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萧赤霞真人被杀的第二天了,案情依旧毫无进展。
日色西斜时,一脸忧色的青瑛找到黛绮,劈面便问:“你发现没有,这两日袁老大有些古怪。”
黛绮也忧心忡忡地道:“是啊,近来一段时日,他似乎总有些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对万事透彻睿智的袁昇了。还有……特别是到了晚间,酉戌之交左右吧,他都会变得很神秘。”
“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个!”青瑛道,“我也看到过两次,一到酉时刚过,他就会借口休息养伤,躲到他自己的丹房里面去,谁也不见。嗯,连你也不见吗?”
黛绮玉面一红,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了,为什么他要见我?”
“我还以为,他躲起来谁也不见,只是见你呢。”青瑛一句话逗得波斯美女满脸晕红,两个女郎咯咯地笑闹了一阵。
“呃,还是说正事,倒是有一晚,他被我撞见了。”青瑛脸上忧色又起,“我看到他一个人在周全的房内待了好久。”
黛绮也道:“我一直担忧,他被雷法击昏后,虽然伤愈,但头脑却变得颇有些……古怪?比如这次萧真人暴毙之案,他查案时,便远不及往日里那般犀利。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那里自言自语,说是刚和什么周全说话,可我却没有看到周全。”
“去看看他!”青瑛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光芒,“已经酉时了,咱们偷偷地去,先搞明白袁老大这段时候都在干什么?”
“偷偷地去?”黛绮一怔。
“去吧,你是他的那啥……嗯,红颜知己!难道我们还会害他吗?袁老大出了问题,只有我们才会最关心他。”
两个女郎悄然出屋。
暮色初临,绝无闲人的天琼宫内院显得悄寂深邃,两株合抱粗的古柏舒展着深碧得发黑的繁枝茂叶,将袁昇所居的丹房掩映得颇为幽深隐秘。
“他回来了,瞧袁老大这两步走,好生古怪!”青瑛拉着黛绮藏身树上,眼见袁昇若有所思地走入屋内,不由低声给黛绮传音。
“这两步走怎的了,比你家陆大剑客潇洒一万倍!”
“好吧,我很体谅你此刻悲凉郁闷又妒忌我家陆冲的心情,咱们不争了。咦,你瞧,袁老大在捣鼓什么?”
透过半张的窗牖,她们能清楚地看到,屋内的袁昇居然打开了一个盒子,从里面摸了些什么,慢慢按揉在自己的脸上。
“易容术而已!他是大唐辟邪司首领,易容办案,这不是很寻常吗?”黛绮再次冷哼,声音却不那么自信了。
“可现在他正主持玄真法会,这大道观内只有几大宗师,哪里用得着他易容?咦……你瞧他,居然易容成了周全?”
袁昇慢慢转过头来,那张脸只是稍作改动,赫然变成了周全的模样。
黛绮也不由惊道:“是呀,自从一见周全这小子,总觉得有些眼熟,那时候就觉得很像他呢……好怪,他居然还有周全的袍子?”
屋内的袁昇果然脱去了外袍,摸出一件淡青色敞怀轻袍套上了。那是周全惯常的装束,这轻袍一穿,他俨然便与周全有九分相似。
树上的两人不由对望一眼,心内均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袁昇已经从屋内走出。他步履缓慢,看似左顾右盼,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他……他在模仿周全走路的姿态。”眼尖的黛绮一下看破了玄机,“他到底在搞什么?难道跟当年一样,中了魇咒,时时似梦似醒?”
“不,应该是崔府君庙妖龙案!”青瑛双眸一寒,“难道他跟那个幻戏师一样……认为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黛绮心头也是一沉。崔府君案中,那个嫌疑最大的幻戏师萨米尔被抓后,坚持认为自己是另一个幻术师薛老陀,而在刑部指认薛老陀已死后,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倒地昏厥。
眼前的灵虚门仙才、身入玄真法会宗师之列的辟邪司首领袁昇,难道也是中了这样的魔障?
