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兴坊中,一座五间六进的大院落,乌头大门,素瓦白墙。院内回廊勾连,棂格雕花,素朴却不简陋。沿墙栽着的是一排排翠竹,几棵参天的大槐树,再加错落的几株海棠,给略显萧瑟的院落增加了一点点有限的绿意。
狄忠站在第一进的院中,口沫横飞地指挥一众家丁从马车上往下卸货。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丫鬟、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着天。
正忙乱着,突然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伸手往狄忠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忠给拍得一龇牙,正要发作,却见面前之人满面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狄忠惊喜地大叫:“三郎君!”
“狄忠你这小厮,几年没见,可发福不少啊。看来跟着我爹,伙食还算不错。”被称为三郎君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狄忠,一边点头微笑。只见他剑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浓黑的唇髭,修饰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袭黑色嵌金银丝的锦袍,束条亮银色革带,越发显得蜂腰鹤臂,气度洒脱。他正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景晖。
狄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三郎君,您还不知道咱们家老爷吗?跟着他老人家,吃饱是没问题,好不好就另说了。”
狄景晖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扫了扫货车,问道:“狄忠,我爹什么时候能到家?”
狄忠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狄景晖:“三郎君,这是老爷给您的书信。小的临出发前,老爷吩咐说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着后天应该就能到了。”
狄景晖接过书信,并不拆封,又问:“这次归乡很是匆忙啊。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准了老爷致仕,咱老爷也说走就走了。三郎君,要不您先看看老爷信里是怎么说的?”
狄景晖一皱眉:“信里会怎么说?我爹那个人,我太清楚了。信里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什么都不会写。这书信还是待我送给母亲,让她老人家去看吧。”
说着,他又微微嘲讽地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作风也就我爹能侍奉得了啊。”
狄忠“哎哟”一声,道:“三郎君!您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啊?”
“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难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恶状?”
“打死小的也不敢啊。只是,老爷回来时要听到这话,又要对您生气了。”
“呵呵,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生气,我倒不如想说就说。我爹他们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价峨冠博带,言不由衷,满嘴里说不出半句实话。狄忠,你可别也学出一副扭捏作态的样子来。”
“我……”狄忠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狄景晖又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谈这些。你好久没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怎么样?”
“三郎君,小的不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我劝你还是抓紧这两天吧,等我爹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没机会了。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去我在东市的那间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绝,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狄忠还在犹豫,狄景晖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母亲请安,你略等我一会儿,咱们立刻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迈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细打量着狄忠,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香味?”
“啊?”狄忠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庄夫人的名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素笺,递给狄景晖。
狄景晖接过素笺,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问:“你怎么有这个?”
狄忠把替狄仁杰送名帖到恨英山庄的经过说了一遍。
狄景晖聚精会神地听完,手一扬,将素笺甩回到狄忠怀中,淡淡一笑道:“这么说你看见那个女人了。怎么样?端的是倾国倾城吧?”
狄忠呵呵傻笑,并不答话。
狄景晖也不追问,抽身往内堂而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我爹他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吧?”
“当然不是,老爷和袁将军一起来。”
“袁将军?”
“就是老爷的卫士长,袁从英将军啊!”
“袁从英?”
“是啊,就是……”
狄景晖打断狄忠的话:“我知道了,袁从英,这些年我听这个名字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他来干什么?”
“小的不知道。不过老爷到哪儿都带着袁将军的。”
“出去办差要带着,如今回家也要带着吗?”
狄景晖想了想,又道:“看来这个袁从英果然是个人物。听说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跟着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将军。没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带着他,我还真没见过我爹对哪个人这么倚重过呢。”
狄忠热切地接口道:“那当然。袁将军是大英雄,老爷很信任他的。”
狄景晖“哼”了一声:“大英雄?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吗?骨子里不还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过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罢了。”
狄忠赶忙辩解道:“三郎君,袁将军不是道貌岸然,他是个真英雄。”
狄景晖看了狄忠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很好,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了。”他再次迈步往内堂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狄忠,我知道让你去酒肆你心里不安。告诉你,后天父亲回府,我要给他办接风宴,到时候会让我那酒肆里最好的厨子,来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这个大管家,就当是去检视食物的风味吧。”
太行山麓。
一条曲折的山道上,秋风烈烈,吹起满地黄叶。两匹骏马一路疾驰,马蹄踏在黄叶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飞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荡。
“大人,我们从晌午出发,一路奔驰到现在,该歇歇脚了。”袁从英一边跃马飞奔,一边向身边马上的狄仁杰叫道。
狄仁杰也边催马快跑,边高声回答:“怎么了,从英?我一个老头子还没喊累,你倒要歇了?”
