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拍卖风云

我再苏醒过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只觉得阳光很刺眼,后脑勺则火辣辣地痛。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耳畔却响起韩城的声音:“别动,你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先躺着休息会儿比较好。”

听他这么说,我只能乖乖地躺着,问他:“我这是在哪儿啊?怎么这么臭。”

他笑道:“垃圾场。”

“垃圾场?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回忆了下,说:“我记得我在鉴定一本《玉函经》,看到个很奇怪的地方,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里面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一直躲在外面监视,为了不引起怀疑,所以我把车停在了一个那幢楼看不见的地方。我先是看到有个男人敲门进去了,后来又看到有两个人抬着个很大的箱子出来,还叫来一辆车给装车上了。直觉告诉我不对劲,我就马上开车跟了上去,结果就跟到了这里。他们把那个大箱子丢在垃圾场后就走了,我等他们走了跑过来扯开箱子一看,嘿嘿,里面就是你这个大活人。”

我听他说得轻巧,想骂他几句,但一用力头就晕得厉害,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幸好里面还是个活人,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命硬,我知道你死不了。”

我懒得和他斗嘴,抬手挡在了眼睛前面道:“老九个混蛋下手真他妈黑,老子回头一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老九?”韩城奇怪地问,“怎么这么耳熟?”

“那天晚上你们第一个抓的混蛋就是老九。”我提醒道。

韩城顿时恍然大悟,说怎么会是他。我说我哪知道,你们还不赶紧抓他,他谋财害命。说到谋财害命,我下意识地一摸口袋,空的!顿时叫道:“糟糕,那个王八蛋把钱拿走了!”

韩城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手里有一沓百元大钞:“你说谁是王八蛋呢?”

我顿时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拿走了啊。”

“这是公款,我当然不能让它落入贼人之手了。”他斜了我一眼道。

我说:“你说谁是贼人呢?”

“你别自己对号入座啊。”他数了数钱道,“不对啊,怎么只有三千?”

我一愣,赶紧说道:“哦,看货之前那个‘三角眼’说要先交钱才给看,我拗不过他只能给了他两千。”

“真的?”他低头盯着我问。

我假装呻吟了下,扭过脸去道:“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不信你自己搜搜。”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不再晕眩了,韩城扶我起来说要送我去医院做个检查,万一有后遗症就麻烦了。坐在车上,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几个小时前,在那栋小楼里我鉴定的那本《玉函经》,一度让我以为是真的徐乃昌仿宋刻本,直到无意间看到了一句话这才让我起了疑。

“返覆终始,则不知其端者”,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不通,一本传世的脉学著作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不通顺的语句的,何况古人又对斟酌字句非常考究,但是陶子麟作为一代刻工大家,也不可能犯此等低级错误啊,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对了,我在那栋楼里看到许多装着古董的箱子,那里可能是一个他们用来藏假货的仓库。”我突然想到不能就这么白白挨一闷棍。

韩城一边开车一边说:“救完你,我就马上通知了局里,但还是晚了一步,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他们动作很快,而且风卷残云般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一些没什么价值的残瓷碎瓦。”

“一定是老九那混蛋,本来‘三角眼’不知道我身份的,老九一来就穿帮了。这小子学精了啊。”我伸手去挠脑袋,手一碰到后脑勺,一阵疼痛就让我忍不住直龇牙。

“按照你说的,老九可能是丰哥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吧,他们这个非法组织规模不小,看来发展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再不根除,早晚会成大患。”

“不对!”我立马大叫了一声。

韩城吓了一跳,问我发什么神经。

“老九无意间说漏嘴过,丰哥不是老板,只是个明面上出来管事的人,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

“什么?”韩城一个急刹车,惊讶不已地扭头问我,“你说的是真的?”

“老九不像是故意骗我的,这个人见利忘义又胆小怕事,如果丰哥是真正的老板,他不敢当着‘三角眼’和我的面这么说的。”这也不是我信口开河,老九这种人进局子十分钟就能招供,若他真的投靠了丰哥,打死他都不敢那么说。

韩城狠狠地砸了下方向盘,骂了几句该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道:“难怪之前我们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丰哥这条线我们已经跟很久了,每次到关键时刻线索就断了。如果丰哥只是个幌子的话,那这事就说得通了。不过这个幕后老板实在狡猾,居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更让我惊讶的是,丰哥这样的狠角色居然会被人差遣、替人挡箭,看来这个幕后老板的手段不一般啊。”

“关于这个人,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或线索?比如你们这个圈子里有没有什么传闻流言之类的?”

我想都没想就摇摇头道:“没听说过,这种事是这么容易就暴露的吗?”

韩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就重新发动了汽车。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沉思。我确实没有骗韩城,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这事的流言蜚语。事实上,在老贾带我去吃“满汉全席”之前,我甚至都没有真正接触过古董地下黑市,因为这是个非常注重自我保护和隐藏的圈子,没有熟人介绍是进不去的。所以他们警察想打入内部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有行里人帮忙。不过做古董生意的都对警察敬而远之,怎么可能帮他们。

但只要好好琢磨下,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这门生意涉及很多造假、鉴定等古玩专业知识,外行人是做不来的,一定是行里人,还得是个老江湖。

我曾经在研究古董造假的时候,跑了很多地方,甚至专门为此拜师学艺过,所以对国内的文物造假情况十分了解:江西的景德镇、浙江的龙泉、广东的潮州,是中国最大的假陶瓷重灾区;河南洛阳伊川县有个叫烟涧村的小地方,居然是中国假青铜器的制造中心;然后还有盛产汉代玉器赝品的安徽蚌埠,造假书画闻名的天津鼓楼地区等等。这些赝品大部分流入了像夫子庙、清凉山之类的古玩市场,最后被收藏者错当成真品高价买入。当然还有一部分则通过走私等渠道销往海外,甚至有些再回流到国内,价格直接能翻上好几倍。