“如你所说的,他那天神神秘秘地在周全屋内待了许久,据说是在研究周全的日记。”青瑛叹道,“那个周全,来来去去也很神秘。我曾亲自审问过他一番,这家伙昏头昏脑,答非所问,问得狠了,他居然抽抽搭搭地哭起鼻子,当真是个娘娘腔……”
二人蹑足潜踪,在沉暗的暮色中紧缀着前方飘忽的身影。
“还别说,他这副软绵绵温吞吞的性子倒当真很像袁老大……啊,你别瞪我,我不是说袁老大是个娘娘腔。我是说,袁老大和周全一样,有时候都温吞绵软!哎哟,妹子你踩我脚干什么?”
“踩你脚是客气的,等等,袁昇呢?”
二女稍一拌嘴的当口,前方幽暗暮色中晃悠着前行的那道身影已然消逝了。
“二位可是在找我?”一道温和的笑声传来,一身青袍的袁昇竟诡异地出现在二人身后。
“袁老大……你?”青瑛望着袁昇那双幽光闪烁的眸子,不知怎的声音竟有些哆嗦了。
“在下周全,二位认错人了!”袁昇忽地笑了,“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叫我袁昇。”
“喂,你到底怎样了,没事吧?”黛绮忧心忡忡。
“没什么,”袁昇的脸色有些疲倦,却慢慢仰起头,“放心吧,我很正常。”
望见那道清澈而凝定的熟悉目光,黛绮略微放下心来,心下犹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寻找第二个替身,应该简单许多!”周全的屋内,术士微笑着递过来一张纸笺,“伺机将这封信,偷偷塞入龙隐国师的丹房内即可。”
纸笺很精巧地折叠着,巧妙地粘住了封口,看上去像一只待飞的蝴蝶。
“龙隐国师?”周全有些疑惑,“难道,这第二个替身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国师……这,国师可是专门捉鬼的道术高手,我怎么能将他抓来做替身?”
“谁让你去抓他了?”术士笑得有些狰狞,“要杀一个人,未必便凭武力或者道术,有时候一封信、一句话,便能达成所愿。关键是,要让你的对手感到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只要偷送这一封信,就能让龙隐觉得深入骨髓的恐惧吗?那为何你自己不去?”
“龙隐所在的内院,我是进不去的。但你跟袁昇是旧识,可以打着拜访袁昇的旗号,偷偷摸进去。这时候龙隐应该不在他屋内,路上也没有人会留意你的。不过,还有个更好的办法,趁着夜深人静,我可以将你易容成袁昇的模样……”
“易容成袁昇?”周全没来由地慌张起来,“被辟邪司那些人发现了怎么办?”
“我只是给你稍加变化而已,如果被人看破,你就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是周全,来找袁昇请教医术和画道的。你们两人身形容貌比较接近,我只需小动手脚即可……”
周全觉得术士那凉冰冰的手已经摸上了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是他手上沾了面粉等物,还是他的手本来就这样冰冷,那简直就是个死人的手。
周全忽然想起来,袁昇的袍子还在自己这里,原来说好给他洗一洗的。但他拼力摸了半晌,却没找到那袍子。
“这是袁昇的袍子!”好在这时术士已扔过来一件袍子,跟着他又手脚麻利地给周全改换了发髻。因袁昇要参加玄真法会,所以是道家装束,术士便也将周全的发髻梳拢成了道士装扮。
“记住,若是遇到了人不要慌张,更深人静,他们很可能会认为你就是袁昇……”
按照术士的指点,周全浑浑噩噩地进入了天琼宫的二门。这已是第二次进入二门了,因为做贼心虚,他心里面反而更加紧张。
他的运气不错,龙隐的丹房内空无一人。
淡云遮月,夜色凄迷。
高剑风如约找到了二师兄,跟在他身后,悄然出了天琼宫。二人施展神行术穿街过坊,不多时竟已到了西市。
高剑风见凌智子轻车熟路地进得一家胡寺,不由一惊,左右顾盼着道:“这是胡人的寺庙,师尊怎会在这里?”他还从未踏入过祆教、摩尼教等胡寺。
“小光明寺,一家毫不起眼的祆教寺庙。跟你说过的,这是本门最高机密,自然不能在祖庭灵虚观中。”凌智子站住了,在夜色里向他深深凝望,“师尊也很想见你。记住,师尊现在的状态是非生非死,若是你有缘见到他,千万不能触碰师尊。进去吧!”