“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马累了。”袁从英双腿猛地一夹,座下骏马往前猛冲过去,立时拦到了狄仁杰的前面,他轻轻伸手一揽,就将狄仁杰的马缰绳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马一声嘶鸣,连踏了几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从英,你这是何意?”狄仁杰喘着粗气,疑惑地看着袁从英。
“大人,您看看它。”袁从英轻轻拍打着狄仁杰的坐骑,狄仁杰低头一看,只见这马浑身大汗,汗水顺着鬃毛往下直淌,双腿能明显地感觉到马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四个蹄子轮番踩着地,似难维持重心。
“它怎么会这样?”狄仁杰疑道。
“今天您赶得太急太快了。”袁从英道。
“不对啊,驿站明明把最好的马匹换给了我们,再说你的马不是还好好的?”
袁从英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杰腰身随意地一瞥。狄仁杰低头看看自己发福的肚腹,也不由释然而笑了。
袁从英跳下马来,站在狄仁杰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这马再骑下去会有危险的。请您下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面您换我的马。”
狄仁杰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袁从英牵起两匹马,慢慢跟随在他的身边。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从英,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如此匆忙赶路?”
袁从英摇摇头。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嘴里嘟囔:“应该就在这儿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一个陡坡走去,袁从英看看那条小路极为狭窄,摇摇头,将两匹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三下两下爬上陡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脚下群山绵延,云深雾遮,举目望去却又晴空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在很远的天际漂浮。
狄仁杰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过这同一条路。”
“三十年前?”
“是啊。那时候我经老师阎立本推荐,从汴州判佐升任并州法曹,就是经由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当年,我正是走到这个地方,遥想致仕赋闲在河南别业的老父,南望河阳,感慨万千,泪沾衣襟,方才深深体会到‘忠与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难两全’的道理。未曾想,这三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赋闲的时候,竟然走的还是这同一条路。”
狄仁杰说着,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边的袁从英,笑道:“三十年前,你还刚刚出生吧?和你说这些,怕是难以得到共鸣,是不是?”
袁从英温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只要不说是对牛弹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杰被他逗得朗声大笑起来:“好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牛呢。”
袁从英道:“大人,您要是发完感慨了,咱们就接着赶路吧。前面按理该有个歇脚的凉亭,我们去那里饮饮马,喝口水,然后就一鼓作气,趁着日落之前翻过这道山崖。”
“好,就听大将军的。”
“大人……”
两人又并肩走回山道,狄仁杰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惆怅之情中,只觉得心潮荡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难以理出个头绪。他看看身边沉默的袁从英,总觉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他陪伴在身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里固执着这个念头,和他的缘分绝对不仅仅开始在十年前的宁州,而应该是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只是那个过去,已经很难找回来了。
“大人,您看。”袁从英的声音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举目一看,前面几步外正是一个凉亭。
凉亭中,一个老汉摆着个小小的茶摊。旁边是供骑马客人喂马的简便马槽,还有一个竹编的大笼屉,架在木棍支起的小火堆之上,周围垒起几块山石挡着风,笼屉上盖着雪白的屉布,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狄仁杰乐了:“呵呵,看来今天咱们有口福了。”
老汉看到有人来,赶紧招呼狄仁杰落座。袁从英将马匹拴在马槽边,看着两匹马都开始嚼起了槽里的草料,才走过来坐在狄仁杰的身边。此时狄仁杰已经和老汉聊了好几句家常了。
“唉,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条山道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我这摊儿再放几日,也该收了回家过冬了。”老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上两碗热茶。
“老丈,您这笼屉里蒸的是什么好东西?”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
“您说这个呀,那可是我们这太行山区的特产啊,叫作蓬燕糕。”老汉掀起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老汉瞧瞧狄仁杰,又道,“您这位老先生,听口音像是咱们本地人啊,怎么不知道这个?”
