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起云涌

公交车上,我和陆素心并肩而坐,她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原本的长发已经剪成了齐耳的短发。

“头发……是里面要求剪的?”我试探着问道,因为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让我觉得既尴尬又不安。

“不是。”她轻轻摇了摇头,“太奶奶帮我剪掉的,这样方便些。”顿了顿,她嗔怪道,“我又不是犯人,他们干吗剪我头发啊。”

我大窘,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还不如不说话,一说话就说错。

“太奶奶她老人家来看过你了?”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年近百岁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的身影。

“嗯,身上的衣服也是她老人家带过来的。”陆素心点点头。

我恍然道:“难怪你身上穿的不是那天的衣服了。”

她没说话,视线又移向了窗外,顿时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鼓足勇气开口道。

她扭过脸来看着我问:“是你报的警吗?”

我一愣,连忙摇头道:“我怎么可能会干那种事啊。”

她又转过头去,淡淡道:“那你又何须道歉呢。”

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沉默了一下,她突然道:“你真正应该道歉的,是偷我的钥匙,进苏老的办公室这件事。”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警察一问我账本的事我就猜到了,苏老的办公室除了他就只有我有钥匙。我钥匙向来都不离身的,只有那天情况特殊把包交给了你。”

我狡辩道:“你怎么就知道不是警察搜出来的证据呢?”

“以苏老的地位和背景,你觉得警察会在无凭无证的时候去海遗会说搜就搜吗?”她的语气很平静,让我听不出来是不是带着怨气,“更何况,我们前脚被抓,后脚账本就到警察手里了,时间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吧,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我向你道歉。但那账本是我亲手从他办公室的保险箱里找到的!这可不是我在诬陷他吧?”

陆素心却淡淡地反问道:“那我问你,当初佛灯是怎么丢的?”

“这……”她的言下之意我明白,佛灯在金陵饭店的商务套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丢了,这种高档、有监控而且人流量密集的地方,窃贼尚能来去自如,一个没人看管的海遗会办公室又算得了什么。

“你再想想拍卖行的沈经理,有人能收买得了沈经理,就也能收买海遗会的人。海遗会不光是我和苏老两个人,还有很多工作人员。倘若有人被收买了,在你去之前把账本放进去,再设法引你去偷呢?警察自从怀疑你偷窃佛灯开始,就定然会一直盯着你,到时候顺势借你之手来办事。你自以为聪明,其实不过是一把别人借来杀人的刀。”

幸好车上没什么人,只有前面坐着几个老太太,不然这番话恐怕得引来周围人的侧目了。

“你再退一万步想想,即便账本是真的,苏老又怎么会把这样的东西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办公室里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想不到吗?”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其实当初找到账本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太巧合了。苏正说海遗会里有罪证,我就偷入了苏星海的办公室,而且账本就藏在苏星海亲笔所写的字画后面的保险箱里,有种像是挂了块招牌的感觉,于是我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可以作为证据的账本。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那时候我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警察的事也正如陆素心所言,韩城这小子精明过人,既然能知道潜入海遗会的人是我,那顺水推舟让我找罪证也就很正常了。我想警察不一定是真的有什么线索才去怀疑苏星海的,只是苏星海本就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之一。

“那苏老怎么会出现在那条船上?”

陆素心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歉意说:“是我告诉他的,没想到他就执意要去。这件事错在我,如果当初我不告诉他,也不至于让他身陷囹圄。而且我也违背了和你的约定。”

我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而且陆素心把那件事告诉苏星海我也并不惊讶。然后我安慰她道:“警察告诉过我了,现在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苏老有罪,那个账本的真伪也有待查证,所以苏老不会有事的。”

陆素心冷笑了下:“你以为有些人是真的想要让苏老被定罪判刑吗?”

暗示我去海遗会找罪证的人是苏正,而苏正又对苏星海恨之入骨,如果苏正设局害苏星海,那就不奇怪了。但不定罪、不判刑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问道:“难道不是吗?”

“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整个南京的古董收藏市场一定已经乱套了吧?”她反问我。

我点点头:“苏老一进去就谣言四起了,传得满城风雨,反正小苏家的生意已经……”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惊讶:“苏老刚进去就谣言四起,没觉得太快了吗?谣言一起,人心就乱了,人心一乱,就能浑水摸鱼,该吃的产业吃,吃不掉的就毁掉。苏正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啊。”

“你怎么知道是他?”我惊讶地问。

陆素心看着我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我辩解道:“我和他见面是事出有因,并非和他联手陷害苏老。”

“他既然能处心积虑地布下这样一个局,就算你不找他,他也会想尽办法找上你然后利用你的。”

“你知道他和苏老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吗?”

陆素心听了后,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还和你们胡家有关。”

“和胡家有关?”我心说不是苏家的内斗嘛,怎么就扯上我们胡家了。

“你知不知道苏家在解放前后的那段历史?”

我点点头道:“略有些耳闻,听说苏星江在南京解放后的第一时间返回南京,并且帮助政府整顿了南京古玩市场。”

“那你知道苏星江在整顿之后,吞并的大部分产业原本是属于谁的吗?”

“胡家?”我猜道。

陆素心点了点头:“胡家的产业,苏星江其实觊觎已久了,只是没这个机会抢过来。而胡青山一死,胡家和下面的人就群龙无首了,再加上乱世动荡不太平,苏星江就趁这个机会把能吃的都给吃掉了。”

“那这和苏家内部的仇怨有什么关系?”

