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中的庭州,日落得特别晚,戌时已过了很久,火红的艳阳还高悬在博格多山顶,将远方的片片山脊和近处的层层屋顶染成一片金黄。刚刚摆脱了从春末到盛夏的桩桩危机和变故,仿佛是为了弥补所有的恐惧和伤害,庭州的各族百姓以愈加巨大的激情,投入日常生活的欢愉之中。日日弥久不落的太阳也来助兴,更为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推波助澜。庭州城内外的欢歌笑语、曼舞饮宴,从晨至昏,几乎通宵达旦。
庭州虽然早有朝廷建制,刺史府衙门代表大周天朝的皇权对此地实施管理,然而毕竟是塞外边城,总和中原大城镇的严格管制有天壤之别,世代杂居庭州的各族各邦人士更不习惯受太多的拘束,因此汉人在此的统治只以羁縻的方式施行。庭州尽管也有城墙城防,但通常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于夜间关闭城门,中原城市的宵禁制度更是无从谈起。这些天来,西域战事已定,疫害又除,官府体谅民众舒散心情、及时行乐的愿望,干脆日夜城门大敞,任人出入,且由着大家趁这大好的夏季快活个够。
白天的温度实在太高,干燥的热风时时裹挟着沙陀碛上呛人的沙尘,孩子们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反倒是吃过晚饭以后,离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才是他们玩耍的最佳时机。此刻,正有几个胡汉混杂的儿童,在庭州西南的小片荒地上欢叫奔跑。
这片荒地位于庭州城的城墙之外,向南逐渐延伸入高耸雄浑的博格多山脉,周遭十分冷僻,看不到人迹,只有一座破败佛寺的黄色院墙,在不远处的树林背后露出几许断壁残垣。在附近百姓的眼中,这座门上挂着“大运寺”牌匾的佛寺十分神秘,因为白天几乎看不到有人出入,晚上又常有古怪的诵咏之声隐约传来。偶尔有些夜行经过的路人还曾经看到过,佛寺后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上,有鬼火般的灯笼微光闪烁。这一切构成了关于大运寺是座凶寺的可怕传说。要是在平常,孩子们才没有胆量来这附近玩,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允许。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庭州都洋溢着天下太平的喜悦,人们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还凭空多出了些无畏的胆气,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危险悄悄迫近了。
这是一群五六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今晚特别约好来大运寺探险,就是要在其他小伙伴面前充大胆、逞英雄。他们一路大声说笑打闹着往大运寺走来,虽说时间已晚,日头却还好好地高挂着,周围和白天一样亮堂,实在没什么可怕。为了找点儿来过此地的证据,孩子们踏上遍地杂草和沙石夹杂的荒地时,还捡了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子、几块黑黢黢的瓦罐碎片,可惜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穿过寺院前稀疏的枯树林,终于来到了大运寺前。
说来也怪,一到大运寺近旁,温度似乎瞬时降低了不少,炎炎夏日的热风到这里骤然转凉,吹在身上阴森森的,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抬头看看天上,晚霞灿烂,漫天艳红中,一轮银白的新月与夕阳辉映,在博格多山的山巅构成一幅既绚丽又诡异的图景。大运寺的院墙上长满了杂草,在晚风中瑟瑟摇动,院墙里面鸦雀无声,却又隐隐有些微难以描述的动静。孩子们停下脚步,其中胆小的已经吓得变了脸色,舔着嘴唇无论如何不肯再向前了。
可现在离开就意味着前功尽弃,肯定要被小伙伴们嘲笑,领头的那个男孩胆子更大些,想了想,招呼大家说:“天还亮着呢,咱们就翻进院子里找两样庙里的东西带上,只要能证明咱们来过就行!”其他孩子稍做犹豫,还是跟了上来。因院墙太高,难以翻越,他们便绕着院墙转起来,想找个缺口爬进去。这大运寺煞是古怪,粗粗看来其貌不扬,贴着院墙一走才发现,还真是阔大无比,院墙连绵不断,一时都走不到尽头,而且越往后绕越是荒凉,好像直接潜入了黑暗的深山之中。天色开始转成晦暗,孩子们再不敢前行了,丝丝凉意从墙内逼出,一瞬间就让人从头寒到脚,最胆大的孩子这时也止不住哆嗦起来。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撒腿就跑。
刚跑到寺院前部的院门前,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咣当”一声敞开了。孩子们吓得一愣神,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傻傻地往那开启的门里看去。与此同时,好像有一幅巨大的黑幕猛然被掷上暮色昏沉的天空,暝暗的天色顷刻变得漆黑,最后一抹晚霞的红光仿佛天际撕扯出的血痕,只闪了闪,便彻底隐匿在暗夜中。日月星辰,所有的光明一齐消失了。
最初的沉寂过后,淡淡的白雾从大运寺的院门中飘出,在黝深的黑夜中不断伸展,很快便将门边呆立着的孩子们围绕其中,白雾中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孩子们却似浑然无觉,既不吵闹也不逃跑,一个个呆若木鸡,瞪得滚圆的眼睛全无光彩,竟都已魂飞魄散!
“真神降临,果然有送上门来的牺牲。”门内,响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伴着几声似哭又似笑的怪响,紧接着便是声声不绝的呼唤:“来啊,来啊……”就在这毫无起伏、阴森恐怖的诵读中,孩子们如陷梦境,乖乖地朝门内鱼贯而入。
“献祭的时间快到了,出发吧!”
山路间,一小队人悄无声息地潜行而上,乌云遮月,山道四周漆黑如墨,他们却熟门熟路,方向丝毫不乱。很快,这队人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处,山坳的中间燃着个巨大的火堆,已经有人在那里添柴拢火。火堆烧得很旺,亮白色的火焰蹿得老高,但因为此地陷于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从山下根本发现不了。
山下刚上来的队伍汇集到火堆前,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后一字排开,齐齐跪倒在地。枯枝干柴在火堆中燃出噼啪的声响,众人匍匐在地,念念有词地诵读了一番。队列最前方站起一人,暗黄色的神袍从头罩到脚。他双手合十,对着火堆又祈祷了几句,猛地转过身面向天空,伸出双手,高呼着:“神的使者!请你来指引我们崇拜天神吧!”
随着他的呼喊,所有的人都面向博格多山上的方向睁大眼睛,拼命嚅动着嘴唇,原先压抑的祈祷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亢。就在这一片疾疾如入癫狂的诵咏中,前方山路地狱般的黑沉中,慢慢闪现出一个人影。
这人头顶上覆着一顶由动物骸骨雕成骷髅的法冠,四周同样垂落刻满骷髅的小圆骨串,全身披挂着黄色神袍,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满五彩斑斓的孔雀翎。当这人从漆黑的夜幕中走出,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时,遍体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衬下,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看得人眼花缭乱。
“献给天神的牺牲在哪里?”她开口了,却是个女声。
领头那人倒头便拜:“都准备好了,请使者主持祭祀吧!”