狄仁杰哈哈大笑:“啊,老丈听得准啊。我正是并州人士,只不过去乡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家乡的美味了。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倒是要好好尝尝。老丈啊,给我们一人来一块。来,来,从英,今天我请客。”
老汉把糕夹到两人面前的碗里,道:“你们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客气,还什么请啊请的。”
“哦?老丈,你怎知我们是父子俩啊?难道我们长得相像?”狄仁杰吹吹糕上的热气,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汉仔细打量了下袁从英,又看看狄仁杰,道:“要说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汉这么大把年纪了,看的人多了,你们明明就是父子俩,我绝不会看错。”
狄仁杰微笑地看看袁从英,点头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没看错。”
老汉看看火堆,对狄仁杰道:“您二位先吃着,这柴火不够了,我去后头树丛里找几根去。”
“哎,你忙你的。”
狄仁杰看老汉走到树丛中去了,亲切地瞧着袁从英吃了一口糕,压低声音说:“今天翻过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太原城了。我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给你介绍介绍了。”
“大人请讲。”
“嗯。”狄仁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虽说并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刚才我也告诉你了,因我的父亲早就在朝中为官,我自小跟着他四处任职,遍游神州大地,其实并未在并州居留多久。倒是后来我自己在并州任大都督府任法曹期间,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算是我在并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郎、二郎都已入仕为官,一个在魏州,一个在益州,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儿子景晖。说起这景晖……”
狄仁杰正要往下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身影,七歪八斜地冲着二人前面的桌子而来。就在他要扑上来之际,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把狄仁杰让到自己背后,用腿轻轻一点,桌子整个地翻倒在来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面挣扎着,手乱抓脚乱蹬,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袁从英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来。但一看清此人的样貌,袁从英和狄仁杰同时吃了一惊。只见此人满头乱发,里面还夹杂着树枝草梗,脸上一片污秽,除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清楚本来面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损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人含混不清地叫着,继续猛烈地挣扎着。虽说袁从英臂力强劲,但手里抓着这个人,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难受,一股扑鼻的恶臭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熏得袁从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
他看看狄仁杰,狄仁杰摇摇头,道:“从英,此人似乎并无恶意,你把他放下来。”
袁从英“咚”的一声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看见滚落在面前的一块蓬燕糕,立时猛扑过去,抓起糕就往嘴里塞。
狄仁杰和袁从英对望了一眼,狄仁杰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块糕塞了下去,又哆嗦着在地上四下乱爬,瞧见另一块糕,又猛扑过去,顷刻便把第二块糕塞了下去。他继续在地上爬着,张着嘴,歪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狄仁杰慢慢向他走过去,袁从英轻声道:“大人,小心。”
“无妨,似乎是个病人,我来看看。”狄仁杰正要靠近那人,卖糕的老汉循声而来,一看桌翻碗碎,不由惊呼起来:“哎哟,这是怎么说?”
那人听到叫声,突然尖啸一声,发疯似的朝老汉扑过去。老汉吓得往后直退,后背撞在笼屉上,笼屉倒翻下来,满笼的蓬燕糕滚落一地。袁从英一个箭步冲过来,正要再擒住那人,却见他突然跪倒在地,从地上同时抓起三四块蓬燕糕,拼命往嘴里塞。直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眼睛往外暴出,连眼白都翻了出来。袁从英虽身经百战,可也从来没见过这番景象,一下子没了主意,向狄仁杰直瞧。
狄仁杰面沉似水,厉声喝道:“从英,快制住他,他这样要把自己活活噎死的。”
“是!”袁从英伸手一握,把这人的两手牢牢反剪在背后。可是那人居然又探出头,从地上咬起块蓬燕糕,翻着白眼,艰难地往下吞。袁从英只好把他提起来,半竖在那里,只见那人抻着脖子,嘴里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身体的扭动渐渐缓慢下来,终于眼睛翻上去就再也没有翻下来,头往下一耷拉,绷得紧紧的身躯瞬间软塌。袁从英一探他的鼻息,惊诧地看看狄仁杰:“大人,他死了。”
他轻轻地将此人的身躯放到地上,狄仁杰走过来蹲在旁边,沉默地端详着这张完全变了形的脸,叹了口气:“从英,你弄些水来擦擦他的脸,我要验看一下。”
经过擦洗,这人的脸现出些许原来的模样。虽然口眼歪斜,脸色青灰,已辨别不清原来的五官形状,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
狄仁杰拿起他的手仔细检查,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问:“从英,你能看出这人是做什么的吗?”
袁从英略一沉吟:“大人,他似乎是个道士。”
“嗯,是因为这道巾吗?”狄仁杰指指那人头上歪斜着的一个青布幅巾,因为松松垮垮地挂在耳后,又被乱发遮盖,所以刚才他们都没看见。
“是,还有他身上穿的,应该也是道袍。”袁从英指指那人的破烂衣衫。
“不错,这衣服确是得罗道服,但是有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对吗?大人。”
狄仁杰从那人的衣领里拖出一条链子来,道:“从英,你看看这个?”
狄仁杰的手掌正中是一片金灿灿的长方形挂坠,在日光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金框中嵌着一块淡绿色的宝石,通体透明,隐约可以看到宝石内部还刻写着一些奇怪的纹路,既不像花纹,更不像文字,十分罕异。
袁从英疑惑地看看狄仁杰:“这样东西很古怪啊,不像是道教中的物件。”
“这点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你看这些纹路,非花非兽,歪斜扭转,不似中土教派中的任何图符或象征。那么这个道士身上,怎会佩戴这样一个物件呢?”狄仁杰把链子从那人的颈项上取下来,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应该是纯金制成的,还有这块绿色宝石,也是罕见的珍贵之物,身上既然有如此值钱的东西,又怎会困苦地流落山中呢?”
“是啊,大人,他既然都饿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把这个物件或当或卖,去换点吃的呢?”
“从英,你觉得他刚才的狂食仅仅是因为饥饿吗?”
“那还能因为什么?”
