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临河客栈。
韩斌眼巴巴地看着袁从英一个个地打开桌上的纸包,拼命咽着口水。
冒着热气的豆沙馅饼、香味扑鼻的酱牛肉和烤羊肉,直待看到柿子干和大红枣时,他决定不再假装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块柿子干就往嘴里塞。
店伙在门外招呼道:“客官,您要的碗筷。”
袁从英过去打开房门,店伙托着两副碗筷走进来,搁在桌上,朝那一桌丰富的食品看了好几眼,笑道:“客官,这么吃着太干,我再给您送点儿热粥过来吧。”
“多谢。”
韩斌咽下柿子干,抄起筷子转战酱牛肉和烤羊肉,接连吃了好几口,突然停下来,看着袁从英:“嗳,你的药呢?你没买药吗?”
袁从英道:“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韩斌的小脸一红,嘟哝道:“等你到现在,我饿了嘛。”
“知道你饿了,这些够你吃了吗?还满意吗?”
“还行。你的药呢?为什么没买药?”韩斌满嘴豆沙馅饼,仍然坚持地问。
袁从英答道:“我在百草堂碰上了陆嫣然,和她说了半天话,就没有买药。”
“嫣然姐姐!我好想她。”
袁从英眉头一蹙,道:“嫣然姐姐,叫得还真亲热。上次你就说认识她,这回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韩斌斜了他一眼,道:“嫣然姐姐是对我和我哥哥最好的人。她是我的好姐姐。”咽下口馅饼后,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和嫣然姐姐说话了?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你像一个人?”
袁从英真有些吃惊了,瞪着韩斌道:“什么像一个人?你说我像谁?”
韩斌十分得意,回瞪袁从英,等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好凶,凶的时候就不像了。不凶的时候嘛……你其实很像我哥哥的!”
“你哥哥?”袁从英努力回忆山道上那个死者的狰狞面容,自言自语道,“我见过他的样子啊,怎么可能?”
韩斌恨恨地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又低下头,轻声道,“他死的时候都大变样了,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本来我哥哥长得很好看的,嫣然姐姐都这么说。”
袁从英“哦”了一声,道:“你和他倒不怎么像嘛。”
韩斌咧开嘴笑了,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你和他真的有些像,最像的是眼睛。嫣然姐姐老是说我哥哥,虽然是个哑巴,嘴不会讲话,眼睛却会说话。”
袁从英颇有些尴尬:“你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好好给我说说你和你哥哥的事情,还有陆嫣然。”
“还有狄三郎!”
“狄三郎?”
“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老在一块儿,你要我说嫣然姐姐,就不能没有狄三郎啊。”
袁从英点点头,道:“很好,这些正是我想听的。”
正说着,店伙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摆在桌上。韩斌瞧了瞧,摇头道:“这个没味道,我不要吃。”
袁从英道:“你也吃得够多的了,这些就留给我吧。”
韩斌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往椅子上一趴:“好吧,那你就问吧。”
袁从英问:“你们是怎么认识陆嫣然,还有狄景晖的?”
韩斌转了转眼珠,道:“这个嘛,其实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了。都是嫣然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她说,那时候我哥哥带着我到处要饭,冬天来了,我们两个就快要冻死饿死了,可巧狄三郎碰到了我们,说我们可怜,给我们吃的穿的,还把我们带到了蓝玉观。”
“蓝玉观!”袁从英大惊,自言自语道,“狄景晖和蓝玉观还有关系?”
“嗯。不过那时候蓝玉观里只有一间屋子,就我和哥哥住。”
“但是现在有很多间屋子?”
“是呀,以前没有的。那些屋子都是后来建的。”
袁从英点点头:“对,这一点大人和我已经看出来了,蓝玉观中唯有那一间屋子建在多年之前。”
韩斌趴在椅子上,撑起脑袋努力回忆着:“蓝玉观呢,其实就是热泉瀑布后面的山洞。山洞里面有一个修道的真人,叫蓝真人,他经常待在那个洞里头修道,他是狄三郎的朋友。嫣然姐姐告诉我,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带去蓝玉观,是因为蓝真人要人每天给他送饭,但是他又喜欢清静,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那里。狄三郎看我和哥哥在这里谁都不认得,哥哥是个哑巴,我又小,所以才把我们两个找来伺候蓝真人。这样呢,我和哥哥就有地方住了,还有饭吃,不用再挨饿了,嗯,后来我们就在蓝玉观住下来了。”
袁从英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的。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带去了蓝玉观。我们住的屋子里有个地道直接通到山洞里面,哥哥每天就走地道把饭送给蓝真人。后来我们就一直待在那里,隔一段时间哥哥就去城里买些东西,钱都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给的。”
韩斌用手指蘸了点水,开始在桌上画起些不知所云的图案,接着道:“因为我哥哥是个哑巴,又不会写几个字,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要跟他说事情特别费劲,后来狄三郎就给了哥哥纸和笔,让他画,可没想到我哥哥画得特别好,你相信吗?狄三郎和嫣然姐姐都看呆了!”
