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爱人

城北,狄府。

狄府的二堂上,陈松涛坐在主客的座位上,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沈槐在下手陪着,却有些坐立不安。

主座上,狄仁杰神态端详,时不时与陈松涛寒暄几句,但一双眼睛却分明透出少有的焦虑和不安。

他们在共同等待着一个人——袁从英。按照约定,半个时辰前,陈松涛便带着沈槐到达了狄府。本应立即出发去勘察蓝玉观现场,可就因为袁从英缺席,才坐在二堂上等着,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狄忠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道:“老爷,袁将军的房门紧闭,我在门外喊了好久,也没人答应。可房门是从内锁的,袁将军应该在里头。”

狄仁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从英从来没有这样过……”

沈槐显得愈加不安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松涛瞥了他一眼,道:“沈将军,你有话要说吗?”

沈槐终于下定决心,禀道:“狄大人,陈大人,昨夜袁将军和末将在九重楼酒肆一起饮酒。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狄仁杰一惊,忙问:“喝酒?还有谁和你们在一起?喝到几时才散?”

沈槐道:“是狄三郎设宴请袁将军,我和吴司马席间作陪。后来吴司马醉了,我送他回的家。当时袁将军和狄三郎还在喝,他们什么时候散的我不知道。”

狄仁杰的脸色变了。陈松涛却笑道:“呵呵,到底是年轻人啊。看来景晖与袁将军倒很投缘,大约是喝过了。狄大人,您说我们还要不要等啊?万一袁将军沉醉不醒,我们今天的正事可就……”

狄仁杰招呼狄忠:“狄忠,你再去袁将军那里敲门,如果他不应,你回来告诉我,我亲自去叫。”

“是。”狄忠答应着跑了出去,突然又转了回来,“老爷,袁将军来了。”

“哦。”狄仁杰站起身快步往堂前走,正拦在匆匆走进来的袁从英面前。二人四目交错,狄仁杰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揪,他正要开口,右手却被袁从英一把握住了。

袁从英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大人,对不起,我来晚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狄仁杰长吁口气,点点头,转身对陈松涛和沈槐道:“现在可以走了。”

一干人马在官道上飞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赶到了蓝玉观外的绝壁前面。

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绝壁看上去还不算太狰狞,反倒显得十分巍峨。绝壁外守卫的士兵排列整齐,孙副将已经站在夹缝前肃立等候了。因夹缝狭窄,几个人便在外面下了马,沿夹缝鱼贯而入。

蓝玉观前的空地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血迹都被冲洗掉了,只有热泉潭中的泉水依然一片黑红,散发出阵阵腥气。在一片死寂的幽谷中,热泉瀑布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如果在平时,这声响应能带给人灵动的生机之感,而此时此刻,在狄仁杰听来,却只能令他心绪烦乱,无法集中精神。

陈松涛似乎心情不错,东张西望了一番,感叹道:“哎呀,在并州待了大半辈子,却从来不知道郊外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所在,果然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

袁从英冷冷地开口道:“陈大人,这里刚刚发生了血案,您倒有心情赏景。”

陈松涛被他说得一愣,尴尬地咽了口唾沫,干笑道:“袁将军,本官着实佩服您的恪尽职守、心怀仁义啊。”

袁从英朝他跨了一步,狄仁杰马上向袁从英使了个眼色,极低声地叫道:“从英。”袁从英掉过头去,走到一边。

狄仁杰叫过孙副将来,问:“前天夜里发现的那些尸体,现在何处?”

“都堆放在两间正殿和几间较大的丹房之中。”

“带我们去看看。”

“是。”

尚未走到老君殿的门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孙副将打开大门,只见老君殿里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二十多具尸体,裸露出来的肢体个个残缺不全,泛溢出阵阵臭气。陈松涛站在门口喘息起来,狄仁杰看了他一眼,道:“松涛,你看不惯这种场面,就留在外头吧。”

陈松涛道:“多谢狄大人体谅。”赶紧捂着鼻子走了出去。

狄仁杰带着袁从英和沈槐走进殿内,一具一具尸身慢慢看过去,来回走了两遍之后,他的心里有了些底,便示意二人离开老君殿。接着,狄仁杰三人又细细查看了另外几间放置尸体的房间。最后,狄仁杰蹲在一个龇牙咧嘴的尸体旁边,问袁从英:“从英,你能看出这具尸身有什么问题吗?”