她点了点头,隐在骷髅骨串后的面庞上,只有一对眼睛放出凄厉的锐光。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伏倒在脚下的众人,微微扬了扬手。
有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每人手中都拖个大大的黑色布袋,目不斜视地走到火堆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布袋敞开,露出孩子们呆滞的脸蛋。被塞在布袋里闷了这么久,他们的小脸上都挂满汗珠,却没有丝毫表情。布袋褪到地上,只见这些孩子呈盘膝的坐姿,两手还交叉在胸前,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换掉,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华丽神袍,脖子上绕满骸骨连成的串珠,头上戴着鸟羽和禾穗混编的花冠。
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驻在孩子们的身上,一声几不可闻的悠悠叹息从重重骷髅的掩映之后飘出,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接着,她稍稍抬高声音:“开始吧。”
“是!”众人齐声应和,双双眼睛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仍然是那个带头的黄袍人,率先来到一个孩子的面前,两手一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那孩子毫无动静,若不是鼻翼轻轻翕动,真和死了差不多。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左手按在孩子的头顶默祷。少顷,她撤回左手,黄袍人心领神会地抢步上前,手中白光一凛,孩子纤细的脖颈间顿现细细的血线,那孩子还是不动不闹,只在圆睁的呆滞双目最底处,晶莹的泪水无声溢出。
然而脖颈上的血溢得更快,还突突地带着生命的热气,旁边已有人双手捧上瓦罐,接住孩子纯净殷红的鲜血,幼嫩的血气并不腥臭,竟然有种清新的甜香……罐子渐渐盛满,孩子的双眼随之熄灭了最后一缕华彩,软软瘫倒在地上。那女祭司又发出一声轻悠的叹息,抬抬手,幼小的尸体如草叶般轻弱,被抱起来放到一边。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最残酷凶恶的杀戮在一片死寂中进行着。终于,一共七个瓦罐整齐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
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柏枝,她依次将柏枝浸入满盛的鲜血之中,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将血水洒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咒语越念越响。身后诸人跟着她的节奏不停地跪拜磕头。猛然间,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砸去,一个、两个……只见血花飞溅、血雨倾盆,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女祭司五体投地,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仰起脸来,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红色的水珠纷纷落下,分不出是泪还是血。女祭司声嘶力竭地呼喊:“至高无上的天神!我们虔诚地信仰您,求您收下我们的献祭,赐给我们力量!求您助我们镇服敌人,我们必将为您献上他们的血肉!求您让我们的战士勇力非凡,虽死亦能复生……最伟大的天神,求您赐福我们!我们愿做您最忠实的奴仆,求您用他们的死换我们的生!”
与其说她是在狂烈的祈祷,倒不如说更像是绝望的呼号。一瞬间,天空中黑云翻滚、闷雷阵阵,伴着一声闪电劈开霄汉,博格多山上山风呼啸、草木喧哗,似乎所有的鬼神、山精、恶灵、罗刹、夜叉、魍魉都听到了她的召唤,蜂拥而至……
旭日东升,鬼魅潜行的夜晚消失无踪,沉入梦境的最深处。
庭州城内外,仍是一片熙熙攘攘、欢歌笑语的尘世俗景。庭州城的中央大街上,狄景晖顶着烈日阔步如飞,他是到刺史府去接圣旨的。自从离开草原上的营地,狄景晖便搬入乾门邸店,与乌质勒兄妹共同居住。狄仁杰走后,朝廷尚未任命新的庭州刺史,官府只勉强维持日常运作,狄景晖这个身份特殊的流放犯更无人搭理,全然随他自己行事了。
狄景晖倒不浪费时间,每天忙里忙外主要有两件事情。一是狄仁杰离开庭州时,嘱咐他要继续将庭州剩余的零散瘟疫全部控制住,因此狄景晖这些天在官府的配合下,始终在查找漏网的病例,并对症派药。有些疫病患者由于救治不及时,引发了别的病症,一时难以痊愈,狄景晖也去向裴素云请教,还找来庭州城的其他医师,共同诊治。到了这两天,基本已将疫病的影响完全消除了。这算是公事。与此同时,狄景晖也没忘记忙自己的私事。借着此次救治瘟疫,他恰好将庭州城大大小小的各族药商一网打尽,全都认识了个遍。并凭借药商经验和宰相公子的背景,很快获得了这些商贩的信任,并借机仔细考察了以庭州为中心的西域药物贩卖的情况,做到了心中有数。对于自己的将来,狄景晖从来没有停止过筹划,经历了这么多的艰险和曲折,他比过去更加重视根植于内心的愿望,因为他现在深知,这样的愿望也属于他日渐衰老的父亲和生死未卜的朋友。
这个愿望就是:坚定地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一个有价值的人生。最近这些日子,狄景晖发现,过去他不理解的,现在都了然于心;过去他习惯轻视的,现在都学会了珍重。虽然面对人生的种种抉择,狄景晖知道各自仍会有着天壤之别,但同情之心常在,亦令他会有切肤的痛惜,只因他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可是别人呢?
一路上边走边想,思虑万千,狄景晖猛然抬头时,发现已站在了庭州刺史府高大的府门前。人来人往的通衢大街上,市声沸腾,热闹非凡。狄景晖不觉怔了怔,几个多月前他与袁从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的感触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胸。狄景晖深深吸了口气,抬腿迈入大门。
失去了刺史的庭州官府群龙无首,临时主事的只是一名录事参军,自谓位低人微,不肯承担任何责任,以“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态度来对待所有公务。见到狄景晖进来,赶紧点头哈腰地迎到正堂之外,让不知就里的外人看到,恐怕要误会狄景晖才是上官。狄景晖也不管他,只对着正堂案上高高摆放的圣旨磕头下跪,双手举过头顶,郑重接过。
这边狄景晖还在细细阅读圣旨,那边录事参军已急不可待地向他恭喜了。狄景晖充耳不闻,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圣旨上的内容仍然令他百感交集。真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他就这样结束了流放生涯,也结束了豪迈与悲壮交织、神秘与激情共舞的西域生活,从此命运又要将他引入一个全新的未来,那里既有看似熟悉的荣耀和富足,却又包含着陌生的危险和考验。当然这一次,他还是别无选择,只有前行。
向录事参军道了谢,狄景晖便要告辞。录事参军殷勤相送,二人刚走到刺史府门前,“咚、咚、咚”的鸣冤鼓声震耳欲聋,将二人都吓了一跳。再听府门外,哭号叫闹已经乱作一团。狄景晖正大感诧异,差役狂奔入内,向录事参军报告说,刺史府门外有百姓闹事。那录事参军就怕出事,顿时急得变了脸色,再一细问方知,原来是最近城中多户百姓走失了家中小儿,一连数日遍寻不着,家里人都着了慌,结伴到刺史府报官来了。
录事参军一听,脑袋大了好几圈,真真是越怕麻烦越麻烦。抬起头来,看到狄景晖正盯着自己,录事参军咧嘴苦笑:“狄公子,您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咱庭州怎么就没个消停?”