“哦?”
韩斌满脸骄傲地说:“真的!狄三郎一个劲夸我哥哥有本领,还给了哥哥好多纸、笔、颜料什么的,又带了好多画来给哥哥看,这下子哥哥就发疯了。那年我五岁了,能清楚记得发生的事情。我记得,从那以后,哥哥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画画,别的什么都不管了,饭也想不起来去送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吃饭睡觉了,成天就是画啊画啊。所以嘛,从那时候起,就变成我替他给蓝真人送饭了。再后来,就连哥哥自己都得我来管了。本来他只是不会说话,别的倒还好,可自从开始画画,他就只知道画画这一件事了。所以呢,虽然他是我的哥哥,可一直是我在照顾他!”
说到这里,韩斌的小脸上绽开温柔快乐的笑容,他轻声道:“嫣然姐姐说我哥哥是个画疯子,我也觉得是。可我好爱他。真的,你不知道他画的画有多漂亮。其实,他的那些画也没什么用,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喜欢了就拿去玩,别的画完就扔了。哥哥也不在乎,他只要不停地画,其他什么都不管。”
袁从英轻轻抚摸了下韩斌的脑袋,问:“那后来呢?”
韩斌道:“后来嘛……有一天嫣然姐姐说恨英山庄来了个夫人,要画壁画,就让我哥哥去帮忙。哥哥去了好久,三个月呢!我都想死他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还累得要死,病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知道,因为那个壁画非常大,画起来很辛苦。可是冯夫人又特别奇怪,她让我哥哥画了两遍!”
“画了两遍?什么意思?”
韩斌皱着眉头道:“我也搞不懂,我哥哥又说不明白。好像就是先画了一遍,然后在那画的上面又画了一遍,把先前画的都盖掉了。反正,冯夫人谁都不让进那屋子,就让我哥哥成天待在里头,连吃饭睡觉也不许出来,只要醒着就不停地画。等画完回来,我哥哥瘦了好多。连嫣然姐姐都说冯夫人太坏,说真不该让哥哥去帮她。”
说到这里,韩斌突然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咦,奇怪,你们两个的毛病都差不多呀。我哥哥那次画完画回来,也老哼哼,意思是说他背疼。因为画壁画的时候,一会儿要弓着腰,一会儿要仰着脖子,我哥哥累了三个月,回来就腰酸背痛了好久。哎,你为什么会背疼啊?”
袁从英一愣:“我?也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韩斌点点头道:“好呀,那你记得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你没有买到药,现在背还疼吗?”
袁从英道:“过会儿再说我的事。你哥哥画完壁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斌思索着道:“嗯,后来嘛,我哥哥又去过几次恨英山庄,也是去画壁画,但时间都不长,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再后来,他自己又老跑到蓝玉观的山洞里去,在山洞里面画壁画,画的东西也不给我看,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个蓝真人也还一直在修道吗?”
“大半年不见了。狄三郎说他成仙了。嗯,原本蓝真人也不是天天在的,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狄三郎说他是真人,要出去云……云游,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见,然后又来了。这几年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这样子,一直到半年前……”
袁从英追问:“半年前,蓝玉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斌突然闭了嘴,再不说一句话,也不看袁从英,倔头倔脑地抿着嘴唇。袁从英刚想逼问,却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泪光闪闪,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袁从英的心一软,叹了口气,便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问完了。”
韩斌松了口气,抬头看看袁从英,问:“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背还疼吗?”
袁从英点点头:“疼,不过不用管它,我都快习惯了。”
“那不行。”韩斌跳下椅子,跑到袁从英身边,说,“我帮你揉揉背吧,过去我哥哥背痛的时候,我就帮他揉。”
袁从英愣住了,看了韩斌一会儿,才道:“好,那你就试试。”说着,他微微闭起眼睛,任凭韩斌的小手在自己的背上摩挲了好一阵子,方才回头笑道,“行了,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这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处?”