袁从英道:“大人,这个人死的时候十分痛苦。”

“哦,难道一个人死的时候不应该痛苦吗?”狄仁杰反问。

袁从英避开他的目光,指着近旁的另一具尸身,道:“他的表情就很安详。”

沈槐在一旁轻呼道:“果然,这两个人的表情很不一样啊。”

袁从英对沈槐道:“沈贤弟,你仔细看看,这里的尸体基本上都是这两种表情,一种很痛苦,似乎死的时候受到很大的折磨;而另一种则很自然,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沈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另外那些房间里面的尸体也都是这样。怎么会有这种区别呢?”

袁从英道:“肯定是他们的死因有差别。”

沈槐疑道:“死因会有什么差别?他们不都是被杀的吗?”

袁从英对狄仁杰道:“大人,您看呢?”

狄仁杰注视了他一眼,道:“从英,你说得很对。这里的道众虽然看上去都是被砍杀致死,但细察下来,却有两种明显的差别。”他指着那具表情痛苦的尸体,道,“这具尸体,面容狰狞,口眼歪斜,表示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其面目、脖颈、前胸都有多处抓伤,像是挣扎时候产生的伤痕。还有,这具尸体虽然被斩断了左手和双腿,但是他衣服上沾的血迹并不多。”

沈槐听得频频点头。狄仁杰对他道:“沈将军,你再看看旁边这具面容安详的尸体,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沈槐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瞧瞧袁从英,再瞧瞧狄仁杰,鼓足勇气道:“这具尸体脖子上的伤直入咽喉,应该是致命的。此外,他的后脑、前胸和腹部都有砍伤,血流得很多,衣服几乎全部被染成了鲜红色。”

狄仁杰赞赏地看着沈槐道:“沈将军,孺子可教啊,你的观察很敏锐。那么你能不能试试看,推测一下这两种尸体状况所代表的,不同的死因是什么吗?”

沈槐凝神思索了半天,摇了摇头道:“狄大人,沈槐想不明白。”

狄仁杰看着袁从英道:“从英,你说呢?”

袁从英低声道:“大人,还是您说吧。”

狄仁杰不由轻叹了口气,道:“面容安详的尸体,显然是被一击致命的,而且杀人者为死者所熟悉,死者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被杀,所以表情松弛。死后马上又被连砍数刀,血液尚未凝固,所以鲜血横流,溅满全身。至于那些面容痛苦的尸身,死因则不好说,仿佛是死于某种疾病,或者中毒,总之是在经历了巨大的肉体折磨后才死去的。不过,这些死者身上的砍伤,却是在死后一段时间以后才有的,当时死者的血液已经凝结,所以砍杀导致的流血很少。”

沈槐叹道:“狄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想来肯定是这样的。”

狄仁杰道:“沈将军,现在就请你带领属下,把所有的尸体再清理一遍,按照我们刚才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区分一下。如果发现还有另外第三种情况,再留待我查看。我与从英再去看看别的丹房。”

“是!”沈槐答应一声,连忙招呼了几个属下布置起来。

狄仁杰道:“从英,你随我来。”

两人依序走入其余的那些丹房,简单地看了一下,狄仁杰几次想开口说话,但又都咽了回去。最后,他们来到最狭小的那间丹房中。狄仁杰道:“从英,你看看榻下的洞口,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袁从英探头下去看了看,道:“没有。这个洞口上的泥盖板和周边的泥地十分契合,而且紧贴在墙边,很难被发现。看来,暂时还没有人动过这里。”

“嗯。”狄仁杰点点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从英,你还记不记得沈槐说过,大约半年前,曾经有些工匠被带到这里来修建房屋?”

“记得。我刚才查验尸体的时候也留意了一下,这些房舍建的时间确实都不长。”

“嗯,其实你我二人第一次夜宿此地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从英,你再看看这间丹房,却十分陈旧,绝不是半年前新建的。”

“对,这间丹房确实和别的都不同,屋舍狭小,建筑陈旧,肯定比其他的丹房和观殿都建得早。”

狄仁杰点头:“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看看袁从英,突然问,“从英,你还好吗?”

袁从英掉头往门外走去,说:“大人,我很好。”

狄仁杰又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碰上兴冲冲跑过来的沈槐,见到他们就说:“狄大人,从英兄,你们说得太对了。弟兄们已经把所有的尸体都清理过了,确实就只是这两种状况,并没有第三种。”

狄仁杰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如此,我们今天的勘查就算是卓有成效,可以打道回府。”

陈松涛也来到他们面前,对狄仁杰道:“刚听沈将军说了狄大人的发现,真令松涛佩服之至啊。”

狄仁杰含笑摆了摆手,忽然眼睛一亮,盯着热泉瀑布看了一会儿,才叹道:“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呐,可惜被歹人利用,变成了一个杀戮的现场。”

陈松涛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并州附近本就颇多奇观。狄大人,看见这个热泉瀑布,倒令松涛想起了并州的另一处胜景。”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松涛想说的是恨英山庄吧?”