“不好说啊。虽说饿极之人确实会不顾分寸地乱食一气,也有因此而饱胀致病的例子,但像他这样活生生吃死的,却令人难以置信啊。”
狄仁杰接着将此人的手掌翻开,示意道:“从英,你再看他的手。他左手的每个手指指腹都染着颜色。”
袁从英点点头,他也发现这人的左手很奇怪,整个手掌上都是黑红蓝绿各种颜色,手指的指腹上更是各色重叠夹杂。袁从英沾了点水用力擦了擦,抬头道:“大人,这些颜色擦不掉,好像都印进去了。”
狄仁杰点点头,站起身来,叫过卖糕的老汉:“老丈啊,我二人还要继续赶路,只能请你把尸首运下山去交官了。”
老汉满脸难色:“这,这……”
狄仁杰从腰上解下一串铜钱,塞到老汉手中,道:“老丈,这人死状甚是可疑可怜,需得要报请官家好好勘察,另外,总也要给他找找亲属家眷,好入土安葬啊。”
老汉叹口气:“唉,看来只好用我这运家伙的车来运他了,真是晦气啊。”
狄仁杰道:“从英,来,帮帮这位老丈。”
袁从英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帮忙,忽然目光一凛,右手紧紧抓住悬在腰间的若耶剑,朝山道旁的树丛迈出两步。
狄仁杰警觉道:“从英,怎么了?”
袁从英站在原地,目光如箭,在树丛草窠上扫了一遍,轻吁口气,回身道:“大人,没事。咱们准备出发吧。”
二人帮着老汉把尸体抬上推车,目送老汉顺着山道蜿蜒而下。袁从英牵过马来,道:“大人,您骑我这匹。”
狄仁杰上了马,却并不着急出发,看看袁从英,问道:“从英,你刚才发现了什么?”
袁从英点头道:“是的,大人,刚才有人在旁边的草窠里面窥探,被我发现后向山背逃去。我怕那是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并未追赶。”
“哦,那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
“是。”袁从英领着狄仁杰往树丛深处而去,边道,“大人,其实我刚才感觉那窥探之人身量很小,脚步极轻,似乎是个小孩子。”
“哦?”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满地的落叶衰草,一点儿足迹都找不到。正在踌躇之际,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溪流蜿蜒而去,很窄很窄的水流上冒着热气,小溪旁的草枝被踩得七歪八斜,杂沓的一串足迹和着泥水清晰地沿着小溪,直指密林深处。
狄仁杰一催马,道:“从英,咱们跟去探探。”
“大人,会不会耽搁咱们的行程?”
“无妨,还有些时间。咱们先稍探一探,只要在申时之前回到大道,就能赶在今天翻过这道山。再说,从英你看,这些足迹确实窄小,分明就是个孩子的。一个小孩子在这深山里过夜会有危险,最好能把他找到。”
“是!”
二人沿着小溪,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足印,驾马慢慢往密林深处而去。周围都是些参天的古木,虽是深秋,巨大的树冠依然遮天蔽日地撑开,越往前走越觉得周遭阴暗难辨。那条小溪倒是越淌越宽了,水面上冒出的热气和着枝叶腐败的味道,简直使人窒息。忽然,狄仁杰低声叫道:“糟了,足迹不见了。”
一直沿着小溪旁的连串足印断了,小溪在此亦形成一个圆形的深潭,水面上突突地冒着气泡。袁从英催马紧紧靠在狄仁杰的身边,握着宝剑的手微微有些出汗,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危险就潜伏在身边。周围一片寂静,似乎有什么在等待着,窥伺着。
突然,伴着一声沉闷的吼叫,一大团黑影从深黑色潭水之中一跃而出,向狄仁杰猛扑过去。袁从英早有准备,往前一探,手中的若耶剑划出几道冷光,鲜血向四处飞溅。他这才看清,那团黑影竟是只样貌狰狞的巨犬,此时已经被他的宝剑拦腰斩成两截,浑身竖起的黑毛上血肉模糊。可就在前半个犬身掉落之际,犬头却就势往前一探,狠狠地咬在狄仁杰坐骑的腿上。那马一声惊嘶,连惊带痛,载着狄仁杰没命地夺路狂奔而去。
袁从英急得大叫:“大人!”打马便追。怎奈前头已是匹惊马,而他自己胯下的,却是狄仁杰原来骑的那匹体力衰落的马。两匹马的速度根本无法相敌,眼看着就拉开了一大截距离。就在袁从英心中叫苦之际,前头的马已经跑出了密林,飞也似的冲上山道,袁从英抬头一看,顿时大骇,山道的尽头分明是座悬崖!要追上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袁从英一咬牙,猛地一踢马腹,借着马匹朝前猛冲的劲道腾空而起,手中的若耶剑同时甩了出去。宝剑在空中划出一条迅急的弧线,刹那间就将狄仁杰所骑之马的两条后腿齐刷刷地削断了!那马狂嘶一声,往后翻倒,袁从英也恰恰飞身而来,正好把狄仁杰牢牢抱住,顺势往旁边一滚,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两人接连翻滚了好几下,才将将在陡崖边停了下来。
“大人!好险啊。您没事吧?”袁从英惊魂甫定,赶紧扶着狄仁杰坐起身来,想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却听到头上一阵轰隆隆的怪响。两人一起抬头看去,不由再次大惊。原来这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山路,不仅前头悬崖,两边更是一边峭壁,一边陡崖,轰隆的怪响正是从峭壁上发出的。随着这阵阵怪声,大块大块的山石一路翻滚着朝山路上落下。
袁从英赶紧从地上捡起若耶剑,一边挥舞着阻挡山石,一边拖起狄仁杰躲避。可是山道狭窄,前面是悬崖,往回走的山路又被那匹断了腿的马横在中间,兼有纷纷山石砸下,根本是躲无可躲。
“大人!快蹲下!”袁从英叫着把狄仁杰按倒,自己遮在他的身体上面。落下的山石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好几块砸到袁从英的头上背上,都被他硬生生地挡住了。但即使如此,还是砸得他阵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要支持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狄仁杰突然叫道:“从英,这里有个山洞!”
