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家之倾倒

他的心如一架绷紧了琴弦的诗琴,若有轻微碰触,即有声响发出。

——贝朗杰

那年秋天的某一天,云层很低,天气阴沉,我独自打马从一大片阴郁的田野穿过。终于在晚霞之中,我看到了亚瑟那阴森的宅邸。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对宅邸投以一瞥,心头就涌起一阵郁闷的反感,感觉全身都不对劲。以前,我即使看到恐怖凄凉的景象,也能用颇为伤感和诗意的情绪面对,然而面对亚瑟的宅邸,我感受不到半点愉悦的诗意,而只感觉厌恶。

阴森的房子、简单的宅邸庭院、废弃荒凉的外墙、如盲人眼睛般的窗子、萎靡的莎草和那早已变白、腐朽的树干……这种景象实在使人觉得无比绝望,有种无力感——如从毒品的幻觉中醒来时那样;有种痛苦感就像以后的每一天都无比凄凉;也有种恐怖感就像未知的面纱即将揭开。它带给人们的那种冰冷颓败的感觉,让人心中直犯恶心,即便是世界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绝不可能用“崇高壮观”之类的词来形容这处大宅。

但我刚见到亚瑟宅邸,就感觉那么沮丧不安,到底是为什么呢?这绝对是个难解之谜,我越想越乱,各种朦胧模糊的奇怪念头一点点向心头汇聚,将我的思路打断,谜团依旧还是一团谜。这房子的阴森氛围可以说是浑然天成的,房子里外的光影云彩、草木鸟禽都在烘托着这份阴森,毫无疑问,我被那氛围震慑住了,未曾想这玄玄乎乎的气氛,居然还有这样深重的力量。

可是,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大概稍微调整一下房子和四周景物的关系,悲凉阴郁的氛围就能被消解吧!想到此处,我决定再向前走一些,往眼前的山中小湖走去;湖岸滑而陡,我小心地勒着马,缓步前进。我想在亚瑟宅邸边上的小湖附近站着,换个角度对房子加以观察。

湖面平稳无波,湖水呈现出让人惊惧的深黑色。于是,我就转而去看宅邸在湖心的倒影,却没有想到,那景象的惊悚恐怖较之直接观看房子更甚,让人浑身战栗。那空空洞洞的窗户、朽坏发白的树干和萧条阴郁的莎草的倒影,无不使我心头的恐惧更深更重。

虽然怎么看这栋忧郁阴沉的房子就怎么让人感觉不舒服,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周中,我却要在这里住下。屋主是我小时候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罗德里克·亚瑟,粗粗一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好多年前。我原本在偏远的某处住着,突然有一天接到亚瑟的来信,我想,为了找到我,亚瑟肯定花费了不少精力。他在信中极尽催逼请求之能事,让我千万千万要往他家一行,陪他住上一些时日;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我也就动身了。他现在的精神好像非常紧张不安,并且心烦意乱,这一点从他来信的笔迹中可以明显看出。亚瑟在信中说,他身患重病,精神方面的疾病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很想见到我,希望我可以陪陪他,让他感觉稍许欢乐和快慰,能让病痛之苦得以缓解。他的来信大体就讲了这些,并且信中充满了很多真诚盼望、渴望、希望我造访的词汇,我连一点推辞的理由和借口都找不到,于是就遵照了他奇怪的“传唤”,很快动身往亚瑟家去了。

虽说小的时候我跟亚瑟的确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过,他确实是个太过低调、沉默而谨慎的人,所以,我并不是很了解他。我仅仅知道,他出生于一个以性情沉郁、多愁善感而闻名的古老家族,以前,在很多艺术领域中,这个家族将其独特的纤细敏感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获得了很高的成就;近年来,除了专心钻研音乐艺术方面(亚瑟家族研究的不是浅薄易懂的旋律之美,而是非常深奥的音乐),他们丰富的情感还催发了他们慈悲的善心,低调而慷慨地捐了很多钱,默默地做了无数好事。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旁系血统从未在这个古老家族中出现过,换而言之,一直以来这个家族都是一脉单传。

因为没有旁系血亲,因而这个家族的香火不太兴旺,可是,大概正因为这样,直系血亲才能一代代地保有这幢祖传的房子,将一贯的低沉阴郁也传承了下来。另外,因为此家族从来都采用父传子的嫡传形式,所以到后来,无论是家族的宅邸还是家族的名称,也都很自然地有了这个从姓氏而来的名字——“亚瑟家”;这个很不正式的名字是当地人私下的叫法,有两种意思包含在这个称呼中,即亚瑟家族和亚瑟宅邸。

一开始我就说过,因为第一眼看到亚瑟宅邸我就感觉很是惊怖阴郁,所以我就傻帽儿一样地实验了一番,观察宅邸在湖面的倒影,想看看是否会有不再那么恐怖的感觉,结果未能如我所愿,倒影中的宅邸反而更加恐怖阴森。我感觉内心的恐惧急剧攀升,毫无疑问,原因都要归咎于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一直以来我都明白,之所以人们的内心会产生互相矛盾、似是而非的感受,全都是因为恐惧感在作祟。所以,当我再次看向宅邸的时候,那心底涌起的恐惧感摧压着我,使得无数关于宅邸的联想纷至沓来,进而就有更多奇怪荒谬的幻想念头出现。