韩斌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低声道:“怎么会呢?我哥哥说有用的啊。”
袁从英轻轻地把他揽到臂膀中:“有用的,谢谢你,可我不能让你太辛苦。”
下起雨来了,雨滴在屋子外面的河面上,耳边全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屋子里面越发阴冷,袁从英觉出韩斌冻得有些发抖,便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他自己的背又痛又冰,这时已经完全麻木了,反而不觉得很难受。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突然放开韩斌,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他跳起来,把柜子的门打开,朝韩斌使了个眼色,韩斌心领神会,立即蹦了进去。袁从英马上把柜门合上,环顾了一下四周,从腰间抽出若耶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门口,贴在门上听了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又仔细听听,这才长舒了口气,将剑插回鞘中,打开房门,迎着来人,轻唤了一声:“大人。”
狄仁杰把滴着水的雨伞靠在门边,笑着说:“好大的雨啊。这个季节不下雪倒下雨,反而更加阴冷入骨啊。”说着,他迈步进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
袁从英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呆了呆,赶紧绕到狄仁杰的身后去关门,一边问:“大人,您怎么来了?您有事让狄忠来找我过去就好了,这外面还下着大雨……”
狄仁杰看着他笑,摆手道:“无妨,一下午都待在家里,也想出来走走。左右有车,狄忠在门口看着呢。只是,你这家临河客栈的穿廊好得很啊,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么一小会儿,下头已经积起了寸把高的水,我看干脆改名叫河上客栈算了。”
袁从英低头一看,狄仁杰的靴子和裤腿都湿了,忙说:“大人,这可怎么办?”
“别急,没湿到里头。”狄仁杰微笑着说,目光却扫在那一桌的饭食和两副碗筷上面,又转回来看着袁从英,“从英,不请我坐下吗?”
“大人请坐。”
“好。”狄仁杰坐到桌边,看袁从英略显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一向都是你到我屋里来,今天我到你屋里来,还真有些不习惯,你也坐啊。”
袁从英没有坐下,却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些水在碗里,自己看了看,嘟囔道:“全都凉了。”他抬头对狄仁杰说,“大人,您要喝热茶的,我这就到前面柜上去取。”
他拔腿就要往外跑,狄仁杰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行啦,去了也没用。我进来的时候都看过了,柜上一个人都没有,灯都灭了,旁边的厨房里也漆黑一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热水。”
袁从英狠狠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放:“什么破地方!大人,您要不急,我自己去烧水给您喝。”
狄仁杰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别发狠了。我不渴,你就别忙活了。”又朝桌子偏了偏头,“晚饭还挺丰盛?从英,你什么时候也爱吃豆沙馅饼了?我记得你似乎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食物。”
袁从英低下头,轻声道:“来了个朋友……”
“哦?那朋友现在?”
“已经走了。”
“看来我来得不巧,早到一会儿,你还可以给我介绍介绍。”狄仁杰一边戏谑着,一边观察着袁从英的表情,可看到他满脸的尴尬,心里却又着实不忍起来,轻叹口气道,“从英,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住?太简陋了。”
袁从英答道:“我没顾得上那么多,再说,也没想到您会来……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来看看你。”
又是沉默,只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雨滴落到河面上和屋檐下的嘀嗒声。袁从英走到狄仁杰对面,在桌边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前面,似乎拿定了主意不先开口。
狄仁杰从侧面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些怨着自己,不由觉得又是辛酸又有点可气,想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却又没底,怕万一谈不好再出什么岔子,真是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瞻前顾后难以决断的时候,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先从案子谈起,便道:“从英,今天上午探查蓝玉观现场以后,我们还没有详细分析过。”
“嗯,大人您请说。”袁从英的神色稍稍松弛了一些。
狄仁杰道:“从英,今天上午我们发现蓝玉观中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杀的,这十分明显,而另一类却是在死后,再被砍得肢体残断的。我回来后仔细想了想,那些死后再被砍杀的尸体,其面容狰狞神情痛苦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死者。”
袁从英朝柜子瞥了一眼,低声道:“韩锐。”
狄仁杰点头:“非常正确。我也想到了食糕而亡的韩锐。一样扭曲变形的五官、一样瘦骨嶙峋的身体,都揭示了韩锐和蓝玉观中的死者,在死前均经历了非常大的身体上的折磨,很像某种疾病。”
袁从英凝神思索着,自言自语道:“……死的时候大变样了。”
“嗯?”狄仁杰听着他的话,应道,“因此,我就想到了那块蓬燕糕,这种疾病会不会和蓬燕糕有关系?”
“大人,我觉得有关系,但不是和一般的蓬燕糕,而是和蓝玉观厨房里我们发现的,掺杂了其他东西的蓬燕糕有关系。”
“很对!说得更加准确一些,是和蓝玉观里面的蓬燕糕中所掺杂的东西有关系。”
狄仁杰轻捻胡须,又道:“如果某样东西和一种疾病有关系,那么这样东西要么是引起疾病的,要么就是治疗疾病的,我说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大人,而且我想,既然韩锐在死前那么痛苦地拼命想要吃蓬燕糕,会不会是他当时神智昏乱,以为这些普通的蓬燕糕里面也掺杂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救他,或者减轻他的痛苦?”