袁从英低头一看,就在面前的峭壁上,似有一个洞口,被一丛藤蔓茅草遮蔽着。
袁从英握紧若耶剑,往洞口内一探,带下一大片泥石藤草,他不再犹豫,叫了声:“大人,当心!”就一把把狄仁杰推了进去,自己也紧随其后跃入洞中。
扑通两声,两人一齐跌落到一丈多之下的地面上,身后几声巨响,洞口被滚落的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
洞内一片漆黑,地面又湿又硬,狄仁杰摔了个结结实实,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听到身边有人在叫:“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
“我这全身的老骨头都要让你给摔折了。”狄仁杰颤颤地说,一边摸索着,一边握住袁从英伸过来的手,心里觉得甚是安慰。
“大人,是我不好。刚才情况险峻,我太着急了。”
“哎,和你开玩笑呢。若不是你啊,我这把老骨头此时就真的给砸烂了。”
“大人,您等着,我身上还有个火捻,我这就打亮。”
扑哧一声,悠悠的一点亮光燃起来,晃晃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圈,还有他们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
袁从英借着火光仔细瞧了瞧狄仁杰的脸,没看出大的异样,松了口气,往四下一瞧,手边的地上长着一丛蒿草,他扯下大半丛,又撕下自己的袍服下摆,和蒿草卷在一起,用火捻一引,做成个简易的火把。火把熊熊燃起,把四周照亮。
狄仁杰已经坐起身来,赞许地看着袁从英忙活,刚才的生死危机仿佛已经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袁从英点好火把,抬头看看狄仁杰,见他冲着自己微笑,不由也笑了,问:“大人,您乐什么啊?”
“从英,咱们可是死里逃生,怎么能不高兴?”
忽然,袁从英大叫一声:“血!大人,血!”
狄仁杰吓了一跳,从来都没见他这么大惊失色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再看袁从英瞪着自己的衣服前襟,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前竟是一大片殷红!狄仁杰也有些蒙了,刚才摔得不轻,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但胸腔没有感觉到受了什么伤啊。袁从英伸手过来,似乎想检查伤口在哪里,可是手抖得厉害,眼圈登时就红了。
看到袁从英这个样子,狄仁杰反倒不紧张了,他定定神,自己摸了摸,黏黏的是血,但是衣服上却分明没有破口,又看看周围,滴滴答答的血迹从胸口到手臂到肩头再到地上……
他猛一抬头,一股血流正顺着袁从英的脑后往肩上淌。狄仁杰“哎呀”一声,道:“从英!是你自己!你快摸摸是不是脑后让石头砸破了?”
袁从英伸手往颈后一摸,满手的血,长出了口气:“还好,还好,是我的血。”
狄仁杰又好气又心疼:“我看你是给石头砸傻了,连疼都不知道了吗?”
袁从英笑了,皱皱眉道:“疼的地方太多,我也搞不清楚了。”
狄仁杰低头掀起自己的袍服,从内衬的白色绸衫上撕下一长根布条,正要给袁从英包扎伤口,袁从英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在狄仁杰面前晃晃:“大人,我有药。”
狄仁杰小心地替他上好药,把伤口包好,再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还好都是些擦伤撞伤,并没有大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又瞧瞧他,一根白布条在脖子里缠了好几圈,样子傻傻的,不由笑了起来。
袁从英知道狄仁杰在笑自己,朝他翻了翻白眼,嘴里嘟囔着:“您还真笑得出来,要不是您那体格,我也不会多事和您换什么马,何至于如此狼狈?”
