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狄府。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埋头查看各种典籍。狄忠在门口守着,虽然一夜没睡,倒也不感到困倦。见狄仁杰忙得不亦乐乎,狄忠送进香茶,凑在他身边轻声道:“老爷,您都两宿没好好休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狄仁杰摇头:“不必。还有些资料需要落实,再说,我估计客人很快就要上门了。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想了想,又说,“狄忠,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你从现在起就到门前去候着,一旦有人来,就立刻领到书房。”
“是。”狄忠答应,又犹豫着问,“老爷,您能告诉小的您等的人是谁吗?小的也好确定来人对不对啊。”
狄仁杰抬头看他,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等的是谁。我只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人来。”
“哦。”狄忠郁闷地退出书房,快步来到府门前。家人看他过来,招呼道:“大管家,您来了。”
“嗯,情况怎么样?”
“还是那样。隔着一条街,就有人不停地在咱府外面绕来绕去,而且一天比一天放肆,那几张脸小的们都看熟了。”
狄忠闻言,凑着门缝往外瞧瞧,忽然嘟囔道:“好像换了些人?怎么这几个有点儿眼生?”
“哦?”家人闻言忙凑过来看,“是啊,好像今天突然换了一批?”
狄忠想了想,搬了把凳子往门后一坐,安静地等待起来。等的时间并不算长,便听到门上响起敲击门环的声音。
家人刚想去应,狄忠伸手一拦,自己来到门边,微微开启一条缝隙,只见门前站着一人,青色斗篷罩着全身,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
狄忠刚想开口,那人已不紧不慢地招呼:“在下来拜访狄大人。”
“您是?”
看到狄忠面露警惕的神情,那人从袖筒中抽出一封书信,递到狄忠手中。狄忠一瞧,正是昨天夜间,自己让人从狄景晖府中送出的那一封,顿时眼睛一亮,立即打开府门,将来人放了进来。关门时,狄忠特意望了望街对面,那几个陌生面孔一起朝这里盯着看。身边,青衣人轻轻说道:“大管家放心,这些都是自己人。”
狄忠点点头,连忙引着来人直奔狄仁杰的书房。来到书房门口,狄仁杰未卜先知似的已经站在门前了,对着来人轻轻一颔首,两人便一起走进书房,狄忠在他们身后将房门紧紧闭住,自己守在门前。
书房内,狄仁杰站定身形,微笑地看着青衣人,道:“阁下是否可以让狄某见识一下真面目?”
青衣人褪下帽子,露出一张富态镇定的圆脸,朝狄仁杰作揖道:“吴知非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手捻胡须:“并州司马吴大人。”
“正是下官。”
“吴司马请坐。”
“狄大人请。”
二人分宾主落座,狄仁杰细细打量着吴知非,含笑道:“可惜我一回到并州,就被搅进一大堆的麻烦之中,否则也不用等到今天才同吴大人相识。”
吴知非哈哈一乐,道:“狄大人这些天的烦心事,下官略有所闻。不过,下官虽没有机会一睹狄大人的风采,倒是已经有缘和狄大人的心腹卫队长袁从英将军喝过酒了。”
“哦?”狄仁杰微微一愣,“你是……”
“狄大人的三郎君平常挺看得起我,请袁将军喝酒时还让去我作陪了。”
狄仁杰点点头,脸色沉了下来,道:“你们在一起喝酒是在三天前吧?可叹今天景晖已经入监,从英下落不明,作为他们的父辈,老夫的心情吴大人能体会吗?”
吴知非沉默着,脸上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狄仁杰朝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当然,老夫今天请吴大人过来,不是为了谈狄景晖和袁从英,而是为了谈陈松涛。想必,吴大人已经从老夫的信里面看出了这一点,否则绝不会亲身而来。”
吴知非口中念念有词道:“狄大人的诗作得好啊。‘卅载光阴弹指间,峻松古柏不失颜。惊涛恨起追前浪,难有当年勇作帆。旧恙未平新病至,消沉筋体志何堪。陈疴问治需新药,廿五年华正向前。’这不正是‘松涛有恙,沉疴五载’吗?”
狄仁杰笑了:“吴大人果然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老夫这首歪诗里面的玄机。吴大人是在五年前就任的并州司马吧?”
“哦?狄大人一定是查过吏部的档案了?”
“哈哈,吏部的档案在京城,查一次来回恐怕得十多天的时间。而老夫刚刚才见到吴司马,哪来的时间去查档?”
“那……”
“老夫所说的,仅仅是推断而已。只不过,你刚才一承认,就等于肯定了老夫的推断。”
吴知非的脸色变了变,神情恭敬了一些,朝狄仁杰微微欠身道:“狄大人的睿智下官早有耳闻,仰慕之至。昨日下官看到狄大人的信,便知道狄大人已经掌握了许多内情,故而今天特意来向狄大人请教。”
狄仁杰捋了捋胡须,笑道:“请教不敢当。不过,吴司马是不是也该亮明了真实身份,否则老夫怎知能否畅所欲言呢?”
“这……”吴知非面露难色。
狄仁杰冷笑:“既然吴司马不愿直说,老夫就代你说吧,吴司马,你是皇帝派来的内卫吧?任务就是监视陈松涛!”
吴知非大惊,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狄仁杰又是微微一笑:“推断。不过你的反应再次证实了我的推断。而且,根据你的反应,我还可以进一步确认说,沈槐也是内卫。我说得对吗?”