狄景晖耸了耸肩,调侃道:“流年不利吧,恐怕录事大人要去求个神拜个佛。”
见录事参军仍在原地百般踌躇,狄景晖拱手道:“录事大人公务要紧,狄某就不多叨扰了。”
“咳!”录事参军连连摇头,也作揖道,“要是狄大人在就好喽,小官也不用如此作难。狄公子请便,小官就不送了,不送了。”
狄景晖打个哈哈:“这种案子恐怕还是本地人断起来更顺手,录事大人不过稍微辛苦些,替百姓找回走失的孩子也是积德的好事情嘛。”
录事参军脸色阴沉下来,看看四下无人,方才凑到狄景晖面前道:“狄公子,跟你说句实话,这案子可不简单,蹊跷大着呢。”
“哦?有何蹊跷?”
录事参军摇头道:“不瞒狄公子,差不多十天前就有第一起小儿走失的案子报上来了……”
“十天前?”狄景晖思忖道,“难道我爹走了没多久就出事了?”
“谁说不是呢!”
狄景晖问:“那案子破了吗?孩子们找到了吗?”
录事参军又是一通唉声叹气:“刺史府派了人出去,城里城外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最可恼的是,此后又陆续有别的小儿走失案报过来。这十来天算起来,大概有几十个孩子没了踪影!”
“几十个?”狄景晖也不觉倒吸口凉气,“难怪百姓到刺史府门口闹事。录事大人,这可是桩大案子啊……你打算怎么办?”
录事参军苦着脸道:“查案本非小官所长,再说庭州刺史缺失,这样的大案没有第一长官属领查察,极难有所突破啊。”
“录事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
录事参军沉默了。
狄景晖挑起眉毛道:“狄某对官家的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录事大人如何处理案子也轮不到狄某说三道四,不过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这么多孩子丢失,官府却无所作为,恐怕百姓不会让录事大人轻易蒙混过关了。”
狄景晖话音刚落,刺史府门口的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二人一齐朝门口望去,录事参军的脸都白了,喃喃道:“不是我想蒙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官福薄命浅,管多了只怕招致无妄之灾啊。”
狄景晖皱起眉头:“无妄之灾?这又是从何说起?”
录事参军凑近狄景晖,转动着眼珠道:“狄公子不是外人,小官就再多说一句。我派人查访了这么些天,虽说没找到孩子们,却也查到些蛛丝马迹,只不过……”他舔了舔嘴唇,脸上突现恐惧之色,“小官目下觉得,这件案子非常人所作,却与鬼神巫术有关!”
狄景晖不可思议地瞧着录事参军:“录事大人,您没事吧?”
跨出刺史府正门时,闹事的百姓们正在差役的推搡驱赶中挣扎呼号。狄景晖冷眼旁观,只见好几个妇人已哭得昏厥在地,不用猜就知道是走失了孩子的母亲,她们身边的男人中有胡人也有汉人,俱是面容憔悴,神色既焦虑又愤怒。狄景晖默默从他们身旁走过,回想着方才录事参军的一番说辞,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录事参军说话间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地透露给狄景晖,庭州新起的这一系列儿童走失案似乎牵扯着某种隐秘的力量,具体情形他也不清楚,但那些丢失的孩子必然凶多吉少。因为害怕邪灵的威力,更害怕给自己招致祸患,录事大人已拿定了主意不去追查。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告诉狄景晖,此次朝廷和赦免狄景晖的圣旨一起下发到庭州的,还有任命新刺史的公文。原凉州刺史,本次在陇右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并得到狄仁杰大为赞赏的崔兴大人,将接任庭州刺史一职,不日就要到任。录事大人的如意算盘就是拖一天算一天,只要拖到崔大人来庭州赴职,把这一大团乱麻扔过去,他自己也就解脱了。
狄景晖无言以对,既然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庭州了,他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给录事大人提议说,即使不卖力追查案件,至少也该在全城张贴公告,让百姓在最近这段时间里管好自己的孩子,尽量避免类似事件愈演愈烈,等到时候崔刺史来了,录事大人也好有个交代。
顺着通衢大道走了很远,刺史府门口的吵闹声仍然不断涌入狄景晖的耳朵。狄景晖停下脚步,仰望晴空,庭州盛夏火辣辣的艳阳仍然那么灼人。他眯起眼睛,一时间无法说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喜还是忧?真的要回去了吗?
想到洛阳,狄景晖的眼前又浮现出狄仁杰苍老的脸庞。狄景晖早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端详过父亲了,但就在不久前的重逢中,他才震惊地发现,原以为永远睿智强大、不可战胜的父亲,竟已衰老到令自己心颤的地步。狄景晖想,让自己回洛阳,一定是皇帝体察父亲的心意所作的决定,说不定父亲还为此恳求了皇帝。只可叹,还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令老父亲牵肠挂肚的人,却是求也求不回去了。
“庭州,庭州。”狄景晖的眼睛湿润了,“当初是我信誓旦旦要在此地生根,可是今天,从英,倒是你,要永远留下来了……”
洛阳附近的石淙山山峦秀美,云蒸霞蔚。山间遍布清泉小溪,淙淙流淌于嶙峋碎石之上,如琴韵悠扬,日夜不绝,从而得名“石淙”。高宗时期,此山便以其清幽隽雅的环境而深得二圣的喜爱。每当洛阳盛夏时节,高宗武后常常临幸石淙山,避暑消夏,石淙山遂成洛阳郊外皇室的消暑胜地。
七月初一,武皇在洛阳城头迎得自陇右大胜还朝的十万大军,欣喜之余大赦天下,并改元“久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仿佛焕发了青春,除了临朝听政之外,更是兴致百倍地寻欢作乐,精力旺盛得让正当壮年的朝臣们都感到既欢喜又压迫。
今天是七月初十,武则天率领她最亲近的皇戚和最宠信的朝臣们,到石淙山游玩。一路之上,女皇的心情出奇好,随行诸位自然也忙着凑趣,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的纷争和罅隙,投入风雅清新的山野美景之中,尽享这份难得的轻松与和睦。
日上三竿之时,这支仪仗飘扬、富丽雍长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半山的玉泉亭外。此处是石淙山风景最胜之处,往上看,一挂碎玉缤纷的瀑布从山巅坠落,将阳光反射成点点金辉;朝下望,一脉蜿蜒流淌的清泉奏鸣叮咚,在翠竹野花间旖旎穿行;正前方半山坳的峭壁外,满眼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绿意,令人望之流连、心旷神怡。
玉泉亭内外早就铺好凤尾竹编的凉席,一张张矮几整整齐齐地置于席上。武则天面南背北,笑容满面地坐于主位上。山间凉风带来草木沁人的香甜,武则天连吸几口,只觉得神清气爽,环视众人时,她的目光不由得洗脱几分怀疑和尖锐,多了些许和蔼与慈祥。李显、李旦、太平、武三思,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宝贝,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乐趣;还有狄仁杰、姚崇、周梁昆、宋乾、张柬之……他们都是自己倚赖的左膀右臂,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栋梁。又一阵清风吹过,树叶的飒飒与泉水的淙淙应合,仿佛一曲天籁,奏响的是和谐共生、自得天然的仙乐。恍惚间,女皇的神思有些缥缈,几乎填满了她整个人生的争斗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丑恶和疏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她还是可以试一试做一个母亲、祖母、姑妈、爱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皇。
“陛下,笔墨都准备好了。”武则天抽回思绪,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语的女官,笑了:“婉儿,今天这样难得的盛会,你得给朕想个新鲜有趣的玩法,光作几首奉和圣制的诗可不行。”上官婉儿仍然半躬着身子,莞尔道:“陛下真是好兴致。奉和诗都已经作了,要不……今天咱们再联个句吧?”