所以古董不比其他生意,无论黑白,外行人是肯定做不了的。

其次,造假虽说一本万利,但也不是空手套白狼,尤其规模如此之大,肯定需要大量资金来运作,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黑钱还要洗白。现在想想以丰哥的黑道习性,就算驾驭得了这黑市生意,也没有能力把钱洗白。所以这人不光得有经济实力,还要有一定背景。

想到这儿,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对韩城开口。

韩城把我送到医院后,先安排我做检查,然后又去打了几个电话。等我做完检查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门口了。

“怎么样?”他问我。

“不知道,医生说等下就能拿CT 的报告了。”来到医院,我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我刚才和局里通了个电话,老九和‘三角眼’开的那辆车已经被找到了。”

“啊,太好了,那两个混蛋抓到没?”我大喜,瞬间觉得警察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没想到韩城居然摇了摇头,我看他脸色不对,心里一紧,问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车在沪蓉高速上出了车祸,车里的人当场死亡,目前基本上确认开车的是你说的那个‘三角眼’,副驾驶座上的是老九。现场还有大量的瓷器碎片,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些赝品,不过碎成这样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车祸?是……巧合吗?”我一哆嗦,虽然老九阴了我,但毕竟是熟人,而且刚才还是两个大活人,现在居然已经是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韩城皱着眉道:“现在还无法定性,交警大队初步推断是爆胎及刹车失灵导致的车祸,事发时也没有目击车辆,所以很难取证。”

“只有一辆车?”

“目前看来是的,所以交警大队认为是意外,但刚巧发现死者是我们要找的人,就马上通知了我们,现在我们同事正在赶过去。”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这也太巧了吧。”

“看他们行驶的方向,应该是离开南京的,可能是想把那批货转移出去,但是中途出了意外。这确实有点蹊跷,我们刚锁定这两个人,这两人就出意外了。”

“会不会……是有人灭口?”我大胆地猜测。

“为了什么?”他反问我。

“之前……丰哥知道你们警察一直盯着我,这次老九又把幕后老板的事说漏了嘴,所以我怀疑这车祸不简单。”

“丰哥怎么知道有警察盯着你的?”韩城奇怪地问。

我支支吾吾地把“满汉全席”的事情简单说了下,不过没提老贾和苏正,也没提翡翠玉镯,只是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偶然参与了黑市交易,还不小心和丰哥结了仇。说到结仇的时候,我便有了底气,说都是你给我的那个寻呼机害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抬出你们警察来脱身。

等说完了,我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且笑得我有点瘆得慌。

“你干吗?”

“还好你说了实话,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去过那个地方。”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莫非那个寻呼机里装了追踪器?”

他哈哈大笑道:“拉倒吧,你香港电影看多了吧,我们哪儿来这种玩意儿,还追踪器,这年头科技哪有那么发达。”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前面说过了,我们一直在跟丰哥这条线,那天晚上我们得到消息说有一场黑市交易,但一时间无法确定具体位置。等我们确定了地点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不过在那里我发现了那个被砸坏了的寻呼机,所以断定你到过那儿。但是因为我们也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所以我就没找你。”

我心中暗叫万幸,如果当时警察趁我们还在的时候找到那里,估计丰哥第一件事就是先干掉我。不过事后丰哥肯定知道自己的窝被警察给抄了,必然会迁怒于我。

我突然理顺了,也许这才是丰哥会突然变卦对我们下手的原因,而不是像苏正说的那样。

“韩警官,我现在要怎么做?”

“老九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们警方会处理。你小心点丰哥,我可以让人跟着你保护你,不过我估计你本人是不会乐意的。至于你说的那个《玉函经》,我觉得你倒是可以打听打听,因为古玩行业的信息你比我们要灵通许多。我记得你那次鉴别佛灯的时候说过古玩造假里有一种叫什么‘仿古法’,就是有本可依才能仿造出几可乱真的赝品是吧?”

我点点头说:“没想到你还记得啊。”

“嗯,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打听到那个真的《玉函经》,也许就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我一听,一拍巴掌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事包我身上了,我一定找到那本真的清仿宋刻《玉函经》,我倒要看看那个到底是笔误还是怎么回事。”

此时护士喊我拿报告,拿了报告后我也看不懂,就和韩城一起去找医生。医生看看我的报告说我没啥事,回去注意休息,脑袋后的包记得冰敷消肿就行了。

我有些失望,反复问医生我真的没事?韩城拽着我往外走,说你这是还想讹公安局医药费不成?

出了医院,韩城说要送我回去。

“送佛送到西嘛。”

我连忙摆手道:“谢了,不过冲你这乌鸦嘴我也不能让你送。”

他笑了笑上车准备走人,我拍拍车窗玻璃,等他摇下来后道:“韩警官,假如,我是说假如哦。”

“怎么?”他奇怪地盯着我。

“假如……真的佛灯有一天突然出现了,又碰巧被我发现了,我要是交给国家的话,是不是你们就不会再怀疑我了?”我试探着问。

这话让他的眼睛一亮,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说道:“上面对佛灯的去向依旧十分在意,假如你碰巧能发现佛灯并上交国家,就算没抓到窃贼,我想我们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佛灯回来,就不会有人为此受罚。”

我听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暗示我只要把佛灯交出来他们就既往不咎了,看来还是在怀疑我啊。