吴知非再难掩饰脸上的惊愕表情,甚而流露出了些微的惶恐。狄仁杰瞟了他一眼,再一次淡淡地笑了,端起茶杯,抿了口香茗,慢悠悠道:“此次并州之行前,老夫在洛阳曾与相王有过一次交谈。那次交谈,便是方才我这些推断的一大基础。”
狄仁杰向吴知非回忆了同相王的那次谈话,随后道:“正是由于相王的嘱托,老夫在出发来并州之前,就去吏部调取了并州军政官吏的档案。粗粗浏览一番之后,唯一的发现就是,五年前朝廷曾向并州派出过几位文官和武将,其他再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吴知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待着狄仁杰的下文。
狄仁杰继续道:“我是在六天前到达并州的,一到这里便被卷入了种种事端,吴大人对这些事情一定非常清楚,我就不再一一细述了。总之,所有的事端似乎都试图要将我的儿子狄景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景晖由于多年来与我之间的嫌隙,也由于他本人在这些事情中的牵连关系,始终不愿对我开诚布公,使我陷入了空前被动的局面中。我既无法探知这些事件背后所隐匿的真相,也不知道应该对自己的儿子采取何种立场。在这短短的六天中,我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助!”
狄仁杰的声音略变暗哑,脸上的神情却显出愤怒和坚毅来:“但是,阴谋终归是阴谋。计划得再周密,执行得再成功,总有它的破绽与漏洞。就在那个幕后之人步步紧逼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意图越来越清晰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哼,他太小看我狄仁杰了,以为只要挟制住我的儿子,就可利用我的拳拳爱子之心来逼迫我,令我头脑昏乱,丧失判断力。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不,仇恨与愤怒只会更加激励我的斗志,纷繁复杂的局面也只会提供出更多的线索。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思考的时间。这六天虽然很困难,但是我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到了昨天,这些思考的脉络终于被联系了起来。”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微笑,问吴知非:“吴司马,你一定知道,我所说的幕后之人就是陈松涛吧?”
吴知非聚精会神地听着狄仁杰的话,此时默默地用眼神肯定了狄仁杰的话。
狄仁杰正色道:“陈松涛的狠毒狡诈最终反害其身。他利用狄景晖来胁迫我的时候,似乎完全忘记了,他自己的女儿正是景晖的妻子。昨天夜间,就在景晖被押入监之后,我和儿媳陈秋月谈了一次话。谈话揭露出了五年前发生过的一桩阴谋,成了我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的关键。我知道,并州还有人对这桩五年前的阴谋也很有兴趣。因此我便根据自己对沈槐的判断,写了一封藏头诗派人送给他。我预料,沈槐看了这封信,要么会亲自来找我,要么他背后的势力会来找我。结果——就等到了你,吴司马。呵呵,既然你来了,老夫便不妨将所了解到的情况,与你详细地说一说。”
接着,狄仁杰便将陈秋月所叙述的五年前的阴谋,对吴知非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吴知非听完,频频点头道:“狄大人真是帮了下官的大忙。狄大人刚才已经点穿,下官是皇帝派来的内卫,下官也就直说了,五年前皇帝得到密报,说魏王曾经策划过一次谋反,陈松涛和并州上下均参与其中。皇帝投鼠忌器,不愿意公开调查此事,便派了内卫来并州潜伏,收集各方线索。我和沈槐正是在五年前的那次官吏调动中,分别被安插到了大都督府和折冲府,从军政两头分别着手调查。然而,陈松涛此人十分老辣细致,我和沈槐下了很大的功夫才博得他和当时的折冲都尉刘源的信任,调查取证都要用最隐蔽的方式进行,因此进展非常之慢。转眼魏王已逝,我们的调查仍然没有重大的突破,皇帝在密折中多次指责我们办事不力,唉,最近这一年多时间,下官也是度日如年啊。”
狄仁杰接口道:“但是最近这一年来,由于相王接任并州牧,陈松涛既害怕相王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地盘抢夺过去,也害怕在官员调动和人事变迁中,五年前的罪行会暴露出来,因此他的活动开始猖獗起来。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判断,王贵纵将军的死一定与他有关。另外,发生在我和我儿子身上的一系列事件,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吴知非迟疑着道:“狄大人,景晖是我的好朋友,这五年来我和他交往颇欢,对他的为人也有一定的了解。坦白说,他在恨英山庄和蓝玉观这两个案子里面究竟做了什么,下官认为很不好说。景晖绝不是一个邪恶之徒,但他做事情太过大胆不计后果,我担心他被人利用了。”
狄仁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此刻也并不想为狄景晖开脱。恨英山庄的案子老夫心中已经有底,蓝玉观目前还是疑窦颇多。但老夫深信,只要有机会与景晖当面交谈,就一定能够问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只可恨陈松涛卑劣地将景晖收入监中,隔断了我与他的联系。另外,蓝玉观案件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小孩子韩斌,我也是昨天刚刚得知,韩斌被从英所救,并保护了起来。可是……就在今天凌晨,我发现城东土地庙大火,附近还有官兵与人搏杀的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应该是陈松涛派出的人马,与从英发生了遭遇战。”
吴知非惊讶道:“我说怎么昨天夜间,大都督府有异常的兵马调动,还听说城东的土地庙着了火,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袁将军的处境恐怕很危险。今天陈松涛已下令全城搜索一个带着小孩的年轻男子,还要格杀勿论。”