陈松涛道:“是啊,那恨英山庄里也是热泉遍布,颇为奇特的一个地方。松涛听说,狄大人前日已经去过了?不知山庄女主人冯丹青是否给狄大人看了范老先生的尸体?”

狄仁杰冷冷地回答:“看是看到了,只是死因还有诸多疑问,老夫正在踌躇之中。”

袁从英突然插嘴道:“大人前日才第一次去恨英山庄,查案尚需时间,陈大人何必如此催促?”

陈松涛道:“袁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催促了?这案子是我并州都督府委托狄大人帮忙办理的,我连问都不能问了吗?”

狄仁杰道:“从英!陈大人,请莫多心。老夫只是需要多几天时间而已,但凡有所突破,我一定会及时与并州官府沟通。正好,老夫还想请陈大人帮个忙。”

陈松涛拉长着脸,问:“什么忙?”

“老夫想要沈槐将军协助办理恨英山庄的案件,沈将军是并州官府的人,也可起个代表和监督的作用。”

陈松涛道:“这倒没什么问题。松涛这就将沈槐派给狄大人,请狄大人随意差遣。”

再次奔驰了一个半时辰,一干人马才在晌午过后回到城内。陈松涛和沈槐将狄仁杰和袁从英送到狄府门口,便自行离去。

狄仁杰目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正要招呼袁从英进府,袁从英突然一催马拦到他面前,轻声道:“大人,从英就不进去了。”

狄仁杰诧异:“怎么?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垂下眼睛,道:“大人,我、我认识了几个朋友,住在您这里不方便经常与朋友相聚。因此,从今天起,从英就不到您府上住了。”

狄仁杰大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袁从英看着他的神情,勉强笑了一下,道:“大人,等我找好住的地方,会让人把地址送给狄忠,您以后有事找我,就让狄忠送信给我。当然,现在有案子在办,我还是会天天到您这里来的。我……走了!”说罢,他冲着狄仁杰一抱拳,也不等狄仁杰回答,就催马飞快地离开了。

狄仁杰在原地呆了半晌,直到狄忠从府门里面跑出来,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无知无觉地回到书房,狄仁杰颓然坐在案边,长久地发起呆来。

东市,九重楼酒肆。

狄景晖用缎被蒙住脸面,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陆嫣然端着一碗醒酒汤走进来,斜坐在他的身边,轻声道:“景晖,我熬了碗酸枣葛花根的醒酒汤,你喝了吧。喝下去会舒服些。”

狄景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着陆嫣然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干了醒酒汤,又倒回到床上,抱着脑袋不停地呻吟。

陆嫣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昨晚上拼命地闹,今天难受成这个样子。”

狄景晖翻着身,嘴里嘟囔着:“不用你管,你走开。”

陆嫣然道:“景晖,你不能再躺了。已经过了未时,刚才狄大人就派人送信到酒肆来,要你马上回去一趟。来人说狄大人正在到处找你,很着急。”

狄景晖坐起身来,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默默地开始穿衣服。

陆嫣然一边伺候他,一边说:“景晖,会不会是袁郎把昨晚的事情和狄大人说了?”

狄景晖低声道:“不会,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而且我敢肯定,袁从英现在已经离开我爹那里了。”

“为什么?”

狄景晖沉思着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也算阅人无数,看人还是有些把握的。我原本以为,袁从英和我父亲身边其他的侍从一个样,故而一开始就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昨晚上才算是真的见识了。坦白说,如果不是现在的局面,我真的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陆嫣然轻声道:“昨晚上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大意是说,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狄景晖愣了愣,苦笑了一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事出无奈,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很难原谅自己的行为。”

说着,狄景晖把陆嫣然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亲吻着她的额头,温柔地道:“嫣然,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如今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感到真正的快乐。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算得罪了全天下,也不会在意。”

陆嫣然把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轻轻叹息着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从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就一门心思地爱你。在我的心里,我生就是你的人,死也一定是你的鬼。今生今世,我就是为你活着,也随时可以为你去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景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竟仿佛是来到世界末日一般,既感到绝望的辛酸,又备尝伤感的甜蜜。

沉默了一会儿,陆嫣然问:“景晖,你能不能够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要那样对待袁公子?”