唉,我怎么会觉得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弥漫在宅邸及其四周呢?肯定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可是说白了,那不过是一股混杂了灰墙的湿气、朽木的恶臭以及湖面上那层薄薄的铅灰雾气的味道罢了,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后,我试图从对宅邸的诡异幻想中摆脱出来,对它的外观加以理性的观察。房子的外观大都已经褪色,布满了无数的细小菌类,整个外墙就好像挂着一张密密麻麻、细致紧密的大网,这房子确实让人产生一种非常古老的感觉。就我的观察来说,建筑物不存在坍塌的危险。这座石造建筑物没有任何石块掉落或松脱,还是挺完整的,只是若对每块石块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块石头都有要开裂的迹象,所以让人感觉很不协调;我是想说,建筑物总体来说相当完整,然而细部已经损坏,也许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最为恰切。由此我联想到一个情景,即一个老旧的木制物品摆放在一间封闭起来的废弃地窖中,它虽然有着完整的木头外壳,然而里面的木质纤维早就朽坏了。再说这栋宅邸,要是将那一块块严重破裂的石块从目光中省略,一点也不会感觉有坍塌的危险;可是,一个人要是有敏锐的目光,就肯定能发现房子的外墙上面,有一道Z字形的大裂缝从屋顶延伸到墙角,而这裂缝最终的消失之处,就是那暗黑沉静的小湖吧!

我一边对亚瑟宅邸认真观察着,一边沿着一条短堤道骑着马到了宅邸门前。门前已经有一个仆人在等着,我刚到门口,他就恭敬地帮我牵走了马匹;然后,我就进了宅邸,从哥特式拱门跨过,进到大厅。随后,有个轻手轻脚的男仆领着我,沉默地从很多阴暗迂回的走廊穿过,到了他家主人的工作室。看着走廊上各种各样的摆设和布置,模糊的恐惧感再度浮起,我的心中不禁又感觉有些发毛。我的周围是墙上的阴郁挂毯、乌黑的地板、天花板的浮雕和我一走过就会突然发出诡异响声的幽灵般的纹徽铭牌,不过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能看到这些东西(可起初,我的理智竟然阻挡我回忆起这些东西),按理说,我不应该这么胡思乱想,而应该感觉亲切才是啊?

然后,亚瑟家的家庭医生跟我在某个楼梯间迎面相遇,拙劣的阴险狡狯以及惶恐之感写在他的脸上,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身上带着的不安和惶恐我能清晰感觉到。一分钟后,男仆已经将一道门打开,将我引领到了他家主人的面前。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挑高房间,呈尖顶狭长形的窗户嵌得很高,远远高出了黑色的橡木地面,伸手难及。从格状的窗玻璃透进来微弱的深红色光线,一眼望去,除了早已腐朽的拱形天花板的凹陷处以及房间最远的角落,一层深红色的薄薄光辉覆盖着屋里所有的东西。黑色的挂毯遍布在房间的各面墙壁之上。很多质感一般、破烂老旧的家具摆在屋内,让人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窒闷感。虽然地上散落着大量的乐器和书籍,然而这屋子还是没有一点生气,感觉死气沉沉的。一股忧伤的气息弥漫在房间中,无可救药的深沉阴郁感充斥在空气里。从呼吸当中,我就能清晰地感觉到。

原本拉长了身子在沙发上躺着的亚瑟一看到我进屋,马上就起身向我走来,活泼热情地迎接我;起初,对于他所表现的热情我有些不自在,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精神萎靡、神情疲惫的状态,此时却好像勉强自己堆出诚挚的态度、热情的精神客套地迎接我;然而后来,当他脸上那兴奋热切的表情被我注意到,我才发现他对我的欢迎是发自真心的。

随后,我们一道坐下,不过有好一阵子,他都在沉默着,我呢,就一直凝视着他,却没有料到,看着他一段时间,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既敬畏又同情的感觉。唉,罗德里克·亚瑟居然会变成这样。自打我进门直到现在,在这几分钟之内,他的表情为何会从兴奋热情变成当下这种样子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呢?我儿时的玩伴真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然而,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特殊、那么引人注目,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眼睛大而清亮;嘴唇苍白无血色,薄薄的嘴唇呈现出完美的弧度;虽然鼻孔很宽大,不过鼻形还是挺完美的;下巴有些不够突出,却很是精巧,给人一种心智薄弱、不够坚强的感觉;整个面容看上去很是枯槁;头发的柔软纤细简直比蛛丝更甚;额头两边的太阳穴那里突兀地凸起……总而言之,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不会轻易忘记。

可是现在,同样的五官和稍有牵动的表情产生的组合,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变化?我不由得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亚瑟吗?现在的他,面色的苍白更胜从前,成了某种恐怖的死白;他那散发着神奇光泽的眼睛却是最为骇人的;丝绸一样柔软的头发随意乱长,好像从未整理过,所以这一头乱发不仅没有在脸上重重垂下,反倒如蜘蛛丝一样柔软地飘着,可是无论我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没法把他这副怪样子想象得正常一些。