“这个陈松涛,该杀!”狄仁杰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双眼怒火爆燃。他看看吴知非,语气郑重地道:“吴司马,虽然陈秋月向我袒露了五年前的事情,但要她去作证揭发自己的父亲,恐怕是不可能的。而今,狄景晖便是五年前事件的重要知情人。陈松涛现在的所作所为,目的就是要阻止景晖揭露五年前的罪行。所以我认为,如果想在五年前的案件上求得突破,同时彻底查清蓝玉观的案子,狄景晖都是最关键的人证。今天我之所以传递书信引出吴司马,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请吴司马助我一臂之力,共战陈松涛,把你我都关心的案件,包括五年前的和现在的,全都搞得清清楚楚,让无辜之人得到解脱,也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
吴知非正色道:“下官完全同意狄大人的见解。事实上,下官在来狄府之前,就已经吩咐沈槐设法营救狄景晖。沈槐目前正在谋划。陈松涛的手中几乎握有并州全部的兵马调动之权,我们历时五年,虽然逐渐培植了一些自己的人马,但毕竟人少势孤,行事仍需非常小心,万一打草惊蛇,恐怕陈松涛会狗急跳墙。今天我来这里,就暗中将监视您府邸的兵卒调换成了我的人手,否则你我的会晤,早被陈松涛知悉了。”
狄仁杰点头道:“老夫相信沈槐的能力,他一定能找到妥当的办法救出景晖。”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道,“其实,老夫也是从沈将军这些天的行动中,才推断出内卫在并州的这个结论。”
“哦?”吴知非一脸茫然。
狄仁杰理了理胡须,解释道:“老夫刚才说了,自从踏上并州的土地,老夫便处处受制于人,时时面临各种威胁。但是老夫也发现,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想方设法地帮助老夫,沈槐,便是这股势力的代表。一开始,沈槐就主动提供了许多和蓝玉观有关的线索,包括韩锐、韩斌兄弟的情况,都是由他之口说出。也是沈槐,与从英夜探蓝玉观,发现了道众被杀害的惨况。后来,还是沈槐,帮助我们把并州半年来发生的一些怪事同蓝玉观联系了起来。坦白说,从一开始我就对沈槐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作为并州折冲府的主将之一,他的行为明显地与陈松涛的意图大相径庭,他还很主动地博取了从英的好感,他的种种表现都非同一般。我也曾经怀疑过,他是在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将我们引入蓝玉观事件,并且通过取得我和从英的信任来掌握我们的动态。因此,当从英搬离我府,景晖又被引到蓝玉观的时候,我让沈槐去解救景晖,其实是下了一个大大的赌注!当时的情景下,我也确实别无选择,但我是在拿我儿子的命来赌啊……”
狄仁杰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才继续道:“万幸沈槐还是与从英联手救下了景晖,虽然陈松涛抢先一步截走了景晖,但这恰恰说明了,沈槐确实与陈松涛不同路,否则陈松涛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从英和景晖也会遭遇到更大的危险,甚至将面临死亡。因此我断定,沈槐所代表的,恰恰是与陈松涛针锋相对的另一股势力。那么,这股势力究竟是什么呢?几天前,我曾因沈槐的洛阳口音,询问他是否洛阳人士,何时来的并州,他回答说,自己是五年前从羽林卫中被派到并州折冲府的。
“想起了这番话,我便立即联系上了离开并州前查阅档案时所发现的状况。我马上想到,沈槐也是五年前被派往并州的那批官员中的一个,而且还是来自于皇帝亲率的羽林卫,难道说,这股势力来自于皇帝?对此我还不敢立即确认。但接下去与陈秋月的对话,终于完全肯定了我的推断。很显然,五年前魏王的这场阴谋,皇帝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她从朝廷调派了若干官员到并州,就是为了暗中调查事情的真相,沈槐便是其中之一。那么,能够肩负皇帝如此机密任务的,除了她最信赖的内卫,又能是什么人呢?”
吴知非长吐一口气道:“狄大人的智慧真是令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狄仁杰摆手道:“如今景晖和从英的情况都很危急,我还是希望吴大人能够伸出援手,与我共同应对陈松涛,将案情的真相调查清楚,还朝廷一个安定可靠的北都!”
吴知非肃容道:“狄大人所言极是。调查五年前的案子本就是下官的职责,陈松涛在并州嚣张至此,下官早有心将其查办,怎奈始终收集不到可靠的证据。今天下官既然来了,就是想要不遗余力地与狄大人联手。只是……”他的脸上突然换上一副为难的神情。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问:“只是什么?”
“唉,狄大人有所不知。皇帝派来了一个钦差大人,昨日已到并州,命下官今日要与狄大人一起去向他陈述案情经过。”
“钦差大人?是谁?”
“这位钦差是……张昌宗张将军。”
“什么!”狄仁杰也难掩惊诧的表情,直直地瞪着吴知非,“张昌宗来并州过问此事?太奇怪了,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吴知非叹道:“唉,狄大人有所不知,恨英山庄的冯丹青正是张昌宗的姨妈。”
狄仁杰愣了半晌,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难怪陈松涛不肯进恨英山庄查案,反而引我卷入此事,我现在算是都明白了。”他冷笑了一声,又道,“也好,如此老夫倒更想会会这姨甥二人,向他们好好分析一下恨英山庄范其信被杀的案子。我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惊喜。”
吴知非有些担心地道:“狄大人,撇去蓝玉观案子不提,恨英山庄的案子也牵涉到景晖,只怕张昌宗这个钦差不会很公正啊。”
“不怕,我狄仁杰为官为人,秉承的始终是一个无愧于心。面对任何复杂困难的局面,只要心中有正义与公道,便会无所畏惧。吴司马,我们何时出发?”