“不可触碰师尊?”高剑风正觉茫然,却被二师兄轻轻一推,不由跨入了一道窄门中。
门后是一个漆黑的屋子。这屋子应该不大,却给高剑风一种极其空旷的诡异感觉,仿佛置身旷野,又似身处幽冥。
“师尊,您在吗?”他轻轻叫了一声。
一道烛光倏地亮起,仿佛是深邃无际的地狱中忽然飘来的鬼火。烛火映出了烛前的一面铜镜。镜中光影闪烁,慢慢凝聚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温和慈祥,带着一股悲天悯人之相,正是仙逝已久的鸿罡国师。
“风儿,想不到你我还能相见!”镜中的鸿罡开口微笑,声音一如往日慈和,只是有些缥缈。
“师尊,果然是您!”高剑风又惊又喜,几乎便想扑向镜中人。
但他在辟邪司历练了多日,已不是刚刚出山的懵懂少年,略一思忖,忽问:“师尊,弟子一直有个疑问,弟子闭关之前,曾送给师尊一把雷击桃木灵剑,师尊当时似乎不大满意,不知为何?”
镜中鸿罡微笑道:“那把雷击桃木十分难得,至少是百年以上树龄。而你精雕的北斗星君形象,又颇为传神,佳木名雕,相得益彰,为师当时很是欢喜。只是你还年少,不能对你夸赞太多。”
高剑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师徒二人间极隐秘之事,外人万难知晓,而且师尊一句话便点破了当日栽培自己的良苦用心。他立时对镜中人再无怀疑,忍不住倒在镜前放声大哭。
“师尊,到底是因何落得如此境地?”
“为师能有今日,全赖错看了一人……”镜中鸿罡的悲悯之色愈重。
“是谁?”
“你的十七兄!”
“十七兄……袁昇?”高剑风不由打个激灵,“他为何要害您?”
“朝廷倾轧之遗祸!为师身处二圣权力纠缠的旋涡中心,身不由己,而袁昇很可能早已被韦皇后收买了,只不过那时为师还不知道。突遭亲信暗害之后,为师身受重伤,想到又会遭遇宣机等狠辣对头的追击,便不得不出此金蝉脱壳的下策……”镜中人说着幽幽叹了口气,“这其中还有很多隐情,实在一言难尽……”
如果将那些隐情都说清楚,确实很麻烦,一个谎言的背后往往要用数个谎言支撑,所以鸿罡干脆用“一言难尽”轻巧带过。因为他知道,对于高剑风这样的锐气少年,师恩深重往往要远胜于证据事实。
果然高剑风已听得热血沸腾,愤然道:“袁昇……居然如此人面兽心!”
“不要愤恨,”镜中鸿罡低叹着,“我一直教授我的弟子放弃怨恨,待人要以德报怨。袁昇,一直是我的爱徒,他也是无意间走上歧途。对他尤其要设法挽救,不能让其一错再错!”
师尊落得如此境地,仍要以德报怨!高剑风心内感慨万千,但他对袁昇也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之感,听得要对十七兄施法挽救,反而更能接受,不由怔怔道:“要怎样挽救十七兄?”