亚瑟这副不协调的诡异脸孔真的把我吓坏了,可是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我想,那是因为他非常想压抑住自己的精神紧张和内心的惊慌不安,却又无法完全压抑,因此才会表现出这副极不协调、扭曲痛苦的诡异表情。可是,将他这怪异模样的原因找到之后,我倒一点也不惊讶于他所表现的惶恐和紧张,或者说,事实上是他信中的笔记和口吻,已经给我打好了预防针;并且,我记得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神经兮兮的,他似乎有着跟常人不同的性格气质与身体状态。我注意到,他的性格阴阳莫测,这一刻也许阳光活泼,下一刻就成了阴沉忧郁。

另外,他说话的样子也会因为情绪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一般在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时,他说起话来就好像在发抖,一副毫不干脆、拖泥带水的样子,让人听起来非常费力;然而他要是有了精神、情绪亢奋,就会有迥然不同的神态,说话时不但会简洁明快、铿锵有力,看上去还显得从容不迫,他的声音也变成了沉稳和缓与抑扬顿挫兼而有之,听起来既清晰又让人愉悦。人们会对这种说话神态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染上了毒瘾的瘾君子或喝多了的酒鬼,他们处于亢奋期的时候,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亚瑟跟我交谈的语调就是那种瘾君子或酒鬼亢奋时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什么要请我到这里来,说是诚挚地希望我能陪陪他、给他安慰,说是真的想见见我;然后,他就说到了自己的病,那种病是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是先天性的,没有治愈的可能,然而他马上又补充说,很快这种病就要消失了,不久之后他就无须接受这种煎熬了。他还说到,因为这个病,他受不了一点点的刺激;他虽然很仔细地描述了一番,然而我还是没有搞懂所有的细节,我想,也许这跟亚瑟的说话方式有关吧!

他还说,他的感官知觉因为这个病而变得非常亢奋敏感,所以,他只能穿某种质地的衣服;只能听某种乐器的声音,因为别的乐器声音都让他恐惧;任何花香都不能闻,否则就会感到压迫;眼睛不能看到一丝光线,否则就感到刺痛;食物只能吃清淡的,否则就感觉恶心。

并且,他表现出的样子好像是被“恐惧感”彻底奴役了。他如此说道:“我命不久矣,肯定是自己那愚蠢可悲的‘恐惧感’把我害死的,这是我唯一的死法!我对未来充满恐惧,人、事、时、地、物等本身并不是我所怕的,我怕的是它们带来的后果。即便是最微小的事情,也能吓得我浑身发抖,也能让我敏感的心无法承受。面对危险确实没有什么好排斥、好讨厌的,可是我所怕的就在于,只要面对危险,随之就要面对恐惧感。紧张不安笼罩着我的生活,我总是想要逃避,想方设法地从‘恐惧感’身边逃开,然而我有预感,那一天就快要到了,到了那时,我就要把理性和生命全都抛开,跟凶狠的‘恐惧感’的幽灵肉搏血战。”

并且,从他话语中某些模糊、断续的语句中,我时常还能感觉到他此刻颇为古怪诡异的精神状态。应该如何描述呢?说起来,亚瑟长年生活在这栋老宅中,多年以来从未出去过,某些和房子有关的迷信想法就更深入了他的心灵。他那些迷信的想法和态度着实荒诞,令人无法捉摸。亚瑟说,一种古老、诡异和奇怪的气质渗透在这房子中的每个角落,他认为,这是因为年岁太过久远,他们家族世代承袭的郁郁寡欢的气质传染给了这栋宅邸,因此,塔楼变成了现在这副萎靡萧条的样子,房子的外墙显得灰蒙蒙一片;并且他还说,似乎在他的日夜凝视之下,就是宅邸附近的山中小湖也被感染了,成了一潭静止无波、沉郁黑暗的湖水。

似乎有一种拉扯的力量存在于老宅和亚瑟之间,使彼此不得不相互影响,然而这种情况不是一直如此的吗?那亚瑟的精神状况为什么近来突然恶化,变得如此糟糕呢?犹豫了一番后,最后亚瑟还是承认了,他病情的变化并非是没有原因的,即他挚爱的妹妹在忍受了长时间的病痛折磨后,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多年以来,亚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妹妹,她也是唯一陪伴他走过了这么多年的人。亚瑟跟我说:“要是妹妹去世,亚瑟家族就只剩下我这个拖着病弱之躯的绝望之人了。”他说这句话时悲痛的神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可是,在亚瑟说这句话时,他的妹妹玛德琳刚好缓步走到屋子里来,然后从房间另一端的出口出去,接着就径自离开了;然而,从头到尾,我这个外人的存在始终没有引起玛德琳的注意。玛德琳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惊恐得简直无法说话,即便是现在,当时的感受我也没法描述出来,总之,差不多被吓傻了的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离去。随后,当她从房间离开、带上房门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急切地看着亚瑟。此时亚瑟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随后,他苍白消瘦的手指间就渗出了一滴滴悲痛的泪水。