吴知非道:“如果狄大人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趁府外还是我的人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府邸。而今还要多加小心,不能让陈松涛有丝毫察觉。”
“好,老夫现在就随你去恨英山庄。”
并州大都督府。
沈槐正在问一个副将:“狄景晖情况如何?”
“末将去监房探听过了,狄景晖昨天下午醒来之后,先是大吵大闹了一番,要求见狄大人和陈大人,遭到拒绝之后便不吃不喝不睡,像个木头人似的待在监房里头,一直到现在都是这个样子。”
“狱卒里面有没有咱们的人?”
“目前这批就是咱们的人,如果想救狄景晖,从现在开始到今天晚上是最好的时机。”
“嗯,夜间子时会换一班人吧?那班是陈松涛的人?”
“是啊,所以如果我们现在救出狄景晖,到夜间换班的时候肯定再瞒不住,那时恐怕就要刀兵相见。”
沈槐皱眉道:“时间太窘迫了,万一今夜吴大人、狄大人和钦差大人在恨英山庄无法取得共识,陈松涛又狗急跳墙,我们就会非常被动。如果能够再多争取一些时间就好了……怎么才能找到个万全之策呢?”他看了一眼副将,吩咐,“你先去和咱们这班的班头打招呼,做好救人的准备。我这里再谋划一下。”
“是。”副将匆忙出门去了。
沈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叫了声:“沈贤弟。”他猛地一抬头,见袁从英正站在面前朝自己微笑。袁从英穿了一身稍显肥大的蓝色棉布袍服,脸色很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安详。
沈槐又惊又喜:“从英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从英摇头道:“说来话长。”看到沈槐上下打量自己,他笑道,“我原来的那身衣服已经不成样子了,所以就向路人‘借’了这一身,有点儿不合体,但总算可以不太引人瞩目。沈贤弟,你能不能告诉我,昨日在狄府门前一别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
“这……唉,从英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天我们把狄景晖救回狄府,不料陈松涛大人已经堵在那里,直接就把狄景晖截下并收监了。”
“居然会这样?”袁从英皱眉道,“这我倒没有想到。如此说来,大人没能和狄景晖说上话?”
“没有。”
袁从英说道:“我方才在狄府旁观察了一下,周围监视得十分密集,所以我才没有贸然进入,想先找你了解情况,却不料狄景晖还是出了事。”他低下头默默地思考,沈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半晌,袁从英抬起头,对沈槐淡淡微笑道:“沈贤弟,愚兄有些心里话,想和你谈谈。”
沈槐连忙跑去牢牢挂上门闩,回到桌边时,袁从英已经坐下,沈槐便坐到他的对面。
袁从英眼望前方,慢慢地说:“沈贤弟,我与大人是在六天前来到并州的。万万没想到,这六天竟会是我一生中所度过的最艰难的六天。我相信对于大人来说,恐怕也是如此。沈贤弟,这六天里的事情,你都很了解,关于狄景晖与我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如果狄景晖不是大人的儿子,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他偏偏是大人的儿子。这几天来,我眼看着大人因他而百般为难、焦虑异常……我可以不计较狄景晖对我的敌意,只要能够帮助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我在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孩子,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给我带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看看沈槐,问,“沈贤弟,今天我在城门口看见兵卒盘查带着孩子的男人,你也听说了吗?”
沈槐低声应道:“是的,陈大人在找你和韩斌。”
袁从英轻轻点了点头:“韩斌,就是这个孩子,他的身上藏着蓝玉观案件的真相。跟随在大人身边整整十年,办案时我总是把搜集到的全部线索交给大人,由他来总结梳理,揭开谜底。这一次我本也应该这样做,但当我发现蓝玉观的案件牵扯到狄景晖时,我犹豫了。案件的真相还不清楚,我无法判断狄景晖究竟有没有罪,如果我将韩斌交给大人,一旦大人发现狄景晖有罪,那么他必将遭受到沉重的打击。这几天来,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大人对狄景晖的舐犊之情,我不敢想象大人会怎样面对狄景晖的罪行。但是假如我不交出韩斌,又该如何处置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呢?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还面临着被灭口的危险,如果没人帮他,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到这里,袁从英苦笑起来,道:“沈贤弟,愚兄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过去每每遇到纷繁复杂的局面,我都习惯向大人求助,但这一次,却偏偏不能去问大人。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带着韩斌,就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想,也许这样做既可以保住孩子的一条性命,也可以从此湮没蓝玉观案件的真相,那么或许大人会感到轻松些吧。但问题是,即使狄景晖有罪,大人就会因此而不希望揭露蓝玉观的真相吗?那些在蓝玉观案件中冤死的人们就白白死了吗?我自己的良心也断然无法接受这种结局。”
袁从英停止了述说,定定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困扰之中。
沈槐轻轻地叫了声:“从英兄。”
袁从英从遐思中被唤回,抱歉地微笑:“沈贤弟,对不起。我跟随在大人身边十年,已经习惯了孤独,除了大人,我没有任何朋友,像今天这样与人倾心交谈的机会非常少,我都恍惚觉得是在自言自语。”
看到沈槐略显惊诧的表情,袁从英摇摇头,继续说:“刚到大人身边的时候,他就嘱咐我‘慎独’,开始时我并不十分理解,但在经历了几次阴险的骗局之后,我明白了,怀疑别人是大人处于他这个身份的必然选择。而我,作为他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无权顾及个人的喜好和愿望,否则我就无法承担好保护大人的职责。所以,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吧。在大人身边,我倒也不觉得孤独。可是这次……”他忽然笑起来,“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沈贤弟,你别在意。”
沈槐摇了摇头,垂下眼帘。袁从英安静了片刻,方正色道:“我方才谈到,因为蓝玉观的案情不明,我一直无法决断该如何行事。直到在蓝玉观前听到了狄景晖和范泰的对话,我才终于可以断定狄景晖罪行的程度。他有罪,但那是被人欺骗之下所犯的罪,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所以我才出手解救他和陆嫣然。我助你把狄景晖送回狄府,就是希望大人能够和狄景晖当面对质,听到狄景晖亲口陈述案情,从而亲自对儿子的罪行做出判断。我觉得,大人应该得到这个决断的权利。沈贤弟,你说呢?”