“苏老向来和他大哥不和,他最敬重的人是你爷爷胡青山。当时胡家不是没人,苏老主张把胡家的产业还给胡家人打理,但苏星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吃下去的东西怎么可能舍得吐出来,所以这件事就相当于是个导火索,让苏老对自己大哥的作为极其不满。后来苏家能够壮大,苏星江在商场上的成功固然功不可没,但是如果没有苏老的部队背景和政府关系做后援,苏家是不可能这么顺风顺水的。在这期间苏老也开始插手苏家的生意。后来到了‘文革’时期,整个古董收藏市场都跌入了冰点,有不少古玩老字号甚至被红卫兵抄家,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

那个时代离我很远,因为“文革”结束的时候我大概六岁,只是刚能记事。

“苏家的生意自然也大受影响,但因为苏老一直从中尽力周旋,才没有伤筋动骨。当时苏老就借此提出要把一部分产业还给胡家,因为那时候的胡家已经快接近穷途末路了,日子过得非常惨,若不是苏老暗中资助,他们连胡家唯一的祖产老屋都要保不住了。苏星江当时迫于压力答应了,却一拖再拖,谁知道几个月后,突然就起了一把大火把胡家给烧了个干干净净。苏老大怒,怀疑是自己大哥为了不归还产业而下的黑手,一怒之下就强行分了家,把原本属于胡家部分的产业给强行分离了出去,这就是后来的大小苏家的根源所在。”

“那苏正说苏老害死了他父亲,又是怎么回事?”

“苏家分家后的第二年,有人匿名举报苏星江藏匿反革命物品,又因为他是地主出身,所以就被抓起来批斗,最后因不堪折磨而在狱中上吊自杀了。苏星江算计了一辈子,临死前倒是做了件好事。”

“什么好事?”

“和他关在一起的有一个大学老师,被批斗得眼都瞎了,本来大概活不了多久就得被逼死了。但苏星江自杀前让那个老师举报自己,好像还把某样很重要的东西给交出去,因此救了那人一命。大概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陆素心有些感慨地说。

我顿时想起了苏公馆那个瞎眼的吴伯,苏正说他是受了自己父亲的救命之恩才甘愿到苏家为仆的,看来就是陆素心说的那个大学老师了。仔细想想,这也算是一命换一命的天大恩情了,我对苏星江稍微有了些好感。

“如果苏星江是自杀的,那和苏老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发之际,苏老并不在南京,所以更不知道此事。但是苏星江的家人就怀疑苏老是置若罔闻不出手相助的,甚至市井之间还传言可能是苏老举报了自己的大哥,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恩怨情仇。”

我唏嘘不已。想想苏星江死的时候,苏正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大人若是向他灌输了是苏星海害死他父亲的思想,那必然会在他幼小的心中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苏老对这件事一直十分内疚,因为苏星江和胡青山两个兄长他都救不了。但世间之事往往都是天不遂人愿的,只要对得起天地和良心就行了。”

她看看站牌道,“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说着站起来朝车门走去。

“等等!”我喊道。

“还有事吗?”她回过头来问。

“我现在愿意承认,是我错了,苏老是无辜的。”我严肃地说道。

陆素心苦笑了下,“事已至此,就算苏老出来,也只能收拾残局了。”

我摇摇头说:“残局或许已经注定,但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扭转乾坤。”

她疑惑地问:“什么办法?”

“只要我们手里有比佛灯更重的筹码就行。”

苏星海在公安局里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只有五个字——“小心苏星海”!

这是我从公安局出来那天晚上,被丰哥的手下追赶时,那个神秘人救我后出现在我口袋里的字条上的五个字。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唯独从苏星海口中说出来最让我感到震惊。

因为能知道这五个字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写下那张纸条的人了。

但是他既然救了我,为什么又要留下这样的纸条呢?要知道我对他的所有怀疑都是从那开始的,因为那张纸条让我对苏星海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会顺理成章地第一个就怀疑他。

这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比黑市交易上那些心理战术要简单粗暴得多,却也有效得多。

苏星海救我我还能理解,毕竟我是故人之后,但他塞这张纸条又是什么意图?

这是个有预谋的主观行为,那字条是提前准备好的。莫非……他就是要我去怀疑他?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如今这个局面。

“等等!”一边走一边想,我猛然止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莫非眼下这个局面是苏老早就预料到的?”

听了陆素心说的事情之后,我知道苏星海对他大哥的死深感愧疚,他不至于丝毫察觉不到苏正的预谋,难道他是想借此把一切还给苏正来赎罪?

不对,要还早就还了,何必等到今天这么复杂。而且从苏星海的为人做派来看,他是绝不会在知道苏正做非法交易的情况下还继续为虎作伥的。

越想越乱,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颐和路的公馆区。

我告诉陆素心的,比佛灯更重的筹码,就是宝藏。

正如陆素心说的那样,最后苏星海肯定会因为证据不足被放出来,但那时候他出来也只能收拾残局了,半生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反正对苏正来说,与其让苏星海安安稳稳地坐牢,倒不如让他临到老来却尽失一切更为解恨。在我面前他已经不止一次表现出了这种企图。

苏星海终究会被放出来,但事情如果没有解决的话,我恐怕今后都会睡不踏实了。更何况还有丰哥逍遥法外,一想起那个矮胖子被水泡得浮肿的脸,我就不由得遍体生寒。

想找到宝藏,就要用到那三把钥匙,我没有告诉陆素心我具体会怎么做,因为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让她先回去休息,等我的通知。

她下车之后,我就准备去找苏正,事已至此,我只是想亲口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他在陷害苏星海,还利用了我。

