方才明白,这里绝伦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为传说的,是它被群山环抱,同时又被沼泽阻隔而遗世独存的环境。任何世间的纷扰都沾染不上这片净土,弓曳,是最纯洁的处子,在雪山和蓝天之下静默着,不向外遗漏一丝艳光。
因此对弓曳,裴冠没有像对伊柏泰那样制定出种种计划,他甚至一直都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儿孙。直到他心爱的女人离世而去,按照萨满的习俗,裴冠将爱人的遗体焚化,随后才带着儿子,怀抱盛着爱人骨灰的陶罐,走进森严的布川沼泽。
在镜池边,裴冠撒下爱人的骨灰,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白尘缓缓落上湖面,顷刻便消逝在无尽的幽蓝之中,裴冠含泪微笑着,对一边哀哀哭泣的儿子说:“不要悲伤。人皆有死,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亲已化入镜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与她团圆。再以后,让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便在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后,裴素云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化入这片湛蓝。裴素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十年前将裴梦鹤的骨灰送来。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陶罐,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孤身穿过布川沼泽,她在镜池边流了整夜的眼泪后便决然离去,以为再来的时候自己也将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尘……这个秘密,被裴素云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论蔺天机还是钱归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说完了,耳边依旧只有湖水拍岸的声响。裴素云紧紧依偎在袁从英的胸前,许久都听不到他说话,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云连忙直起身,柔声问:“呀,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袁从英将脸侧了侧,道:“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我想过无数次死,但从来不敢奢望一个归宿。”他转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十分平静,“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让裴素云又是一阵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再次落泪,正自伤感,突然身边“喵呜”连连,哈比比在脚下声嘶力竭地叫起来。裴素云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阴险的黑猫盯上了搁在榻旁的鱼汤,想趁裴素云和袁从英谈话之际偷着尝鲜,鬼鬼祟祟地潜行到鱼汤边,刚伸出爪子,就被安儿一把揪住了猫尾巴。
裴素云笑着让安儿放开哈比比,抱着它坐回袁从英的身边。可那黑猫却在裴素云的怀里拼命挣扎。
袁从英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欢我,因为我得罪过它。”
裴素云恍然大悟:“对啊,我还在纳闷呢,它怎么老是离你远远的。”她松开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烟跑开去。裴素云冲着它的背影抿着嘴笑:“这只坏猫,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它呢。”
“这次也是靠它带路穿越布川沼泽。”袁从英沉思片刻,问道,“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
“唔,什么事?”
“我们为什么不待在庭州,而要来这个地方?”
“这……”裴素云的脸红了红,支吾道,“也没什么,这里无人打搅,我觉着能让你好好休养。”
“那也不必连夜赶路吧?”
裴素云低头不语。
袁从英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少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里真好,是我这辈子待过最好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随意地问:“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万一它走失或者生老病死,再也无法穿越布川沼泽吗?”
裴素云轻笑:“在给我们做酸奶的邻居大娘家里,养着一窝哈比比的儿女们,只是无人知道它们的关系罢了。其实过去哈比比闯了许多祸,钱归南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么会知道,哈比比这么有用处。”
袁从英沉吟片刻,又问:“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识得来弓曳的路吗?”
裴素云肯定地点头:“弓曳是传说中的仙境,没有人相信它存在于世间。当初曾祖父只是在探寻去东西突厥的秘径时,才发现这个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去东西突厥的秘径?”
“嗯。”裴素云悠悠地道,“我听父亲对我说,在曾祖父的那个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脉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径,有的可以直达东突厥的石国,有的可以迂回到西突厥的碎叶,曾祖父曾经将这些路径全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的这些路径到了弓曳之后,就因为布川沼泽的阻隔而断,所以在大周这一侧从来无人知晓。不过……”
“不过什么?”
裴素云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投向北部连绵的雪山山脊:“后来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们家族的圣地,便把关于金山秘径的记录全部销毁了。这样进入弓曳就只有布川沼泽这一条路了。”
袁从英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脉,摇头道:“我不明白,难道东西突厥那一侧就再没有人发现过那些秘径?”
裴素云微倾下身,轻抚他的面颊:“你的问题怎么总是那么多?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袁从英合上眼睛,周围再陷寂静,裴素云紧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地搂住他,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痛?”
袁从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别厉害,你帮我看看。”
裴素云忙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细查看腿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道:“箭伤倒还罢了,麻烦的是又被毒虫咬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袁从英睁开眼看看她,淡淡一笑:“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
裴素云惊道:“不会的,你瞎说什么!”
袁从英平静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怕过死,但曾经很担心自己会断手、断脚,成了残废什么的……不过,想多了也就不担心了,反正总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云的手,“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你会嫌弃我吗?”
裴素云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颤着声音:“我说不会就是不会的,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袁从英却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云,我要你说给我听。”
裴素云浑身一震,这还是袁从英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定了定神,噙着泪水向他微笑:“我的亲人,不论怎样你都是我最亲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后的话没有能够说完,因为他们的双唇紧紧贴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尝到了他的眼泪,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泪又分明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