沈槐急忙点头:“从英兄所言极是。”
“可是狄景晖现在在都督府的监房里,我们该怎么办?”袁从英问,眼中闪出狡黠的光。
沈槐斩钉截铁地道:“设法把他救出来,送到狄大人那里。”
袁从英应道:“太好了,愚兄也是这样想的。事不宜迟,万一陈松涛动念要将狄景晖杀人灭口,就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好好谋划一下,该怎样解救狄景晖。”
沈槐面露难色:“从英兄,看守狄景晖的狱卒里有我的亲信,可以帮我们入狱救人。可问题是,到了今天夜间,狱卒要换班,到时候狄景晖被救的事情一定瞒不住。我担心,这么短的时间还不够狄大人破解所有的案情,并妥善安排好狄景晖。而陈松涛一旦得知狄景晖被救,必然要去向狄大人追究,到时候就被动了。”
袁从英沉吟着点头:“有道理。陈松涛越晚得到消息,大人就越能够做好充分的安排,所以一定要避免打草惊蛇。”看了看沈槐,突然道,“沈贤弟,如果有人代替狄景晖住进监房,你觉得能不能多瞒一阵子?”
沈槐瞪大眼睛:“你是说调包?这……倒是可以试试。都督府的监房四面封闭,里头光线十分暗弱,如果有个差不多身形的人待在那里,狱卒绝对不会怀疑。因为通常情况下,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调包这种事情,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检查。”
袁从英微笑:“如此甚好。那咱们就定下这个计策,我可以代替狄景晖待到监房里去。就算被发现,我也可以应付。”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从英兄,你又要孤身犯险了。”
“不怕,我没问题。只是沈贤弟,待我换出狄景晖后,你一定要将他安全地送去给狄大人,这样我才算没有白白冒险。”
“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两人将头凑在一块儿,把声音压到最低,开始商议具体的行动计划。
午时刚过,沈槐和一名送饭的狱卒来到狄景晖的监房。只见狄景晖无声无息地靠坐在墙角,耷拉着脑袋,看不到面容。沈槐走过去轻轻叫了声:“景晖兄。”
狄景晖没有丝毫反应,一动不动。
提着食盒的狱卒开口了:“狄景晖,吃饭了。”声音不高,狄景晖却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朝那名狱卒望过去。袁从英不慌不忙地迎着他的目光,走到狄景晖的面前。
狄景晖完全清醒了,紧张地瞧瞧沈槐,又看看袁从英,嚅动着嘴唇:“袁从英、沈槐,是你们?是我爹让你们来的吗?是不是要放我出去?”
沈槐低声道:“景晖兄,我们是来救你的。”
狄景晖愣了愣,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沈槐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沈槐忙道:“景晖兄,别忙,你先把外衣脱下来。”
狄景晖满脸困惑地看看沈槐,袁从英已经脱下了那一身狱卒的衣服,递给狄景晖:“你穿这个,把你的衣服给我。”
狄景晖朝后退了一步,脸一下子涨红了,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张开口,默默地脱下衣服,递给袁从英,目光却始终不和他接触。袁从英毫不在意,利索地换上狄景晖的衣服,低头看了看,倒挺合身。狄景晖也已是狱卒打扮,沈槐和袁从英四目相对,默默地相互点头示意,沈槐便引着狄景晖忙忙地闪出监房。一名狱卒过来挂好锁,便退到外头的值房去了。
袁从英四下看了看,窄窄的一间监房里面,墙角一个乱草堆,除此便什么都没有了。监房外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摇摇欲灭的蜡烛,袁从英将草堆挪到黑暗的墙角,正好避开蜡烛微弱的光线。他满意地点点头,将若耶剑藏进草堆,自己往上一躺,面对墙壁蜷缩起身体,脑袋下面枕着若耶剑,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恨英山庄的正殿中,白玉榻上端坐着张昌宗,俊脸略略有些泛白,倒平添了一股令人怜爱的风姿。下手椅子里面正是冯丹青,她今天换上了一身鲜艳的红衣,面色也如身上的服色般娇艳欲滴,仪态万方地坐在椅上,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张昌宗,丝毫都不掩饰满眼的爱慕。
张昌宗看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吴知非和狄仁杰已经到山庄门口了,你收敛些。”
冯丹青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是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张昌宗的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殿门开启,庄丁引着吴知非和狄仁杰迈步走进殿来。张昌宗赶忙又换了一副傲慢的神情,干脆往后一靠,居高临下地藐视着二人。
吴知非强压心中的厌恶,来到榻前躬身施礼:“内卫阁领吴知非参见钦差大人。”
张昌宗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眼睛却盯住狄仁杰,阴阳怪气地道:“狄国老,才多久不见,怎么似乎老了很多?圣上好不容易让你致仕返乡,你倒成了这副模样,岂非辜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
狄仁杰淡淡一笑,不尴不尬地答道:“老臣不敢负圣上的心意,只是总有人不允老臣安生。这不,就连今天在座的冯夫人,也给老臣出了不少难题啊。”
冯丹青的身子一哆嗦,总算收敛起一直粘在张昌宗脸上的目光,转而盯上狄仁杰,悠悠地开口道:“狄大人,您不说我还不好意思提呢,先夫的案子,您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我这两天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见啊?”