“是啊,如果这么考虑的话,那么这种东西就应该是一种药物。”
袁从英眼睛一亮:“对,一种药物!掺在那糕里面,这最有可能了。”
狄仁杰接着道:“从英,我们上次讨论案情时,还分析过韩锐、蓝玉观和恨英山庄之间的联系。我曾经有过推论,一是韩锐的金链证明了他和大食国的关联;二就是我曾根据韩锐手上的颜色分析出他是个画师,当然,这两样都还不能证明他和恨英山庄有直接的关系。”
“大人!”袁从英叫了一声,又瞥了柜子一眼,下决心道,“大人,您分析得非常正确,韩锐的确是个画师,而且曾为恨英山庄画过壁画。”
狄仁杰十分吃惊:“从英,你是怎么知道的?”
袁从英略一犹豫,答道:“大人,是恨英山庄的陆嫣然小姐告诉我的。我今天在百草堂药铺见到她了。”
“陆嫣然小姐?”狄仁杰狐疑地打量着袁从英,“她为什么会和你交谈?你去百草堂干什么?”
袁从英避开他的目光,答道:“其实,昨天晚上我在九重楼酒肆喝酒时,她就在那里。今天我路过百草堂时又见到了她,我们谈了很多。”
狄仁杰想了想:“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她都谈了些什么?”
“大人,我正想告诉您。陆嫣然小姐对我说,韩锐确实是个绘画的天才,就是她把韩锐介绍到恨英山庄,去帮助冯丹青绘制壁画的。因此,您的推断相当正确。”
“哦,她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袁从英字斟句酌地道:“她还告诉我,她从小就认识狄景晖,就连她的姓名都是狄景晖所起的。她深爱着狄景晖,虽然狄景晖娶了陈大人的女儿,但是陆嫣然和狄景晖始终没有断过往来。”
狄仁杰听得愣住了,半晌才道:“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嗯。”袁从英点头道,“她还说要大人小心冯丹青,说那个女人心怀叵测。”
“景晖倒也是这么说的。”
袁从英看了狄仁杰一眼,不再说话了。
少顷,狄仁杰回过神来,又问:“陆嫣然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有,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就是韩锐、韩斌兄弟两个都是狄景晖安排到蓝玉观去的。”
狄仁杰震惊了,看着袁从英说不出话来。袁从英也不管其他,就把韩斌刚刚告诉自己的那些情况,假借陆嫣然之口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狄仁杰听。
等袁从英全部说完,狄仁杰才长长吁了口气,叹道:“韩锐兄弟、蓝玉观、恨英山庄,终于全都联系起来了。而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居然是狄景晖和陆嫣然。”
袁从英沉默着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又道:“这些情况非常重要,我要再好好想想。现在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蓝玉观半年前发生的变故,一旦弄清了这个,恐怕我们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就都有了最关键的线索。当然,对于这个变故,陆嫣然和狄景晖应该都很清楚。”
袁从英道:“可是陆嫣然并没有告诉我,蓝玉观半年前发生的事情。”
狄仁杰道:“不,从英,其实我们还是有一些线索的。半年前有人在蓝玉观建了一些新的房舍,随后相继有无家可归的人失踪,这两天我们又在蓝玉观发现了几十名死去的道众,假如把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那么还是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的。那就是:半年来,有人把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召集在一起,弄到了蓝玉观新建的房舍里面充当道众。这些道众中的一些人得了某种古怪的疾病,其中也包括韩锐。最后,就在前天晚上,他们的尸体全部在蓝玉观中被发现。其中有些人死于疾病,而有些人则是被直接杀死的。”
“大人,您说得非常有道理。”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从英啊,这番推断甚至让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啊。我感到,蓝玉观里一定发生过非常恐怖的事变。”
袁从英冲口道:“您去问问狄景晖吧,我想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狄仁杰苦笑:“这是自然。这个狄景晖,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备感困扰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个儿子好像是我前生欠下的一笔孽债。”
袁从英低下头,不再说话。
狄仁杰又思索了一阵子,突然道:“对了,从英,今天上午我在蓝玉观的热泉潭边还发现了一样东西——那种奇异的红花。”
“红花?”
“对。从英,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恨英山庄曾经看到过大片奇异盛开的红花?”
“记得。大人,您在蓝玉观也看到了这种花?”
“没错,这又是一个联系。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点。景晖曾经对我说过,范其信研究过许多来自异域的特殊药物,并且在恨英山庄培植这些特殊的药材,莫非这红花也是?我要去查查,查查……”
在又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袁从英轻轻地说:“大人,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狄仁杰猛抬起头直视着他,目光逼迫得袁从英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但嘴里还是倔强地坚持着:“大人,您该回府休息了。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您说就是了。”
狄仁杰平抑了下情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从英,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要你回去呢?”虽然竭力克制,狄仁杰的声音仍然透出些许颤抖。
袁从英低着头,就是不说话。狄仁杰只恨得咬牙切齿,又拿他无可奈何,气愤难抑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莫非你是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大人,住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影响从英对您履行职责。”
袁从英此话一出,狄仁杰被气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但紧接着反倒平静了下来,再看看他,脸色很差,面容十分憔悴,狄仁杰的心中感到揪起来的痛,不由柔声说道:“从英,是不是因为景晖?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不要和他计较。况且你也看得出来,他现在的处境很麻烦,我想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顿了顿,狄仁杰又强作笑容道,“现在这两个案子都和狄景晖有关系,其实也就是和我有关系。而我如今赤手空拳的,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袁从英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狄仁杰,微笑了一下道:“大人,我都明白。您放心,从英自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您。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私心。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的这个心意,狄景晖,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狄仁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头越揪越紧,忙道:“既然如此,你现在的这番举动又是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袁从英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地思考着,神情又好像有点恍惚,“我只是觉得,这样一点点地过渡,到最后您可能会比较容易接受。”
狄仁杰厉声问:“接受?你要我接受什么!”