玛德琳得了一种怪病,这么多年来换了无数医生,却没有一个医生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经医生们诊断,她的病情是——身体日渐消瘦;时常发生暂时性的局部性僵硬,即陷入假死状态;对一切人事物都没有感觉。虽然病情越来越严重,但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放弃,不愿就这么在病床上躺着等死;可是,就在我到亚瑟宅邸后不久,刚刚入夜,玛德琳就再也无法与病魔抗衡,就这么去世了(亚瑟在夜里突然跑过来跟我说这件事,神情异常激动)。我这才意识到,此前在亚瑟工作室中跟她的匆匆一见,竟然是我见玛德琳的最后一面。

玛德琳去世后的那几天,她的名字从不曾被我或亚瑟提起过;另外,我还想方设法将亚瑟的注意力从妹妹死去这件事上转移开来,希望可以让他悲痛的心情稍有减缓。我们一同读书、画画;并且,就如同做着一场无比诡异的梦一样,甚至亚瑟还给我弹奏吉他,他即兴弹了一首又一首狂放的曲子。我跟亚瑟在那几天中相处得非常亲密,使我能够窥见他内心的深处,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是感到无力,因为我意识到他沉郁的心情根本就没办法得到缓解,一如他悲伤的情绪无法得到释放;他有着天生的忧郁性格,忧郁的气质和阴郁的思维随时随地笼罩着他的全身,这是谁也没法改变的。

我想,我在亚瑟那里度过的那几天阴郁的时光,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是,我们当时或排遣忧愁,或认真读书的场景,却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那些混乱而兴奋的美妙情境,就如同被一层硫黄般的淡黄光辉所笼罩,让人为之目眩。我还记得,很多长挽歌都是亚瑟即兴创作出来的,我的耳边将永远回荡这些歌声;其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从韦伯的《最后的华尔兹》改编而来的一首曲子,因为改编后的亚瑟加长版听起来完全不同,显得怪诞而离奇。亚瑟在作曲之外还画了许多画,他的画作有着极为精巧细致的主题,可是深沉的含义会逐渐显现,让我有种难以名状的惊悚和颤抖之感;甚至,这些画作带给人的惊悚意蕴,到如今我依旧无法形容其十之一二。他有着非常直率的创作理念,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毫不隐藏,所以他的作品总让人感到震慑。这么说吧,要是说一幅画有思想、有见解、“画之有物”,毫无疑问,罗德里克·亚瑟的画作绝对是这样的。至少在那个时候,亚瑟的作品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忧郁症患者的随便涂鸦,看他的画让我觉得心生畏惧、毛骨悚然,有一种极度晦涩阴郁的氛围弥漫在他的画上,这种沉闷阴郁的感觉,甚至连向来以狂想风格著称的福塞利也不曾让我感受到。

可是,亚瑟创作的那么多幻想抽象作品里面,也有一幅没那么“抽象”的画,我大概能在此对这幅画的内容稍加描述。那是幅小画,画的主体是个长方形地窖或洞穴之类的室内空间,空间被延伸得很长,空间中的墙壁很低,白色、光滑的墙壁上没有一点摆饰。从画上的其他附加描绘中能猜到,这个空间离地表很远,在地下很深处。另外,没有任何出口、火炬或其他人为的光源等存在于这个长条形的空间中,然而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强烈光束,把空间照得明晃晃、亮堂堂,一种恐怖骇人、极不协调的光亮笼罩着整个空间。

此前我曾说到过,因为生了怪病,因此亚瑟只能聆听某些特定乐器发出的声音。我想,亚瑟之所以特别喜欢吉他这个乐器,大概就是因为他只能聆听有限的乐音吧,或许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他的那些怪异的音乐创作是由吉他所造成的。说起音乐创作,就他对于音乐创作的热爱以及那份天才般的才华,我想我很难找到确切的言语来形容;我只能说,他的心智在处于亢奋期内会极为专注,并且平时他就很喜欢写些押韵诗,所以一首首有着动人歌词的狂想曲常常就那么流畅地喷涌而出。亚瑟创作的狂想曲有很多,我清晰地记得其中一首歌的歌词。我之所以对这首歌的歌词有深刻印象,可能是因为他当时的心情在这首歌词里面有充分体现,而这也是我首次对亚瑟内心的完整思想和他那即将崩溃的理智加以窥探。这首歌名叫《闹鬼宫殿》,我想我对它的记忆没有任何误差。歌词写道:

有一群美好的天使,

住在绿意盎然的山谷,

曾经那里是座宏伟而洁白的宫殿——

一座光芒璀璨的亮丽宫殿——

一颗被培养灌溉好的大脑。

管辖那里的是思想的君王——

巍然耸立的思想殿堂啊!

这美好的宫殿,

甚至是地位尊崇的天使长也不曾来过。

黄色的旗帜光辉灿然,

曾飘然舞动于宫殿的屋顶,

然而那已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逝去的时光是何等甜美温馨,

香软的气息曾驻足于此玩乐嬉戏,

现在,光荣的城墙变成了死气沉沉,

轻柔的香气再也无从寻觅。

晃荡于快乐山谷中的游人啊,

从两扇发光闪亮的灵魂之窗能够看见,

诗琴在吟唱着美妙的诗歌,

精灵们歌舞不断,

舞蹈于思想君王的身侧,思想君王高踞王位,

看上去严肃威风,他的光芒是威武的,

宫殿中他是至高的统治者。

宫殿的大门洁白纯净,

无数闪亮的珍珠和红宝石流淌其间,

那么多华美的宝石,总在向宫殿里流淌、流淌、流淌,

把宫殿装点得辉煌闪烁、闪闪发亮,

山林女神唱着甜美的乐音,用这华美的声音,

赞颂思想君王的智慧和荣光。

可是,一群邪魔身穿忧伤的袍服,

竟向崇高的思想君王发动突袭;

啊,让人怎不哀痛,曙光的降临遥遥无期,那是何等凄凉!