狄仁杰满脸笑容:“老夫这里已有了消息。”
张昌宗和冯丹青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张昌宗冷冷地道:“恨英山庄范其信与冯丹青向圣上献药有功,圣上此次派本钦差来并州,其中一个任务就是要重重犒赏恨英山庄,哪想到范老先生竟被人害死。狄国老,听说你接下了这个案子,调查出结果了吗?”
“老夫刚才已经说了,有好消息带给冯夫人和钦差大人。”
“那就说来听听。”
狄仁杰的语调十分平静:“钦差大人,本官已经查出了杀害范其信的元凶,那个人……”顿了顿,眼中闪出嘲讽的冷光,一字一顿地说,“那个人就是冯丹青。”
冯丹青惊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道:“狄、狄大人,你简直是血口喷人!”
张昌宗的声音也变了:“狄仁杰,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狄仁杰含笑道:“证据很简单,便是冯夫人收藏在十不亭旁小屋中的尸首。冯夫人,要不要让人去把尸首拉到这里来?”
“你!”冯丹青措手不及,有些慌乱了。
张昌宗道:“狄大人,你只管说就是了。我见不得死人。”
“好,没关系,那本官就说说吧。本官是四天前被冯夫人请入恨英山庄验尸的。当时,本官所看到的是一个文雅老者的尸首,脖子上有一道致命刀伤。冯夫人告诉我,范其信是在十不亭上遭人刀伤,临死前嘱咐她来找我,并要求不让官府介入。这一番说辞和尸首的情况看似吻合,但其实,当时本官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脖子上的刀伤有问题。当时我让从英也看了这个刀伤,我们事后都一致同意,死者在这样的刀伤下肯定立时毙命,绝不可能对冯夫人说出的什么‘莫叫官府,找狄怀英’这样的话。”狄仁杰观察着冯丹青煞白的脸色,含笑道,“冯夫人,下次你再想移花接木,千万要注意细节,不要再犯如此明显的错误。”
他继续说:“这么一个简单的错误,就足以说明冯夫人在说谎,要么她所说的范其信死亡的场景是假的,要么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范其信!本官与范其信虽是故交,但与范其信已经多年不交往,确实想不起他的样貌。不过本官后来从狄景晖和陆嫣然那里得知,自范其信死后,冯夫人始终不让他们见到范其信的尸体,而他们两人是绝对能够认出尸体真假的,这便说明冯夫人心虚。另外,陆嫣然还向本官证实,范其信面容粗黑,貌似老农,这更与冯夫人给我看到的面白肤细的文雅老者的尸体差之千里。综合这些情况,本官有足够的理由断定,冯夫人让我看的尸体,绝不是真正的范其信。”
冯丹青僵硬地坐在椅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狄仁杰道:“那么,冯夫人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给我看一个冒充的死者呢?最大可能就是,她害怕本官通过范其信的尸首,推测出他的真实死因。于是就产生了另一个疑问,为什么冯夫人害怕让本官了解范其信的真实死因呢?实际上,按照冯夫人提供给我的线索,最可能的杀人嫌犯是狄景晖,但假如这个死因是假的,狄景晖便被排除了嫌疑。那么,剩下最可能的杀人嫌疑是谁呢?当然就是冯夫人!因为冯夫人是唯一一个能够直接接触范其信的人。所以,本官认为冯夫人费尽心机要达到的目的,无非就是把杀人嫌疑从自己身上转移到狄景晖的身上。所以,本官也就可以进一步断定,在范其信真正的尸体上,有着冯夫人杀人的直接证据!”
冯丹青缩在椅中,全身不停地哆嗦,勉强憋出一句话:“你……你这都是在血口喷人!”
狄仁杰镇静地直视着她:“冯夫人,是你给范其信饮下了葛草根水吧?范其信多年服食金丹,体内多金,而葛草根水与金相克,一旦服下便会毒性发作,范其信必死无疑。唯一的问题是,这样死去的人面色赤红,死因一览无余。而自冯夫人嫁入恨英山庄,范其信的一切饮食都经冯夫人之手,如果真实的死因暴露出来,冯夫人的罪行就根本不可能掩饰了!”
张昌宗强自镇静地问:“狄仁杰,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推测,并没有可靠的人证物证。”
狄仁杰从容作答:“恨英山庄的范泰大总管就是人证,他已经被吴知非大人收押,随时可以来作证!”说着,淡淡地向吴知非使了个眼色,吴知非心领神会地一笑,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张昌宗的声音也哆嗦了起来:“冯丹青为什么要杀范其信?她没有理由啊……”
他的语音未落,冯丹青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步便扑到张昌宗的身前,死死抓住他的衣服,疯狂地叫嚷起来:“六郎,六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要救我,救我啊!”
