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大都督府,后堂。
陆嫣然被绑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四肢都麻木了,头脑也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昨夜和狄大人的那番对话似乎只是一场梦,那么的不真实。她甚至都记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眼前一会儿是冯丹青妖艳而又恶毒的脸,一会儿是狄大人怒气冲冲的神情,一会儿又是韩锐、韩斌兄弟单纯洁净的眼神,但出现最多的,仍然是令她魂牵梦萦、时时刻刻都无法忘怀的狄景晖的脸。他意气风发又满含深情地对她笑着,笑得她的心变得如此软弱,软弱得想立刻偎入他的怀中,就此睡去死去,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后堂的门打开了,并州法曹带着几个衙役走了进来。走近她的面前,法曹冷言道:“陆嫣然,这个晚上过得还不错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嫣然费力地抬起头,神思恍惚地道:“狄大人呢?狄大人在哪里?”
法曹道:“狄大人早就回府歇息去了,今天不会来了。”弯下腰托起陆嫣然的脸,笑道,“真是个美人啊,难怪连狄大人都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他吩咐了,你所供称的刀杀范其信之罪,供词多有谬误,令人难以取信,故而不能定你的罪,也不便继续收押你,今天就把你放了。”
“放了我?”陆嫣然诧异地问。
“对啊,狄大人说了,放了你,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法曹说完,向身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一名衙役走上前来,解开了陆嫣然身上的绳索,喝了一声,“起来,快走吧!”
陆嫣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又回头疑惑地望望。法曹“哼”了一声,又讲了一遍:“快走吧!”陆嫣然这才慢慢地朝都督府外走去。
院内的一棵参天古柏下面,陈松涛在绿荫掩映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陆嫣然走出府门,才对身边的一个衙役轻声嘱咐:“通知范泰,可以行动了。记住,先让陆嫣然走远点儿再动手,不要在都督府旁边。”
“是!”那人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城北,临河客栈。
袁从英在韩斌的床头目不转睛地守了整整一夜。黎明到来的时候,桌上的蜡烛终于燃尽了,雨停以后,窗纸上渐渐泛出清冷的白光。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他俯下身去,仔细观察孩子的脸。韩斌在熟睡中露出天真的笑容,面色虽然还有些灰白,但已经显出大病初愈的生气。袁从英探探韩斌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伸手把韩斌抱到怀中。
刚走到门口,怀里的孩子用细弱的声音问:“我们去哪里?”
袁从英停下脚步,微笑道:“你醒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韩斌盯着袁从英,依然细声细气地问:“嗯,你要带我去哪里?”
袁从英道:“这里不能再住了,我们换个地方。”
韩斌扁了扁嘴,问:“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袁从英抱着韩斌回到桌边坐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我怕这里不安全,以防万一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昨晚上如果不是因为你生病,就该走的。”
韩斌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你是怕昨天的那个老爷爷再来找你吗?你们吵架了吗?”
袁从英笑了:“你还真是聪明,什么都知道。不,我们没有吵架,我也不怕他来找我,但是我怕有人会跟着他来找到我们,我又不能一直这么守着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好了,趁天还没有大亮,我们现在就出发。先回土地庙躲一天,然后我再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韩斌很不情愿地搂住袁从英的脖子,噘着嘴不说话。袁从英也不管他,抱着他轻轻地打开房门,四下看看,飞快地跑过穿廊,从马厩里牵出马匹,把韩斌放到马上。接着,他又返回仍然空无一人的柜台,留了些钱在桌上,便牵着马沿原路返回了城东土地庙。
到了城东土地庙,袁从英把韩斌安顿在草秆堆里,又把从客栈带过来的馅饼、牛羊肉放在他的身边:“天亮了,这里很安全,你乖乖地睡觉吧。饿了就吃这些。我要去办点儿事情,天黑以前一定会回来。”
韩斌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问:“你能不走吗?我一个人害怕。”
袁从英轻抚着韩斌的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那个老爷爷需要我做什么。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勇敢。在这里等我,天黑前我一定回来。”
袁从英朝韩斌挥挥手,就离开了城东土地庙。
袁从英很快就到了狄府外,骑着马绕着狄府转了一圈,却并没有进去。回到狄府门前,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街边有家茶楼,一大早已经人来人往,便牵着马走过去,让伙计将他引到二楼临街的窗边位置,坐了下来。
伙计送上热茶,袁从英喝了一口,朝外望望,这个观察点很好,可以看清楚狄府出入的全部动静。直到此刻,他也并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在经过昨夜之后,这是他现在所能想到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在这里,在距离狄仁杰咫尺之遥的地方,他静静地等待着,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却感到十分平静。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日上三竿了,街面上愈发熙熙攘攘,突然,袁从英发现狄府的门开了,狄景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脸紧张地出了府门,沿着街道往下飞奔。袁从英向桌上扔下几枚铜钱,飞快地跑下楼梯,也上马尾随在狄景晖身后疾驰起来。
并州,狄府。
狄仁杰这天起得很晚,多年来他早起的习惯从没有被打破过,但是这天直到巳时,狄忠在他的卧房外来来回回转了无数个圈,却始终没有听到老爷召唤的声音。狄忠有些担心,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直接闯进去。正在踌躇,沈槐来了,还是像一贯那样形色匆匆地来到堂前,对狄忠说:“大管家,狄大人审问得怎么样了?”
狄忠一愣:“沈将军,您在说什么?什么审问?”
沈槐也被他问得有些发愣,反问:“怎么?狄大人不是在审问陆嫣然吗?”
狄忠道:“哪有啊,我们老爷还没起呢!”