火红的荣光曾在宫殿上缭绕,那是多么壮丽堂皇,

现在,却只能在黯淡的记忆中舔舐创伤。

现在,旅行于山谷中的游客,

从那红光闪烁的灵窗,只能看到,

伴着刺耳的旋律,群魔疯狂舞动;

就像骇人惊怖的急流,拥挤着穿越宫殿惨白的大门,

自此之后,宫殿里只看到群魔乱窜,

自此之后,只听到鬼哭狼嚎——笑容,则永远消散。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们对某个观点的思考就是从这首歌词出发的。并且,亚瑟还为某个观点极力辩驳,可是因为它太过标新立异,我始终没有表示赞同,亚瑟这么执着于这个观点真不知是为什么;这个观点便是——宇宙万物尽皆有情。我想,亚瑟的思维已经全然混乱了,这个观点已经不仅是大胆,甚至从某种角度而言,简直就是对天地间无机领域的冒犯。我对此根本没法理解,也不知怎么阐述,否则发疯的就不仅仅是亚瑟一个人了!实际上,亚瑟宅邸(这栋建筑本身)几百年来发生的变化(我先前曾提到过一点他的这个想法),才是他这么坚持此观点的原因。他觉得,构成这房子的那些灰色石头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排列顺序,是因为它们都有知觉;而且,在房子外墙上散布的菌类植物、依旧直立不倒的朽坏老树,之所以会形成现在的样貌和状态,也是因为它们始终受到房子的每个石块,也就是房子本身的召唤和掌控;乃至于连房子附近的山中小湖,也被房子更严厉地掌控着,因为整潭湖水都因为它而变得阴郁、静止而黑沉。

亚瑟还说到,“万物有情”的最好证明,就是在房子四周凝聚的特殊气味;换而言之,石头、房子、植物、湖水都有知觉且互相影响这一点,从这股混杂着湖面雾气、植物腐臭和墙壁湿气的古怪气味中就可以得到证明。他还补充道,亚瑟家族的命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亚瑟本人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是因为这房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散发一种恐怖无边、无法逃脱的影响力。亚瑟坚信上面的这些看法和观点,我想,家族的命运既然已经被他如此解释,那就这样吧,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再有什么意见。

在我陪伴着亚瑟的那几天中,我们所读的书,不但是他平时必需的精神食粮,并且我觉得,他爱幻想的性格跟那些书也有着莫大的联系。我们在一起读的书有这些——葛雷塞的《浮凡和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魔王》,史威登伯格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斯·克林姆的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卢德、尚·丹达日内、德·拉塞布尔三人合著的手相学图书,提克的《碧落旅行记》,康帕奈拉的《太阳城》等。其中,那本小小的、八开大的、道明会修士艾梅里克·德吉龙内所著的《宗教裁判手册》,是我们的最爱,里面有好几段话引用了拉丁地理学家庞波尼耳斯·梅拉所讲述的关于古非洲畜牧之神、森林之神的说法,将这些段落读完后,亚瑟就默默地坐在那儿发呆,有好几个小时都在神游。

然而,在这个时期内,他读得最多的则是一本极为古怪而珍贵的、四开大、用粗体字写就的书,书名为《马贡廷奈教堂合唱团陪伴亡灵于斋戒前夕之守夜》,那是一本祈祷书,从一座被世人遗忘的教堂中发现的。

我想到玛德琳去世的那个晚上,亚瑟突然跑过来跟我说,玛德琳已经不在了,还说他想把妹妹的遗体在房子的地下室里停放两周后再下葬,所以,我就不禁将玛德琳死后那几天亚瑟一直在专心地阅读的那本祈祷书和这件事联想起来,因为这本书中说到了很多奇怪的宗教仪式,我担心极有可能是这本书蛊惑了亚瑟,所以他才会有那样处理妹妹遗体的决定。可是,他并非因为宗教因素才决定这么做的(他跟我说确实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他还考虑到了一些别的现实因素,比如死者生前所患的疾病非常怪异;并且家庭医生总是在问他这件事要如何处理,使他觉得很是心烦;还有诸如家族坟场的所在地非常偏远等因素,而亚瑟既然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那么,我想我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况且,我一想起自己初抵亚瑟宅邸的那天,跟那个狡狯阴险的家庭医生曾在楼梯间擦肩而过,就不想蹚浑水对亚瑟的决定表示反对,毕竟他的家庭医生也建议这么做,跟他作对对我也没好处;另外,这个决定也并非真的特别古怪,更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受到伤害,所以,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反对了。