“好啊,好啊。”武则天开心得竟有些眉飞色舞,“婉儿,还是你来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一个都别饶过了。”
“是。”上官婉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今天大家都作过诗了,这联句就算是余兴,还是容易些,用柏梁体吧。”
“好,就听你的。”
圣谕下达,席间各人无论如何,都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来应付。狄仁杰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时已十分疲惫。从陇右道返京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体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预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对人生的终点了。对于死亡,他并不惧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狄仁杰是能够坦然应对的。让他百转心结无法释怀的,只是遗落在七十载生命长河中的点滴遗憾,并不多,却桩桩件件锥心刺骨。这些天来,每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心都在焦虑和思念中辗转。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有些人,还让他牵挂怀念——怕只怕,自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狄、狄国老。”
“哦,周大人?”狄仁杰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败枯槁的面貌,竟比年前鸿胪寺案发时更甚。陇右战事以来,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被西北边陲的动荡所占据,倒把这位周大人的案子搁到一边了。今天还是回到洛阳后,狄仁杰第一次见到周梁昆,乍一看还真被对方行将就木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狄仁杰隐约感到,刘奕飞被杀案背后的隐情比想象的还要凶险。今天这石淙山一游,周梁昆始终在狄仁杰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杰则若即若离,他没什么可着急的,就等对方先开口。
周梁昆张了张嘴,眼中突现一抹深重的恐惧,随即脸色煞白,低头不语。狄仁杰略感诧异,也不多问,只默默地用余光扫过周围,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异样。在上官婉儿的主持下,联句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武则天刚刚吟出起头的一句“均露播恩天下公”,婉儿便提笔落在纸上。今天随侍的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亲自按次序送上御用的琉璃杯,轮到的就要接着往下联。
接第一联的自然是太子李显。李显举杯饮了一口,微酡着脸吟道:“膝下欢情亦属同。”众人叫好,段公公将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面前。李旦浅笑低吟:“永欣丹扆三正通。”
狄仁杰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见她温和地微笑着,慈爱的目光轮流停驻在两个儿子身上,狄仁杰不觉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
紧接着,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面前,他轻捋一把胡须,摇头晃脑地道:“野趣清吹忘登峰。”上官婉儿强忍着笑落笔,已经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望一望两位兄长,面对母亲吟道:“此景辄忆曾幼冲。”武则天冲这个最钟爱的女儿含笑点头。
“狄大人请。”狄仁杰定睛,原来段沧海已捧着琉璃杯来到自己面前,正笑容可掬地瞧着自己,狄仁杰略一拱手,便饮酒唱和:“余年方共游赤松。”放下酒杯,他似乎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狄仁杰并没有抬头,凝神将骤然翻涌的惆怅默默咽下。
琉璃杯顺序又来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那里,这两位一个语带空灵:“愿作昆仑一野翁。”一个媚态十足:“阆苑陪欢谢崆峒。”狄仁杰连瞥都没有朝他们瞥一眼,他可不愿意被憎恶彻底败坏了游兴。
排在张氏兄弟之后的是兵部尚书姚崇,他的诗句气宇轩昂:“九垓浊气一逐空。”在扭捏作态、虚情假意的二张之后,姚崇的诗句仿佛涤清污浊的清风,让狄仁杰听了都赞赏地鼓起掌来。陇右大捷令这位新晋的年轻宰相在朝野中声望日隆,但他并未居功自傲、飘飘欲仙,对狄仁杰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狄仁杰能看得出来,姚崇的谦逊和严谨绝非伪装,而是发乎品性的正直。对此,他深感欣慰。姚崇在兵部嘉奖本次陇右功臣和任免事项上,都一一征询了狄仁杰的意见,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提到了袁从英。狄仁杰对于其他人选和任命均开诚布公、侃侃而谈,唯有谈到袁从英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得让姚崇都有点儿心惊了。最后,老宰相长叹一声,喃喃地道:“袁从英,他已经死了。老夫深知,‘达士徇名,生荣死哀’都不是他追求的,故而,不提也罢。”于是,姚崇懂得,袁从英是不能提的。
姚崇之后,便轮到了鸿胪寺卿周梁昆。狄仁杰冷眼旁观,却见周梁昆接过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时,双手紧张得不停颤抖,好不容易才哑着嗓子吟出一句:“四宇皆朝大明宫。”
狄仁杰皱起眉头,果然上官婉儿也搁了笔,似笑非笑地道:“周大人这句欠妥,还请再做斟酌。”再看周梁昆,面如死灰、汗出如浆。
狄仁杰也有些纳闷,鸿胪寺案件都过去了那么久,按理他不该突然恐惧成这个样子啊,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狄仁杰轻咳一声,故意惊道:“咦,周大人,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怎么脸色这样差?”
段公公还捧着盛琉璃杯的盘子站在周梁昆桌前,此时也附和道:“哎哟,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
上官婉儿探询地望了望武则天,武则天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婉儿会意,便温言道:“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适,那就先继续吧。”
再后便是宋乾和张柬之等一干朝中重臣,因为这二人均算是狄仁杰的亲近门生,狄仁杰仔细听了听他们的联句。宋乾的是“贯索盈虚仰圣聪”,张柬之则是“欣承顾问愧才庸”都是四平八稳的唱和之句,狄仁杰知道他们谨慎,这也是应该的。
联完了句,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上官婉儿把今天所做的奉和诗与联句一并誊写清楚,交给武皇御览。午后慵懒的阳光柔柔铺上树梢,武则天游兴已尽,终于感觉有些累了。于是大家登辇上马,悠悠荡荡地踏上归程。
狄仁杰和周梁昆的马车停在一处,两人并肩走去,狄仁杰看着周梁昆依旧灰白的面孔,关切询问:“周大人,感觉可好些了?”
“啊,多谢狄国老关怀,梁昆、梁昆……”周梁昆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狄仁杰淡淡一笑,转身欲行。周梁昆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嘶声道:“狄国老,您、您救救我。”
狄仁杰皱眉:“周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如此鬼祟。”
周梁昆急切地道:“生死簿、生死簿,狄大人可还记得年前的案子?”
“当然记得。”狄仁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道,“关于这件案子,本官曾与周大人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莫非今天周大人还有其他想告诉本官的?”