但现在我却进不去了,我说我是来见苏公馆的苏大老板的,前几天就来过一次,没想到门卫铁面无私地说没有出入证一律不许进去,气得我直咬牙。让他给苏公馆打个电话,他索性开始轰我,说再不走就报警了。

不得已我只能离开,但马上就觉得不对劲,门卫态度太坚决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可上次我和齐佳来的时候明明就是他放我们进去的,想来肯定是苏正交代不让我进去的。

既如此,就是有鬼。

我把心一横,你不让我进我就偏要进去不可。

颐和路的公馆区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政治地带了,所以尽管门卫很尽职,整体的安保却并不严密,我沿着外墙走了一段,找了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正好边上有棵大树,一侧的树枝已经垂过了围墙。小时候我也没少爬树,所以这点事根本难不倒我。

爬上树后翻过围墙,直接纵身一跳,落地后我连忙紧张地四下张望,还好没有人,于是我整了整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找到苏公馆,本想上去敲门,但想想敲门也未必会开,倒不如如法炮制,直接去找苏正说个清楚。

正门是肯定不行的,太显眼了,我就绕到侧面。翻墙的时候特别小心,因为吴伯的耳朵非常灵,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发现。

翻墙之后,我发现别墅的偏门开着,看看没人就进去了。别墅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动静。我直奔二楼,别的房间我也不认识,所以就先奔书房而去。到了书房门口,发现门虚掩着,好像里面有人,就悄悄推开了门。

靠窗的书桌后面的大靠背椅上坐着个人,背对着门口,看身形应该就是苏正。

我轻轻地带上门,走了过去。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像是睡着了。

我悄悄走到书桌前的时候,无意间在桌上的笔筒里发现了那把圆筒形的小钥匙。看来这东西在他手里这么多年,他早就不把它当宝贝了。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伸手就先把那把钥匙拿过来装进了口袋里。

钥匙到手,我就有底气了,咳嗽了下开口道:“比起关在公安局里的人,苏大老板真是好生清闲哪。”我冷冷地说着,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足够他听得一清二楚了,就算是正在小睡也该惊醒了吧。

我顿觉不太对劲,走过去一拉椅子,苏正的脑袋就耷拉了下来。

“操!”我吓得一哆嗦,忍不住骂了一句。苏正居然死了?!

此刻他的双眼圆睁,眼珠如死鱼般凸起,脖子上挂着条电线,还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我又惊又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把桌上的台灯给打翻到了地上,顿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在这种环境下,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没蹦起来,接着就听到楼下传来吴伯的声音:“先生,没事吧?”

我吓得气都不敢喘,紧接着就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正在上楼来。

虽然腿都已经软了,但是来不及细想,我赶紧就跑出了书房。可是不能下楼,因为会和吴伯撞个正着。一咬牙,我就屏住呼吸蹲在了楼梯旁,接着就看到了吴伯的身影。

“先生?”吴伯站在楼梯口叫了两声,没听到回音,脸色变了变。我此刻离吴伯不到一米的距离,生怕他会察觉到什么。

吴伯喊了两声后就朝书房走去,等他一进书房,我就拔腿狂奔,连滚带爬地下楼然后跑了出,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见,因为这时候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想着赶紧跑。

我也没细想,就直接从园区大门口跑了出去,几乎是脚不着地地从门卫面前跑过。门卫看见我之后愣了一下,然后举起手冲我大喊道:“哎,你怎么……”

我哪有工夫理他,直接就在他惊愕的眼神下跑得没影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停下来的时候脚已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拼命喘气,脑子也逐渐清醒冷静了下来。

“坏了坏了,这次真的坏了。”苏正死了,肯定是被人勒死的,他总不可能拿根电线自己把自己玩儿死吧。他死就死了吧,偏偏还被我碰上了,我怎么这么贱啊,非得跑进去干吗!进去就进去了吧,结果还跟白痴一样直接从大门口出来,这警察要是查起来,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但是现在为时已晚了,人已死,木已成舟。我摸到口袋里刚才顺手拿走的那把钥匙,顿时觉得这玩意儿太晦气,拿出来就想丢了,但又马上忍住了,还是不能意气用事。

又喘了几口气,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闻不问,我得主动去找韩城,把事情说清楚。上次说我是贼就罢了,这次别再把我当成杀人犯了。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刚一回头就看见有个人站在我背后,顿时浑身一激灵。

“胡桑,这么巧啊。”这个神出鬼没把我吓一跳的人面带微笑地说。

这口音这语调,化成灰我都不会忘记。“福田先生,你怎么在这里?”我惊疑不定地问,毕竟刚遇到了一件大事。

“我刚才恰巧看到你在路上奔跑,很好奇,所以就跟了过来。胡桑你没事吧?”

我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心里却想着:怎么就这么巧,又来个烦人的主。一低头看见他两手都提着礼品,就问道:“福田先生这是要去会客?”

他摇摇头道:“哪里哪里,我准备要回日本了,就给亲朋好友带点贵国的特产。”

“哦——”我恍然大悟,想起来那个女警察跟我提过这件事。

“胡桑,你们中国有句古语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了,欢迎你以后到日本来做客,我们再一同探讨中国文化。”

我心说,这小日本还是这么不要脸,倒卖文物居然还能说成是探讨中国文化。不过,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一定一定,也欢迎福田先生再来中国。”

又闲扯了几句后,我借故说有事要先走一步,他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

走出没几步,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这么巧就在这里遇见他了?回头看了看,发现他走的是和我相反的方向。

突然,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右腿上。虽然他在动作上极力掩饰,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他的腿脚走起路来不自然,像是有点瘸。我记得他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就瘸了?