张昌宗吓得往旁边就躲,冯丹青却似完全失去了理智,拼命抓住张昌宗,本来娇美的面容扭曲得变了形,嘴里只是嚷着:“六郎,我全是为了你啊!不要让我落到他们的手中!救我!”
狄仁杰和吴知非倒没料到这个局面,都略显惊诧地看着互相拉扯的两个人,思考着什么。
张昌宗被冯丹青拉扯得几乎摔倒,抬头瞥见狄、吴二人的神情,突然目露凶光,飞起一脚便把冯丹青踹倒在地,从袖中褪出一柄匕首,一转手便狠狠地插入了冯丹青的胸膛。冯丹青的眼睛瞬时瞪得老大,死死盯住张昌宗,嘴角旁流下一缕鲜血,脸上由困惑渐渐换上刻骨的仇恨,眼白一翻便倒在了地上。
狄仁杰上前一探她的鼻息,道:“她死了。”他慢慢起身,盯着张昌宗,“钦差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张昌宗连连喘着粗气,犹自强作镇定:“这个女人犯了杀人罪,本钦差将她就地正法了。”
狄仁杰点头:“冯丹青的杀人动机还未问明,钦差大人就贸然杀人,莫不是想灭口?”
张昌宗大叫起来:“狄仁杰,你休要得寸进尺!我是钦差,有圣上赋予的杀伐之权,不要说杀了冯丹青,此刻就是杀了……”在狄仁杰威逼的目光下,张昌宗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正在此时,一名卫士跑进殿来,高声报道:“沈槐将军把狄景晖带来了!”
张昌宗仿佛遇到了救星,赶紧喊道:“快让他们进来!”又下令,“快把冯丹青的尸体抬下去!”
卫士们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冯丹青的尸体,张昌宗勉强镇定下来,说:“狄仁杰,本钦差此次一来并州,便听说你的儿子卷入了数件重案。对此,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狄仁杰没有理会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一身狱卒服饰的狄景晖。父子二人眼神接触之际,生离死别的感慨和血脉相连的亲情同时浮现在他们的眼底。狄仁杰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他知道,期待已久的信赖和理解终于到来了,但愿还不算太晚……
沈槐上前来,匆匆把搭救狄景晖的经过说了一遍,狄仁杰听说袁从英调换狄景晖入监,一时脸色大变,好不容易才恢复镇静。
随后,狄景晖笔挺地站在正殿前,面对着张昌宗、狄仁杰、吴知非和沈槐,开始叙述蓝玉观的故事:“多年来,我与恨英山庄的范其信共同经营来自异域的珍奇药材,一直卓有成效。大半年前,范其信对我提起,他又培育了一种来自大食的奇异花种,并从中研制出了一种特别的药物。他告诉我说,这是包治百病的神药。我听了自然欣喜万分,但范其信又告诉我说,药的效果还不清楚,最好找些人来试试。于是,我便谋划着找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郊外的蓝玉观建了几间房舍,召这些人来充当道众。我想,他们本就生活困苦,到了我这里,有吃有住,还给他们服用神药,也算做了件好事。
“刚开始,这种药物确实显出神效,特别在镇痛提神上效果惊人。但渐渐地,问题出现了。一旦停药,服食之人便会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些人竟会在百般痛苦中死去。我惶恐之下,一边给他们继续服食药物,维持生命,一边去找范其信要解决的方法,谁知他告诉我他也没有办法。我急坏了。我一共召集了几十个人服药,其中一些靠每天服药尚能维持,另一些则服用的量越来越多,到最后怎么服食都无法减轻痛苦,就这样被活活折磨而死,其状惨不忍睹。正在我无计可施之时,却得到了父亲要回并州的消息。我感到非常惶恐,生怕此事败露。”
狄仁杰道:“景晖,后面的事情我可以代你说,你看看是否正确。我来并州的当天下午,你赶去蓝玉观察看情况,却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你当时便大惊失色,又百思不得其解,几番盘桓后才赶回家给我接风,却因心绪烦乱而大闹了一场。”
狄景晖点了点头,满脸愧容。
狄仁杰继续道:“紧接着的第二天晚上,沈将军与从英共探蓝玉观,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残暴的杀戮现场。所有的道众,不论已经病死的,还是尚活着的,都被残忍地斩断肢体,罪行之恶令人发指!”
狄景晖听到这里,大声辩道:“父亲,那不是儿子做的。真的,请您相信我!”
狄仁杰点头:“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要完成那样的杀戮,必须有一个训练有素的队伍,而你,没有这个能耐。”
狄景晖连忙说道:“是的,父亲。后来儿子在蓝玉观前遭陷时才知道,杀人者是恨英山庄的范泰!一定是冯丹青指使他做的!”
张昌宗又忍不住要跳起来,狄仁杰瞥了他一眼,含笑摇头道:“景晖,你弄错了。范泰虽然是恨英山庄的总管,但他背后的主子却不是冯丹青,而是陈松涛!”