沈槐脸色变了,呆了一呆,遂跺脚道:“糟糕,怕是有鬼!”
“啊!”狄忠的脸色也变了,赶紧拉着沈槐就往后院跑,来到狄仁杰的卧房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在门上猛敲起来,一边喊:“老爷,老爷,沈将军来了,有要紧事情找您!”
“什么事?”门内传来狄仁杰答应的声音。
狄忠如释重负地和沈槐交换了一下眼神,门打开了,狄仁杰披着外袍站在门边,满脸的皱纹在日光下显得又深又密,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一个晚上没睡。
狄忠看得一惊,心里却明白是怎么回事,轻轻叫了声:“老爷。”便垂手退到一边。
沈槐向前一步,对狄仁杰抱拳道:“末将参见狄大人。狄大人,您没睡好?”
狄仁杰摆摆手道:“老年人嘛,觉自然少些。沈将军,你来我府中有什么急事?不是说好了,今天我会去都督府再审陆嫣然,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沈槐急得高声道:“狄大人!事情不对啊。我今天去都督府,想先看一看陆嫣然的情况,准备一下再给您重审,哪知法曹大人告诉我说,陆嫣然一早就被您派人提到府上来审了。还说什么狄大人的架子真大,审案子还要在家里审等等的一番鬼话,末将当时就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来,便在都督府里头等了一会儿,还是越想越觉得古怪,所以才赶来您这里,没想到……”
狄仁杰一步跨出房门,盯着沈槐大声问:“还有这等事?”
沈槐连连摇头道:“咳,我该早点儿过来看看。”
狄仁杰冲他摆手:“别急,别急,让我想想,想想,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面沉似水,双眸闪着鹰一般犀利的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道,“狄忠,你去看看景晖在不在他房里,把他给我叫过来!”
“是!”狄忠飞快地跑了。狄仁杰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槐,沈槐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有点儿手足无措。
突然,狄仁杰干笑一声,问道:“沈将军,你的功夫应该还不错吧?”
沈槐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狄仁杰紧接着又问:“从英似乎对你还挺赞赏,他和你比试过吗?”
沈槐嗫嚅道:“有,前日晚上喝酒时,从英兄和末将比过剑。”
狄仁杰猛地盯住沈槐:“他和你比过剑,比过剑……那结果如何?”
沈槐尴尬地说:“末将哪里是从英兄的对手,他说末将的剑法还算凌厉,但缺少实战经验。”
狄仁杰听到这话,突然仰天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就在这时,狄忠跑来,一迭声地喊着:“老爷,老爷,三郎君一个多时辰之前就出去了,走时很匆忙。我问过了,似乎是有人来给他送了封信,三郎君一看信便立即走了。”
狄仁杰的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沈槐连忙上前扶住,急道:“狄大人,你怎么了?”
狄仁杰摇摇头,勉强镇静了一下,看定沈槐,问:“沈将军,我能相信你吗?”
沈槐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坚定地应了一声:“能!”
狄仁杰点头道:“好。沈将军,你现在就要去一趟蓝玉观,如果我所料不错,陆嫣然和狄景晖现在都应该在那里!”
“啊?”沈槐大惊。
狄仁杰又想起什么,问:“蓝玉观那里,还有官军把守吗?”
沈槐回答:“没有了。昨天上午各位大人探查过现场之后,陈大人就吩咐把尸首全部运回都督府,官军也都撤回来了。”
狄仁杰咬着牙低声说道:“很好,安排得十分妥帖。”再次望向沈槐,一字一句道,“沈将军,你在蓝玉观恐怕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沈槐还是有些发蒙,但也毫不犹疑地抱拳道:“末将愿为狄大人效力,末将现在就去。”
狄仁杰又道:“狄忠,你去把府中看家护院的家丁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跟着沈将军一起去。”
沈槐问:“狄大人,为什么不通知官军?末将可以带官军去啊。”
狄仁杰冷笑道:“难道你还没有察觉出来,如果没有官府的内应,这一系列的事情是根本无法实施的?如果你现在去通知官军,那就连你也去不成了。而且我敢肯定,官军一定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的。所以沈将军,如果你真想帮助老夫,那么就带上我的家丁前往,这些家丁俱是府兵出身,并不比官军差!”
沈槐不再问话,转身大踏步地往外走去。狄忠带来的一众大约二三十名精壮家丁跟在他后面,一起跑步出了狄府。
狄仁杰站在堂前,目送着他们离去。狄忠凑过来,轻声问:“老爷,我去临河客栈请袁将军来帮忙吧。”
“你敢!”狄仁杰一声厉喝,犹如晴空中的一声霹雳。他瞪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狄忠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
狄仁杰走回堂中,正襟危坐,犹如入定一般。狄忠急得抓耳挠腮,堂内堂外地乱窜,隔一会儿便去门口张望,一会儿又跑回正堂前跺脚。实在急得不行了,他终于鼓足勇气,来到狄仁杰身边,低声道:“老爷!您再想想办法啊。光有沈将军和咱们的家丁去能行吗?万一不行,那、那三郎君会不会出事啊?”
狄仁杰猛地一抬头,目露凶光,声色俱厉地道出一句:“那我就杀了他!”