狄仁杰这下笑得更开怀了,道:“从英,咱们刚才遇到一连串的险状,你此刻却全怪到我的体格上,可有点儿不讲道理啊。哈哈哈。”
袁从英气道:“我不讲道理?我倒觉得,您这位大周朝的堂堂宰辅,就是对我最不讲道理。好,您就慢慢笑吧。我去找出口。”
狄仁杰拦道:“从英,你刚流了这么多血,歇一下再动。”
“没关系。此地不能久留,咱们要赶紧想办法出去。”袁从英一跃而起,手里握紧若耶剑,原地转了一圈。
“奇怪。”他低声说了一句。
“奇怪。”狄仁杰也低声说了一句。
两人相视一笑。袁从英把剑往旁边一放,一撩袍服下摆,盘腿在狄仁杰身边坐下。两人一齐抬头看着前方不远处洞顶岩壁上的一条裂缝。那条裂缝正在朝下一滴滴地渗着水珠,周围雾气腾腾,水珠掉落颇急,在地面形成一个水洼,水洼上也冒着热气。顺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水洼里的水横七竖八地流了一地,故而洞内整个地面都是湿漉漉的。狄仁杰伸手摸了摸身边地上的水迹,道:“这水着实热得很哪。”
“大人,如今已是深秋,山泉按道理应该冰冷刺骨才对。可是我们方才一路跟来的,却是个热泉。”
“是啊,此乃温泉之水,来自地底深处,故而带着异热。太行山区中有此热泉,倒也不算太过稀罕。不过咱们是跟踪热泉水旁的足迹,才遭遇恶犬,遇山石袭击的,而今落入这个洞穴,没想到又碰上热泉。”
“会不会就是同一条泉水呢?”
“很有可能。而且你看这山洞是从洞顶往下渗水,所以我们还很可能是位于热泉之下。”
“热泉之下?那、那怎么办?我们该从哪里出去?”
“从英,别着急。有水流就应该有出路。咱们沿着这洞顶的裂缝往前探探,想必能找到些方向。”
袁从英搀扶起狄仁杰,两人一起顺着洞顶的水迹缓缓而行。水流时小时大,但始终连绵不绝,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能听到前面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于是他们加快脚步,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面豁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洞口。大股冒着热气的泉水从上面倾泻而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瀑布水帘。
袁从英站在瀑布前面,颇为犯愁:“这个地方若是我一个人,恐怕还能试着出去,可是带上您……”
狄仁杰不吭声,一个人在洞口周围上上下下地摸索,忽然低声唤道:“从英,你快过来看。”
袁从英凑过去一看,就在洞口旁边的石壁上,另有个刚能容一人经过的小洞,举火把伸过去照照,竟看到洞里有一条凿刻出来的小径绵延而下。袁从英兴奋地对狄仁杰道:“大人,这回看来有门。我先进去,您跟上。”
小径十分逼仄,袁从英还能腾挪自如,狄仁杰就走得满头大汗,十分费劲了。好不容易七扭八绕,朝下爬了大概百来级台阶,头顶出现了一块木盖板。袁从英举起若耶剑,毫不费劲地一捅,木盖板就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袁从英轻轻一跃,跳出洞口,只听咣当一响,狄仁杰忙问:“从英,怎么了?”
袁从英的脑袋又出现在洞口,探身来拉狄仁杰,嘴里道:“没事,大人,出来吧。”
狄仁杰气喘吁吁地爬出洞口。原来上头是个床榻,已经被袁从英翻起竖在墙边。四下看看,是个黑乎乎的屋子,除了床榻和一副桌椅之外,再无他物。袁从英一脚踢开房门,两人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空地之上,深深呼吸了几口山间的新鲜空气,却见月光静静地洒落在草木之上,原来他们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哗哗的水声依然近在咫尺,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就是一堵十来丈高的岩壁,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从上奔涌而下,在前方汇入一个大池,足有几十个下午看到的深潭那么大。
袁从英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还好没有从水帘那里出来。”
“怎么?”
“大人,您看,那岩壁的中间是不是就是我们方才发现的洞口?”
狄仁杰眯起双目使劲眺望,借着月光,终于发现在五六丈高的岩壁上,泉水掩映之后,有一个洞口。
他点点头,道:“嗯,如果当时我们从那里莽撞而出,必然是要跌落这个深潭,不是摔死也要淹死了。”
袁从英道:“大人,看来咱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山泉的最下面。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嗯,先看看周围吧。”
环顾四周,除了前面是绝壁、热泉瀑布和深潭之外,另外三面都是高高的山峰。在月光之下,只能约略看出高低不平的山脊和林木的轮廓,其他便都分辨不清了。但是,就在他们的身边却有十多间屋舍,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个山间盆地之上。
狄仁杰道:“没想到此地还有人家。天色已晚,你我筋疲力尽,你还带着伤,需要休息。看来今天要在这里宿上一宿了。”
说着,两人便一起朝离得最近的一栋屋宇走过去。走了几步,袁从英满腹狐疑地看看狄仁杰,道:“大人,这肯定不是住家啊。”
狄仁杰点点头:“嗯,从英,你眼力好,你念念这门上的匾额。”
袁从英念道:“老——君——殿,大人,这是个道观!”