亚瑟请我帮他一起对遗体临时安放的事进行处理,我自然毫无异议尽力帮忙。等到尸体放进了棺木,我们就把棺材抬起来送到那间准备好存放遗体的地下室。因为地下室已经封闭了很久,里面的空气非常窒闷,所以弄得我们手上的火把忽闪忽闪,使我也没法对这个地方好好勘查一番。可是,我大致看到这个地方颇为狭窄,并且很潮湿,里面一点光线都没有;另外,这间地下室距离地表很远,它的正上方就是我的睡房。很显然,在遥远的中世纪,这儿应该是城堡的地牢;而近代,火药或其他易燃物质的存放处就是这里,从里面绝大部分的地方,如长长的拱道、某些地板上被仔细地铺上了铜质防燃地板就可以猜到这一点,而为了防火,地下室的铁门也非常厚重;并且,大门的铰链转动之时,就能听到尖锐刺耳的咯咯声由这厚重的铁门发出。

把棺木在恐怖的地下室放好之后,我们就稍稍推开了棺材盖,想最后一次看看玛德琳。一看到眼前这个躺着的人,我就被震惊了,未曾想,玛德琳竟然和亚瑟有着这么相似的容貌。我内心的震惊很快就被亚瑟察觉了,他低声告诉我,他跟玛德琳是双胞胎兄妹,因此,他们之间一直有着非同寻常的默契。我们快速瞥了一眼尸体,就盖上了棺材盖,毕竟死者跟我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再看下去,心中难免感觉恐怖。啊,苍天啊,竟然就这样把正值花样年华的玛德琳带走了,就跟别的患有类似于癫痫、僵直症去世的病人一样,玛德琳嘴角上扬,始终保持着一抹诡谲的笑容,脸上和胸口都有一抹微弱的潮红,看上去非常惊悚。我们盖好棺材盖、拧紧螺丝栓之后,就从这间停放着尸体的地下室离开了,将大门关紧,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跟地下室差不多一样阴郁的宅邸中。

现在,熬过了那最痛苦难挨的几天,亚瑟的举止行为也有了明显的改变。前几天的那种亢奋从他身上消失了,他也不再埋首于弹奏、画画或阅读了。他整天都在屋里踱步、晃荡,迈着急促的脚步,忽而疾行忽而缓步,看上去漫无目的、惊慌失措。他苍白的面容此时更是血色全无,我觉得,更恰切的形容词应该是惨白、死白。前几天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他的目光呆滞无神。嗓音也不再铿锵有力,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懦弱、犹豫的说话姿态,并且他好像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之中,使得他刚一开口就开始颤抖。有那么几次,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不安,肯定是有什么秘密藏在心底,并且他一定是想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可是现在仍在犹豫挣扎,缺乏开口向我坦白的勇气。可也有那么几次,我又觉得,他之所以变得这么失落,一定是陷入了什么诡异的狂想;因为我曾发现,他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在呆呆地坐着,并且发呆得非常认真,似乎是有什么梦幻声响在他耳边演奏。可是,谁让他表现出这么恐怖骇人的行为举止,弄得那种诡异古怪的恐惧感也感染到了我,我逐渐感到,我的心头爬上了一股惊悚莫名的感觉。

在我们把玛德琳的遗体安放在地下室后的第七或第八天夜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达到了顶点。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清醒地听着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我努力想从内心的紧张中摆脱出来,我跟自己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紧张害怕的,充其量不过是些被风吹得胡乱飘动的窗帘和房间中那些阴森的家具罢了。我跟自己说,窗外正肆虐着狂风暴雨,所以不过是因为强风的捣乱,吹得那些破旧的黑窗帘胡乱飘荡,跟床边的装饰摩擦,才发出了那些沙沙之声。

可所有这些自我暗示都徒劳无功。那股无法言表的恐惧感仍然在我心头盘踞着,我禁不住浑身颤抖。为了从恐惧感中挣脱而出,我鼓起勇气,紧紧抱着棉被,勇敢地看向房间最阴暗的深处,然后仔细聆听。可是,为什么要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呢?也许只是出于本能吧,我也搞不清楚。可是,我竟然听到了,我竟然真的听到了,在暴风雨暂歇的片刻,或者说,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模糊的低沉声音传来,可是我搞不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极度的恐惧感统摄着我的内心,我无法表述更无法忍受这种恐惧。我想今天晚上是没法睡了,所以我马上就从床上起身,把衣服穿好,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走动,想赶紧从这可悲的恐惧境地中挣脱出来。

我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之后,就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隔壁的楼梯间传来,我仔细倾听,听出来那是亚瑟的脚步声。然后,他已经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打开门,他就走进了屋里,手中还拿着盏油灯。他面容的死白毫未改变,可是,却好像有种疯狂的喜悦充溢在他的眼神之中,不,那眼神中的疯狂并非是来自喜悦,而是因为他正奋力将歇斯底里的情绪压抑下去。老实说,我真的被亚瑟的样子吓到了,不过现在不管有什么事发生,都比我独自一人忍受这诡异的恐怖感要好,我真的打心眼里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他来得还真是及时啊!