“接受我违背您的意愿,接受我按自己的心意做出的选择,接受我让您失望。”袁从英一口气说完这句话,脸色煞白。
狄仁杰猛地坐直身子,又颓然靠回到椅背上。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这样软弱过。这些天他经历得太多,承受得太多,本来还以为有最后一个支持者,永远可以信赖可以仰仗的这个人。然而今天,这最沉重的打击竟要从他而来吗?狄仁杰觉得自己几乎要倒下了,再也想不起来可以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袁从英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轻声道:“大人,都是我不好,您别这样。”
狄仁杰看着他,长叹一声:“从英啊,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袁从英笑了笑:“大人,从英,恐怕不能再履行对您的承诺了。”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大人,您就当是从英懦弱吧。”
“懦弱?”狄仁杰冷笑一声,逼视着袁从英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懦弱,我都会相信,唯有你,袁从英,你说这两个字我偏不能相信。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可以为朋友舍命挡箭的人懦弱?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可以为职责孤身犯险的人懦弱?难道你要我相信,袁从英,一个重义轻生随时准备赴死的人懦弱?”
“大人!”袁从英目光炯炯,也毫不含糊地逼视着狄仁杰道,“大人对从英的信任,从英感激万分,无以为报。是的,从英从来不畏惧死亡,从英唯恨只有区区一条命,不能为情义为国家去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但是,从英对权力的争夺毫无兴趣,从英更不愿意为了宗室的斗争而死。大人,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我一生的良师益友,您最了解我,也最心疼我,今天我就求您,让我自己做一次主。从英如果真的不能陪伴在大人身边,为大人效力,那么就让从英去戍边,去征战疆场,而不要让从英留在这庙堂之上。从英已经忍耐了太久,不想再继续忍耐了!”
狄仁杰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他只感得锥心刺骨的痛,痛彻心扉。良久,他缓缓地说出一句:“从英,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袁从英笑了,眼里却似乎有点点泪光在闪动。他轻声道:“大人,我是一个有信念的人。只是,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过去的十年,我将您的信念全部当成了我自己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很简单。这些年来,我一直避免去想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了。我常常不能睡觉,想得很苦,但是一直不能下定决心……直到昨夜,大人,是您的儿子帮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我从来没有一刻怨恨过他对我的那些举动,那些对我根本不值一提,相反我现在很感谢他,因为正是他昨天的那些话,终于让我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心。我不想再犹豫,也决不会再动摇。”
寂静,可以压死人的寂静再次覆盖在这间简陋阴冷的客栈房间上。过了很久,狄仁杰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他低声问道:“从英,假如我答应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仍然急着要在今天就离开我吗?”
袁从英的泪水慢慢淌了下来,他回答道:“大人,每每想到要和您分离,我甚至会感到恐惧。但在我的心中还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做错事情,会伤害到您,所以,您还是让我离开吧。”
狄仁杰支撑着桌子才能站起身来,袁从英伸出手来想要搀扶他,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到他。狄仁杰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就往外走。
雨大得铺天盖地,雨水顺着破损的廊顶倾泻而下,整条穿廊都积满了水,狄仁杰一脚踏进积水之中,大踏步地往前走,袁从英拿起雨伞撑开了追在他的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随着狄仁杰来到客栈门前。
狄忠从马车里面探出脑袋,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连忙跳下马车,也撑起伞来迎,狄仁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厉声叫道:“狄忠,我们走!”
狄忠答应,匆匆瞥了袁从英一眼,也忙着上了马车。袁从英又往外跑了几步,看着马车消失在一片大雨之中,仿佛失去知觉似的站在那里,任凭瓢泼的雨水冲刷着全身。
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袁从英才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转身急急忙忙地跑过穿廊,一回到房间里,就去打开柜子的门,嘴里叫着:“斌儿,斌儿。”
韩斌蜷缩成一团靠在柜子的一角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袁从英一把把他抱了出来,才看到他小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袁从英赶紧把他放到炕上,摸摸额头,滚烫滚烫的,袁从英又连着叫了好几声,晃晃他的身子,韩斌还是不醒。袁从英急了,往四下看看,冰冷的房间里除了桌上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再没有一丝生气,连桌上的食物也早就没有半点热度。他伸手抓过土炕上的被子,那被子薄得简直不像话,还有股子阴湿的气味,袁从英展开被子来把韩斌的小身子紧紧地裹住,扭头往外跑去。
他冲到柜旁店伙的房前,一脚就把门蹬开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店伙转眼就被他拎出被窝,摔在了地上。袁从英揪着店伙的衣领子,嘶哑着喉咙嚷:“睡什么睡!有人生病了,快想想办法!”