我假装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和他开了两句玩笑就把这话题给圆过去了。他也是个明白人,笑了笑没说话,开着车绝尘而去了。

回到家,我先休息了一天,然后拿着那两千块钱出去好好慰劳了一下自己。找《玉函经》的事我也不着急,当务之急是佛灯。佛灯既然会出现在黑市交易上,那就表示它的失窃很有可能不是偶然,而是和这个地下黑市组织有关。

买了身干净体面的新衣服后,我就打算去找陆素心,目前能出面又让我信得过的人,也就是她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她,除了海遗会,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住址,连她工作的那个拍卖行的具体名称也不知道。

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在金陵饭店的时候,她曾经给过我一张纸,上面有个地址。我立马翻箱倒柜地把这张小纸片给找了出来,然后打车前往那里。

到了之后,我看看车窗外面,然后问出租车司机:“师傅,不会搞错了吧?”

司机肯定道:“不会错,你给的地址就是这里。”

我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建筑喃喃自语道:“怎么是个孤儿院?”

对孤儿院我自然不陌生,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陆素心给我的地址是这里。

这家孤儿院要比当年我待过的那家大很多,我们当年待的是个小巷子里的院子改的,十几个小屁孩成天在那里吃喝玩耍,只有院长和一个阿姨照顾我们。

敲开这家孤儿院的大门后,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开门问我找谁。

“请问,这里有位陆素心小姐吗?”我问道。

阿姨打量了我几眼,忽然问道:“你是她亲戚?”

我一愣,茫然道:“不是啊,我只是她的朋友。”

阿姨似乎还有些怀疑,喃喃道:“是吗,我看你面相和小陆有几分相似,还以为你是她兄弟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和陆素心长得有点像。

“年轻人,进来再说吧。”

跟着这位阿姨进去后,我发现这家孤儿院不简单,虽然整体看似有些陈旧,但从建筑风格和布局结构来看,起码是清末民初的建筑,而且是最早一批照搬了西洋风格的建筑。

南京大部分的古建都属于徽派风格,所以自古就有“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美誉。这种早期融合了西洋风格的古建筑少之又少,所谓“物以稀为贵”,倘若拿来改成饭店或宾馆,肯定会有很多游人趋之若鹜。只是想不到,这里居然会是个孤儿院。

我问阿姨陆素心在不在,阿姨摇头说不在。我又向阿姨打听她的去向,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阿姨笑着说她也不太清楚,不过她可以带我去见院长。

我记忆中,红心孤儿院的院长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据说他以前是个很有名的高级教师,有老婆、有儿子,生活幸福美满。直到有一天,他老婆骑着自行车带儿子回娘家的时候,不幸被一辆土方车卷到了车轮底下当场轧死,他才提前退了休,回家办了个孤儿院。

他是个善良的人,但也是个严厉的人,尤其是我这种不听话又调皮的熊孩子没少惹他。

后来老石头死了,也是院长帮着我一起料理的后事。

前两年,院长生了重病,那时候私人孤儿院已经被取缔了。我们去看望这个当年让我们又敬又怕,那时已经形如枯槁、白发苍苍的老院长时,他说如果没有我们,他大概在他妻儿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想到老院长不禁思绪如潮,眼眶有些湿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姨说已经到了。

我以为会是间高大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个精明能干的中年男人。没想到居然是孤儿院的后院,一个身材矮小、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在喂鸡,一群鸡“咯咯咯”地跑来跑去。

“院长,这个年轻人说自己是来找小陆的。”阿姨喊道。

老太太回头看看我,然后冲我招招手。我不敢确定,指了指自己,用口型问道:“我?”老太太点了点头,我才走了过去。

鸡窝附近难免会有一股鸡屎味,我伸手捂住了鼻子,站在老太太身后。

老太太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说道:“养鸡时味道虽然难闻,但是等鸡下了蛋,那就是孩子们最好的营养品。”

我顿时有些尴尬,忙把手放了下来。老太太回头看看我,笑道:“你是胡闹吧?”

“啊,您怎么知道的?”

“素心告诉我的,说胡家断掉的香火又给续上了。”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让人摸不清她到底几岁了,但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本来我还不信,凭一盏破灯怎么就能认定你是胡家之后了。但是现在看到你我就确定了,你跟胡青山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您认识我爷爷?”

老太太微微一笑:“都是那个年代一起走过来的人,哪儿有不认识的道理啊。”老太太突然盯着我道,“小子,你是不是对苏星海那小老头有所顾忌啊。”

我一愣,这老太太怎么跟X 光一样,我心里什么想法都瞒不过她。而且从她的口吻听来,俨然是把苏星海当小辈来看的意思。

“素心跟我说过,你曾经拒不承认自己是胡家后人,现在又称胡青山为爷爷,想来你就是对什么人有所顾忌吧。其实大可不必,苏星海那小老头当兵已经当傻了,没这么多弯弯肠子,冲锋陷阵的事他在行,执掌大局他还是嫩了。”

只是三言两语,却把我给镇住了,这老太太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院长,您到底是?”

“我是素心的太奶奶。”

“太奶奶?”我一惊,陆素心和我年纪相当,她的太奶奶至少得近百岁高龄了吧。这老太太精神矍铄、行动自如,完全没有如此老态。不过言谈之间都把苏星海当成小辈,她的年纪大概和我爷爷胡青山相当了。

“那您和‘金陵三杰’……”

我还没问完,她挥挥手道:“往事了,不提也罢。”我无法从她的语气和表情里判断她说这话时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

我立刻知趣地改变话题问道:“太奶奶,陆小……素心她平时住在这里?”