“昇儿也很无奈,他被韦皇后利用,再上了宣机这条贼船,实际上已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要救你十七兄,咱们只有兵行险道。记住,今后的事,你要听你二师兄的安排!不要怕,前路漫漫,为师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我现在给你个见证吧。”
一只苍老的手慢慢从镜子中伸了出来,摸向高剑风的头。
这情形万分诡异,孤灯暗室,幽冷古镜,一只手从铜镜内探出,慢慢地抚摸着少年的脸。
“明白了吧,我的孩子。”苍老的手又收回镜中。
高剑风已经泪流满面:“弟子知道,师尊当真是慈悲襟怀,忍辱负重……”
“师尊的修为,早已超越了苦乐荣辱之分别!现在,你先出去,唤你二师兄进来……”
高剑风又痛又怜,对镜叩头,依依不舍地出了门。门外等候的凌智子见他走出,默然拍了拍他肩头,恭谨地走入屋内。
房门紧锁后,铜镜旁边的一扇漆黑屏风后,慢慢转出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慧范。
凌智子忙躬身施礼:“恭喜师尊,弹指间收服了小十九。”
“他本就是我们的人。”慧范那张老脸始终波澜不惊,“接下来的事,一件比一件紧要。天琼宫内开始热闹起来了吧,他们都很能折腾,哼哼,欠我的账,都要还的!”
清晨,天琼宫的大门四开,鼓乐声起,数名小道童或手捧香炉,或吹箫击鼓,分列宫门两厢准备迎候贵客。
今日是主持玄真法会的临淄郡王李隆基在陆冲的陪护下,第二次赶赴天琼宫。据说他本次前来另有重任,要代其父相王李旦为皇帝祈福。
法鼓引磬声中,李隆基代表父王亲自叩拜了太上玄元皇帝,更替相王供奉了法会一批财宝,还有一部李旦亲笔以金粉抄录的《道德经》,再于太上老君像前低声祷告,代父王李旦为二圣祈福。
宣机微笑稽首,道:“郡王之至孝,相王爷之至忠,必然感通神灵,所求如愿。山人等法会专修术师也在日夜修法,祈愿二圣与神同龄!”
客套了几句,李隆基再与龙隐、浅月等几位宗师见礼。他谈吐爽朗谦和,浅月和丹云子等都和他谈笑风生,只有龙隐国师不知为何,时常僵着一张脸,连话也说不了几句。
“袁老大,”陆冲大步走到袁昇身前,深深盯着他,“我听青瑛说了,那道雷法疾电劈来,你全然未退,替她挡了个大灾。”
袁昇笑道:“替属下扛雷,本来就是长官的分内之事。”
又是这熟悉的笑容,陆冲前几日看到这淡淡的笑,会觉得这家伙在故作高深,但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有些懂得袁老大了。
“先前对不住你了!从今日起,你还是我的袁老大!”
袁昇也向陆冲点了点头。真正的兄弟之间,其实不用多说什么废话。所谓肝胆相照,所谓同甘共苦,便是这种不必言说不必形容的坦荡与相知。
李隆基也是人精,从龙隐身上很快察觉到了弥漫在几大宗师间若有若无的一缕阴云,便沉声叹道:“前日听得袁将军传信,萧真人竟是驾鹤归真,兹事体大,我还有些紧要之事,问询袁将军。”
淡淡的一句话,龙隐等大宗师均是脸色僵硬,宣机甚至有些可怜巴巴地望向袁昇。袁昇只得咳嗽一声:“也许是心魔作祟,萧真人竟自尽了。当然,真相还要调查。”
听得这话,宣机紧绷的脸色终于一缓。
片刻后,袁昇便陪着李隆基进了自己的丹房。
李隆基一回头,见陆冲没跟在自己身边,而是随着青瑛走向了隔壁,不由哂道:“这小子一不叩见师尊,二不拜见长官,却先去见美女。”
袁昇道:“陆大剑客襟怀坦荡,向来如此,作为其长官,我早就习惯了。”
“看来我将他带在身边,未免强人所难了,今日起就留在你身边吧。”别了各怀心机的几大宗师,李隆基顿觉轻松,一把甩开正装的袍子。
“那我就代青瑛多谢郡王了……不过,这天琼宫麻烦重重,我也确实需要人手。”袁昇叹了口气,将萧赤霞之死的各种细节说了,最后沉吟道,“目下来看,宣机身上的疑点最多,但其他几人身上也有嫌疑。而最让我怀疑的,却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横山副使……”
正说着,忽听得院中一道怒喝声响起:“龙隐,你要做什么?”