店伙蒙头蒙脑地醒过来,一眼看见袁从英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还以为碰上了阎王索命,又冷又怕地哆嗦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甩开袁从英的手,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道:“这位客官,您要吓死小的啊。您别瞎着急,快领我去看看。”
“快走!”袁从英催促着店伙回到房里。
店伙看了看韩斌道:“这孩子一定是冻病了。暖一暖,发发汗就会好的。要不先把这土炕烧着了,我再去煮碗姜汤,喂他喝下去。”
袁从英道:“你去煮姜汤,给我点儿干柴,我来烧炕。”
好一阵忙乱后,土炕总算烧着了,屋里顿时暖和了不少。袁从英接过店伙端来的姜汤,给韩斌一勺勺地喂了下去,看着他的额头冒出了很多汗珠,呼吸也平顺了些,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袁从英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还是精湿的,也搞不清楚是汗还是雨,从土炕边撑起身来,走了两步就倒在椅子上,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店伙又进屋来,一手拎着个包裹,一手端着又一碗姜汤,把两样东西都放到桌上,看了眼袁从英,道:“客官,小的刚在柜上看到这个包裹,里面有几件衣裳,看着像是给您的,就带过来了。这碗姜汤您自己喝吧,这孩子已经病了,您可病不得。”
袁从英勉强道了声谢,待店伙走出去,拿过姜汤一口气喝完,又坐了好长时间,方才感觉精神稍稍振作了些。他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知道一定是刚才狄仁杰来的时候,狄忠替自己带来的。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包裹,又坐了很久,才站起身来,慢慢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上一件干净的素色袍衫,走到土炕边,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瞧着熟睡的韩斌。
城北,狄府。
狄仁杰的马车在倾盆大雨中回到了狄府。家人看到马车停下,赶紧打开大门,狄忠叫道:“老爷,到了。”却没有丝毫动静,狄忠又等了一会儿,撩开车帘探头进去看看,狄仁杰仍然顾自发着呆,狄忠提高声音再喊了一遍,狄仁杰才突然醒过神来。狄忠搀着他正要下马车,从门内冒着大雨跑过来一个人,边跑边大声喊着:“狄大人,狄大人。”狄仁杰止住身形,展眼一看,是沈槐。
沈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车前,站在大雨中向狄仁杰抱拳行礼,大声道:“狄大人,陈长史请您立即过去一趟,有要紧案情。”
“哦?什么要紧案情?”狄仁杰也大声问道。
“恨英山庄的陆嫣然小姐今天下午到并州大都督府投案自首,说是自己误杀了师父范其信。”
狄仁杰惊诧地重复:“投案自首?陆嫣然?”
“是的。但是她坚称只能对你供述详情,因此陈长史便派末将前来,请狄大人过去审问陆嫣然。末将一个多时辰前到您的府上,可阖府上下没有人知道您去了哪里,故而一直等到现在。”
狄仁杰略一沉吟,问:“沈将军,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对我府中的其他人提起过?”
沈槐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只能对您说。刚刚狄公子问我为何而来,我也只含糊应过。”
狄仁杰点了点头,厉声道:“很好,沈将军,请你立即上马车,详细情况我们路上谈。我这就去大都督府。”
“是!”沈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登上了狄仁杰的马车。
狄忠“驾”的一声,马车在疾风骤雨中调了个头,朝并州大都督府衙门飞奔而去。
来到大都督府,狄仁杰率先下了马车,快步走入正堂,沈槐紧随其后。陈松涛面色阴沉地迎上前来,正要开口,狄仁杰道:“情况我已经很清楚了。陆嫣然现在哪里?”
“押在后堂,等待讯问。”
狄仁杰点点头,对陈松涛道:“这件事情确实十分蹊跷,老夫要连夜提审陆嫣然。”
“当然,本官就等着国老来,即刻开审。”
狄仁杰突然微微一笑,问:“松涛啊,你是否信任老夫?”
陈松涛被他问得措手不及,忙道:“狄国老这是什么话,松涛对狄国老自然是十分信任。”
“既然如此,老夫今夜要单独审问陆嫣然,不知松涛是否应允?”