顿时想到,难道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大报恩寺遗址跟踪我的人?那不也就是说墓地那一晚的黑影也是他?

莫非这个日本人一直都在跟踪我?

想了想,我立马往回走,追上去喊道:“福田先生,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着我,等我走近之后他才问道:“胡桑,还有什么事吗?”

“福田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胡桑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我其实一直觉得很抱歉,福田先生你诚心想求一至宝,我却没能帮上忙。其实眼下有个机会,或许能够让你这次中国之旅不虚此行。”我低声说道。

福田这条贪婪的老狐狸一听到此,两眼立刻放起了光,迫不及待地道:“胡桑,麻烦你细说一下,我很感兴趣。”

“福田先生,合作是要双方都有诚意的才能叫合作,所以我希望在说之前,你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犹豫了下,似乎是猜到了我想问什么:“胡桑请问吧。”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暗中跟踪我?”

福田脸色大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但这个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那天我追的人,就是你吧?”

“嗨!”他重重地点了下头,用最日本式的方法回答道。

“那天晚上,在墓地里的那个黑影,也是你吧?”

“嗨!”他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胡桑,对跟踪你一事我万分抱歉,但是那天晚上在酒店再次相遇后,我怕你只是敷衍我,所以才会跟踪你的。”

“所以你听到了我和齐小姐的对话,并且知道了宝藏的存在?”

福田拼命点头,表示自己十分感兴趣。

“福田先生,这件事和之前的相比,那可不是一个量级了。这要是被抓到了,我可是会掉脑袋的。”我把声音压得极低,“就算我能弄到宝藏,你又怎么保证我们的利益和安全呢?”

福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后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胡桑,你放心,我有特别的门路,保证能够万无一失地把东西带回日本。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回日本,我会让你拥有日本国籍,以后中国政府就再也不能奈你何了。在日本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钞票大把大把的。”

我忍不住想笑,为了拉拢我还真是什么条件都敢开,有要分给我家产的,有以身相许让我“倒插门”的,现在还有让我变成日本鬼子的,我真想骂几句娘。不过我对福田的话确实感到惊讶:“你有特殊的门路?难道是……走私?”

“嘘……既然要开诚布公,那我就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我忙点头表示规矩我懂,让他放心说。

“我的公司在南京这边有两条船,可以沿着长江一直到上海,到了上海就有专门的远洋船运到日本,手续都是合法的。你尽管放心,而且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顿时心生疑惑,试探着问:“最近新闻里说捣毁了一个涉嫌走私的犯罪集团,莫非……福田先生和他们有合作?”

福田抿着嘴点了点头:“我之前是和他们有过几次合作,但后来他们好像自建了渠道,就把我给甩开了。这次我来中国,一是想和他们做一些交涉,二是想寻求新的合作机会。但眼下这个情况,我只能先暂时回日本了,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真是个意料之外的收获,没想到福田过去居然是地下黑市的走私贩子。我忙问道:“那福田先生你有没有见过他们的老板?”

福田想了想说:“只见过一次,我记得那天是半夜,在码头上交货时见了一面。”

“他们老板是不是个相貌斯文的戴眼镜中年人?”

“我不记得了,当时天色太暗,他又戴着帽子,所以我根本没有看清。”福田奇怪道,“怎么了,胡桑?”

“没事没事,因为都是古玩圈的事情,所以我就是好奇了。”我赶紧转移话题,免得他生疑。就说既如此,那我就豁出去这条命去跟你合作,也当是豪赌一把了。

然后我们双方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只要我东西一到手,就立刻通知他,然后我们俩带着东西先到上海,再远走日本。

一切谈妥之后,我忽然道:“不行,这件事风险太大了。”

福田见我出尔反尔,顿时急了:“胡桑,不是都说好了嘛,你怎么又反悔了?”

“我想来想去,这毕竟是件掉脑袋的事,你得先给我个保障。”

“怎么保障?”

“你先给我打一百万!”我怕他被吓到,马上又说,“收到钱之后,我当场给你写张欠条。等到了日本,你再把欠条撕了,那一百万就等于是从我那份钱里预支的。你看怎么样?”

我这条件虽然吓人,但我说成打欠条算是一个台阶,他可能觉得这也算是个保障,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怕他事后反悔,就趁热打铁说我们现在就去银行,我开个账户,你把钱转给我。然后又忽悠他宝藏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让他马上去安排走私的事,我这边拿了钱正好方便打点后面的事,这两天就会水落石出了。

本来他还有些犹豫,但是我一拿宝藏说事,他就彻底顺从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拿着存有巨款的存折、他拿着我写的欠条从银行出来,两人分道扬镳。

过了两条街,我确定这孙子没有再跟踪我之后,就找了个公用电话给韩城办公室打电话。

“喂,哪位?”电话通了后,韩城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我是胡闹。”

一听是我的声音,韩城估计在那头已经蹦起来了,他大怒道:“你是怎么回事!颐和路苏公馆出了命案,门卫指认你非法闯入,你到底干了什么?”