赫然是丹云子的骂声。跟着便听龙隐哼道:“抱歉了道兄,你贸然闯入老道屋内,山人近日心绪不佳,略有误会!”
屋内谈话的二人一愣,袁昇不由蹙眉道:“好古怪,听他们的说话声,丹云子似乎受了内伤,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不禁同时侧耳倾听。丹云子又愤愤地喝骂了几声,院中又响起了浅月真人的声音,显是赶来劝解。浅月的口才极好,几句话就让两大宗师安静了下来。
“好古怪,看来几大宗师心底都藏着好大的火气。”听得院中恢复平静,李隆基才舒了口气,“昨日我和陆冲去探了鬼坊,寻到了越狱而逃的萨米尔……”
想到那日在鬼坊龙道内的恐怖探险,李隆基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他知道袁昇心思缜密,便将如何参加唱卖会,如何寻到萨米尔,又如何毅然进入龙道探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最后他叹道:“……萨米尔知道自己要被灭口,见到我们后立即归降,求我们抓他见官。谁知道就要大功告成之际,鬼脸帮来了强援,有三四名高手追到,其中一人显然对地府的傀儡术和阵势颇为熟悉,竟发动了地煞,对我们进行围攻。我们寡不敌众,陆冲的剑术被他们发动的地煞侵扰,束手束脚,眼看就支撑不住了。我当机立断,带着他们钻入了更深一层的地府入口……”
袁昇听得心惊,道:“不是说那里面深险难测,连鬼脸帮的人都不敢贸然进入吗?”
“确实很凶险,那是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去面对的地方。”李隆基脸色有些苍白,“我们刚刚钻进去,落在最后的萨米尔便一声惨叫,被两支劲射过来的短枪贯胸刺中,眼见是活不了了。陆冲还不死心,扑过去揪住他喝问:‘萨米尔,快说,是谁指使你们去劫军械的,那个对你们迷魂的术士是谁?’
“那萨米尔听到陆冲呼喊他的名字,眼睛忽然亮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是萨米尔!我不是薛老陀,可是……我竟杀死了我的三个兄弟。’陆冲急问:‘在平康坊那家邸店,是你杀死了三个同伴?’萨米尔满面悔意,忽然喊道:‘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薛老陀,我不能让这几个家伙留在西市。那个徐先生是魔鬼,他会让你变成另一个人。’说完他便歪头死去。这时候,那几个高手已联袂追到,陆冲只得抛下他,护着我拼力向前杀去。
“那是一个奇怪的孔洞,幽深狭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在洞内,我看到了各种幻象,有厉鬼,有冤魂,有阎罗王,有牛头马面……”
“实在太过凶险了,陆冲可想出了什么破阵之道?”袁昇听得心惊肉跳,知道这孔洞极可能被布置了可怕的法阵禁制,而李隆基这样一个丝毫不通阵学与术法的青年贵胄,骤然入内犯险,简直就是送死。
“陆冲不通阵学,他显然也看到了各种幻象,但陆大剑客说,他也被师尊扔进师门遗存的一处地穴法阵内,在里面悟出个以不变应万变的破阵妙法。于是他一路上只是挥剑乱砍,自称是运使剑术入定,以剑道破除杂念和幻象!”