“没有,她一个人在外面住,不过周末就会来帮我打理孤儿院,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提到陆素心,老太太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温婉的笑容。

“太奶奶,”我不好意思地说,“素心她只告诉了我这个地址,我现在找她有点事,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她?”

“这个点儿,素心应该在拍卖行吧。”老太太记忆力很好,清楚地报出了拍卖行的地址。

我又跟老太太聊了会儿,然后看时候也不早了就准备告辞。临走前我问老太太,陆素心是不是经常资助孤儿院钱。老太太说,这个孤儿院以前是自己私立的,但后来转成了国有制,所以并不缺钱,不过素心还是经常会花钱给孩子们买东西。

院长亲自把我送到了门口,我说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以后会经常过来帮忙,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老太太微笑道:“看来素心没有给错地址。”

我不明所以。看我一脸茫然,老太太笑着挥挥手道:“去吧。”

这一趟孤儿院之行,让我对陆素心的好感倍增。尤其是和那个表面甜美内心阴险的齐小姐比起来。

看来她那次帮我骗福田想“分赃”,实际上是想让我把钱捐给孤儿院。

想到此,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老太太那句话的言下之意:陆素心之所以给我孤儿院的地址,除了捐钱,恐怕还希望孤儿院能让我有所触动,不再走弯路。

想到此,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大概只有家人才会如此用心良苦了吧。

陆素心工作的拍卖公司叫雅信,虽然不是最大的,但在南京城里也有些规模和名气。

关于中国拍卖行的历史,离不开一座城市,就是上海。中国最早的拍卖行就成立于上海,叫鲁意斯摩拍卖洋行,是英国一家拍卖行在远东开设的分公司。当时的拍卖行还远没有如今这么专业化,什么都卖,柚木写字台、弹簧转椅、打字机,以及古董、古画、秦砖汉瓦,外加珠宝玉石,甚至还有外国“白兰地”“化妆品”等。

直到五年前,也就是1993 年,上海的朵云轩拍卖行举办了首次艺术品拍卖会,才正式拉开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历史大幕。而所谓艺术品,其实主要就是古玩字画。朵云轩拍卖行的成功,证明了中国古玩拍卖的可行性,同时也标志着香港及海外拍卖行垄断中国古董拍卖市场的结束。所以之后的几年里,类似性质的拍卖行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国的重要城市出现,古董拍卖市场也越来越热。

古董拍卖的出现,其实是对中国旧有古董市场规则的一种挑战。因为随着文化产业的繁荣和物质条件的富裕,收藏古玩渐渐成为了一种社会时尚,无论是兴趣还是投资。但是古玩收藏里的真真假假,古董市场上的虚虚实实,让很多投资者心存疑虑。这时候出现一个集收集、管理、鉴定、交易等于一体的大型机构,就会让很多人觉得有保障。拍卖行就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最初的拍卖行因为没有被大众和古玩行业接受,所以几乎是倒贴着钱去做生意以争取别人信任。但是这几年国内一线城市的拍卖事业已经相当稳定和有规模了,所以拍卖行在拍卖商品的同时也会收取一定的宣传费和佣金。

今天来到雅信拍卖行,刚巧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拍卖会。

陆素心的职业是鉴定师,在拍卖公司是很重要的职位,因为拍品的鉴定、估价都是靠鉴定师,他们就相当于古玩圈里掌眼的。我后来特意打听过,陆素心在这个圈子里名气不小,因为眼力好、目光毒,几乎没有假货能逃过她的法眼,更何况人长得漂亮又有气质。

我在拍卖公司大厅里等前台小姐去叫陆素心的时候,在墙上看到她的照片被挂在显著的位置,下面的头衔是“金牌鉴定师”。

不一会儿,一身干练职业装的陆素心从里面走了出来,因为我事先已经报了名字给前台,所以她看到我时并没有很惊讶。

“我去过孤儿院了,也见到你太奶奶了。”我说道。

她抿嘴一笑,似乎也没感到惊讶:“前台小苏说你找我有事?”

“嗯,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我现在手里还有些重要的文件要处理,要不你等我一个小时?”

“行,反正我也没事干,不着急,你忙去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四周,估计是怕我等得闷了,就说道:“要不你去看看我们的拍卖会吧,刚开始没多久。”

“好啊,我还没见过拍卖会了,今天也开开眼。”

她笑了笑,然后交代那个前台带我去拍卖大厅。

一进拍卖大厅,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几年这家公司一定挣了不少钱,整个大厅金碧辉煌,简直能开国家级会议了。

我进去的时候,前面的一些环节已经结束了,现在正在进行拍卖。过程无非是拍卖师先介绍拍品,再报个起拍价,然后下面的人开始竞价,一直到没人出更高的价格了,拍卖师喊三次然后一锤定音。

这个过程并没有什么特殊,真正特殊的在于竞拍者对所拍物品的估价能力,因为拍卖公司会在进行拍卖前对拍品做鉴定,只有真品才能参加拍卖。所以这不同于传统的古董交易,竞拍者只能通过拍卖行前期的宣传和资料了解拍品,而不是当面鉴定。而拍卖公司也会对拍品做担保,万一事后发现是假的,就会做出赔偿。但为了声誉,一般拍卖公司都是极力杜绝出现赝品的。

我看了看台上正在拍卖的那件拍品,是个德化窑白釉暗刻牡丹纹盘。

德化瓷器是汉族陶瓷烧造中的艺术珍品,位于福建德化沿海一带,始于宋代,明代后得到巨大发展。目前我国发现由宋到清历代窑址达一百八十处,重点发掘了屈斗宫、碗坪仑两处窑址。