周梁昆两眼通红,咽了口唾沫,刚想说话,突然见了鬼似的傻了。
狄仁杰扭回头,原来张氏兄弟本已跟随武则天登上銮驾,那张易之不知怎么又转回来,突然出现在二人跟前,轻飘飘地道:“周大人!圣上让我来看看,周大人无恙否?”周梁昆不答话,只是圆睁双目呆站着。张易之也不在意,露出鄙夷的微笑,扭头就走,好像压根没看见一旁的狄仁杰。
狄仁杰只觉怒火上涌,竭力压了压,感觉身旁有动静。那周梁昆竟连招呼也不打,就自顾自走向自己的车驾。狄仁杰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周梁昆的背影,直到他登上马车前再度回头,狄仁杰才发现自己所见到的,已是一张死到临头的绝望的脸。
“来,来,好兄弟!为兄再敬你一杯!”乌质勒大着舌头向狄景晖劝酒,黝黑的脸膛已呈赤红,汗珠顺着鼻尖不停地往下淌,他已经喝得半醉了。乾门邸店三楼这间最大的客房里,今夜烛火辉煌,再加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香味扑鼻的美酒,更令这屋里的气氛浓烈非常。
桌边团团围坐四人,正是乌质勒和缪夫人,还有狄景晖与蒙丹。夏夜闷热,每人又都喝了不少酒,张张脸上都泛着红光,额头汗珠闪闪。临街的窗户大敞着,火红的烛光笼进乳白的月色,雾华悠浮,烘托着朦胧的醉意。乌质勒半撩起衣襟,岔开双腿坐在最靠近窗户的位置上,一仰脖子,又倒了一大杯酒下去。狄景晖也举起酒杯啜了一口,乌质勒乜斜着眼睛便叫:“哎,这样可不行,不行!你得干了!”
狄景晖涨红着脸,连连摇头:“兄长,不,不,小弟真的过量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乌质勒哪肯罢休,还要把满斟的酒杯往狄景晖鼻子底下送。
蒙丹不乐意了,噘起嘴向缪夫人抱怨道:“嫂子,你也不管管哥哥!景晖明天一大早还要上路呢。”
缪夫人微微一笑:“果真是女心外向,这话一点儿都没说错。你看看,现在就光知道景晖、景晖……”
“嫂子!”蒙丹的脸更红了,索性站起身,干脆利落地从乌质勒的手中夺下酒杯,“哥,你也少喝点儿吧!”
乌质勒竖起眉毛:“蒙丹,你胡闹什么!”
缪年连忙站到乌质勒的身后,两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柔声道:“乌质勒,明天一早景晖和蒙丹就要出发,今夜就喝到这里吧。”
乌质勒脸色转阴,慢慢放下酒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刹那间,屋子里热闹欢快的景象为之一变,众人竭力压抑的复杂心曲再也无法遮掩,淡淡的离愁显露端倪。
乌质勒将温和亲切的目光投向蒙丹,一边上下打量着妹妹,一边感叹:“蒙丹,我唯一的亲妹妹,漠北草原上最明媚的月光!明日一别,你我兄妹可就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哥哥!”蒙丹嘤咛一声,投入兄长那威武宽阔的怀抱,拼命眨动双眼,努力不让泪流下来。
乌质勒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注视着狄景晖,语重心长道:“景晖,我可是把蒙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如果让她受了委屈,我乌质勒绝不会饶你!”
狄景晖亦微笑点头:“请兄长尽管放心。”
“嗯,对景晖老弟,我乌质勒还是有把握的。”乌质勒紧紧搂住蒙丹,在她乌黑的秀发间印上重重的一吻,“不过蒙丹从小生长在塞外,去了洛阳那种中原腹地,恐怕一时难以适应。到时候你可要多多体谅她,照顾她,也要教导好她,尤其是在狄大人面前,千万不可让她失了分寸。”
狄景晖充满爱意地看了蒙丹一眼,道:“蒙丹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善良的姑娘,怎么会失了分寸?兄长你是过虑了。”顿了顿,他又正色道,“我爹也会非常非常喜欢蒙丹的,我一定会让他喜欢!”
乌质勒和缪夫人深深地交换了下眼神:“好!景晖,果然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你这么说我再不放心就反而矫情了!能够和狄大人、和景晖你们一家结下不解之缘,乌质勒兄妹何其幸哉!”
他的话音甫落,缪夫人接口:“乌质勒,我想你应该说的是,突骑施何其幸哉!”
随着缪年的话,乌质勒脸上再度浮现寓意复杂的浅笑。狄景晖心领神会,立即追问:“乌质勒兄长,你我已是一家人,这次景晖带着蒙丹回洛阳,兄长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爹,乃至大周朝廷的,还请兄长但讲无妨。”
缪夫人在旁亦道:“机会难得啊,乌质勒,你就……”
乌质勒摆了摆手,示意缪年住口,他自己则意味深长地道:“景晖,这些天来我的心绪很不平啊。”
蒙丹从他怀里站起,坐回狄景晖的身边,与他一起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乌质勒慢慢说道:“沙陀碛一役,乌质勒本着对从英、对狄大人,以及对大周朝廷的信赖,可谓是倾其所有,拼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和功名荣辱,所为的无非是突骑施的前途!如今东突厥大败于大周,庭州得以保全,乌质勒不敢居功,却也想凭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统一突骑施,并率合部归附大周,从此让突骑施走上繁荣昌盛的正道!可惜,可惜,天不遂人愿啊,乌质勒所等到的竟然是连番挫折!”说到这里,乌质勒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跳动的烛火映在他坚硬的下颌上,令他的面容看上去既深沉又冷峻,他继续道,“首先是从英在伊柏泰生死未卜,然后是我夺取碎叶的计划受挫……最后,就是昨天,昨天早上我在刺史府接到了大周皇帝下发给我的圣旨!”
“哦?”狄景晖忙问,“圣旨上怎么说?”
乌质勒冷笑:“大周皇帝对乌质勒在伊柏泰一役中的表现给予了嘉奖,特赏赐乌质勒及所辖突骑施兵马绢帛百匹,谷种千斛,以示天恩。”
狄景晖皱眉:“就这些?”
“就这些。”
狄景晖重重往桌上击了一掌,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景晖可以担保,我爹必已为乌质勒兄长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朝廷中的事情太复杂,君心似海深,兄长恐怕一时难以如愿了。”说着,他向乌质勒作势一揖,“让兄长受委屈了。”
乌质勒连忙摆手:“景晖千万不要多心,狄大人的正义公心如皓月凌空,乌质勒景仰之至,怎敢质疑。至于大周朝廷和皇帝嘛,所做的决定当然是出于通盘考虑,乌质勒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唯感遗憾的是,这一腔热血难以报效给大周,这满腹的抱负也难以为突骑施所施展。看来这次,乌质勒要令狄大人失望了。”
屋子里陷入静默,少顷,狄景晖慨然道:“兄长的心意景晖清楚了,此次回京,必会向我爹转达。另外,我们汉人有云:矢志不移,方能守得云开雾散。景晖还想劝兄长一句,兄长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不怕再多等这一时!”
“说得好!”乌质勒激动地端起酒杯,“有景晖你这句话,别说再等一时,哪怕是二时、三时,乌质勒也等得起!”