袁昇想起陆冲跟他说过的师门地穴法阵被困三日往事,点头苦笑:“动中求静,亏得他想出这么个法子。但他也只能自保,无法相助郡王。”
“好在我还有这个!”李隆基晃了晃手中的玉笛,“陆冲的话提醒了我,他是一路运剑如风,我是一路吹笛不止,将心神尽力沉浸在你教给我的那首《清心曲》中。也亏得这狭长洞穴似乎只是个不大紧要的通道,没有什么机关和傀儡术作祟,我们一路扶助,终于履险如夷,走了出去。”
“原来如此!”袁昇长出了口气,“亏得郡王心生急智。”
“那也很凶险!越往后走,看到的幻象越诡奇多变,我甚至还看到了太宗皇帝,看到了巧计救下太宗皇帝的判官崔子玉崔府君,诸般地狱景象,光怪陆离,诡谲骇人……最后,我竟然看到了玉鬟儿。那一刻,我甚至想留在那里,永远陪着她……”
袁昇看他目光悠远,心内登时一紧。李隆基却很快从那种感伤中摆脱出来,摇头苦笑道:“好在最后时刻陆冲揪着我奋力跃起。那一瞬,所有的幻象都如潮水般退去。但那些幻象退却得太过迅速,我们的心神都遭到了极大冲击,齐齐昏了过去。”
袁昇又是一声惊呼。
“待我们醒来时,那感觉真如同死后转生一般。看天色已近黎明,我们辨了辨方位,居然已到了城南区域的边缘,离着弓甲案所在的崔府君庙不远了。”
“离崔府君庙不远?”袁昇眸光一闪,“请郡王速带我去那个孔洞出口看看。”
“找不到了!”李隆基黯然摇头,“我们神志复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寻孔洞的出口,却遍寻不见。我们看到了青山绿树,枯木乱草,土砾青石,却全然找不到什么洞穴。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我二人一同历险,肯定以为是做了场怪梦而已。
“我见事不宜迟,便率着陆冲赶回辟邪司,点齐人马,兵发鬼坊。但那里全然变了样,断壁残垣间,只有被杀乞丐横七竖八的尸身,那巨大洞穴仿佛发生了塌方一般,被无数乱石瓦砾填埋了大半,那个地府入口更是踪迹全无了。”
屋内的二人相顾无语,一时只有案头瓯内煮茶的水声咕嘟作响。
沉了沉,李隆基才擦了下额头的冷汗,低叹道:“就是这样,如今妖龙弓甲案已经陷入了困局,而最让我忧心的,却是太极宫内的事……”
“太极宫?”袁昇心中一凛,“难道九重大内又有新的波澜?”
“是呀!而且,我和安乐姐姐,要打一场马球!”李隆基高深莫测地一笑,又懒散地伸个懒腰,“送我一程,咱们还是路上说吧!”
袁昇知道身在天琼宫内,许多话不便多说,便借口恭送临淄郡王,陪着他从后门出来,转向二道门旁的角门。
刚到得了角门口,便听得龙隐那别具特色的冷锐嗓音响震满院:“浅月道兄请便吧,我堂堂国师,还用得着听你啰里啰唆!”
跟着便听浅月哼道:“好吧,山人言尽于此,道兄好自为之。最后便再啰唆一句,修道中人,首重炼心,龙隐国师请自重。”
“不劳尊驾费心,尊驾要去炼心,最好滚到天边去炼,少在我这儿碍眼。”
李隆基和袁昇相对苦笑,暗想这位龙隐国师当真是好大脾气,神来骂神,佛来骂佛,连浅月那么温和的人也骂得这样惊天动地。
跟着便是浅月气哼哼走出,又听宣机国师的声音响起,显是浅月在向宣机低声抱怨着。好在院中骂声止息,看来是浅月不再回应,龙隐也就不便“乘胜追骂”。
两人生性谨慎,甚至登上李隆基那辆厚实的厢车,都只是扯一些闲散的话说。
袁昇望向车窗外的天地,也许是有几日在天琼宫内闭关不出了,长安城的街景给他一种陈旧古画般的似曾相识之感。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个天下就要换成一个新天地了。
厢车驰入了李隆基的那间隐秘别院。幽静的暖阁内,熏炉内的幽香袅袅而起,浓浓的茶汤热腾腾地注满钧瓷盏,袁昇迫不及待地深啜了一口,给自己时时紧胀的头脑提了提神。
“近日我们通过铁唐死士打通了宫中御医的关节,发现了一些事……”李隆基欲言又止,目光幽深地望着袁昇,沉了沉,终于问,“大郎,其实很想问你一声,如果这时候安乐公主对你再施出款款柔情,你会如何?”