德化白瓷的瓷质致密,透光度极好,釉面为纯白色,色泽光润明亮,乳白如脂,近光透视下,釉中隐现粉红或乳白色,故有“象牙白”“中国白”之称。

不过德化白瓷以佛像最为著名,像什么白瓷观音、达摩像等等,都是胎釉浑然一体的珍品。这个牡丹纹盘,在德化白瓷里不算是主流的品种,收藏价值比较一般。

我进来的时候,竞拍已经接近尾声,最后是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以高于这个东西四成的价格买了下来。当拍卖师最后落锤成交时,现场居然还响起了掌声。想想这大概就是拍卖行的作用吧,这要换了在古玩市场上,上来先压价,然后再挑品相,最后还要砍砍价,拿下来的价格保证是比正常价要低的“行价”。

接着是下一件拍品,一个鎏金铜佛。

所谓鎏金铜佛,就是用铜或青铜铸造,表面鎏金、可移动的佛造像,一般是供宫廷、寺庙使用。它始于两汉,盛行于隋唐,延续至明清。到民国,乃至现在的港台地区,鎏金铜佛像仍被使用。

拍卖台上的是一尊释迦牟尼像,拍卖师介绍说佛像高19 厘米,重0.5千克,由可拆卸的四部分组成:华盖、背光和头光、置于狮子莲花座上的佛身及四足底座。出土于甘肃泾川县,铸造时间为公元五世纪初的十六国时期,造型上继承了年代最早的四川绵阳佛像特征,小巧玲珑,工艺精湛。

拍卖师说的“年代最早的佛像“一事我有所耳闻,大概是1989 年初,四川绵阳的何家山东汉晚期崖墓出土了一株铜质摇钱树,树干上铸有佛像五尊,每尊高6.5 厘米,头后有横椭圆形光,头顶有肉髻,双眼微睁,两耳较大,上唇有髭,穿通肩袈裟,右手施无畏印相,左手拳执,结跏趺坐。

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我曾在兰州、西安等地的古董摊上见过好些仿的绵阳东汉佛像,有些做工极好,我几乎都被打了眼。

拍卖师介绍完后,便开始报起拍价,也就是让下面的人从这个价格上开始加价。

起拍价一出来,台下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我也被吓了一跳。

佛像和其他古玩不同,礼佛者多数会去庙里请,而收藏者又较少会收藏古董佛像,所以古玩市场上佛像、佛头一类的都是比较少见的。就拿朝天宫来说,上百家古董铺子,几乎没有专门卖佛像的店,有也只是偶尔夹杂一两件卖卖。

就是这么个属于冷门的古董,起拍价居然是十万。按照市场行情,就算这是个正宗的十六国鎏金铜佛,最多也就值五万,如果加上拍卖行的运作,成交价可能在六七万左右,十万显然是远远高于这个数了。

果不其然,很多人都被这个价格给镇住了,大厅里一时间有点冷清,拍卖师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价,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我很奇怪,按理来说不应该开出这么高的价格,鉴定师做价格评估的时候,必然会考虑到拍品的底价和竞拍价幅度,难道鉴定师没睡醒?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场面要下不来台的时候,突然有人举牌了。

拍卖师大喜,赶紧喊道:“十万一次,十万第二次,十万第三次,成交!”一锤下去,拍卖师大喊道,“恭喜这位老先生。”

我循声望过去,刚才举牌的是个秃顶老头,身上穿的是打太极的黑色衣服,手里的一串念珠不停地转着。看起来好似一个虔诚礼佛的长者,但实际上这人眼神凌厉如刀,侧脸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更像个黑社会老大。

拍卖师说“恭喜”之后,在场的人都鼓掌致意,但老头却稳如泰山般闭上了眼,嘴唇还在不停地动,估计是在念经吧。

我也算是被吓到了,怎么也想不通拍卖行开这么高的价格居然还有人接。

因为在西安的时候差点打眼,所以我特意研究过铜佛的鉴定,一般分为六个步骤:

一看材质。不同时期的佛像用铜不一,元代以前都用青铜,元代以后则出现了较多铜锌合金的黄铜佛像及纯铜制作的所谓红铜佛像。

二看打磨痕迹。佛像鎏金之后需要打磨,所以表面会有打磨的痕迹,镀金佛像则没有这种痕迹。如果一尊佛像没有打磨痕迹,就必然是电镀的金,也就是赝品了。

三是看锈迹。佛像上的锈抠下来以后,如果生锈局部的表面平整,那就肯定是假的。因为锈是从铜里长出来的,抠下来后肯定是粗糙的。

四看手感。新仿的佛像工艺粗劣,毛刺儿较多,摸起来扎手,尤其佛像底部是造假者容易忽略的地方。而古佛像经过岁月的“打磨”,毛刺早已磨平,不会出现扎手的情况。

五看重量。就同等规格的佛像来说,新做的比较沉。因为现在很多新佛像是用硅胶铸模翻造而成的,翻铸的佛像胎厚像沉,而古佛像胎薄像轻。因为古时候铜很珍贵,国家对铜的用量控制很严,佛像的胎就做得很薄,而且技术越高佛像可能越薄。

最后就是闻气味。古代的金铜佛像或其他木质、陶瓷等材质的佛像,由于受人们供奉时常被烟火熏染,或长时间被埋藏于地下,只要对其仔细嗅别,一般都可以嗅到烟火、发霉或腐朽的味道。而仿制品则完全没有这些味道,即便有些伪品用烟熏或埋于地下等作旧方式处理,也难免露出破绽,或烟火味过浓,或泥土芳香太浓,很容易被识破。