“什么!”狄景晖大惊。
狄仁杰道:“一方面,冯丹青虽然一直设法要将范其信之死嫁祸给你,但她的口中从来没有提到过蓝玉观,由此可见,她对蓝玉观的事情一无所知;另一方面,陈松涛曾多次在我面前暗示过蓝玉观的事情,似乎很知情。后来,他又设计将陆嫣然从都督府中提出,送去蓝玉观引诱你上钩,妄图将你和陆嫣然一起杀死在蓝玉观。这件事情,以及随后他赶到我府上拦截你的行为,彻底暴露了他才是范泰的上峰这一事实。显然,蓝玉观中所发生的一系列杀戮,全都是陈松涛一手策划的,目的无非是要引我去探查蓝玉观的案子,从而发现你的罪责。
“一开始,陈松涛怕你由于我的到来而采取行动转移道众,便抢先一步劫走了他们,想隐匿起人证后再做图谋。但他在这里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就是让当时正在观外为道众准备食物的韩锐兄弟逃脱了。然后,陈松涛在拜访我时得知,我已在来并州的前一个晚上误入了蓝玉观,他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知道我一定会很快再去探查蓝玉观,便马上派范泰把道众又全部送回到蓝玉观。他深知,让道众误服药物致死的罪责还不算最重,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制造了一个可怕的凶杀场面。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要把蓝玉观的罪行,连真带假一股脑地都坐实在你的身上。当然,你在蓝玉观所做的事情,也一定是范泰暗中探知后报告给他的。因为五年前的谋反策划被你所知,陈松涛一直顾虑万分,又窥伺你手中的药材和财富,便想用这一系列的阴谋来陷害你。同时,也通过你来进一步辖制我,妄图让我也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狄仁杰将这番推论说完,在场所有的人都大为震惊,狄景晖更是愤怒地要从眼里喷出火来,忍耐不住叫道:“父亲!陈松涛是个狡诈罪恶的阴谋家!他不仅要害我,还要害您!是他害死了嫣然……我要杀了他!”
张昌宗高声喝道:“狄景晖,你自己还是蓝玉观案件的重犯,怎的如此嚣张!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吴知非道:“钦差大人,卑职和沈槐五年前被圣上派到并州,目的便是查访陈松涛参与魏王谋反策划的内情,狄景晖是最重要的知情人,何不让他把供词陈清。如果钦差听下来觉得有理,我们便可据此将陈松涛抓捕,押送京城请圣上处置。”
张昌宗阴沉着脸思索,一时无语。狄仁杰微笑着开口道:“钦差大人,您年前助迎庐陵王回京,使庐陵王重登太子之位,魏王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郁郁而亡的。陈松涛是魏王的心腹,恐怕他的心里头对您十分怨恨呢。这样的人留在北都并州,对您对圣上都十分不利啊。”
张昌宗听得浑身一颤,吴知非又上前一步禀道:“钦差大人,圣上对并州的事情一直十分关心,卑职在此地五年没有重大进展,圣上多次责问,令卑职寝食难安。如果这次钦差大人能够查清这桩悬案,就是帮圣上除去了一块心腹大患,为圣上立了大功,新任的并州牧相王爷也定会感激万分。”
张昌宗一摆手:“行了,本钦差心里明白。狄景晖,你这就把五年前的事情经过详细地叙说一遍,不要再妄图耍什么花招,只有老实交代,才能给你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狄景晖便将五年前的往事详详细细地交代了一遍。待他说完,张昌宗对吴知非点头道:“方才所说的有很多朝廷绝密,可以证明狄景晖的证言非虚。”
吴知非赶紧躬身道:“既然如此,钦差大人,咱们就快快行动吧。否则一旦让陈松涛发现狄大人已暗离府邸,狄景晖又被救出,他定会狗急跳墙。那时不仅我们的目的无法达到,说不定还要威胁到钦差大人的安全。”
张昌宗脸色发白,转着眼珠道:“陈松涛掌握着并州的军政,我这里只有一支区区百来号人的钦差卫队,也难对付陈松涛的人马啊。”
狄仁杰淡淡一笑:“百来号人都多余了,本官有个建议,可以速战速决。”
张昌宗鼻子里“哼”了一声,吴知非忙道:“狄大人快说。”
狄仁杰道:“如今还未到亥时,按沈将军方才的陈述,陈松涛应该还没有发现从英调换景晖的事情。因此我们要立即行动,可兵分两路。沈槐将军率几名亲信,去监狱与从英会合。我与吴司马陪钦差大人一起去都督府见陈松涛,给他来个措手不及。陈松涛见到钦差突然到来,毫无准备,一定非常惶恐。我们三人便把他围在议事厅的中央,以保护钦差安全为由,让钦差卫队将议事厅团团围住。待沈槐与从英赶到后,即可指挥钦差卫队收服卫府官兵。沈槐本就是他们的主将之一,又有钦差的旨意,再加陈松涛被擒,我料想不会遇到重大的反抗。即使有些亡命之徒,有从英和沈将军在,也可保万无一失。”
吴知非和沈槐都连连点头道:“此计甚妙。”
狄仁杰看张昌宗还在犹豫,便又笑道:“钦差大人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吧。倒也不必勉强,只要将钦差手中所持金牌交给知非和我,我二人也可从容前往。只是这功劳……”
张昌宗一跺脚:“少废话,立即行动!”
众人急匆匆往外走,沈槐悄悄来到狄仁杰身边,耳语道:“从英兄让我给您带句话。”
狄仁杰忙问:“哦,什么话?”
沈槐犹豫了一下,略带困惑地道:“子夜悲泣,他就说了这四个字。”
“子夜悲泣?”狄仁杰蹙起眉头,突然眼睛一亮,又低头思索了片刻,道,“知道了,沈将军,谢谢你。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