“这……”陈松涛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也好,狄国老既然要单独审问,必然有国老的考虑,松涛照办就是。”
“很好。我在后堂审问即可。”
沈槐将狄仁杰领到后堂,自己便关门离开了。陆嫣然的身上绑缚着绳索,只能侧身坐在后堂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连狄仁杰走到跟前都没有发现。狄仁杰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美丽而忧伤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到声响,陆嫣然方才醒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为双腿也被绑牢在椅子上而无法动弹,只好轻轻叫了声:“狄大人。”
狄仁杰在她的面前坐下,问道:“陆嫣然,你说是你误杀了你的师父范其信,现在就把整个经过对我说一说吧。”
陆嫣然垂下眼睛,低声叙述起来:“狄大人,嫣然一直以来深蒙师父的养育之恩,总希望能够学习到师父的医药绝学,以报师恩,并泽众人。师父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教导着嫣然。然而,自从三年前冯丹青嫁到恨英山庄以后,一切都变了。师父的饮食起居都被她一手掌控,我连见到师父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再继续向他学习医术药理了。我曾经多次去和冯丹青理论,也找师父谈过几次,但都没有任何结果。就在出事的那天中午,我趁冯丹青去取午饭给师父的时候,又来到十不亭上规劝师父,求他不要对冯丹青偏听偏信,让她蒙蔽了心智。可是师父他,他根本就对我不加理会。我一气之下,便拿出师父送给我的短刀,本来只是想威胁师父,如果他再不传授绝学给我,我就要去和冯丹青同归于尽,哪想到师父过来与我争夺短刀。我、我、我一失手,便、便……”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狄仁杰沉默了许久,才道:“陆姑娘,即使你想替人顶罪,帮人消灾,也应该把谎话编得更加圆满一些。你的这番漏洞百出的供述,不仅帮不了你想帮的人,还会给人以口实,反而害了他啊。”
陆嫣然抬起头,哀哀地道:“狄大人,嫣然所说句句属实,您就判嫣然的罪吧。”
狄仁杰道:“那好,陆嫣然,我来问你,你所用的凶器,那把短刀现在在哪里?”
“已被我扔到了郊外的汾河之中。”
“那把短刀有多长,刀刃是怎么开的?你当时将短刀插在了范其信的哪个部位?他是当场气绝还是有所挣扎?”
“我……”陆嫣然茫然地看着狄仁杰,踌躇着,终于咬了咬嘴唇道,“狄大人,您所问的这些问题,嫣然一个也答不出来。但是狄大人,您是唯一验过我师父尸身的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您肯定都知道。所以狄大人,您告诉嫣然怎么认,嫣然就怎么认。”
“胡闹!”狄仁杰站起身来,痛心疾首地望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姑娘,怒吼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个个还都以为自己很有道理,称得上有情有义,可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荒谬!”
陆嫣然被狄仁杰这冲天的火气吓住了,愣了半晌,方才轻声道:“狄大人,不论您怎么想,总之嫣然都是有罪的。嫣然只想帮助……帮助无罪的人洗清嫌疑。”
狄仁杰长叹一声,放缓口气道:“嫣然啊,我知道你想帮助的人是谁。那个人也是我的至亲,我也从心底想要帮到他。但你用的方法是不对的,你这样做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而真正的凶手一旦逃脱,就会变本加厉地实施罪行,到那时候,恐怕就再没有人能够帮到我们共同的朋友了。”
陆嫣然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狄仁杰在堂上慢慢踱了几步,转过头来,对陆嫣然道:“嫣然,我现在有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务必如实回答。”
陆嫣然点了点头。
狄仁杰问:“范其信最近几年是否服用过什么丹药?”
“是,师父一直在炼金丹,并常年服用。”
“范其信的饮食是否都只经过冯丹青之手?”
“是的,全部都由冯丹青侍奉。”
“范其信常年静修,一定保养得面白肤细吧?”
陆嫣然听到这个问题,奇怪地看了狄仁杰一眼,才道:“师父虽然常年静修,但一直在恨英山庄亲手培植各种特殊的药材,所以时常日晒雨淋,故而面容倒有些像个老农,并不面白肤细。”
狄仁杰点点头,沉思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递到陆嫣然面前,问:“嫣然,你见过这个物什吗?”
陆嫣然一看,正是狄仁杰和袁从英从韩锐身上取到的金链,疑道:“这是嫣然从未见过的父母留给嫣然的一件信物,但早就送了人。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狄仁杰道:“嫣然小姐是不是送给了一个叫韩锐的人?这个人前日死在老夫的面前,金链就是从他身上取得的。”
陆嫣然惊呼:“韩锐死了?”摇着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喃喃道,“韩锐终究还是死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狄仁杰叹道:“是啊,韩锐死了,而且死得十分凄惨,令人不忍卒睹。嫣然啊,据我所知,韩锐只是一个可怜的哑巴,与世无争,与人无害,他实在不该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啊。如今他死了,他的小弟弟韩斌不知去向,生死未卜,这真是一幕人间惨剧啊。”
陆嫣然猛烈地摇着头,突然间声泪俱下:“狄大人,求您就定了我的罪吧!我有罪,是我害死了韩锐,害苦了韩斌,是我,我该死!”她终于泣不成声了。
狄仁杰看着她,低声道:“嫣然,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够告诉我吗?”