我不知道台上这个佛像的品相到底怎么样,不过肯定是真品,不然老头花这么多钱买下来,不是真品的话拍卖公司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此,我不禁自娱自乐地笑了笑,一抬头却发现那个老头正看着我,不由得一愣,这老头的眼睛深邃无比,看得我直发毛。

“下面是本次拍卖会的第四件拍品。”台上,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去,那个老头的视线才从我身上移开。

“明永乐青花压手杯一个。”

这句话,把我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压手杯”是杯的一种样式,胎体厚重,重心在杯的下部,口沿微微外撇,手握杯时,正压合于手的虎口处,给人以沉重压手之感,故有“压手杯”之称。

《陶雅》有记载曰:“宋代均窑压手大杯,细腹半趺,亭亭玉立,并有蚯蚓走泥印,内青而外紫,鲜妍罕匹。”

明代压手杯以永乐压手杯最为有名,系仿宋制,出自永乐时期景德镇御窑厂。其中最有名的是双狮滚球压手杯,球中篆“大明永乐年制”六字,杯身绘青花缠枝莲纹饰。

它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注意,一是压手杯乃永乐朝独有的名贵器物,二是此物是明代瓷器中少有的能与文献相互印证的实物。另外就是,这东西存世十分稀少,所以非常值钱。

没想到拍卖公司居然有这种宝贝,这要是放到古玩市场上去,绝对是个称得上镇店之宝的压堂货。

东西被摆到台上后,会场顿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有些人还伸长了脖子去看。

我反正是来打发时间的,就不客气地直接沿着大厅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距离台前很近的地方。不过这杯子太小,只能眯起眼睛仔细瞧,我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好好看看。

远远地观察看来,此杯制作精细,形体古朴敦厚,青花色调深翠。但是看不到杯底,不知道是什么款。因为压手杯里,双狮滚球是极品,鸳鸯心是上品,花心者为中下品。

正好身旁坐着个年轻女子,我便上前坐在她旁边搭了两句话,装出一副专家的模样,然后把她手里那本拍卖会的宣传册拿来看看。翻开后,里面果然有这个永乐青花压手杯的介绍,旁边还有清晰的配图。我一看,居然是个鸳鸯心的,那可值钱得很啊。

果不其然,竞拍氛围十分活跃,和前面那个鎏金铜佛一样是十万元起拍,但是这个永乐压手杯的价格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涨到了十五万元,而且还在不断加价。

“您觉得这东西怎么样?”旁边的女子问我。

刚才的交谈中我已经大致知道了,这是个嫁了有钱老男人的少妇,老男人成天在外面应酬,她就闲来无事,参加一些看似高档的活动,其实对古董什么都不懂,只是手里钱多得是。

“你有兴趣?”我其实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居然点头说:“是啊是啊,我看这东西不错,买回去摆我家那位办公室里,也好显得我很有文化。”

我心中轻蔑地一笑。现在的古玩市场上,充斥着这种有钱却没文化,又想拿古董来装点门面的人,就是这种人把古董收藏引向了更为畸形的道路。

不过既然人家问了,我也不好拒绝,便指着台上那个东西说道:“这东西很稀罕,存世量极少,据说乾隆皇帝当年遍寻民间,才找到了三个半,其中那半个是破损了的,我记得现在北京故宫里有一个,其他的不清楚哪儿去了。民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进过宫里的东西有出处,所以和民间冒出来的不一样。不过民间那些大部分都是清代的仿品,值钱,但不值大钱。”

“那这个呢?”

“这个啊……”台上的东西我也看不太清,只能拿起宣传册指着图片说,“你看这个压手杯,坦口折腰,砂足滑底,杯底内心青花明朗,落款清晰。这些都符合清代史学家谷应泰的记载,应该是个真品无误,我看这价格还会涨,你若真有兴趣,可得做好准备啊。”

我知道她不会竞拍的,因为此刻价格已经过二十万了,竞拍的人也减少到了三个。我预计最后的成交价大概在二十五万左右,但是这东西如果藏个几年再拿出来,价格翻一倍也不是什么问题。

“你懂得真多,不愧是专家啊。”那女人说道。

我笑了笑,随意地翻看着宣传册上的照片,已经翻过去了,脑袋里却突然灵光一闪,立马又翻了回来,然后把关于这个压手杯的图片上上下下地看了,脸色瞬间一变。

“你……怎么啦?”那女人看出了我的异样,问道。

我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台上那个压手杯看了几秒钟,忽然站起来迈开腿,几步就冲上了拍卖台。此时正是拍卖最激烈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会突然出现个不速之客。全场骤然安静了下来,拍卖师也愣了,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冲我叫道:“这位先生你想干吗?”接着,守在一旁的两个工作人员便朝我冲了过来。

就在他们要把我按倒之前,我冲拍卖师低声道:“这个压手杯是赝品,现在终止拍卖还来得及!”

拍卖师的手一哆嗦,那个精致的拍卖槌掉在了地上,我也被两个高大的工作人员给按倒在地。

我坐在一间小会客室里,两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责任是盯着我,让我寸步不离。

外面应该已经乱套了,因为我突然冲上台去,严重影响了拍卖会的进行。虽然台下的客人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是拍卖师已经无法将拍卖会进行下去了,只能中途取消。

这对拍卖公司来说会是笔不小的损失,但如果和这个永乐青花压手杯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门“呼啦”一下被人拉开了,两道人影风驰电掣地冲了进来。

“就是他!”后面那人是刚才那个拍卖师,而前面那人则是陆素心。

“到底怎么回事?”陆素心双眉紧锁地问道,问那个拍卖师,也问我。

“他捣乱,严重影响了拍卖会的正常进行。”拍卖师指着我气哼哼地说。

我抬起头淡淡道:“你们拍卖的东西是赝品,居然还有脸怪我。”

“你胡说,我们的东西都是……”拍卖师激动不已,但话说了一半,就被陆素心伸手拦住了,她问道:“胡闹,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说。”

“你们刚才在拍的那件明永乐青花鸳鸯心压手杯,是个赝品,我要是不及时阻止,出了事,那就够你们受了!”说着我还瞪了那个拍卖师一眼。

“压手杯?”陆素心一愣,“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东西?”