狄忠被他的神态语气惊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问:“老爷,您、您要杀谁啊?”刚问出口,突然恍若大悟,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全身都颤抖起来。
狄仁杰也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他愣在那里,脸上阴晴不定,全身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从昨夜离开临河客栈起,难以遏制的怒火一直在燃烧,就在刚才,当他无奈至极派出沈槐去解救儿子的时候,这股怒火终于转变成了刻骨的仇恨,恨到一个“杀”字脱口而出!然而,也就是在这杀心即起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更加强烈的痛,此生从未有过的剜心般的痛。他尽最大的力量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召唤自己的理智,运用起自己六十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全部人生智慧,狄仁杰默默地思索着,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解读着昨夜袁从英的行为和话语,还有他所流下的泪。十年了,这还是狄仁杰第一次看到袁从英在自己面前流泪。
狄仁杰沉默了许久许久。狄忠在旁边等着,只觉得仿佛过了千年万载,终于听到他声音低沉地道:“狄忠,你去一趟临河客栈。”
“啊!”狄忠一抖。
“你去把从英找来。”狄忠狐疑地望着他,还不敢动。狄仁杰惨然一笑,“放心,我不是要杀人。你是对的,我需要从英来帮我,现在只有他能帮我。”语音未落,泪水潸然而下,狄忠低头跑了出去。
狄仁杰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着。半个时辰之后,狄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擦着汗大声嚷道:“老爷,没找到袁将军。他的房间里是空的,伙计说本来还有个小孩和他在一起,可现在也找不到了。”
“什么?还有个孩子?”狄仁杰瞪着狄忠,眼前闪过昨夜那桌饭食,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那个孩子一定是韩斌,他是为了保护韩斌才……可是从英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是因为景晖吗?对,这几天景晖一直都住在这里。可即使如此,难道你连我也不信任了吗?你究竟在做什么?”
狄忠急道:“老爷,我再去找找袁将军!”
狄仁杰摆手:“不,哪里也不要去,你找不到他的。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着。”
狄忠“咳”了一声,只好站在原地不动了。
并州郊外,蓝玉观。
狄景晖策马飞奔,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蓝玉观。一路上,他根本没有留意过其他,只是拼命赶路,因此袁从英几乎紧跟在他身后也到了蓝玉观,他都毫无觉察。来到蓝玉观外的夹缝旁,狄景晖翻身落马,叫喊着陆嫣然的名字便直奔了进去。一转出夹缝,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便呆住了。
陆嫣然披头散发地站在热泉潭边,一边一个蒙面的黑衣大汉,像抓小鸡似的各抓着她的一条胳膊。一见到狄景晖,她便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景晖!景晖!”身旁的一个大汉搧起巴掌把她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却依然在那里哀哀地叫着狄景晖的名字。
老君殿前的空地上,一字排开几十名蒙面的黑衣汉子,各个岔开双腿站得纹丝不动。在他们前面,一个同样蒙着面的黑衣人正悠闲地来回踱着步,见到夹缝前呆若木鸡的狄景晖,他哈哈一笑,张口道:“狄三郎,别来无恙否?”
狄景晖听到黑衣人的声音,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
黑衣人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他一使眼色,队中跳出来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夹上狄景晖,把他推到了这名黑衣头领的面前。
狄景晖瞪着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道:“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是谁在蓝玉观的事情上想方设法地害我,可我一直想不明白。蓝玉观的事情如此机密,参与的人也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我实在想不出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还紧跟着出了这么多事,桩桩件件都欲陷我于彀中,置我于死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做出这一切的还是你,和你的主子!”
黑衣人微微一愣,随后又放声大笑起来:“说得好啊,还是我,和我的主子。狄景晖,看来今天你是真明白了,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狄景晖恨道:“没错,我的确是明白得太晚了。我真是笨啊,怎么就没有想到你们。嫣然从范老爷子那里拿到的配方,正是你那主子窥伺已久却得不到,所以就想尽一切办法来陷害我们!”
黑衣人摆手道:“狄景晖,你莫要血口喷人。说我们陷害你,这话我可不承认。刚才你自己也说了,配方是陆嫣然从范其信那里拿到后给你的,也是你们两个勾搭在一起,弄了些无家可归之人在这个蓝玉观里面,给他们吃你们搞出来的药物,结果吃出毛病来了,还死了人。你们两个才是罪有应得,怎么反说是我们陷害?”
狄景晖跺脚道:“是范其信骗了嫣然,骗了我!他坚持说这药没有问题,出事以后还答应要给我们解药的。可他后来却反悔了!而你们——你和你的主子把他也给杀了!”
黑衣人道:“哎,又血口喷人不是?谁说范其信是我们杀的?你说话也要有证据嘛。到目前为止,你的那位当世神探的爹都还没把这桩案子给断出来呢,你怎么就空口白牙说是我们杀的?我倒想说,明明是你和陆嫣然,因为被范其信耍了,在蓝玉观里栽了跟头,他又不肯给你们解药,所以你们两个一怒之下,才杀了范其信灭口。怎么样?这个故事很通顺吧?就是说给你那位神探大人的爹爹听,他也得信个三分吧?”
“你!”狄景晖气得说不出话来。
陆嫣然嘶声叫道:“范泰!冯丹青不就是想要长生不老药的秘方吗?你去告诉她,我这里有,我可以给她,都给她。只要你们放过景晖,要我做什么都行!”
黑衣人给她叫得有些发愣,继而又发出一阵狂笑:“瞧瞧,说实话了不是?小美人儿还有长生不老药呢,早点儿交出来嘛。藏得这么牢,难道是想和你的情哥哥一块儿长生不老,永享欢爱不成?”说着,他走到陆嫣然身边,瞪着一双淫亵的眼睛,伸手去摸陆嫣然的脸。
“范泰!你放开她!”狄景晖目眦欲裂,大声吼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蓝玉观的事情我们虽然有错,但只能算是误害。而你们却把身体尚且健康的道众全都杀死,你们犯的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我爹一定能够查出事情的真相,到时候定要让尔等粉身碎骨!”