缪夫人也笑着道:“就是嘛,我都劝他不要着急。不过我的话不管用,还是得听你的。”
狄景晖连连摇头:“王妃这话景晖可不敢当。哦,对了,朝廷新任命的庭州刺史崔兴崔大人没几天就要来上任了,上回就听我爹说此人很不错,待他来后,兄长可以与他多交往,应该对大业有所裨益。”
“好啊。”乌质勒的神情轻松了不少,笑道,“要说这庭州刺史还真不是个容易干的差使,不知这位崔大人是何方神圣,能否压得住阵脚。”
狄景晖也感叹:“谁说不是呢。”想了想,他突然问,“兄长说庭州刺史不好干,是有所特指吗?”
乌质勒一愣,随口应道:“庭州地处陇右要冲,作为一方官吏当然责任重大。不过……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昨天早上去刺史府时看到的热闹了。”
“什么热闹?”
乌质勒蹙起眉头:“许多百姓围在那里吵闹,似乎是什么走失小儿的事情?”
狄景晖喃喃道:“原来还是这事,我倒是好几天前就听说了……咳,庭州可真是不太平啊!”
缪夫人听到这里,突然插嘴道:“这事儿我倒也听说了,好像已经走失了几十个孩子,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
蒙丹惊呼:“几十个孩子?天,那么多!”
狄景晖和乌质勒一起点头:“确有此事。”
缪夫人若有所思地道:“这几天我在市面上走动时,还听说了不少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似乎都在传,孩子们是被某种巫术所掳……”
“巫术?”乌质勒阴沉着脸问,“庭州城内各派各教杂陈,我素来有些了解,从未发现过什么特别诡异的巫道妖术啊?缪年,街面上都怎么说?”
缪夫人面露疑惧之色,冷然道:“有传言说,这些丢失的孩子们之所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因为被某些妖佞惑去做了牺牲,献了祭!”
“献祭?”屋内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
乌质勒紧盯着缪夫人:“如此残酷的祭祀行为,在中原附近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缪夫人坦然应对道:“乌质勒,在我们吐蕃确有以活人祭祀的风俗,但自松赞干布王时代就已严令禁止了。况且,即使有也都是用奴隶或囚犯来做牺牲,从来没听说过用孩子来献祭的。”
蒙丹脸色发白地问:“为什么要用小孩子做牺牲?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缪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冰冷的目光轮番扫过三人,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听说过,用幼童血肉做牺牲的祭祀,是为了能使死者复生!”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的面色顿时大变,他们不由自主地相互看看,但又赶紧各自低头,因为他们都从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类似的怀疑和惊惧。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重。
少顷,乌质勒沉声道:“如此诡异邪祟之事,自会有大周官府替民做主,我们还是别胡乱猜疑的好。”他看了看面露不屑的缪夫人,又道,“王妃,你也不要滥传流言,这里不是碎叶,更不是你的家乡吐蕃,你我在此地尚需谨言慎行,小心为妙,千万莫牵扯到是非中去。”
缪夫人鼻子出气,随即又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不过是给你提醒一句罢了。”
蒙丹突然惊叫起来:“哥哥,我记得乌克多哈的孩子还在裴素云那里呢……”
乌质勒打断蒙丹,道:“那小孩生了点儿小病,伊都干正给他诊治呢。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蒙丹还想说话,狄景晖在桌下一把攥住蒙丹的手,示意她冷静。
乌质勒看了看缪年,笑道:“缪年,我昨晚连夜起草了给大周皇帝的奏章,烦你去取来。”
缪年走出了房间,乌质勒轻吁口气,对蒙丹道:“我的好妹妹,你这回去神都,还要给我当使者呢,这么沉不住气可不行。”蒙丹噘了噘嘴,垂下眼睑。
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的狄景晖,从身边拿起个包袱放到桌上,长叹一声道:“今天早上我去了趟巴扎后的小院,找出从英的几件旧衣服……他也就这么点儿东西,现在只好请兄长暂时先保管着。还有我上回替他从大食药商那里弄来的药,还剩下不少,也都收在这包袱里。假如从英他还、还……或许能用得上。”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嗓子有些发哽。
乌质勒强抑伤感,抬手重重搭在包袱上,点头:“我知道了。哦,景晖,为兄还要拜托你一件私事。”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狄景晖面前,“这里……有封书信,烦请景晖帮我送给沈槐将军。”
“沈槐?”狄景晖有些纳闷。
乌质勒清清嗓子,神情少有地显出些微局促,支吾道:“只是些私事,咳咳……”
狄景晖连看了他好几眼,便不再追问,只将书信揣入怀中:“兄长请放心,小弟一定将书信带到。另外……”他迟疑再三,还是道,“我们都走了,裴素云那里,还请兄长务必多加关照,我想,这也是从英的心愿。”
“嗯,乌质勒心里有数。”
门扇轻响,缪夫人取来了乌质勒的奏章,乌质勒又嘱咐了蒙丹一番,让她代表自己到神都给大周皇帝上奏陈。时光飞逝,告别的叮咛还来不及说完,望望窗外,暗沉的天边已是曙光初露,短暂的庭州夏夜到了尽头。
“伊都干在吗?”
阿月儿听到院外的叫门声,抱着安儿迎出来,只见苏拓娘子缩手缩脚地站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全身富丽堂皇的衣饰在明丽的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苏拓娘子讪讪地介绍道:“阿月儿,这位是咱们的王妃,今天特意来看望伊都干的。”
“原来是王妃拨冗光临舍下,快请进。”说话间,裴素云一身素衣迎到院门口。
缪夫人与她微笑见礼,细细打量,只觉裴素云比前几日在乾门客栈初次见面时更加消瘦,便啧啧叹道:“哎哟,才几天不见,伊都干怎么越发憔悴了,看着都让人心疼。”
裴素云淡淡一笑:“盛夏溽暑,素云这几天略有不适而已。”
“哦?”缪夫人一步跨入小院,一边四下打量着,一边寒暄,“难怪乌质勒这两天都在念叨,说伊都干怎么突然不去乾门邸店了,他放心不下,今天特意让我过来看望。”
她在葡萄藤下站住脚步,透过斑驳的日影观察裴素云苍白的面容,关心地询问:“伊都干可好些了?”
“没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缪夫人的目光仍然盯牢在裴素云端秀的脸上,悠悠叹道,“都说伊都干乃是庭州第一的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啊。即使憔悴至此,也还别有一种韵致。”
裴素云对缪夫人的话置之不理,镇定地伸手相请:“王妃请屋里坐。”
缪夫人答应着进到屋内,在桌边坐下,迅速地扫了扫屋子四周,目光重又盯回裴素云的脸上,不依不饶地道:“我说呢,能让乌质勒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人可不多,伊都干这样的容貌,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裴素云端上冰镇奶茶,淡淡地回答:“王妃此话差矣,想乌质勒王子殿下雄才大略、胸怀天下,怎会牵挂一个寻常女子。王子殿下的心中,必然只有王妃这样有胆识、有胸襟、有身份的伴侣。”
缪夫人干笑几声,突然回头对呆立一旁的苏拓娘子说:“你不是说要来带孩子回去的吗?怎么还不去抱?”