“你听我说,那件事与我无关,人不是我杀的。我是送完陆素心才去的颐和路,这么点时间怎么可能有空杀人,想想就知道了。”

“你赶紧到我这儿来做个笔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你现在有作案嫌疑,别逼我拘捕你,自首和拘捕可是两回事。”

“嘿嘿。”我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不是也没拘捕我嘛,说明我不是最大的嫌疑人吧。”

韩城在电话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人目击到案发前丰哥曾出现在附近,我们现在正在全力搜捕他,所以才没有马上抓你。不过你还得来一次,不然对你没好处。”

“韩大警官,这件事你先帮我对付一下,作为回报,我会送你一个大礼。”

“胡闹,你又想搞什么花样?”韩城不悦地说。

“你想不想人赃并获地捣毁一个国际走私团伙?”我得意地笑道。

这场局,本来最大的赢家是苏正。报了仇泄了愤,一统了天下,今后苏大老板的名号就再也没人能压得住了,金陵城以后也就只有一个苏家了。

但这个最大的赢家居然死了,韩城说有人在附近看见了丰哥,莫非是丰哥杀了苏正?

丰哥杀人我不惊讶,惊讶的是他为什么要杀苏正。

从现在的情况来分析,苏正的确有可能是那个幕后老板,是他诱导我去找《玉函经》的,我和陆素心从海遗会里出来时他就在等我,说明他已经算好了我会在苏星海的办公室里看到真本的仿宋《玉函经》。虽说高仿要有本可依,但陆素心也说了,那本《玉函经》是苏星海几年前得到的,若高仿赝品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了,那就证明不了什么。

后来也是他引我去苏星海的办公室里偷账本的,还说什么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如果这些确实是他布的局,那包括那次“满汉全席”和翡翠玉镯的事,还有苏星海名下拍卖公司经理监守自盗的事,就都有可能是他安排的。因为那本账本里的内容,可不是置身事外之人能够伪造出来的。

仔细想想,陆素心说得没错,只要提前伪造好模仿苏星海笔迹的账本,然后再收买某个海遗会的工作人员,最后引我去偷就可以了。借我的手陷害苏星海,就算出了事也和他无关,我可以成为一只替罪羊。

也许那个匿名报警电话也是他的杰作,因为苏星海不抓进去,后面他吞并小苏家产业的计划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但我往深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必须得有人能通过我把苏星海引到那条船上去,才能“人赃并获”;而要引苏星海去,就得让陆素心得知此事,他算准了陆素心必定会把消息告诉苏星海。

这个人……要能够把信息传递给我……并且是我信得过的人……

想到此,我顿时不寒而栗,这个人,只有可能是老贾?!

人的思维,有时候会如同雾里看花般模糊混乱,但是只要稍微拨开云雾,就顿时能明朗开阔起来。

只是越开阔就越心寒,从认识到照片,再到参加黑市交易、打探苏正的消息,一直到最后告诉我佛灯现身的事,如果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话,那这真是处心积虑到了极点。我每一步都走在他们的陷阱里。

但我还是不敢肯定老贾会是苏正的人。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打个车直奔箍桶巷而去。来到老贾的店门口,依然是门窗紧闭。刚巧隔壁的老板娘在,我赶紧先恭维了她几句“今天打扮得很时髦漂亮”之类的话,她就被我夸得合不拢嘴。我顺势问她:“上次你说的那个来找老板的人长什么样?”

她想了想形容道:“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和那个老板年纪差不多,戴了副金丝边的眼镜。”

“斯斯文文戴眼镜的中年人?”我的心顿时一沉,那不就是苏正吗,看来老贾和苏正真的早就认识了,原来他是苏正派来的人,还枉我如此信任他!

“哦,对了,昨天我看到他了。”老板娘突然道。

“谁?”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隔壁古玩店的老板呀。他不是欠你钱嘛。”

我忙问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就昨天晚上吧,我准备打烊了,刚好看见他,他还跟我打招呼了呢。”

我心里暗想,老贾回来了?但马上又否定道,不对,说不定他根本就没离开过。

我冲老板娘道了个谢,转身就走。老板娘八卦得不行,还在背后追着问要不要她帮我监视老贾。

离开箍桶巷,我直奔一个叫南园小区的地方,这里有老贾曾经向我提到过的某个朋友的一套房子,如果我遇到了什么事可以到这里避难。

顺着门牌号,我找到了那套在四楼的房子。这是一梯两户的格局,防盗门紧闭。我试探着敲了敲门,毫无反应,便转身踮脚摸了摸对面的门框,果然在角落里摸到了一把钥匙。

我用钥匙打开了门,进去后没有闻到想象中的霉腐味,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也很整洁。我转了转,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看得出最近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应该是老贾。我不禁怪自己,早就应该来这里看看了。

我本想从这里找到些什么线索来证实老贾有问题,结果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我觉得继续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就准备走了。

没想到刚一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老贾。

老贾也看清了是我,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就满脸惊讶道:“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也马上故作惊讶道:“贾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老贾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道:“昨天刚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去找你。”

“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嗯啊,安排好了,安排好了。”这口吻听起来也够敷衍的,不过我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也不打算跟他对质这些问题。

“贾大哥,你听说了没?就在你回乡下那几天,那个地下黑市被警察打掉了。”

“听说了,我就是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安全了才回来的。”没等我继续说话,他赶紧问道,“兄弟,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下,灵机一动道:“我出了点事,没地方去了,只能躲到这儿来。”

“怎么了?还出了什么事?”

“苏大老板死了。”

“啊?”他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看看周围,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来说。”

重新回到屋里,他把一个塑料袋放在了桌上,里面是一些泡面之类的食物,看来他刚才是出去采购东西了。“怎么回事?苏大老板死了?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今天刚出的事,这时候警察还在查,肯定不可能马上放出消息来。”

老贾点了点头:“那倒是,更何况苏大老板平时就为人低调。不过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苦笑道:“因为不太巧,我刚好去了下现场,所以警察现在怀疑人是我杀的。”

“你?兄弟你没干傻事吧?”