范泰冷笑道:“你爹?你爹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我们还未粉身碎骨,他老人家自己就先气死了吧?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容忍蓝玉观的丑闻发生在自己的家里?既然你认为自己罪不至死,为什么不早点去向你爹坦白,反而要弄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看你心里肯定也有数,你的罪若换成别人,或许罪不至死,但犯在狄大人的手里,必然就是一个大义灭亲的下场。可怜啊,狄景晖,聪明一世,偏偏要死在自己父亲的手中,真真是悲惨呐!”
狄景晖听到这番话,脸色由赤红转为惨白,额头的青筋根根爆出,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眼睁睁地瞪着范泰,喘着粗气。
范泰得意扬扬地看看狄景晖,又瞧瞧陆嫣然,叹了口气,道:“老子此刻也调笑够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是时候该送你们上西天了。两个人一块儿走,也有个照应,到阴间去做对风流鬼吧。”说着一挥手,吩咐,“把他们两个弄到一起,让他们最后再说点儿体己话吧。”
两个黑衣大汉架起狄景晖,把他推到陆嫣然的身边。两人立即紧紧地拥在一起,狄景晖把陆嫣然整个地搂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她那张被打得又青又紫的面孔,低声安慰着:“嫣然,别怕。有我呢,有我呢。”陆嫣然在他的怀里呜咽着,颤抖着。
狄景晖抬起头,怒视着范泰道:“范泰,恨英山庄和蓝玉观的事情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了,要杀要剐你随便。只要你放她走,百草堂和恨英山庄就全归冯丹青!”
范泰一阵摇头晃脑,咂着嘴道:“我说你个狄景晖,还当真是个情种啊。我们在蓝玉观搞出这么些事情来,你只要咬着牙不动声色,还真能将我们搞得十分被动。可到头来,为了这个女人,你还是将将地跑来自投罗网。更可笑的是,到了此刻,你居然还想着要谈什么条件。我现在就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蓝玉观今天就是你们二人的葬身之地,你们在此作下那么多的孽,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话音落下,范泰将手一扬,一个黑衣人立即朝狄、陆二人挥起手中的匕首。然而,却见寒光一闪,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飞上了半空,捏着匕首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他痛得惨叫一声,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咽喉已在瞬间被锋利的剑锋割断,连哼都没哼就倒在了地上。
范泰大吃一惊,倒退了半步,才看清楚挡在狄景晖和陆嫣然前面的是谁。。
范泰倒吸了一口凉气,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袁从英!”
袁从英微微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说:“范大总管,我们又见面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语气中的那股逼人之势不减反增。
狄景晖和陆嫣然一起叫了起来:
“袁从英!”
“袁郎!”
袁从英侧过脸去,只朝他们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镇静自若却让这两个人立即安静下来。一时之间,耳边只有热泉瀑布的哗哗水声,在蓝天白云下的山间幽谷中回荡着。
范泰沉不住气了,喝道:“袁从英,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从英一挑剑眉:“听上去你似乎很不欢迎我啊,可是……”慢慢扫了一眼那排死士,“你带来这么一大帮子人,总不会光为了杀我身后这两个手无寸铁的人吧?”
范泰道:“本来只是以防万一,但现在看来,倒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袁从英一笑:“那就好,这么说他们都是为我准备的。”他的目光落在范泰的脸上,神情中带着疲惫,慢吞吞地说,“看来,你们只能先缓一缓办你们的事了。要杀他们,除非先杀了我。”
范泰道:“上次是我轻敌,才让你得了手,今天我一定要报了这一箭之仇!”
他将手一抬,刚要招呼手下,袁从英却突然挺剑直直地朝他的面门刺了过来。这招既不蓄势也没隐蔽,简直像个完全不懂功夫的人在拼命。范泰措手不及,赶紧往后一仰,躲过袁从英的剑势,两人即刻缠打在一处,难解难分。
范泰的手下们围在旁边,因范泰还未来得及下命令,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在旁观战。却见袁从英使剑,一上来就是拼尽全力的打法,招招致命;范泰用双刀,也被袁从英逼得使出了浑身解数,双刀舞得上下翻飞。这一场打斗刚一开始就已是绝杀的路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有丝毫的松懈,就会立毙于对方的兵刃之下。
两人越打圈子越大,刀光剑气把周围的泥土都掀起了几寸高。从热泉潭前开始,很快就打到了蓝玉观中央的空地上。死士们也跟着慢慢往后退,离开热泉潭越来越远,大家都全神贯注在两人的打斗之上,不知不觉在狄景晖和陆嫣然面前露出一大片空当。
袁从英眼神扫过之际,剑尖直扫范泰的前胸,范泰挥舞右手刀挡开若耶剑,左手刀朝袁从英的头上就斩了过来,哪想到袁从英根本就不举剑去挡,却反手一剑朝着范泰的咽喉就刺。范泰大惊,人朝旁边一歪,左手的刀砍在袁从英的右肩上,鲜血顿时冒了出来,袁从英却趁着范泰这一刹那的重心不稳,飞身跃起,眨眼间已到了狄景晖和陆嫣然的面前。只听他大吼了一声:“快跑!”自己抱起陆嫣然,就朝老君殿直冲而去。狄景晖这时倒也反应迅速,紧跟在袁从英的身后猛跑。范泰和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的一切,这三个人已经冲进了老君殿,牢牢关上了大门。
范泰跑到老君殿前,气得破口大骂:“袁从英,你这个混蛋!滚出来!”