“哦?咱们今日还和这李老宗派结上不解之缘了。走,过去看看。”
老君殿里漆黑一片,推开门,一股霉浊之气扑面而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里面的神坛上布满灰尘,道德天尊、元始天尊和灵宝天尊的塑像上也是污秽不堪,一副被荒弃已久的模样。
狄仁杰并不往里走,示意袁从英再去旁边的屋宇。很快,他们就把这里的十多间屋舍转了个遍,除了两间正殿供着三位天尊和玉皇大帝的神像之外,剩下的看来全是给道士居住的丹房。他们钻出来的洞口,就位于其中一间最为狭小的丹房的床榻底下。这些丹房倒不像正殿那么破败,都打扫得挺干净,奇怪的是任何一间屋里都是漆黑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转了一圈,两人回到中间的空地上,狄仁杰自言自语道:“这个地方太为怪异了。像是道观吧,可正殿被荒弃至此,神像布置又都很粗疏,漫不经心,仿佛仅是略作姿态遮人耳目的用途。供人居住的丹房倒还妥当,却又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奇哉怪也。还有,今天死在山路上的那个人,也是道士打扮,会不会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联呢?”
袁从英问:“大人,要不要我再到周围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狄仁杰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月光衬得脸色也很苍白,知道他失血不少,再加奔波一天,身体必然十分疲倦,便道:“夜间看不清楚,你我也很疲乏了,还是先休息。待养精蓄锐后,明日再作探查。”
“是。大人,我看这些丹房还算干净,不如我们就挑一间住下。”
他们随便挑了一间丹房,袁从英找来树枝,在屋子中间点起个火堆,房间里面顿时温暖了不少。狄仁杰和衣躺到榻上,方才感到浑身上下都脱了力,想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整理一遍,却已经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睡到下半夜,狄仁杰突然惊醒了,耳边听得水声哗哗啦啦,迷迷糊糊间还以为又来到了那个泉下的山洞之中,但又感到声响有异,心中一震,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一件黑色披风从身上滑落,忙捡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袁从英的披风,一定是他趁自己睡着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耳边的哗哗水声更响了,狄仁杰侧耳听了听,才分辨出是雨声,心中叹道,好大的山雨啊。
屋子中央的火堆还在冒着火花,散发出阵阵暖意,袁从英坐在火堆旁的门边,微闭着眼睛,怀里抱着若耶剑。狄仁杰看了他一会儿,拿起那件披风,轻手轻脚地下榻来到袁从英的身边,把披风披到他的肩上。袁从英睁开眼睛向狄仁杰微微一笑,却朝他努了努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狄仁杰略感诧异,忙又注意听了听,果然在滂沱的雨声中听到了另一种细微的声音,尖尖的,十分凄楚,似乎是人的哭声,在一片雨声之中若隐若现。
经过一夜的暴雨冲刷,早晨的天空一片澄碧,显得异常清爽。在他们爬出洞穴的那个狭小丹房中,狄仁杰细细地查看了地面上的足迹,对袁从英道:“从英,咱们跟踪的小孩足迹也在这里出现过。只可惜,和你我的足迹混在一起,现在已经分辨不清了。”
袁从英道:“大人,看来那个小孩子先于我们到了这里。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屋外一点儿足迹也没有啊。”
狄仁杰道:“昨晚的一场大雨把户外的足迹都冲刷掉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了。不过,昨晚上你我听到的隐隐约约的哭声很尖细,仿佛是个小孩的声音。”
袁从英点点头,沉吟道:“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哭得似乎很伤心。”
狄仁杰拍拍他,道:“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狄仁杰和袁从英又把周围的屋舍转了个遍,再没发现什么别的线索。回到屋前空地之上,狄仁杰自言自语道:“每间丹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尚未蒙上什么灰尘,说明人走了不久,而且走时井然有序,他们为什么会一起突然消失呢?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袁从英看看狄仁杰冥思苦想的样子,眼珠一转,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老君殿摇头道:“大人,您看这个道观盖得也忒潦草了,连个观门观名都没有,算什么呀。”
狄仁杰被袁从英扯断了思路,嗔怪地“嗯”了一声,只好跟着四处一通乱看,忽然,脸上堆起了笑容,拍拍袁从英的肩,道:“你捣乱还捣得很有道理哩。你来看看这岩壁上,我们昨天发现的洞口上面是什么?”
袁从英仔细一瞧,突然欣喜地叫道:“蓝玉观!原来观名是刻在这岩壁上的。大人,您是怎么想到的?”