我笑了:“贾大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真的是太倒霉了,我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老贾连连点头说相信我,然后问我:“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老躲着也不是办法啊,不如去公安局把事情说说清楚,相信警察同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赶紧摇头:“不能去,那地方去了就出不来啦。我得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才能还我自己一个清白。”

“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笑了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从南园小区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太奶奶的孤儿院,之前我就是把陆素心送到这里的。

敲了敲门,还是上次那个阿姨来开的门。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就笑着说进来吧,然后把我带到了一片草坪上,伸手指了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陆素心正在陪一群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这游戏小时候我也玩过,我往往是那个当老鹰的孩子,当母鸡的是个从小就正义感很强的孩子,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闹哥闹哥”,后来他被一对好心的夫妇给领养了。

看着换了一身白裙的陆素心笑靥如花地和那些孤儿们玩耍,我不自觉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忽然在心底幻想着也许有一天,我能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陆素心和孩子,一直到老。

思绪只是短暂地流浪了下,我又立刻回到了现实之中,眼下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去做。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存折,交给一旁的阿姨说:“麻烦您帮我把这东西交给她吧,告诉她密码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我去叫她,你亲手交给她吧。”阿姨说。

我摆了摆手说:“让她陪孩子们吧,我有事就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去。

刚走出孤儿院,背后就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回头,看见陆素心像只洁白的蝴蝶般朝我飞来。

“胡闹,等一下。”

她喊道,我便站住了脚步。

她追上来,跑到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着喘着气:“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我看你在陪孩子们,不想打扰你们。”

“那这个呢?”她举起手里的存折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我笑了笑:“反正也是别人的不义之财,不如拿去做点善事吧。”

“这可是一百万哪,再开几个孤儿院都绰绰有余,你告诉我,你到底哪儿来这么多钱?”她严肃地问道。

我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愣,其实我自己也愣了下,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做。

“你啊,经常一开口就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总搞得像是大人在教育小孩。女人有时候应该可爱点,这样男人才有耍帅的机会嘛。”我松开手道,“这笔钱不是作奸犯科得来的,你放心用吧。我走啦。”

她听了我的话后有些恍惚,等我转身,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我自认为这个动作一定很帅。

“去把早该结束的罪孽都结束掉!”

离开孤儿院后,我去了一趟百货商店,买了一大堆东西,办完这些事后,天色已晚。我没有回家,毕竟也不知道韩城是不是真的接受了我的提议,万一执意要我去公安局喝两杯茶,那就麻烦了。

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了老贾,告诉他明天天黑之后,在晨光机器厂门口等我。挂上电话,我想了想,又拨了一个号码。因为要找地宫,我还缺一把钥匙,所以有一个人我不得不找。

“齐小姐,好久不联系了。”

打完电话,我背起了那个装满东西的大包,打了辆车,到雨花路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

夜幕降临,我站在宾馆的窗口望着茫茫夜色。数百年前,那里曾经有一座冠绝古今、名震天下的宝塔岿然耸立,每当夜幕降临,这座宝塔就会亮起一百四十四盏明亮的佛灯,佛光普照下整座塔四周犹如白昼,神圣不可方物,引得万国来朝,扬我大国神威。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恢宏与大气,但如今却彻底成为了一段遥不可及的历史,不知道半个多世纪前,我的祖父胡青山对着那一片断瓦残垣时是种怎样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收拾起心情准备休息。明天晚上我要带着老贾和齐佳一起去挖琉璃塔地宫,只要找到宝藏,他们定然会原形毕露,到时候我再见机行事。

这一休息,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感觉自己这么久以来从没睡得这么踏实过。

午饭我在楼下的酒店里吃了顿好的,虽然那一百万给陆素心了,不过上次从韩城那儿漏下来的两千块钱也够我潇洒了。

吃完饭,我也没到处跑,又回宾馆窝着去了,外人看来完全不知道我在干吗。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还买了报纸,却没有发现任何关于颐和路公馆发生命案的新闻。我顿时觉得很奇怪,难不成韩城真的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这可是命案啊,死的还是苏正这样的大人物,不掀起满城风浪才怪了。

想给韩城打个电话问问,但还是忍住了,这时候还是不要徒增是非为好。

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此时已近冬至,天不光黑得早,到了夜里还冷得厉害。今夜有风,而且还是大风,隔着窗户就能听到外面凄厉的风声。

我紧了紧衣领,背起包出了房间,退了房后直奔晨光机器厂而去。

等我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隐约有个人影蹲在墙边抽烟。此时天色已暗看不太清了,但还是能够看见一个红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老贾?”我试探着喊了一声,那黑影就站了起来,冲我这边走了几步喊道:“兄弟,是你吗?”

“是我!”

走近之后,老贾看到我背着的大包,打趣道:“兄弟,你这是打算去露营啊。”说着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碾灭了,“行,我们走吧。”

“稍微等一下,还有一个人。”

老贾一愣:“还有一个人?兄弟,这事情可不能……”

“人来了。”他话还没说完,我冲着路的另一头道。有一阵小皮鞋的轻微敲击声逐渐传来,接着夜色中出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

“女的?”老贾惊讶道。

很快那人就来到了我们面前,老贾一瞧惊讶道:“呀,原来是你啊。”

齐佳弯眉笑眼地用嗲嗲的台湾腔说:“好久不见啦,这位大哥。”

老贾这人嘴碎,眼瞧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要扯起来,我赶紧说:“好了,客套话留着回头再说吧,先办正事。”

“等一下!”齐佳喊道。

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问道:“干吗?”