狄景晖的脸色黯淡下来,沉声道:“嫣然,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再问了。总之,我要让袁从英离开我爹,不让他再协助我爹做事。我与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恩怨。”

陆嫣然问:“可我不明白,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狄景晖突然烦躁起来,一把将她推开,道:“这些你不懂。好了,我要走了。”

陆嫣然跳起来,拉住他的手,道:“景晖,你告诉我,是不是蓝玉观出什么变故了?是不是?”

狄景晖脸色大变,嘶哑着喉咙道:“嫣然,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蓝玉观没有任何问题,都在我的掌控中。你要相信我!”

陆嫣然含泪点头,道:“那我就清楚了,这么说就是恨英山庄的事情,是我师父的死……”

狄景晖问:“你师父的死,什么意思?”

陆嫣然道:“冯丹青请了狄大人去恨英山庄,还给狄大人看了我师父的尸身。昨天她来百草堂找我,说狄大人已经验明我师父是被人用短刀杀死的,并且知道,师父死的那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去见过我师父。”

狄景晖一拍桌子,恨道:“冯丹青!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现在她是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啊。逢人就说这些鬼话,简直是疯了。”他注视着陆嫣然道,“嫣然,你不用担心。我爹是什么人?他不会上冯丹青的当的。更何况,我毕竟是他的儿子,他总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儿子定成杀人犯吧?我没有杀范其信,这是事实。她冯丹青想要嫁祸于我,那是她痴心妄想!”

他捧起陆嫣然那张布满泪痕、楚楚动人的脸,柔声道:“嫣然,这些天你都没有对我笑过。让我看看你的笑吧。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是个三四岁大的女童,可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笑迷住了,那么美丽……碧绿色的双目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又像初夏时节的晴空……你笑一笑,嫣然,对我笑一笑。”

陆嫣然抬起头,对狄景晖露出悲伤而深情的笑容。狄景晖吻了吻她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袁从英骑着马来到了城东土地庙,和上次来时的小心谨慎不同,这次他一路飞奔,直接驾马冲进了土地庙的破院子。在院中勒住马缰绳,袁从英刚一翻身下马就喊起韩斌的名字来。喊了几声,院子里面依然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响动。袁从英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紧走几步跑上台阶,土地庙的门敞开着,破败的土地爷神像上披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满地的泥土中,靠墙有个草秆堆,应该是韩斌晚上睡过的。泥地上的小脚印乱七八糟,看不出有其他人的痕迹。

袁从英稍稍松了口气,在土地庙里面转了一圈以后,便走了出来,继续在院中慢慢搜索着。

院子东头的院墙已经完全倒塌了,院墙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僻之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大树,乌鸦在上头盘旋。

袁从英仔细地四下搜寻着,突然,在倒塌的院墙上发现了一小摊血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凑过去又仔细看,果然是殷红的血渍,十分新鲜,顿时觉得胸口阵阵发紧,头晕目眩,几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地,赶紧扶住一块墙砖,接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算稳住心神。再往荒草丛中看去,里面似乎伏着什么东西。

袁从英咬着牙,从腰间拔出若耶剑,牢牢地握在手中,跨过那摊血迹,一步步走进荒草丛中。走了十来步,若耶剑在草丛中探到了什么东西,他收回剑,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只见韩斌蜷缩成一团,正在那里呼呼大睡!袁从英看得呆了呆,若耶入鞘,伸手一把搂过那熟睡的孩子。

韩斌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噘起嘴来抱怨:“你干什么呀!我在睡觉。”

袁从英笑道:“大下午的,睡什么觉?”

韩斌道:“我捉了一个晚上的黄鼠狼,困死了嘛!”

“捉黄鼠狼?”袁从英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混乱了。

韩斌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到倒塌的院墙处,指着那小摊血迹:“我还用剪刀给了它一下子,这就是它的血。”

袁从英说:“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一下坐在土地庙前的台阶上,看着韩斌不吱声了。

韩斌在他身边坐下,道:“我看了两个晚上了,那黄鼠狼真坏,总钻隔壁人家的鸡窝。昨天我想去掏几只鸡蛋吃,可它把下蛋的母鸡咬死了。我气坏了,我要给母鸡报仇!”

袁从英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抓住它没有?”

“没有,它跑了……不过我也让它流血了。”

袁从英点头道:“可你也差点儿让我急晕过去。”

韩斌撇嘴道:“哪会啊,没见过你这样的。”

袁从英看着他苦笑:“我今天很不舒服,真的,你能不能对我稍微好点?”