他此时方才醒悟过来,袁从英刚才的那通不要命的打法,目的就是伺机把狄景晖和陆嫣然转移到老君殿中。
“范头领,这下怎么办?”一个死士问道。
范泰狠骂:“什么怎么办?往里冲啊!”
众人答应一声就要猛攻,殿门豁然打开,袁从英如鬼魅一般从里面一跃而出,手起剑落,寒光闪过之处,攻在最前面的三四个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众人被吓得连连后退。
他并不再逼,一转身回到老君殿门前,靠在紧闭的殿门之上,微微地喘息着,目光中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范泰气急败坏地看看倒在地上的几名手下,俱已气绝身亡,死得倒十分痛快。他暗点了一下人数,片刻间已经折损了五名死士,剩下的那些也被袁从英震慑得心神涣散,表情中显露出明显的恐惧。
再看袁从英,范泰突然心有所动,低声对身旁的死士道:“情况有些不对。”
“怎么了,范头领?”那人忙问。
范泰道:“袁从英的打法有问题。你想,他如今只有一个人,就算他自己本领再大,要对付我们这么多人,已经十分困难,现在还要救狄景晖和陆嫣然两个,他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那人转动着眼珠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我们周旋,等待援兵。毕竟以他一人之力,要从我们这么多人手中搭救两个完全不会功夫的普通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等待援手。”
“没错。”范泰道,“他现在把那二人弄到老君殿里保护起来,算是得了先机,但他自己也负了伤,为何还要这么拼命地和我们搏斗?”
那人眼睛一亮:“莫非……他没有援兵?”
范泰冷笑着点头:“我猜他是一个人跟过来的,没有来得及通知其他人。所以,袁从英现在是在做困兽之斗!而且我看他现在的样貌,似乎已有些力不从心。所以他就是想招招毙命,快速杀敌,还指望能把我们吓退。哼,可惜打错了算盘,我不会再上他的狗当了。既然他没有援兵,那我们就慢慢地和他磨,看他一个人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范泰将手一挥,众人排好阵形。范泰吩咐道:“五人一组,上去和袁从英缠斗,不要与他搏命,只要让他捉襟见肘、耗费体力就行。十个回合就退,下组马上接替,咱们就和他来个车轮大战!”
“是!”众人应声雷动。
老君殿前,袁从英默默观察着正在排兵布阵的范泰,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一边从疲惫已极的身心中调动着全部的精力和意志。听到对面一众死士信心满满的应声,袁从英的唇边甚至泛起了一抹冷冷的笑容,轻轻地说:“不怕死的就上吧,今天我陪你们好好玩玩。”
第一组死士挥舞着兵刃,呐喊着冲过来,将袁从英围在了中间。他还是不变的打法,不躲不闪,只是进攻,手中的若耶剑像被煞神附体一般,所指向的全都是对手的要害之处。死士们虽有心躲其锋芒,怎奈此人身法快如闪电,力量似乎用之不竭,兼有锋芒锐利的若耶宝剑,第一组的五人顷刻间又被放倒两名,剩下的三个赶紧撤下去。第二组的五个人又冲了上来,仍然是前一组状况的重复,接着是第三组、第四组……范泰一边冷眼观战,一边向身后站立不动的几名死士使了个眼色,这几个人立即噌噌噌地爬上老君殿前的几棵大树,取下背上的弓箭,齐齐对准了激烈的战场。
车轮大战持续着,范泰手下的死士们正在变成一具具的尸体,散倒在老君殿的门前,剩下的人竟也无所畏惧,重新组队,毫不迟疑地继续冲上去。袁从英的全身上下都溅满了鲜血,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但是他的动作仍然没有丝毫的迟缓,只是用尽全力拼杀着。
范泰看着杀红了眼的袁从英,心中忍不住十分惶恐。终于,他下定决心,从嘴里送出一声呼哨。盘踞在树顶的弓箭手听到指令,刹那间弓箭齐发,带着尖啸射向战场。搏斗中的死士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袁从英闪电般的身形在箭雨中穿梭,飞身跃起,若耶剑送出之时,两名弓箭手从树顶翻落,袁从英也随之落回到老君殿门前,胸口却已经钉上了一支利箭。他微微摇晃了一下身体,如炬的目光射向范泰,哑声道:“暗箭伤人,连自己人都不放过,算什么本事!”
范泰狞笑道:“你实在太厉害了,必须有所牺牲。袁从英,现在我看你还能挺多久!”
袁从英轻轻拭去嘴角边的鲜血,挥起若耶剑,将插在胸前的那支箭的箭身削断,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他。
范泰晃动着手中的双刀,正要亲自上阵,蓝玉观外突然传来喊杀声连连。范泰大惊,回头一看,只见一支人马大声呐喊着从夹缝中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沈槐!
范泰身边的死士惊道:“范头领,他不是没有援兵吗?”
范泰怒吼:“糟糕,中计了,快撤!”