“我还带了个人过来,可以吗?”齐佳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你!我不是说过此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吗?你违反约定,是何居心!”我怒道。

“我也算是旁人吗?”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只见齐佳笑眯眯地跑过去拉住那人的手道:“陆姐姐,快点过来。”

我和陆素心走在前面,老贾和齐佳跟在后面,两人一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怎么会来?”我低声问陆素心。

“怎么,不开心了?”她看看我道,“是齐小姐来找我的,要不是她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要找宝藏。”

我苦笑了下:“既然来了,那也没有退路了。只是你离齐佳这个人远点,她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陆素心一愣:“什么意思?”

“是不是在说我什么坏话呢?”齐佳突然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把我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夸你聪明灵巧呢。”陆素心笑道。

“真的吗?”齐佳怀疑地看着我。

我马上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东西你没忘记带吧?”

她掏出一把钥匙在我面前晃了晃道:“你已经找到锁了?但不是还有把钥匙在苏老板那里么,你怎么没找他来?”

我淡淡道:“苏老板死了。”

“什么?!”齐佳惊叫了一声,“你没开玩笑吧?”

陆素心也吓了一跳:“苏正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看他们都不知道,就确信消息不光是媒体没有报道,甚至民间都没有扩散开。我也不想纠缠于这个问题,就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估计过几天报纸上就会提吧。”

“那苏家那把钥匙怎么办?”齐佳问。

我一伸手,手里有两把钥匙。

别人看见还好,齐佳顿时像见了鬼一样叫道:“怎么……怎么还有两把?”

我收起钥匙问她:“警察有没有找你,告诉你真正的琉璃佛灯已经找到了?”

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警察一开始找的鉴定佛灯的人就是我。这第三把钥匙,正是我从那盏佛灯里发现的。”

“可警察告诉我这盏佛灯是真的啊。”

我瞥了她一眼道:“我骗了他们,但这样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她沉默不言,但我从她的表情已经猜到,至少佛灯找回后,她又争取到了对她家生意有利的条件。

“这么说来,你也已经没有非得去找到宝藏的理由了吧?”我趁机说道。

本以为她会很强烈地反对,甚至暴跳如雷,结果没想到她居然非常爽快地说道:“好啊,宝藏我可以不要,钥匙我也可以送给你。”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警惕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道:“我们齐家那把钥匙,就换地宫里的一样东西吧。一物换一物,很公平吧?”

“你想换什么?”

“不知道,看中什么就选什么呗。”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句,接着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

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妥协的,却也看不清她的目的。

“对了,”她突然扭头问道,“我记得我从台湾带过来的那盏佛灯,曾经因为我的失误而使莲花油托的一侧留下了一道很淡的划痕。而警察给我看的那盏佛灯上恰恰就有那道划痕,这是做不了假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这一点我有印象,但是没太在意,毕竟有个划痕什么的很正常,如果一件古董品相上连一点划痕凹坑都没有,那反而就有极大的可能是新仿的。只是照她这么说的话,最后只有一种可能——一直被当成真佛灯的那一盏,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我没理齐佳,因为不想和她再纠缠这种事,无论他们齐家藏了数十年的至宝是真是假,眼下最重要的是宝藏和地宫。

“到了,就在前面。”我指了指不远处黑暗中的一道高大的影子说。

那块石碑平时一直藏在繁杂的居民区里,所以并没有人会注意到,此刻在黑暗中却显得无比高大。

“这是……报恩寺留下来的石碑吗?”陆素心问道。

“嗯。”我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三个手电筒,一个递给陆素心,一个递给了老贾。

“怎么没有我的啊?”齐佳不开心地说道。

“我就准备了三个。”我不客气地说。

“齐小姐,你用我这个吧。”陆素心走到齐佳身边说。齐佳乖巧地笑道:“还是陆姐姐好,那我们两个合用一个吧。”

我们一行人朝石碑走去,到了之后,我先用手电照了照,这时候当然是四下无人。然后我把背包放在一旁,走到石碑碑座旁蹲了下来,伸手探了探,摸到了那三个洞就放心了。

他们都没明白,我就简单解释了下,然后冲齐佳一伸手道:“钥匙拿过来。”

齐佳一脸不情愿地把钥匙递给了我,还做了个鬼脸。

我没理她,接过钥匙后就伸手探到了石碑底下,把钥匙对准洞口,用力一推,居然没推进去,顿时脸色变了变。

陆素心离我最近,发现了我的反应,问:“怎么啦?”

“不对劲,钥匙和锁眼不匹配。”我说道。

“怎么会呢,你试试别的,不是有三个锁眼吗?”

我马上把手指移到了旁边,由于是夹缝,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来感觉。第二个锁眼一插就进去了,但是我手指刚松开钥匙就掉了出来。等到了第三个锁眼,才正好能插进去。

然后我才发现,这三个锁眼和三把钥匙是分别匹配的。这三把看似完全相同的钥匙,居然在粗细上有着极其细微的区别,估计得用工具才能分辨出来。而这三个洞,也是完全契合这三把钥匙的,用不契合的钥匙要么就是插不进去,要么就会掉下来。

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三个锁眼的深浅不一,钥匙插进去后露出来的部分也长短不一。

我本来以为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但结果钥匙都插进去后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怎么样?”老贾看我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问道。

我无辜地抬起头道:“没反应啊。”

“你走开,让我来,真笨。”齐佳一把把我推开道。

她伸手进去试了试,脸色也变了。“怎么真的没反应?这钥匙除了能插进去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转动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开锁的感觉。”

“你们会不会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陆素心突然道,“我看这个所谓的钥匙上的痕迹很浅,不像是能够把锁打开的齿痕,而且这个石碑一角就算做得再精巧,也不太可能具有锁的功能。若是这里面藏了什么东西,直接破坏就不得了?把这当锁,怎么看都风险太大了。”

陆素心的话让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石碑接驳的设计固然巧妙,却还谈不上万无一失,毕竟这石碑本身就命运坎坷,谁都不敢保证它能一直保存下去。

“那你觉得应该是怎么样的?”我问。

陆素心让齐佳将一把钥匙拿出来,然后用手电照着,她仔细地看了看钥匙表面浅浅的齿痕,忽然说道:“你们知道摩斯密码吗?”