韩斌看着他的脸色,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孩子垂着脑袋说:“其实,我是晚上害怕,不敢睡觉,所以才……”

袁从英轻轻地搂住他,低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再也不用害怕了。以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韩斌疑惑地看着他,嘟囔道:“真的吗?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可我不要去狄府!”

袁从英道:“不去狄府,我们另外找地方住。”努力振作了下精神,问道,“你这个小地头蛇,知不知道哪里有客栈?要僻静些的,最好在城北,不要离狄府太远。”

韩斌皱起眉头开始苦思冥想,袁从英便干脆靠在庙墙上闭起了眼睛,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突然听到韩斌叫了声:“大下午的,睡什么觉!”

袁从英睁开眼睛,笑着问:“你想起来了?”

“嗯,我们走吧。我带你去。”

“好,但是要尽量走小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路,你认识吗?”袁从英站起身来。

“当然认识,这里我熟着呢。”

“很好。”

袁从英牵过马,把韩斌抱上去,自己在前头牵着缰绳,顺着韩斌指示的方向往前走去。

韩斌的确对太原城非常熟悉,一路上他们七弯八绕,走的尽是些僻静无人的小巷或者荒废的空地,慢慢地就从城东绕到了城北,沿着一条小河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型院落,旗幡上面分明是“临河客栈”四个字。

袁从英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客栈慢慢转了一圈。院落不大,屋舍显出年久失修的样子,客栈一面临河,一面是片树林,另一面是稀稀落落的住家,正门对着条坑洼不平的泥泞道路。

他冷眼观察,发现路上来往的行人非常少,而且一律行色匆匆,完全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看来这里确实是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地方。袁从英这才牵着马进到院中,把韩斌抱下来,带他到柜台上要了个房间。

那店伙对于有生意上门似乎还颇不乐意,听袁从英说要个僻静的房间,不耐烦地答道:“这位客官,您自己瞧瞧,咱们这店整个儿的就够僻静了,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几个人。如今这店里一共才住了三位客人,加上您和这小孩,总共五位。至于房间嘛,您就自己挑吧,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反正我们这里就一个规格。”

袁从英最后挑定了最东头靠河的一个房间,待店伙把他们俩送入房间,袁从英掏出些铜钱给他,让他把地址送到狄仁杰的府上,并嘱咐要亲手交给狄忠大管家。店伙拿着钱眉开眼笑地跑了。

这真是间简陋的屋子,靠河的那面墙上有扇窗户,窗户下面搁着桌椅,另一侧的墙下是座土炕,再加一个歪歪斜斜的柜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韩斌爬上椅子,好奇地往窗户外探头看着,倒是觉得很新鲜。袁从英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地靠在椅子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韩斌望了一阵子河面,觉得没意思了,回过头来,袁从英朝他笑了笑,问:“怎么样?愿意住在这里吗?”

韩斌点点头,开心地说:“比土地庙好多了,也比蓝玉观好。”说完,知道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

袁从英也不追问,道:“我现在要出去一会儿,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韩斌“嗯”了一声,连珠炮地问:“你又要出去啊?去哪里?去干什么?”

袁从英道:“我正要问你呢,你知道哪里有药铺吗?”

“药铺?你要买药吗?你生病了吗?”韩斌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袁从英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笑了,说:“我的背痛得厉害,本来也不想理会的,可是刚才抱你的时候,发现胳膊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差点儿抱不动你。所以看来还是得理会,真是麻烦……不过,我出去正好可以带点儿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韩斌道:“我想吃豆沙馅饼。”

“好。”

韩斌想了想,又道:“药铺嘛,东市的百草堂是最大的。要不你就去那儿吧,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东市上有好几个卖豆沙馅饼的铺子,那里的豆沙馅饼最好吃了。”

袁从英哑然失笑:“你这个孩子,还挺会差遣我的。好吧,那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袁从英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韩斌朝房门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看看,想了想,又仔仔细细地包好,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瞧了个遍,最后将纸包藏到了柜子底下。

东市,百草堂。

袁从英来到东市百草堂门前,略略观察了下周围,正要往里进,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叫“袁郎”,他扭头一看,只见陆嫣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正朝他看着,神情稍显羞怯,却又有些期盼。

见袁从英停下了脚步,陆嫣然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问:“袁郎,你是来找景晖的吗?狄大人送信过来,他刚刚已经回去了。”

“哦。”袁从英答应了一句,就打算离开了,陆嫣然看他要走,忙道:“袁郎请留步,嫣然有些话要同袁郎说。”

袁从英想了想,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嫣然的脸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引着袁从英登上楼梯,来到了百草堂二楼的一间内室。

请袁从英在桌边坐下,陆嫣然倒了杯茶给他,自己坐在他的对面,神情复杂地沉默着。

袁从英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不说话,正要开口发问,陆嫣然突然低声道:“袁郎,昨天你已经看见我和狄景晖在一起。你不想问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袁从英冷冷地道:“陆姑娘,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陆嫣然苦笑:“袁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果这些事情与狄大人正在办理的案子有关系,你也不想知道吗?”