他召集着被袁从英杀剩下来的若干名死士,往蓝玉观夹缝外杀去。
沈槐领着狄府的家丁们迎上来,两支人马当即搏杀在一处。沈槐单挑范泰,数招之下已居下风,正在手忙脚乱之际,忽听一声大喝:“沈贤弟!”袁从英跳入圈中,举剑挡开范泰一刀。沈槐二人共战范泰。范泰左支右绌,双刀翻飞,怎奈袁从英攻势凌厉,沈槐体力充沛,一个不留神,范泰的右胸已被若耶剑刺中。
范泰踉跄中就地一滚,勉强躲过沈槐朝肩头刺来的一剑,骨碌碌滚出一尺开外,站起身来便朝夹缝外狂奔。袁从英腾身而起,从范泰的头顶跃过,落在夹缝之前,再挺若耶剑直刺范泰的咽喉,此时沈槐也已赶到范泰的背后,一剑插向范泰的后心。范泰在前后夹击之中,困兽犹斗,怒吼着向上方翻飞,袁从英紧逼其后,翻手又是一剑,范泰再也躲避不开,被若耶剑直刺入右眼之中。范泰狂啸着落下,沈槐正对着他的后心补上一剑,范泰口喷鲜血朝前扑倒,袁从英飞起一脚,将范泰踢得往后翻滚,沈槐举剑再刺他的前胸,范泰蹬了蹬双腿,终于气绝身亡。
袁从英跨过范泰的尸身,高声喊道:“狄景晖和陆嫣然在老君殿,快去救人!”自己跳入家丁和死士们厮杀的圈中,左右开弓,连毙数命。那些死士却也特别,虽已死伤过半,兼主将阵亡,却毫不退缩,依然一味苦战。袁从英虽有留活口之意,怎奈他们一味求死,博命地拼杀,稍有不慎必反遭其害,只好痛下狠手,与狄府的家丁们一起,将这些剩下的死士们全歼了。沈槐三步两步跑到老君殿门前,狄景晖和陆嫣然躲在殿中,透过殿门的缝隙将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本来在看到袁从英中箭时,他们几乎已失去了生还的希望,哪想到风云突变,此时信心重燃,只道就要起死回生,于是迎着沈槐大开殿门,一前一后喊叫着奔跑出来。
刚跑到殿前的空地上,树上尚躲藏着的一个弓箭手朝狄景晖的后心射出一支箭,狄景晖狂喜中向前跑着,犹自浑然无觉,突然感到背上被一个温软的身体紧紧搂住,回头看去,陆嫣然伏在他的背上,嘴里冒出鲜血,双眼却闪着喜悦的光,直直地看着他,慢慢地软了下去。
沈槐朝着树上的弓箭手掷出手中的宝剑,正中那人前胸,弓箭手摔下树来脑浆迸流。狄景晖叫了一声:“嫣然!”却已经完全变了调。他转身抱住后心中箭的陆嫣然,紧紧将她搂入怀中,泪水夺眶而出。陆嫣然却露出笑容,抬手轻抚着狄景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景晖,我总想着有一天要为你而死,今天终于做到了,我真高兴,真高兴……”
狄景晖拼命摇头,陆嫣然贪恋地凝望着他泪流满面的脸,终于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嫣然!”狄景晖埋头在她的身上,恸哭失声。
袁从英走到沈槐身边:“沈贤弟,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必须马上走!”
沈槐点点头,过去拉扯狄景晖,道:“景晖兄,请节哀,此乃是非之地,必须马上离开!”
狄景晖挣开他的手,继续痛哭。袁从英快步走到狄景晖身边,抬手对着他的后脑轻轻一拍,狄景晖顿时倒地。
袁从英对沈槐道:“把他抬到马上。”
几个家丁跑过来担起狄景晖,沈槐抱起陆嫣然的尸体,众人一起快步跑出绝壁夹缝,各自上马跑上官道。
沈槐大声问跑在身前的袁从英:“从英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从英头也不回地道:“先回去再说,快!大人在等!”
就在离开狄府还有一个街口的地方,袁从英突然拦住沈槐的马匹,急促地道:“沈贤弟,愚兄就送你们到此。我现在还要去办其他要紧的事情,你这就去向大人交差吧。”
“啊?”沈槐目瞪口呆,“从英兄,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答非所问地道:“全部的经过问狄景晖就可以了。记住,你只可对狄大人一人提起我也到了蓝玉观,切记!”说完,他掉过马头转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沈槐也顾不得其他了,赶忙领着一众人马穿过最后一条巷子,来到了狄府门前。哪知刚一到门口,却看见密密麻麻的官军荷枪持剑地将狄府团团围住,一见到沈槐他们,立即就冲了过来,领头的一名副将冲沈槐叫道:“沈将军,都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沈槐心中忐忑,只得命人将狄景晖和陆嫣然抬起来,在官军的围护之下奔进狄府大门。门里的甬道两边也是重兵把守,只留中间的过道让人通行,沈槐快步跑到正堂前,举目一看,主座上左右两边端坐着狄仁杰和陈松涛!
沈槐暗暗叫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施礼,禀报道:“狄大人,陈大人,末将参见二位大人。”
狄仁杰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沈槐身后担上来的两个人。陈松涛倒是气定神闲地应道:“沈将军辛苦了。刚刚从蓝玉观浴血奋战回来吧?怎么样,是不是把情况对我和狄大人说一说?”
“这……”沈槐的头皮有些发麻,“是,末将赶到蓝玉观时,正好看见恨英山庄的范泰总管带着一帮武士,和狄三郎、陆小姐在理论着什么,末将也没来得及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看到范泰要动手杀害狄三郎和陆小姐。眼看要发生惨祸,末将自然上前阻止,结果混乱中,范泰和陆小姐都被误伤身亡,范泰的手下也多数毙命。”
陈松涛指着昏迷不醒的狄景晖问:“他是怎么回事?”
“哦,狄三郎见陆小姐为救自己而死,伤心过度昏迷了,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陈松涛扭头对狄仁杰道:“狄大人,您的意思呢?”
狄仁杰面无表情地回答:“陈大人,您是在处理公务,老夫不便多言。”
陈松涛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对沈槐道:“沈将军,陆嫣然本来不是好好地押在都督府后堂,怎么又会跑到蓝玉观去了?还和狄景晖在一处?”