“摩斯密码?”我一愣。

“你们看这钥匙的表面,除了末尾那一段外,都布满了很浅的凹痕,如果你们知道锁的原理,就明白这些凹痕太浅了,根本不可能用来解锁。倒是这凹痕的痕迹,多是点和线组成的,非常像摩斯密码。摩斯密码就是用点、线及停顿来表示字母和数字的。”

我十分惊讶,问道:“你还懂这个?”

陆素心惭愧地一笑:“其实我并不懂,只不过以前听说过一个小知识,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SOS并不是英文或其他文字的缩写,而是它的电码是电报中最容易发出和辨识的。”

“那你看得懂这上面是什么吗?”老贾问。

陆素心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并不懂。这个锁眼不是只能对应一把钥匙嘛,而且深浅不一,可能锁眼到哪里,那个部位的摩斯码就是密码。”

“还有这样的设计?那岂不是从一开始钥匙和锁就都是这玩意儿?三者缺一不可?”老贾道。

我点点头。我也明白过来了,钥匙就是锁,锁就是钥匙,钥匙一共有三把,缺一不可,所以任何一把钥匙都可以叫做锁。我爷爷并没有说谎,只是稍微耍了点小聪明,结果苏、齐两家就真的找所谓的锁找了几十年。

“你要不懂,那怎么办?一时半会儿我们去哪儿找懂这个的人?”

陆素心道:“是啊,哪怕图书馆开门了也好,还能找本书来参考下。”

我顿时觉得有点沮丧,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事情。难道今晚的计划就这么夭折了?

齐佳忽然小声道:“我懂。”

“什么?”我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她抬起头来说道:“我懂摩斯电码。”

“你?”我们都很惊讶,如果让外人猜,这里最不可能和摩斯电码这种东西有关的人一定是她。

老贾开玩笑道:“老妹,你不会是台湾派来的特务吧?”

我们都被他给逗乐了,顿时气氛变得松弛了一些。我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特务呢,香港都回归了。”

齐佳说:“是我爷爷小时候教我的。”

这个理由算是说得过去,齐丰年是国民党军官,让自己的后人学这种东西也不足为奇。

笑过之后,齐佳开始研究这三把钥匙上的摩斯密码。

“这三把钥匙上的摩斯密码好像是坐标。”

“坐标?”

“嗯,你们看,这三把钥匙对应锁眼的地方,分别有三个字母,XYZ,然后每个字母后面都跟着几个数字,我猜应该是坐标吧。”

我马上从包里拿出一份放大版的南京市区地图。老贾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准备了啊。”

按照齐佳报出来的数字,我在地图上以这个石碑作为原点,大致地标记了一下横向和纵向的距离。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三维的坐标,这块几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唯一没有移动过的石碑自然就是最好的原点了,现在想想其实并不是什么多玄妙的机关,但确实缺少了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而且这也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猜测,宝藏一定藏在了佛塔地宫里。

“有了!应该是这里!”我指着地图上距离我们现在不远的一个地方说道。

大家立刻就凑了上来,我用笔圈出来的地方也是比较模糊的,只能算个大概。

“你好像只用到了两个坐标吧?”陆素心说道。

我点点头:“一个是横向一个是纵向,至于那个Z,应该是深度吧。”我指了指下面,言下之意是我们得往下挖。

为了确定方位,我又拿出了一个指北针,这次连陆素心都笑了起来,问我包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我笑了笑,看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说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于是一行人便朝那个方向而去。

从石碑到那个点,需要穿过密集的居民区。我本以为这个点这里的人应该都睡了,没想到不仅没有一片死寂,反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一点都不输于闹市。

“这个点,他们都不睡觉吗?”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陆素心笑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这里特有的现象。当年南京解放后,百废待兴,返流的南京人和周边城市寻求安定生活的人涌入城市后,出现了很多棚户区。但因为这里曾经是大报恩寺,所以有很多民众自发地聚集起来祈愿,在晚上点起灯火。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午夜之前不熄门前灯的习俗,灯不熄,人自然就多了。”

“是吗,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老贾感叹道。

“听贾先生口音,应该也是本地人士吧?”陆素心问。

“叫我老贾就行,我和胡闹是好兄弟。”老贾先是笑了笑,然后说,“我老家在六合县,只能算个南京乡下人。”

“是吗,真巧啊。我奶奶也是六合县人,不知道贾大哥你家在哪一带啊?”

我一愣,她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奶奶来了?不禁斜眼看了她一下。

“哦,我家在龙池一带。”

“龙池?龙池?”陆素心自顾自地念叨了两句,然后道,“哦,那就不在一个地方了,我奶奶是金牛湖的。”

“到了,就在这一片。”我说道。

我们抬头看了看,眼前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是,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仿佛一街之隔的那个世界,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