再次听到“安乐公主”四个字,袁昇的心还是没来由地抽动了一下。他却挑起眉,淡然道:“三郎是想问,我会不会甘心任其驱使?”
见李隆基的目光变得愈发意味深长,袁昇却问:“三郎请告诉我,在你心中,何谓天下?”
李隆基一愣,微笑反问:“袁兄以为何谓天下?”
“儒家谈及天下,讲究以忠君为要;道家谈及天下,却常说天道。我毕生追求的就是道,而在我眼中,天道不是虚无缥缈,更不是磕头忠君,而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请大郎说下去。”
“这个天下,原本是太祖开创的李唐,后来太宗皇帝英锐登基,而一世之后变为武周,天下姓了武。好在人心思唐,又变成了李唐,但眼下,这天下随时会变,会变成韦,甚至还可能变成武。上面的人你死我活,下面的百姓呢,却不过当是看了几场幻戏。所以,我心中的天道为简、为朴、为公,这个天下,需要长治久安,需要与民休息,与民为善!”
“你是说,看上去天道会挑选天下姓什么,”李隆基目光灼灼闪动,“实则天道,是在这个兵荒马乱、天灾频仍、人祸不止的世间,寻找一个与民为善之人。”
袁昇捧起一碗温热的茶汤,正色道:“与民为善,愿三郎永远记得今日之言。”将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其实我最初出山,确实是为了她,但却不是供其驱使为她效命,而是想让她悬崖勒马。只因在我心中,韦后与安乐,都不会是天道会寻找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是!
“但在辟邪司的任上苦拼许久,我又常常迷惑于两个字——法度!大唐的法度,本应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俯首帖耳,但我后来才慢慢发现,我苦苦维系的法度,其实已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渔网,而韦后与安乐她们,还在不断撕扯着这张破渔网。”
李隆基深深叹道:“她们眼中只有权力,法度本就在其面前一文不值。那么,大郎你以后该当如何对待你心中的法度?”
“没有以后,所谓‘法尔如是’,正因为法度在许多人眼中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我更要尽力维护它。”
李隆基意有所动,一字字道:“凭你这句话,便该当浮一大白。”
二人对视而笑,都将茶汤一饮而尽。要知这些话看似无关紧要,却解开了两人心中一个无形的疙瘩,如果袁昇无法解释他与安乐的关系,只怕李隆基就无法继续接下来的深谈。
果然,李隆基这才说起最初的话题:“我们通过铁唐死士打通了宫中御医的关节,发现近日二圣一直在加紧诊疾。虽然御医不敢泄露是哪种疾病,但从宫中急催的药物看,都是治疗风疾的几味圣药……”
袁昇一凛,道:“我奉命进宫给圣人诊病时,便知圣人有风疾隐忧……实际上,高宗爷和太宗皇帝晚年也曾遭遇风疾折磨,这应该是万岁家族的疾病。”
(作者注:风疾即指高血压、脑梗等症,自李世民起,其后人如唐高宗李治、唐中宗李显都患有此病,应该是李世民的家族疾病。)
“但近日从孙太医他们的紧张程度来看,现在万岁的病,似乎远甚于以往。”李隆基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已出了宫,现在万岁的身边,都是韦皇后的一些亲信御医。”
“相王爷应该想想办法吧!”袁昇的心紧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皇帝病入膏肓,而相王这边却丝毫得不到皇帝病势的情况,一切消息都被韦皇后紧密封锁,那便非常麻烦。