她等了等,见袁从英没有答话的意思,继续道:“嫣然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把我和景晖的事情告诉你和狄大人。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在狄大人面前讲这些话。故而,今天就请袁郎听我说一说。嫣然把这些话说完,便可以安心了。”

袁从英诧异地看了看她,便移开了眼神。陆嫣然悠悠地长叹一声,目光迷离地开始述说:“袁郎,你肯定不会想到,陆嫣然这个名字还是景晖给我起的。当年,师父从人口贩子那里收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三岁大的女童,既没有身份背景,也没有名字。后来师父讲给我听,那天景晖第一次见到了我,便要给我取个名字。是时恰逢六月孟夏,他便用‘陆’字给我为姓,又见我一直在笑,他才取了‘巧笑嫣然’中的‘嫣然’为我的名,从此,我便有了名字,叫作陆嫣然。”

陆嫣然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花,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这世上更没有任何依靠,除了师父将我抚养长大,教我医术和药理之外就只有景晖时时在我身边。他给我取名的时候,尚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却已明经中第,是令多少人羡慕的青年才俊。长大以后,我常常会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够忆起他那时的倜傥风流,可我又每每倍感幸运,因为我在他的眼前长大成人,我的一切便都印在他的脑海里面,无人可以夺去,亦无人可以替代。在嫣然这一生之中,只有两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是师父,另一个便是景晖。师父对嫣然有养育之恩,而景晖……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陆嫣然讲到这里,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顺着她线条优美的面颊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哽咽着停下来,屋子里面顿时陷入寂静之中。夕阳将白色的窗纸映成暖暖的金黄,在地上画出横竖相交的格子,尘埃在光束中轻轻地舞蹈。

陆嫣然看着袁从英沉默的侧影,含泪微笑着道:“袁郎,你真有点儿像一个人。”

袁从英疑惑地看了看她,陆嫣然又低下头去:“不过那只是我认识的一个可怜人,远不像你这般英武刚劲。”她轻轻拭去面上的泪水,侧身道,“嫣然失态了,请见谅。”袁从英轻轻摇了摇头。

陆嫣然叹了口气,继续道:“在我八岁的时候,景晖娶了陈长史大人的千金小姐,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孩子们都出世了。我知道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当朝宰相的公子,我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一门心思地把他当成了我全部的寄托。让我欢喜的是,景晖对我也有一番真情实意。袁郎,或许这几天你所见到的景晖让人颇难接受,但我敢说,这并不是真正的他。这么多年来,在我的眼里,景晖一直都是个善良豁达、慷慨率真的好人。他那么想成就一番事业,那么想做出与众不同的成就,那么想让他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他真的做到了呀,我觉得他非常非常的了不起。可是,也许就因为他太了不起太成功了,近些年来,在他的身边,我总能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和不安。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景晖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怕我为他担心啊。他的心地,其实非常非常温柔。”说到这里,陆嫣然突然提高了声音,正视着袁从英道,“袁郎,冯丹青是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自从她嫁到恨英山庄之后,我们原来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你一定要提醒狄大人注意她的一言一行,不要相信她说的话,更不要理会她的那些暗示。我可以向你发誓,景晖与我师父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最后狄大人和袁郎,发现景晖牵涉了什么罪行,那也绝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有罪,罪也在我陆嫣然!”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陆嫣然的胸脯剧烈起伏,嘴唇一个劲地颤抖着。

袁从英沉默了很久,待陆嫣然稍稍平静下来,才开口说道:“陆姑娘,我会将你的话转达给狄大人。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希望帮助狄景晖,最好的办法还是对狄大人将一切和盘托出。你刚才所说的话,确实改变了我对狄景晖的一些看法,但我的看法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陆嫣然微笑地注视着袁从英:“不,袁郎,你的看法非常重要,至少对我是这样。”说罢,她站起身来,又一次深深地对袁从英拜了一拜,含泪微笑道,“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却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会和景晖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袁郎,请你一定要多多珍重。”