苏拓娘子忙问:“伊都干,上回抱来的孩子在哪里?我去瞧瞧。”
裴素云指了指里屋:“在里面睡午觉呢,阿月儿,你带苏拓娘子过去看吧。不过……”她看了看缪夫人,正色道,“孩子的病还没完全好,今天外面特别热,就不要抱回去了,免得又中了暑。再过两天,我亲自送回乾门邸店好了。”
阿月儿带着苏拓娘子进里屋,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缪夫人喝了口奶茶,似笑非笑地道:“哎呀,伊都干自己身体不爽,还要替我们照顾婴儿,实在不好意思。再说,最近庭州城里出了些可怕的怪事,我们也是怕给伊都干惹麻烦。”
裴素云眼波闪烁:“可怕的怪事?是什么?”
“怎么?伊都干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什么都没听说?”
裴素云苦笑:“缪夫人,素云好些天都没有出门了。再说,如今在这庭州城里,素云再无亲眷朋友,市井流言传不到我这小院里。”
缪夫人又是一阵叹息:“啧啧,谁想到呢,庭州第一的伊都干,今日却沦落到这般可怜的地步。”
裴素云岔开话题:“缪夫人所说的怪事,究竟是……”
缪夫人答非所问:“伊都干,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了,这盂兰盆节伊都干不会错过吧?”
“盂兰盆节?”裴素云蹙起眉头,有些困惑地反问,“庭州佛教不盛,历来都没有过盂兰盆节的习俗,缪夫人何来此问?”
“哦?”缪夫人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裴素云的脸,她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日乃是新丧之鬼离开地宫,返回人间的日子,据说仅此一次机会可以抓住亡魂,只要施以恰当的法术,甚而可令新丧之人起死回生,难道伊都干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裴素云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也直视着缪夫人,低声道:“不,素云信奉的是萨满神教,对佛学丝毫不了解。”
缪夫人连连摇头:“可惜,可惜。缪年听说伊都干刚刚痛失至爱,这盂兰盆节倒恰好可以寄托哀思,追忆逝者。”
“缪夫人!”裴素云厉声唤道,煞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缪夫人,对不起,素云身体有些不适,如果王妃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就请回吧。”
缪夫人愣了愣,忙道:“都是缪年不好,触到伊都干的伤心事了。伊都干莫怪,我也是一片好心啊。”
裴素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下面颊,抽噎着问道:“王妃,是不是乌质勒王子也认定没有希望了,他、他让你来对我说……”裴素云以手握胸,脸上泪水纵横,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让缪夫人也不禁叹息着垂下眼睑。
片刻之后,裴素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轻声道:“王子夫妇的好意素云心领了,从今往后,素云也不会再去打扰王子殿下。多谢了!”她边拭泪边站起身来,对着缪年款款一拜。
缪夫人赶紧起身还礼,这么一来倒真不好意思再坐,便劝慰道:“还请伊都干不要太伤心了,就算伊都干不信佛教,两天之后的‘鬼节’祭拜下亡灵还是应该的,尚可略微排遣悲情。”
裴素云只管低头不语。
缪夫人正有些尴尬,一眼看到苏拓娘子从里屋出来,便问:“你怎么不把那孩子抱来?”
裴素云忙道:“缪夫人,就让这孩子多留几日吧,我照料了他这几天,还真有些舍不得,况且,我也想有点儿事情做……”
苏拓娘子瞅着缪夫人,缪夫人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这孩子再留两天吧,等‘鬼节’过完,便让苏拓娘子来接他回去。”
“好。”
裴素云陪着缪夫人往门外走,经过窗下的神案,缪夫人停下脚步,盯住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看了又看,耀眼的金光从她的双目中反射出来,似乎比她那满头满身垂挂的金饰还要焕彩辉煌:“请问伊都干,这是什么?”
裴素云无力应酬,只得勉强解释一句:“这是我们萨满的神器。”
缪夫人突然扭过头,厉声问:“为何用黄金制作?”
裴素云一怔,反问:“有何不妥吗?”
缪夫人话里有话:“缪年在吐蕃也见过萨满教的神器,都是用黄铜制成,从来没见过用黄金的,而且还是这样成色的黄金,简直稀世罕见。”
裴素云满心悲恸,此刻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只好有气无力地答道:“萨满在吐蕃是无名小教,当然用不起昂贵的黄金。庭州萨满盛行十年,信徒甚广,平时供奉的财物也多,所以能制作纯金的神器。”
缪夫人冷笑:“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伊都干语焉不详,叫人难以尽信。”
“那……还能是什么?”裴素云低声嘟囔着,抬手按上额头,身子摇摇欲坠,缪夫人忙伸手相搀,扶裴素云坐到桌边。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只安慰了几句,便带着苏拓娘子离开了。
裴素云呆坐在桌边,泪水静静落在没有半点儿血色的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阿月儿这些天来已看惯了她这副模样,不忍心来打搅她,只默默地照顾两个孩子。白昼虽长终有尽头,夜渐渐地深了。裴素云抬起头,隐隐约约地看见天山峻伟的冰峰,在青白幽淡的月色下,展露出少有的柔和与温润之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失去知觉许久的心如刀绞般痛起来,直痛到眼前一片模糊……
猛烈的敲门声击碎寂静,裴素云惊跳起来,泪眼蒙眬地望向门口。隔壁屋里婴儿大哭声响起,裴素云定了定神,抬高声音向屋里说:“阿月儿,你管好孩子们。”
她自己快步走到门口,还未及询问,就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焦急地唤着:“伊都干,伊都干!快开门啊,是我!”