“你还没发现?”亚瑟沉默地观望了一番,突然说道,“那么,你还没发现喽?可是,马上你就能看见了。”他在说话时,还小心翼翼地将油灯的光线用遮光罩遮好,随后跳到一扇窗户前面,不顾外面的狂风暴雨,猛地将窗户推开。

窗户一开,立马就有狂风袭来,吹得我们摇摇摆摆。我举目望去,奇特的异象果然在天空中出现了,这个暴风雨的夜晚确实美丽,恐怖自然恐怖,美丽也异常美丽。很明显,在附近不远处正咆哮着一股强大的旋风,然而它的风向总是改变,忽东忽西。浓密的低云把天空压得非常低,似乎站在宅邸的塔楼上就能摸到天空。然而奇怪的是,虽然这片云雾无比浓厚,可里面的那些云仍然清晰可见,它们正迅捷地撞向四面八方,朝其他云朵的所在之处奔窜,可是,这团大云雾就像密闭的容器般盛着所有的云朵,没有任何一朵云从这团云雾中脱离开来。我想说的怪异之处在于,在毫无月光、星斗或闪电的亮光的情况下,我们竟能看透如此浓密的云雾,将其里面的活动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整栋宅邸都被某个诡谲莫测的微弱光源所包裹着,围绕着宅邸四周的一团雾气也被这光源映照得很清晰;另外,宅邸周围所有的景物,包括这团位于塔楼上方的云的底部,也都散发着幽幽的亮光。

“这种东西你不应该也不能够再看下去了!”我努力把亚瑟从窗边拉开,战栗着说道,“这些让你觉得困惑而讶异的天空异象,事实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仅仅是大气的放电现象而已,嗯,大概原因就在于小湖中那些难闻的沼气,兴许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还是关上窗户吧,外头的空气太冷了,会刺激你的身体。嗯,你最喜欢的冒险故事书在这里,我读你听,我们就一道读故事、看书,打发掉这个恐怖的暴风雨之夜吧!”

我准备把兰斯洛·康宁爵士的《疯子崔斯特》[1]念给亚瑟听,我要说的是,亚瑟压根就不怎么喜欢这本书,说他最喜欢,不过是我情急之下随口胡说的。实际上,这是一本冗长无聊、用词粗俗的书,亚瑟根本就不可能会喜欢它,要明白,亚瑟可有着很高的文学艺术功底!

可是,没法子,我手边现在只有这本书,只能将就着用了。不过,我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希望,但愿亢奋激动中的亚瑟能因为这本蠢书而平静下来。我想,我在念这本书的时候,亚瑟要是看上去真的像在认真听,并且也表现出那种快活入迷的样子,那我就没有白白花费心思。

现在,这部小说的高潮段落就要到来了,我读到故事的主人翁艾斯尔莱请求进到隐士的住处,却被隐士拒绝,所以只能硬来,凭武力强行闯入。故事好像是这么发展的:

艾斯尔莱有着勇敢无畏的天性,而且他现在还喝高了,脾气暴躁,所以,他不准备再跟这个凶狠顽固的隐士纠缠下去了。他在门外站着,感觉到雨水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将手上的长矛举起,狠狠地砸向门板,试图砸出个大洞,能容自己那只穿戴着护铠的手臂伸到里面。然后,他就把手臂探到门上的大洞里面,再猛地发力向外一拉,木门在瞬间就裂开了,变成了一片片小木块。刹那间,整片森林都被木头轰然破碎的巨大响声所惊扰,在空中久久回荡……

我刚刚念到这儿,就不由得停住了,因为——因为我好像也听到有类似的木头破碎的声音从宅邸深处传来,然后还有回声,区别仅在于宅中的回声是窒闷的,而不是清脆的。可我马上又想到,这绝对没有可能,肯定是因为暴风雨太过猛烈,使我房间的木头窗框偶然中发出了这巧合的声音吧,嗯,我最好不要胡思乱想了。就这样,我又接着念这个故事:

艾斯尔莱是个斗士,善战而勇猛,他破门之后进到房里,只觉得惊诧而愤怒,因为凶恶的隐士不在其中。隐士不见了,竟然是一只吐着火舌的、长满了鳞片的巨龙位于屋中。巨龙在一座以白银为地板的金色宫殿前坐着,在护守宫殿;一面闪亮的黄铜盾牌悬挂在宫殿的墙上,上书道:“入殿者为王,屠龙者获宝。”

然后,艾斯尔莱把长矛举起,狠狠地猛击巨龙头部,巨龙不堪重击而倒下,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利的吼叫声,随即死去。巨龙临死之前那悲鸣之声的恐怖与尖锐,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就连艾斯尔莱这样的勇士,为了抵挡这恐怖尖锐的叫声,也不由得将耳朵紧紧捂住。

故事念到这儿,我再次停住了。确实有一阵故事中说的那种恐怖尖锐的叫声从房子的某个地方传来,让我觉得无比诧异。那是一声持续而诡异的尖叫声,无比刺耳、沉闷,并且听上去很是缥缈。总而言之,我好像做梦一样,听到了跟这个故事里的巨龙所发的怪异声音完全吻合的长声尖叫。