狄仁杰呵呵一乐,道:“从英,你可知道道教是有洞天福地之说的?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人最讲究的就是要在青山秀水之中修身养性,得道成仙,故而道观常建在自然山水之间。你看这个地方闭塞荒僻,怎么会建有道观?照我想来,一定与这座热泉和岩壁上的洞穴有关系。说不定哪位真人挑选了这个洞穴作为修炼之所,所以才有了这座依泉壁而建的道观。洞穴里的小径也是为了修道之人上下方便而凿刻出来的。”
袁从英点头:“我明白了。可是这也解释不通为什么正殿废弃,丹房又空无一人啊。”
狄仁杰道:“目前来看,这确实是个难解之谜,只能暂时先搁一搁了。你我二人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走回正路,否则只怕要饿死在这里,那可就直接成仙咯。”
袁从英道:“昨天来的那个洞穴,另一头已经堵死了,恐怕不能走了。可这四周又都是绝壁,哪里会有出路呢?”他想了想,又道,“既然不久前还有人居住,怎么没看见厨房?大人,您在这里别动,我再去找找。要是能找到厨房,说不定还能发现些剩下的食物。”
袁从英跑到屋宇后面的树丛里去了。狄仁杰背着手在老君殿前踱步,这深山幽谷里头别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味道,若不是一路行来险象环生疑窦重重,倒还真有心试试在此清修自省。
忽然听见袁从英在树丛后头一声声地叫:“大人,大人,您过来看!”
狄仁杰连忙赶过去,绕过密密匝匝的树丛,前头又是一堵高耸的绝壁,似乎此路不通,但却听到袁从英的声音从绝壁后面传来:“大人,您沿着这绝壁走。”
狄仁杰依言沿着绝壁绕行,大约走了百来步,忽见绝壁就此断了,后头又是另一堵更高的绝壁,但在两堵绝壁之间却现出一条窄窄的夹缝,从夹缝中往后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大片矮矮的灌木,再往前,依稀已能看见蜿蜒的山道了。
狄仁杰大喜,对等在夹缝旁的袁从英道:“从英,跟着我,就知道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袁从英也笑了,道:“大人,您再来这儿看看。”
原来紧贴在这绝壁的夹缝口,还建有两座小小的屋舍。走过去一看,其中一间正是厨房,灶台家伙齐全,屋角还堆着些米面和萎败的菜蔬,似乎几天前还有人在这里起锅造饭。狄仁杰的靴子突然踢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脸色一沉。袁从英过来看看,也是一惊,狄仁杰手中的正是块昨天他们见过的那种蓬燕糕。这糕已经变得干硬,上面沾满了灰尘,狄仁杰抽出手绢,把糕细细裹起,塞入袖中。
两人走出厨房,又进到对面的小屋,只见简单的土炕和桌椅,特别的是墙角横七竖八倒着几柄刀枪。
狄仁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里才是道观通常的出入口,而这间小屋应该是把守道观的人住宿的地方。此地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狭窄的出口,四周又都是绝壁,只需要几个人就可以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大人,一个道观有必要这样严加看守吗?再说,既然严加看守,那么道观里的人怎么还是都不见了?看守又去了哪里?”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怎奈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你大人我啊,如今除了热菜热饭,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袁从英也笑了,忙道:“大人,别着急。咱们这就上大道,我看这周围的山势明显比昨天看上去要高,咱们一定是下到了较低的山脊上,应该很容易见到人烟。”
二人说笑着穿过灌木丛,走上山道。又往前走了大约两三里地,山路越来越宽阔平坦,周围的林木也越来越稀疏,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条平坦的大路,路口停着辆马车。马车前坐的人一身大户人家的家人打扮,正在向山路上张望。
袁从英停住脚步,一拉狄仁杰的衣袖,道:“大人,您看!那不是狄忠吗?”
狄仁杰还来不及答话,狄忠已经兴奋地叫起来:“老爷!袁将军!”催马车就朝他们冲了过来。来到跟前,狄忠跳下马车,刚要开口,一看他二人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叫道:“老爷!袁将军!你们,你们怎么啦?这身上……你们的马呢?”
狄仁杰斥道:“教训过你多少次了,宰相府的管家,就不会学得端庄些?成天大惊小怪的。”
袁从英忙道:“大人,我们俩今天这个样子,就是皇帝看见也会大惊小怪的。”
狄仁杰一摆手:“罢了,你这小厮怎么会在这里?”
狄忠道:“三郎君估摸着您和袁将军今明就该到了,特意让小的在此等候你们的。此处是前往太原城的必经之道,三郎君说在这里等最好。可就是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我还想着,最早得要下半晌呢。”
狄仁杰和袁从英相视一笑。
狄仁杰道:“看来我们是走了条捷径。”
狄忠道:“老爷,袁将军,你们很累了吧,快请上马车。从这里到太原城还有三十里官道要走呢。”
狄仁杰道:“且慢,老爷我还饿着呢,你有没有给我们准备些吃食?”
狄忠笑了:“有蒸饼、油塌和一壶您最喜欢的湖州紫笋茶,都热在暖窠里,就在车上搁着呢。也是三郎君让准备的。”
狄仁杰这才笑眯眯地上了马车,袁从英随后跟上,狄忠一声“驾”,马车在官道上飞奔起来。
金色的阳光洒在路上,远远的,太原城的巍巍城楼破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