陆嫣然突然恐惧地看着他,连声道:“不、不,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狄大人,您只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就够了。您就让我偿命吧!”
狄仁杰厉声呵斥:“荒唐!你就这么想死吗?如果你的死,真的能够救你想救的人还则罢了,怕只怕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带来更多的不幸!”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陆嫣然,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嫣然,你就留在大都督府里面好好地想想吧。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想明白应该怎么做。明天我还会再来。”
说着,他快步走出后堂,沈槐马上迎了过来,狄仁杰道:“陆嫣然的供词尚有诸多疑点,请沈将军先将她收押,容老夫明日再审。”
沈槐应道:“是,现已过午夜,陈大人已经休息了。请狄大人也快快回府休息吧,末将这就将陆嫣然收监,明日再细审不迟。”
狄仁杰点点头,登上马车离开了大都督府。马车行到半路,他撩起车帘,对狄忠道:“狄忠,这件事情绝不可对景晖提起,记住了吗?”狄忠答应着,马车在风雨中继续前行。
并州大都督府,陈松涛密室。
陈松涛焦躁不安地在密室里面走动着。范泰悄悄闪了进来,抱拳道:“大人,急召属下来有什么要事吗?”
“今天陆嫣然跑来自首,说是她杀了范其信。”
“啊?还有这等事情?”
“是啊,我看这个小女人是想舍身救爱,打算牺牲自己来洗脱狄景晖的嫌疑。”
范泰凑上前道:“大人,那咱们干脆就来个屈打成招,定她个和狄景晖共犯不就完了。”
陈松涛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一口咬定只要狄仁杰审问,当时沈槐等人都在场,所以我只好去找了狄仁杰来。”
“狄仁杰可曾审出什么来了?”
陈松涛点头道:“我让人在后堂偷听了,虽然不是很真切完整,但有一点可以断定,狄仁杰这个老狐狸已经基本认定冯丹青的罪了。”
范泰惊道:“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陈松涛冷笑一声:“从狄仁杰问陆嫣然的几句话里可以看出,冯丹青的那招移花接木,多半已经被狄仁杰识破了。他现在很是胸有成竹,不再担心他的儿子会牵连在范其信的案子里面。”
范泰问:“既然如此,冯丹青那里我还要帮她隐瞒吗?”
“不必了,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个麻烦,这次能够借狄仁杰的手除掉她,也是我的计策中的一环,现在咱们就静观其变,等着狄仁杰去收拾她就好了。”
“是。”范泰答应。
陈松涛又在屋中转了个圈,回过身来,自言自语道:“本来我还想借着陆嫣然投案自首这件事情,再激一激狄景晖,但是现在看来,靠恨英山庄这件案子去陷害狄景晖已经不可能了。就是让狄景晖知道了陆嫣然投案的事情,他只要找老狐狸一问,就不会再慌乱。因此,我们必须动用蓝玉观这个方案了。而且,也只有蓝玉观的事情才可以真正地置狄景晖于死地,绝无半点回旋余地。”
范泰道:“狄仁杰今天上午不是去探查过蓝玉观了吗?他会有什么行动吗?”
陈松涛摇头道:“不清楚这只老狐狸在打什么主意,我的感觉不太好。韩斌一直找不到,狄仁杰又一点点地在破解我们给他设下的种种谜团,我们必须尽快采取主动,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范泰点点头,问:“可是,咱们还能怎么在蓝玉观的事情上加力呢?狄景晖现在按兵不动,陆嫣然又跑到您这里来了,韩斌找不到,所有的知情人就剩这么几个了,他们要是都没有动作,难道要我们自己去向狄仁杰揭露案情?”
“不,这样不行,这样狄仁杰一眼就会识破我们的意图。”陈松涛皱眉沉思起来,突然,猛一抬头道,“你刚才说陆嫣然跑到我这里来了,我们现在只有动她的脑筋了。对啊,狄景晖和陆嫣然情深意笃,只要陆嫣然出事,他狄景晖就绝不可能再沉得住气。既然如此,咱们就干脆在蓝玉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两个人一起了结了!到那时候,狄仁杰痛失爱子,恐怕连这条老命也要送掉了吧。”
他朝范泰招了招手,范泰立即凑了过去,陈松涛在他的耳边一阵耳语,范泰听得频频点头。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慢慢止住了。
东方飘出一缕淡淡的微红,将被雨水洗刷得澄净一片的天空点缀出些许暖意。就像在人们的心中,纵然有万千的愁绪和伤痛,也总会因为黎明的到来而重又鼓起勇气,并获得全新的力量,去继续面对似乎永无尽头,其实转瞬即逝的脆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