袁从英欠身还礼后,便默默地离开了。

并州大都督府,后堂。

陈松涛踌躇满志地搓着手,在堂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范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也显出喜色。良久,陈松涛才停在范泰的面前,注视着他道:“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事情进展得简直太顺利了。没想到狄景晖这个笨蛋,这么容易就上了钩。呵呵,你没看到今天上午袁从英的样子,狄仁杰这个老狐狸一见之下,居然魂不守舍,神采尽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范泰谄媚地说道:“谁说狄仁杰是当世神人,我看他和陈大人您比,可差远了。”

陈松涛洋洋得意地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关键是,这次我们招招攻的都是他的软肋。现在,他的儿子牵涉进了杀人案中,他最信任的护卫长又与他貌合神离,失去了左膀右臂,这个老狐狸自然是方寸全乱。一个花甲老人,身边全无可以信赖之人,还要面对这么多麻烦,想来还是蛮可怜的啊,哈哈哈哈。”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冯丹青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

范泰答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门心思地希望嫁祸于狄景晖,摆脱她自己的干系。”

“嗯,在这点上,她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尽可全力支持她。当然,她的把柄我们还是要牢牢地捏在手中,这样便可随时掌握主动。”

“是,请陈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陈松涛沉吟着道:“恨英山庄的事情就扔给狄仁杰,让他去伤脑筋,我只要时不时地去催促一下,就足够让他难受的了。至于蓝玉观那里嘛,狄仁杰今天上午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但我担心……蓝玉观上面我们下的功夫还不够。”

“那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目前看来,狄仁杰还没有把蓝玉观和狄景晖、陆嫣然联系起来。对了,那个逃掉的小孩子韩斌找到了没有?”

范泰为难道:“找不着啊,我的人在太行山里搜索了个遍,在太原城里也多处设点,可就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个小孩子鬼得很,不好办啊。”

陈松涛沉着脸道:“不行,这个小孩子是目前蓝玉观案子留下的唯一活口,假如让狄仁杰率先找到的话,恐怕对我们就相当不利了。”

范泰道:“属下明白,属下一定千方百计去找,只要这小孩子还活着,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陈松涛点头,少顷又道:“韩斌这件事情你赶紧去办,我再给你两天时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旦解决了韩斌,我们就再给狄仁杰下点儿猛药,让他好好看一看他的宝贝儿子在蓝玉观所做的好事。到那时候,狄景晖就算讲了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一切麻烦都会落在他的身上,恨英山庄、蓝玉观,只要随便落实一条罪状,他就是死路一条。而狄仁杰无非是两个选择:一、为了保住儿子和我们合作;二、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牺牲儿子。呵呵,任何一个选择都会要了他的老命,而我们却总可以得到我们所想要的。”

范泰由衷地称赞道:“陈大人,这真是条绝妙的计策啊。”

陈松涛理理胡须,得意扬扬地说:“狄景晖这条线,我下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总算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城北,狄府。

狄景晖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时,狄仁杰正在欣赏那几盆总也不开花的素心寒兰。听到响动,他转过身来,狄景晖惊讶地发现,父亲比两天前刚回到家时似乎苍老了许多。在晦暗的脸色衬托下,鬓边的白发显得越发刺眼。狄景晖的心中一动,低下头来,慢慢走近父亲,叫了声:“爹,您找我?”

狄仁杰答应了一声,缓缓地开口问:“景晖,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狄景晖的身子一震,颇不情愿地回答:“必定是为了昨天晚上喝酒的事情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景晖啊,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所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道理,你似乎永远也学不会。”

狄景晖“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嘟囔道:“那又能为了什么?”

“景晖,今天我想和你谈谈恨英山庄的案子。”

“恨英山庄?上回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

“不,上次我只是了解了你和恨英山庄的关系,却没有真正地谈到范其信的死。今天,我想把你当作范其信的义子和多年生意的合作伙伴,来和你探讨一下对他死亡的看法。”

“不是把我当作嫌犯来审问?”狄景晖反问。

狄仁杰慈爱地笑了:“景晖,你可以去问问狄忠,我是如何审问嫌犯的。不,你还不是嫌犯,或者说,你在这个案子里面的嫌疑并不比冯丹青更大。既然我都没有把她当作嫌犯拘押,自然也不会简单地把你当作嫌犯。我现在希望能够听到所有相关者的见解,就是这样。”

狄景晖的敌意有些收敛了,正襟危坐地道:“父亲,您问吧。”

狄仁杰沉吟着道:“景晖,我想问你,如果让你判断,你认为谁在范其信的死亡上最有嫌疑?”