“这个末将也不太清楚。”沈槐索性来个一问三不知。
陈松涛一拍桌子,喝道:“大胆沈槐!分明是有人从都督府提出了陆嫣然,你居然还敢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
狄仁杰悠悠地开口了:“我倒是听说,有人借我之名带走了陆嫣然。”
陈松涛冷笑道:“狄大人,您刚才不是说不干涉我办理公务吗?怎么,现在忍不住了?您说得对,本官确实听法曹大人报说,正是狄大人派人从都督府将陆嫣然提到府上来审。既然狄大人说是有人借你之名,那就是说,狄大人不承认是自己提出的陆嫣然?”
狄仁杰道:“当然不是我派人去的。陈大人如果不信,可以让法曹来与我对质。”
陈松涛道:“狄大人,谁不知道你的口才乃当世一绝,推理论证更是无人可敌。也罢,我不想与你纠缠是否你提出的陆嫣然,但问题是,狄景晖怎么会和陆嫣然一起跑到蓝玉观,又怎么会与恨英山庄的范泰发生火并?”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回答:“老夫对这些一无所知。”
“哦?那你为什么要让沈槐带着你的家丁去蓝玉观?”
“今早沈将军来我府中寻找陆嫣然,老夫便料定此乃有人设计陷害老夫,故而才让沈将军带着家丁去寻找陆嫣然小姐。昨日老夫审问陆小姐时,曾向她提起过蓝玉观,她当时的神情非常恐慌,所以老夫才推断陆嫣然很有可能在蓝玉观。至于实际发生的事情,老夫也完全不知其中的原委,还须陈大人澄清案情始末。”
陈松涛一个劲地点头道:“狄大人啊狄大人,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番说法。本官实在佩服狄大人的英明机智,只可惜啊,养子为患,”一指狄景晖,接着道,“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蓝玉观?狄大人也有说法给本官听吗?”
狄仁杰一笑:“老夫没有,松涛可有?”
陈松涛道:“本官倒是有一些,只是不便现在就说给狄大人听,怕狄大人听了承受不住。”
“哦?松涛太小看狄某了,不妨说来听听?”
“好,那我就说了!”陈松涛道,“简而言之,狄大人,你前日在蓝玉观所看到的恐怖杀戮,就是您的儿子狄景晖一手策划的!”
狄仁杰将手中的茶杯一掷,厉声道:“陈松涛,说话要有证据!”
“狄景晖和陆嫣然今天一起出现在蓝玉观就是证据!”
“哼!昨日上午你我还一起出现在蓝玉观呢,你怎么不自承杀人?”
陈松涛道:“狄大人,本官知道你爱子心切,不愿意承认狄景晖的罪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狄景晖肯定牵涉在蓝玉观案件中,这一点只要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狄仁杰说:“陈大人何不现在就把狄景晖弄醒,当堂讯问?”
陈松涛道:“狄景晖是蓝玉观案件的重要嫌疑人,我当然要细细审问,只是没必要在狄大人你的府上审。狄大人,本官现在就要把狄景晖带回大都督府去收押审理了,还请狄大人配合本官执行公务。鉴于狄大人和狄景晖的关系,请狄大人在案件审理期间多多回避,不要干涉审理过程。”
狄仁杰沉声道:“松涛啊,你似乎忘记了,你自己还是狄景晖的岳丈。你是不是也应该回避?”
“这……”陈松涛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某乃朝廷命官,自当秉公执法,绝不徇私舞弊。”
狄仁杰冷笑:“那就太好了。松涛请便吧,请放心,狄某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罔顾大义公正,狄某还有这一点点骨气的。”
陈松涛站起身来吩咐:“来人呐,把狄景晖抬去大都督府。陆嫣然的尸首交与法曹大人处置。沈将军,你也即刻随我回都督府,我还要好好问一问你的擅自行动之罪呢!”
官兵前呼后拥着陈松涛离开了狄府,沈槐想和狄仁杰说句话,无奈没有机会,只好也跟着走了。
狄府的正堂上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狄忠气得满脸通红,对着官军的背影狠狠地挥着拳头,对狄仁杰说:“老爷!这个陈松涛该死啊!”
狄仁杰却十分平静,微微一笑道:“景晖没事,沈槐救下了他,这就好啊。”
“谢天谢地!三郎君好好的。可是老爷,陈松涛把三郎君押走了,咱们还得想办法救他啊。”
狄仁杰摇头道:“景晖在蓝玉观的案子里面到底有没有罪,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底。如果他真的有罪,我绝不会救他。可恨的是,现在我连当面问一问景晖的机会也没有了。”
“老爷……”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陈松涛,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会不会对景晖不利?还是想要借景晖来要挟于我?他搞出这些事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狄仁杰说到这里,突然望定狄忠道,“狄忠,我现在缺少帮手啊。”
看着狄仁杰沧桑的面容,狄忠无语低头。
突然,狄仁杰说:“不对!狄忠,你快去叫一个今天去过蓝玉观的家丁来。”
狄忠赶忙跑出去叫来了一个。狄仁杰一见那家丁,便问:“今天在蓝玉观中,就是沈将军领着你们解救的三郎君吗?”
家丁回道:“不,还有袁将军。沈将军带着小的们赶到蓝玉观的时候,袁将军已经一个人在那里拼杀了,后来他又和我们一起杀了范泰的手下。”
狄仁杰一把抓住家丁,高声喝问:“他真的在!为什么他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
家丁挠着头道:“袁将军和我们一起回来的啊,可是到了府门前就不见了,奇怪……”
狄仁杰回过身去,示意家丁离开。狄忠走到他身边,却听见他在喃喃自语:“从英啊从英,你真的在,真的在。”
狄忠也狂喜道:“是啊,老爷,我就说嘛,袁将军一定会帮您的,一定会!”