“那个不是你鉴定的?”我问她。

“不是啊,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鉴定师,而且最近我一直在打理海遗会那边的事情,所以这边的事很少参与。”说着陆素心让拍卖师去把压手杯拿过来,还有一堆文件什么的也一并带来。

没一会儿,那拍卖师就把东西都带来了。

陆素心坐在我对面,把压手杯从上锁的盒子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她十分仔细地检查了半天,抬头问我:“你怎么看出来这是赝品的?”

听陆素心这么说,一旁的拍卖师来劲了,叫道:“就是,你得赔偿我们今天的损失!”

我冷笑了下,问陆素心:“你真没看出来?不过也难怪,我也差点就忽略了,这个细节太微不足道了。”我身子往前探,指着那个压手杯的腰腹部道,“虽然是细微的变化,但这个压手杯的腰腹部是上小下大,呈现出自然下垂的弧线,形似悬胆,这是垂腹。但是无论是存世的真品还是史料记载里的形制,压手杯何时有过垂腹的?都是腰腹中部有明显弯折,折棱以下骤然收束,是为折腹。”

“垂腹”和“折腹”都是陶瓷容器里的术语,折腹多见于五代及宋、元时期的盆、碗、盂等器皿,而垂腹则常见于明清时代。

“永乐青花压手杯虽是产自明代,但不要忘了它的根源在宋代均窑。明代是仿宋而制,却又青出于蓝。这个压手杯固然做工精良几乎毫无破绽,但是造假者却把一个重要的细节给忘了,就是把明代仿宋的折腹做成了明代流行的垂腹,这就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吧。”

我一番话说完,陆素心和那个拍卖师脸色都变了,尤其是陆素心,她的水平不会比我低,只是她也忽略了这个细节,现在被我点穿,自然就知道眼前的是个赝品了。

沉默了几秒钟,陆素心冲那拍卖师道:“把拍品登记表和相关文件都给我。”

那个拍卖师此刻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赶紧战战兢兢地把东西递了过去。

陆素心翻了又翻,突然把一堆文件往桌上一拍,怒道:“这东西哪儿来的?谁鉴定的?”

拍卖师缩着脖子小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沈经理拿过来的,没走正常程序。”

“沈经理?他人呢?”

“出……出去了,拍卖会开始之前就出去了。不过我听他说过,这也不是他擅作主张,好像说是有大老板批的条子,所以才没走正常程序的。”

“大老板”三个字一出口,陆素心的脸色刷地一下掉了下来,语气有些颤抖,说道:“你赶紧把沈经理找回来,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哎。”拍卖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准备要出门,陆素心又把他喊了回来。

“你说不是沈经理自作主张的,这种情况是不是不是第一次了?”

他挠挠头道:“好像是吧,反正我记得最近有过好几次。”

十分钟后,陆素心把桌上的文件往前一推,无力地用手撑着额头,眉宇紧蹙。那堆文件里,我看见她用红笔画出了四五件古董拍品。

“这些都是没经过你的手,而且你不知道的东西吧?”我问道。

陆素心疲惫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我凑过去看了看,里面有些东西居然比那个压手杯还值钱,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可就是大事了,只要有一个被买主揭露是假的,那拍卖公司就要倒大霉了。

“这些不会都是赝品吧?”我小声问道。

“拍卖公司是有严格流程的,任何拍品先要进行来源审查、委托人资格审核、藏品鉴定和价格评估,最后才签订拍卖合同。像这种不走正常流程的事本就是完全不符合规程的,现在又发现其中一个是赝品,那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不是说……是什么大老板批的条子嘛。这位大老板……”我说着,故意放慢了语速。

她抬起头,看看我,忽然道:“他们说的大老板,你也认识,但他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是苏老吧?”

陆素心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家拍卖行是苏老名下的产业,除了这家之外,苏老名下还有另一家拍卖行。之前这家拍卖行的所有拍品都会经过我的手,但最近几个月因为佛灯回归,海遗会那边事情多,我就不再管这么多了。没想到转眼就出了这样的事。”

我试探着说道:“万一……这些东西真的是苏老批准的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顿时目光凌厉地看着我。

我把关于南京地下黑市的一些信息简单地说了下,陆素心惊讶得合不拢嘴,她接触的一直是比较高端正统的文物圈,和我这种三教九流的古玩圈子截然不同。她知道传统的古玩市场不简单,没想到实际情况比她想象的要黑暗这么多。而且我还隐瞒了一些诸如老九可能是被灭口等会引起她恐慌的事。

当我说到这个黑市组织有个幕后老板,而这个老板必然是有背景有实力的大人物时,冰雪聪明的陆素心冷然道:“你是不是想说苏老就是这个幕后老板?”

“不排除这个可能!”

“不可能!”她断然否认道,“你不了解苏老,但我了解。苏老他为人正直,疾恶如仇,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本想再争辩几句,但知道说多了反而只会激怒她,于事无补。想了想道:“如果我有证据呢?”

“什么证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什么?”