狄景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冯丹青。”

“哦?说说你的理由。”

狄景晖想了想,在脑子里面整理了思路,尽量条理清晰地回答:“首先,她最有动机。她自三年前嫁到恨英山庄,嫁给范其信这么个古怪至极的老年人,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窥伺恨英山庄的产业,或者是范其信的那些医药绝学。然而三年下来,据我所知,范其信连一点儿医药绝学都未曾传授给她,那么她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夺取产业上了。范其信多年修炼,身体好得很,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所以她就着急了,我想,这就是她杀死范其信最可能的理由。”

狄仁杰点头道:“这个杀人理由倒还能说得通。你还有别的观点吗?”

狄景晖道:“然后,就是她最有机会杀死范其信。她嫁到恨英山庄的这三年来,一手掌握了范其信的全部饮食起居。原来都是嫣然在照顾范老爷子,自从冯丹青来了以后,嫣然就给赶出了恨英山庄,我见到范其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还都要通过冯丹青安排。所以,我觉得其他人要找机会杀死范其信并不容易,而且肯定逃不过冯丹青的眼睛。”

狄仁杰问:“外人如此,那么恨英山庄里的其他人呢?比如范泰之类的下人。”

狄景晖道:“下人们也不能直接接触到范老爷子,况且他们没有理由去杀他们的主人啊。”

狄仁杰又问:“那么,如果冯丹青要杀死范其信,你觉得她会使用短刀这种武器吗?”

“这个……”狄景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这个我说不好。据我对她的印象,她不像是会舞刀弄枪的。所以我觉得,如果她要杀人,恐怕会用个别的法子,比如下毒之类的。”

狄仁杰重复着:“下毒,下毒……”突然,他眼睛一亮,点点头,继续说道,“景晖,你看,如果我们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分析问题,是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的。但问题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力量在阻止我们好好地坐在一起。景晖,你再仔细想想,事情是不是这样?而且,这种力量既有你自己的原因,也有其他的因素。”

狄景晖皱起眉头,思考着。

狄仁杰又道:“恨英山庄这件案子,其实不应该首先怀疑到你的身上。就如你所说,冯丹青始终应该是第一嫌疑。但奇怪的是,从一开始,似乎就有人蓄意要把嫌疑转移到你的身上。冯丹青是这样做的,陈松涛也是这样做的。”

“陈松涛!”狄景晖惊呼了一声。

狄仁杰点头:“是啊,冯丹青这样做,我尚可以理解。陈松涛这样做,我就感觉十分蹊跷了。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杀人凶手,他为什么不拿出来,而只是想方设法地给我暗示?如果他没有证据说你是杀人凶手,那么作为你的岳丈,他难道不应该主动帮助你洗脱嫌疑吗?”

狄景晖咬紧了牙关,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狄仁杰看着他的样子,轻叹口气,道:“景晖啊,你是个十分自负的人。你总是认为,靠你自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尤其在碰到困难的时候,认清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几乎就是性命攸关的啊。景晖,虽然你我在很多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是你的父亲,是真心愿意帮助你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

狄景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低下了头。

狄仁杰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景晖,我不想说得更多。但是我从心底里面相信,你昨天晚上所做的事情,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其实像你这样自信的人,反而更容易给人利用。所以,我只要求你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好好地思考一下。我想,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狄景晖充满意外地看着父亲那张疲惫伤感的脸,一时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狄仁杰朝他摆摆手,狄景晖这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狄仁杰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景晖,谦恭不是懦弱,忠诚更不是愚昧,你应该学会尊重谦恭的力量和忠诚的价值。要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你的聪明和财富强大得多的东西,好好想想吧。”

狄景晖走了,狄仁杰长久地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狄忠悄悄走进来,低声道:“老爷,有一个临河客栈的店伙送来了这个地址,您看。”

狄仁杰接过字条,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小心地收在袖中,微笑着点点头,道:“狄忠,准备车驾,我要去一趟这个临河客栈。”

太行山麓。

一个马车队在山道上疾驰着。从中间那辆织锦环绕、镶金嵌银的豪华马车里,探出一张焦急不安的脸,正是张昌宗。他大声问随从:“这么走还要几天才能到并州?”

“大概还要三天。”

“不行!圣上一共才给了我二十天的时间。两天之内必须赶到并州!”

“是!”

马车队加快速度,风驰电掣般往并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