再看狄仁杰,苍老的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嘴唇颤动良久,才拉着狄忠的臂膀,挤出一句话来:“也不知道从英现在怎么样了。”
整个下午,狄仁杰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天色渐暗的时候,狄仁杰招呼来狄忠:“狄忠,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景晖在城南的家。”
“是!”狄忠答应着,又问,“老爷,还要像昨晚我们去找袁将军那样,来个金蝉脱壳吗?我敢说这会儿咱们府周围一定给人盯得死死的。”
“不必,大摇大摆地去。儿子入了监,我去安慰安慰儿媳,瞧瞧孙子孙女儿,难道也有罪不成?”
“老爷说得有理。”狄忠正要去准备,突然大叫一声,“哎呀,糟了!”
狄仁杰嗔道:“大惊小怪的,又出什么事情了?”
狄忠煞白着脸道:“今天下午我去临河客栈找袁将军时,因走得太急,没、没注意有没有被人盯上……”
“什么?哎呀,你!”狄仁杰顿时也紧张地站起身来,猛地朝前踱了两步,才稳住身形,道,“还好,从英和韩斌已经离开了。否则,你怕是真的要给从英招来大祸!”
狄忠连连捶着自己的脑袋:“这个猪脑子,猪脑子!还好袁将军福大命大,早就走了。要不然我可真是该死了!”
狄仁杰道:“好了,下回一定要注意了。如今的情形,从英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啊!”
城南,狄景晖宅邸。
陈秋月呆呆地坐在卧房的梳妆镜前,任凭丫鬟往她的鬓边插入金钗步摇,可惜这些价值连城精美绝伦的饰物,只能越发衬托出她满脸的木然和颓丧。这副本也算得上娇艳夺目的容貌,如今光剩下了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心也早就碎成了片,宛如烈火灼烤中的飞蛾,连继续翻飞的勇气都丧失了,只期待着这样的煎熬可以早点结束,哪怕早一刻也好。
“狄老爷来了。”丫鬟进门通报,陈秋月仍然木木地没有反应。丫鬟们也见惯了她这副模样,便提高声音不紧不慢地再报一遍,陈秋月方才悠悠醒转,道:“请到正堂,我这就过去。”
她站起身,任凭丫鬟帮她整理好身上的绫罗绸缎,才扶着丫鬟的胳膊,摇摇摆摆地走入正堂,瞧见狄仁杰端坐在中央,便深深地纳了个万福,口称:“秋月拜见阿翁。”
狄仁杰瞧着这个儿媳,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时狄景晖偏要与自己作对,非要娶陈松涛的女儿不可,父子几乎闹翻,最后还是狄仁杰让了步,但心中实在不痛快,从此便对这个儿媳没有好感。可是直到今天,当他看到这个仍然处于青春年华却已经形容枯槁的女子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她是自己那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儿子的妻,是自己那对金童玉女般孙儿孙女的娘,是自己的至亲,可偏偏却要遭受到这么多的冷落、彷徨和苦恼,她毕竟是无辜的啊……她,真的是无辜的吗?
狄仁杰微笑道:“秋月一向可好?”
“媳妇很好,多谢阿翁挂怀。”陈秋月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狄仁杰道:“老夫今天的来意,秋月可知?”
“媳妇知道。”陈秋月回答得很干脆,倒让狄仁杰略感意外,不由微微一笑道:“哦,秋月请讲讲看。”
陈秋月冷冷地道:“狄景晖让我爹给抓起来了,阿翁是为此而来吧?”
狄仁杰皱眉:“狄景晖?秋月,他可是你的夫君啊。”
“夫君?我倒是把他当成我的夫君,可他何曾把我当成过他的妻?”陈秋月一言既出,自己也未料到地激动起来,急促地说,“阿翁,您可知道这半年来,他在家中吃过几餐饭?抱过孩子们几回?总共看过媳妇几眼?”话音未落,泪水已迅疾地滚满整个面庞。
狄仁杰在心中长长地叹息着,但还是硬下心肠道:“景晖的脾气不好,做事欠考虑,对你是有亏欠的。然而他终究不是个坏人,我始终都不相信,他会犯下什么严重的罪恶。如今他身涉大案,而你父亲对他的态度却似乎颇有深意。”
陈秋月低着头不说话。
狄仁杰观察着她的表情,语调平缓地道:“其实,我只希望景晖能够得到一个公正的审理。如果他确实有罪,我这个当父亲的绝不会偏袒他半分,但是,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卑劣的手段去栽害他,进而妄图挟制我。我狄仁杰,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要挟,而事实也证明,所有曾试图挟制我的人,无一不会遭受到最悲惨的下场!”
陈秋月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仍然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在诉说着最刻骨的绝望。
狄仁杰冷静的话语在继续着:“秋月,景晖纵有千错万错,他是你的夫君,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还是你一双儿女的爹爹,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小小年纪就经历骨肉离散之苦。我这一生看到的和听到的太多了,秋月啊,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样的仇恨,都抵不过挚爱亲情!什么样的企图,都换不回问心无愧!”
陈秋月爆发出一阵垂死般的呜咽,瘫倒在椅子上,已近崩溃。
狄仁杰看了她许久,长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去。就在他要跨出门去的那一刻,陈秋月声音颤抖地从他身后传来:“阿翁请留步,媳妇有话要说……”
狄仁杰的脚步骤停,转过身,缓步回到陈秋月的面前,低声道:“秋月,你说吧,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