“金陵饭店,你和福田交易假的慈禧翡翠玉镯。”

“后来我和福田被捕,玉镯也被警察没收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警察还请苏老代为鉴定了那个玉镯。”

“那你知不知道,鉴定之后,玉镯一直就没有归还给警察。而恰巧就是前些天的一场地下黑市交易上,这个玉镯现身了!”

“不可能,我记得那个东西一直锁在苏老海遗会的办公室柜子里,除了他和我之外没人有钥匙,你一定是搞错了。”

听她还在维护苏星海,我冷笑道:“我自己仿的东西,我会认不出来?你若不信,不妨去找他当面问问清楚,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还在他的办公室里锁着!”

陆素心站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看个清楚。”

出了拍卖行,坐着陆素心的车直奔海遗会,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重。陆素心素来尊敬苏星海,又是他的得意门生,任谁听到有人这样中伤自己的恩师,心中不快是自然的。

我在去找她之前也没想到,居然连拍卖公司都出现假货了。

我咳嗽了下,没话找话道:“苏老他……在海遗会?”

她笑道:“怎么?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呀,坏事又不是我做的。”我知道她不是损我,只是开玩笑。

“苏老不在,上次晚上在墓园里他寒气入体染了风寒,这两天在疗养院里养病。毕竟年纪大了,又是曾经上过战场的人。”

拍卖行离海遗会不远,很快就到了。我跟着陆素心直奔苏星海的办公室,她掏出串钥匙,我看到上面有一把大的,肯定是门钥匙,还有几把小的,应该是抽屉柜子的钥匙。

开了门进去,虽然上次来过,但此刻里面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暗,而且感觉得出来有好几天没人待过了。

她拉开窗帘,让光线涌了进来,然后开始用钥匙打开那几排柜子,一边找嘴里一边喃喃道:“放哪儿了呢?”

我走了过去,随意地看着柜子里的摆设,都是一些叫得上名头、有些价值但又不是非常值钱的古玩,看来苏星海还是很懂得分寸的。

靠内侧的一个柜子里存放着不少的古籍,引起了我的注意。有《梅村集》《板桥集》《绿窗遗稿》等等,突然有一本古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见这个玻璃柜子门没上锁,便拉开伸手去拿了。陆素心还在找东西,所以也没注意到我。

我拿起来一看,题名页上赫然写着“广成先生玉函经”,再翻开来一看,里页写着“南陵徐乃昌影摩宋本重雕”等字。

我心中霎时间感慨万分,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居然被我在这儿找到了。

我马上又往后翻,一直翻到之前引起我注意的那个地方。然而看到那上面的那个字,还是愣住了。

“这东西……”

听到我说话,陆素心抬起头来:“怎么啦?”

“这本《玉函经》,是徐乃昌请陶子麟仿刻宋本的那个吗?”

她没有任何戒心地回答道:“是啊,虽然不是宋刻的真品,但也是仅此一本的清仿宋刻,还是很有研究价值的。”

“这书一直在苏老手里?”我问。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好像是两年前有人送给苏老的吧,怎么啦?”

我指着书上那个地方道:“这个地方,你知道吗?是错版了还是怎么着?”

她凑过来看了看,说道:“哦,这里的‘返覆终始,则不知其端者’,原句应该是‘返覆终始,则不知其端绪’,但是这本仿宋《玉函经》刻于光绪年间,而清代则是文字避讳极其严重的一个封建王朝,所以陶子麟在仿刻的时候就故意把绪字少了个边旁,成了‘者’字。”

文字避讳是中国封建专制特有的现象,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说穿了就是要官员百姓对皇帝名字里的字有所避讳,是封建统治集权思想的表现。比如汉文帝叫刘恒,于是便把“恒山”改为“常山”。宋仁宗名赵祯,蒸包子蒸馒头的“蒸”字就得改为“炊”字。而中央六部中有个管钱粮的“户部”,最初其实叫“民部”,是因为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后,为了避讳才改成了后来的“户部”。

清朝是中国避讳制度极其严重的一个朝代,像康熙就曾经把与他名字有共字的文献全部改掉,雍正登基后甚至命令他的兄弟们把同名的“胤”字给改了。除了皇帝的名字外,清朝还特别忌讳一个字,就是“明”字,而避讳的结果就是惨绝人寰的文字狱。

这么一想,我觉得陶子麟把“绪”字故意改成“者”字,也就说得通了。

“苏老说,除了避讳皇帝的名号之外,大概陶子麟也是怕自己的刻本会被后世人用于奸邪之途,所以故意留了个破绽吧。”

这也是正常的,就像第一次见苏星海时他说的一样,高仿本身是一种艺术,而不是为造假服务的。所以历史上的一些高仿大师都会在作品上留下一些痕迹或个人符号,以便能够区分。

不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眼前的千真万确是真本清仿宋刻《玉函经》,老九给我看的那本高仿,定然是照着真本才能仿出来的,所以这不就又是一个铁证吗!

“啊,找到了。”陆素心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的心理变化,高兴地喊了一句。

只见她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四方的小盒子,正是我那天装玉镯的盒子。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陆素心也十分紧张,看了我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一开,看见那个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的冰种翡翠玉镯,我瞬间就傻了,表情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

“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紧皱眉头,一言不发,这的确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我突然间就想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已经打草惊蛇了,再加上恰巧警察又把那个窝点给捣毁了,更是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所以玉镯重新回到这里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番话我不能说,因为说了陆素心也不会信。

“走吧,闹剧就到此为止了,拍卖行的事还等着我去处理呢。”陆素心收起东西准备离开。

眼看她往门口走去,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我得到消息,过几天会有一场黑市交易,据说被盗的真品佛灯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