李隆基沉吟着:“这几天,父王和太平姑母,曾分别三次进宫探问病情,都在御花园蒙万岁召见了。听父王说,万岁精神还好,只是言语有些困难,看来圣人应该不至于到了什么不堪的境地。晚间黄昏时分,万岁会在内侍的搀扶下,在神龙殿御花园散步一小会儿。”
“言语困难?那正是风疾的一种表现……”想到李显那个难得的老好人的病,袁昇的眉头蹙得更紧。
“就在这节骨眼上,安乐公主忽让驸马武延秀跟我示威,要与我们打一场马球。马球的双方,一边是武延秀为主的武家和韦家的几个显贵青年,另一边则是我和大哥李成器等正宗的李家儿郎。”
听得李隆基将“李家儿郎”这四字咬得极重,显然丝毫未将武延秀和安乐公主放在眼内,袁昇当然心领神会。
“这场马球会在明日午后于太极宫内安礼门后的皇家鞠场举行,听说万岁要带着韦后亲自赶来瞧热闹,同时还约了父王和太平姑母。如此一来,这一场马球,将会汇集李家、武家和韦家三方的青年才俊,同时有二圣、安乐、太平和父王,这样朝廷的各方势力都将亮相。”李隆基用玉笛轻拍着手,“你也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一次在多事之秋安排的皇族合家欢,更是一次万岁在各方势力面前露面,以示龙体康健的良机。”
“如此甚好,我们当然都希望万岁御体安泰,万岁万万岁!”袁昇笑了笑,“这样大唐还能再太平几年。”
“就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李隆基的脸上忧色再起,“但愿这场马球是一个转机。万岁对这场皇家马球非常看重,韦后昨日刚传的懿旨,今晚请父王和太平姑母一同进宫,与万岁同进晚膳。看来在马球赛的前一晚,万岁要先办一场家宴,定是想调解和缓一下韦家和李家的关系。”
袁昇点点头,看来李家党和韦家党的明争暗斗日趋激烈,善做和事佬的皇帝李显坐不住了,亲自出面来调和双方矛盾。他知道,在唐高宗李治的子女中,今上李显排行老七,相王李旦是老八,太平公主则是最小的幺妹,这一家人进一顿团圆家宴倒也是破疑解惑的好方法。
先要办家宴,后要行鞠赛,而且两者的日子前后相连,可见皇帝是多么看重此事。
“我甚至觉得,万岁连续两日出面给你们撮合,简直是有些兴师动众了。”袁昇放下了茶盏,“莫非,是因为那个妖龙弓甲案?”
李隆基沉声道:“那批铠甲足够在京师中武装一支铁血死士,特别是那神机弩和闪电弩,最适合远距离伏击。当此多事之秋,万岁自然寝食难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
两个人都不语,只是静静对望着。
沉了沉,李隆基才道:“能做下如此大案之人,不是李家党,就是韦后党。可是,谁都知道,韦后党已完全掌握了禁军力量,他们根本用不着这样做。所以,几乎朝中所有人都认为,是我们李家借此积聚力量。如此一来,万岁和韦后的紧张可想而知。所以无论是父王还是太平姑母,都极迫切地盼着及早勘破此案。”
他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无论是相王府还是太平公主,都不会是贸然做出妖龙案的幕后之人。
“明白,在了断玄真法会后,我定然竭尽全力侦破妖龙案。不过,”袁昇说着站起了身,正色道,“还请转告相王爷一事,袁某怀疑,这次万岁出面调停,未必会有好的结果,请王爷万事小心为要!”
李隆基紧盯着他,脸色瞬间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