是乌质勒!裴素云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她几乎是扑到门前,刚将门拉开,那乌质勒已经直冲进来,嘴里一迭连声地叫着:“快!快!他还活着,还活着!”裴素云刹那间头昏眼花,只隐约看到乌质勒身上似乎背着个人。乌质勒径直闯入点着蜡烛的正屋,他一眼看见正对着后窗的闲榻,一个箭步冲到榻边,方将所背之人轻轻地放平在榻上。
裴素云紧跟进屋,刚走到桌边,两条腿已哆嗦得再迈不开半步,只好死死撑住桌子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榻上。烛光暗影中只有一个人形,隔开几步都能看见浑身血污狼藉,她愣愣地低头看看地面,一路滴落的血迹,歪歪扭扭伸到榻边。
乌质勒埋首榻前,忙着掀开烂布片似的血衣,低声嘟囔道:“真糟糕,伊都干你看,这些伤口根本没愈合好,一动就全裂了。伊都干!”没听到裴素云的应答,他纳闷地回头张望,这才发现裴素云脸色煞白地呆立在桌边。乌质勒心下酸楚,只好低声又说了一遍:“他还活着……”
裴素云如梦初醒,慢慢挪到榻前,腿一软便直接跪了下来。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了,真的是他,虽然披散的头发和长得乱七八糟的胡须盖住了大半张脸,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裴素云伸出手去,轻轻拨开覆在袁从英额头上的乱发,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死人,但当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的嘴唇时,一缕游丝般微弱的气息让她立刻喜极而泣。裴素云不顾旁边的乌质勒,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搂住袁从英的身体,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全神贯注地倾听那艰难而又顽强的律动——是的,他还活着。
乌质勒轻咳一声,俯首道:“伊都干,从英的伤势非常之重,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不过看样子他只是一息尚存,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救治他,否则怕是凶多吉少。”
裴素云抬起头来,乌质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银盒子送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就是这药盒子让我找到了他……也是里面的药让他支撑到现在。”
乌质勒将发现袁从英的经过对裴素云匆匆说了一遍。原来,袁从英是在一个半月前,被游牧到沙陀碛里的小队牧民偶然发现的。当时他已是伤势危重、奄奄一息,救下他的吉法母子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牧民生性淳厚,从来不会见死不救,就把他抬上一匹骆驼,跟着游牧的队伍一起往前走。吉法母子不懂医术,看到袁从英浑身是伤,便按着牧民的习俗找了些草药给他胡乱用上,也不过是尽个人事,估摸着他肯定熬不了多久。可没想到,袁从英虽然一直未曾清醒,却极其顽强地活了下来。看到他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竟然还整整挺了一个多月,吉法母子又是惊诧又是感动,这才下定决心离开草原,带着袁从英来到庭州城内求医。他们今天下午到达城里以后四处寻找郎中,可那些郎中要么一口咬定袁从英已无药可救,要么就漫天开价,吉法母子拿不出钱来,就想变卖袁从英带着的小银药盒子,先换些钱救人要紧。因为乌质勒在庭州城的突厥人中很有些影响,有人建议吉法母子去乾门邸店,把银药盒卖给突骑施王子,可以得个好价钱。就这样,在晚饭时分,小银药盒辗转来到乌质勒的手中,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
裴素云接过药盒,仔细察看其中所剩不多的黑白两种药丸,微微点头道:“这是底也迦和吉莱阿德,大食国最好的止痛药和解毒药。”回过头去,她轻轻握住袁从英冰冷的手,再度泪如雨下。
乌质勒的眼里也是光芒闪动:“伊都干,我从吉法母子那里找到从英,也没多想就直接送到你这里来了。我想着,还是由伊都干来照料他最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假如伊都干不方便,我……”
“王子殿下,”裴素云声音清朗地打断乌质勒,“谢谢你把他送来。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素云今生今世铭记在心!”
“哎,这是从何谈起。”乌质勒连连摆手,“只是从英的情况如此危急,伊都干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是不是需要人帮忙?要钱、要人,还是要药材,咳,不管什么,伊都干你说就是了,乌质勒定当竭尽全力!”
“多谢王子殿下费心。”裴素云淡淡地笑了笑,爱怜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那张已脱了形的脸,“素云自己来照看他就行了,无须旁人。都过了三更天,王子殿下快请回吧。”
“这……也好。那我就先告辞了。”乌质勒略一犹豫,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想了想又回头道,“伊都干,我把阿威留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吩咐他,打个下手跑个腿,他是最机灵可靠的。有任何事情,让他给我送信就行。我只要有时间,每天都会来探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上,苏拓娘子怀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汗流浃背地在庭州城北行人稀落的小道上走着。裴素云的家和乾门邸店各自位于大巴扎的两端,直接穿巴扎走是最近的。可现在正是巴扎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处处挤得水泄不通、气味呛人,孩子的病还没好透,苏拓娘子决定舍近求远,绕道城北。这里林木扶疏、人迹寥落,但空气清新,气温似乎也比城里要低一些。
本来缪夫人与裴素云说好,两天后过完“盂兰盆节”再把孩子接回去的,可是昨晚风云突变,乌质勒找到了垂危的袁从英,连夜送到裴素云的家中。乌质勒走后,裴素云忙了整晚,才算把袁从英全身上下的创伤收拾清楚。在伊柏泰的决战中,袁从英身负多处箭伤,后来在大漠中挣扎逃生,估计又爬行了不少距离,身上被沙石划得四处破损溃烂,总之是惨不忍睹。光为了把那些已经嵌入血肉的碎石沙粒洗掉,裴素云就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阿月儿和阿威给她当助手,三个人一夜无眠折腾到晨光熹微,总算把袁从英身上肮脏血污的破衣烂衫完全褪掉。深重的箭伤都裹上了纱布,至于那些密布全身的擦伤瘀痕,和一些看上去是被沙漠中不知名的毒虫咬啮的创口,由于天气炎热,为了保持清洁,也为了换药方便,裴素云都只上了药却并不包扎。凌晨时分,清新舒爽的微风自窗外徐徐拂入,裴素云展开轻薄的棉布,盖上袁从英不着片缕的身体。朦胧的晨曦中,他毫无血色的面庞显得既脆弱又平静,却令她感受到好多年都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全,尽管还危在旦夕,但只要他在这里,就足够了。
松了口气,裴素云准备打发也忙碌了一夜的阿月儿和阿威去休息,这才想起乌克多哈的婴儿还在自己家里。于是她让阿威去叫苏拓娘子来家里抱走孩子。毕竟她现在除了袁从英,再也无心旁顾了。
苏拓娘子赶来裴素云家时,已近正午。她和裴素云打过招呼,就抱着孩子转上城北僻静的小道,匆匆忙忙地前往乾门邸店。走着走着,小道边的树木越来越葱茏,绿荫掩映之下,日晕黝淡,凉意森森。苏拓娘子只觉通体热汗一瞬间就收干了,她紧了紧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阴凉让她很不舒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脊背一阵一阵地抽搐。
环顾四周,不见半个人影。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泻下,耳边蝉鸣声声,苏拓娘子稍微定定神,心里想着光天化日的,自己怎么突然如此胆小?她加快脚步,继续闷头向前,脚尖前头的小径上突现暗影,苏拓娘子一惊,抬起头来。
看清楚拦在跟前的人,苏拓娘子长舒口气,不由抬起左手抹了把满脸的毛汗,嘴里念叨:“哎哟,吓了我一大跳,怎么是您啊?”
“嗯,庭州最近不太平,你抱个孩子独自赶路,我来瞧瞧。”
苏拓娘子乐了:“还真是的,我刚才正在发怵呢,您这一来我就不怕了。”
对面的女人露出笑容:“有我在,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她向苏拓娘子伸出双手,苏拓娘子会意,也笑着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那女人低下头,嘴唇轻轻触了触孩子幼嫩光滑的小脸蛋,再抬起头时,笑容突然变得怪异:“有了这孩子,便齐全了。”
苏拓娘子摸不着头脑:“唔,您说啥?”话音未落,她的后脑遭到重重一击,鲜血渗出盘整的发髻,立即将乌发染红。苏拓娘子吭都没吭一声,便瘫倒在地上。从她的身后闪出一个黄袍的人影,对面的女人冷冷地命令:“再检查一下,绝不能留活口。”
“是。”黄袍人蹲下身,探了探苏拓娘子的鼻息,“她死了。”
女人点点头,又俯首看怀中的孩子,口中喃喃道:“多可爱的孩子啊,可惜命不好,还是早入轮回吧……”头顶上飘来大片乌云,金色的日影如残花凋零,消逝于幽深的树丛中。倏忽间,浓雾骤起即散,当青天白日重现之时,林中的小径上只余下苏拓娘子一具蜷曲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