我未曾料到,故事中的声响在宅邸中的“重现”竟然被我连续听到两次。我的确感觉害怕了——事情如果仅仅发生一次,那也许能用巧合来解释,然而若是又发生了第二次,那真是让人觉得这个巧合也太过诡异了。面对这些巧合,我心中虽然十分惶恐而惊讶,不过我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愿意被神经质的亚瑟发现,导致他又陷入疯狂之中。虽然在我念故事的最后几分钟,亚瑟的举止和表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怪声他没有听到,不然他肯定会有更剧烈的反应。

亚瑟的怪异举动在于,原本他面对着我,这时却慢慢调整椅子的方向,最后面朝门口坐着。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侧面,看到他的嘴唇似乎在动,不过他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我却一点也听不到。另外,他的头低低地垂在胸前,可是,他的那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显然他并未睡着;并且,能证明他依旧清醒的还有一点,即他的身体始终在轻微地摆动,一会儿摇到左边,一会儿摇到右边,一会儿又摇晃回来。我快速地将亚瑟的情况扫了一遍,觉得他的情况比较稳定,就又接着念这个故事:

勇士艾斯尔莱把恐怖的巨龙打败之后,就想到要把那面黄铜盾牌取下来。为了把盾牌上的魔咒解除,他把脚下的巨龙尸体挪开,勇敢地踏上宫殿的白银地板,走向挂着盾牌的墙壁。可是,艾斯尔莱还在走着呢,盾牌突然就从墙上掉落下来,落到了他脚边的白银地板之上,随即一阵恐怖清脆的巨响传来。

可是没有料到,我刚刚说完最后这句话,就似乎听到黄铜盾牌重重摔到白银地板上的那种声音从房子的深处传来,那声音响亮而低沉,就是听得不是很清楚,让人感觉窒闷。当这个声音传来时,内心的惊恐终于击垮了我的镇定,吓得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亚瑟还是神情自若地摇晃着身体,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马上冲到他身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如石头,两眼凝视着门口。可是,在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突然浑身战栗,一丝诡异的笑容从他的唇角升起,然后,他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般。我弯下腰靠近他,认真听他说出那让人恐惧的话语。

亚瑟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语道:“还没人听到那声音吗?可是,我听到了,那声音的存在我早就知道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声音就存在了;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它都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可是,上帝啊,我没有胆量说出这个事啊,请原谅我这个卑鄙而可怜的小人吧。我硬生生地将玛德琳送到了坟墓中去!我曾说,我有很敏锐的感觉。如今,我跟你说吧,从一开始我就听到了,听到她在棺材中那虚弱的挣扎声……这事已经发生了好几天了,可我就是不敢说出来。今天晚上我听到了一个精彩无比的故事,哈!哈哈!那故事的主角把隐士的木门砸坏了,发出的声音跟玛德琳把棺材毁掉的声音是一样的;那巨龙临死前的哀嚎,跟玛德琳把地下室大门打开时铰链所发出的声音一样;而玛德琳沿着地下室铺铜地道匍匐爬行的声音,就成了盾牌摔到白银地板上所发的金属碰撞声。哦,天啊,我到底该逃到哪里去呢?她马上就会到这里来,责怪我那么轻率地埋了她吧?那声音,哦,她应该在上楼吧?那声音,啊,她的心跳声那么沉重骇人!疯啦!”说到这里,亚瑟就突然猛地跳了起来,发出尖利的嘶吼,好像他的灵魂正一点点离他而去,样子极为吓人。他指着房间的大门,大声地尖叫道:“我告诉你,疯子!门外面,就在门外面,玛德琳肯定就站在那儿!”

亚瑟声嘶力竭地吼出最后这句话,这话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一般。他不过是指着这道门,可是,这道乌黑沉重的古老镶板大门,居然一点点打开了。然而,事实上是强风吹开了这道房门,可是,我们往门外一看,竟然,竟然真的看到了那个穿着寿衣、身形高挑的——玛德琳。血迹在玛德琳的白袍上星星点点,那证明了连日以来虚弱的她在不断地挣扎求生。在随后的几分钟里,她就那么颤抖着在门槛上站着,随即,一声低沉的悲吟从她口中发出,接着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她哥哥身上。看到玛德琳临死之际无比痛苦的模样,亚瑟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沸点,他真的输给了内心的恐惧,随即也倒地死去,就像他自己生前所料的一般。

面对这种情况,我也被恐惧压垮了,赶紧向宅邸外面逃跑。从堤道穿过的时候,我注意到暴风雨还在狂吼着。忽然,我眼前的路被一道诡异的光所照亮,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寻找这光线的来源。只有孤零零的亚瑟宅邸和它那巨大的黑影在我的眼前,这所房子里没有透出一点光线啊!随后,光源终于被我发现了,有一轮血红的满月正回光返照般地将所有的光芒投注到宅邸的外墙上,清清楚楚地照亮了那道自墙角到屋顶的Z字形巨大裂缝。我顶着强烈的旋风凝视那不断生长着的裂缝,随后,那轮血红的满月忽然就到了我眼前,一阵晕眩感让我浑身摇晃。我看到亚瑟宅邸的石墙正迅速地崩塌,变成了一片片碎石,那石墙崩裂、碎石落地的巨大声响,听上去就如同正在壮阔奔流的千顷波涛。那潭在我脚下的幽深湖水,则静静地将亚瑟宅邸的断垣碎石一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