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被安排在天琼宫外院的一套跨院中,袁昇到得屋外,便听屋中传来一阵怪异的呻吟声。
他推门而入,见横山被捆得像粽子一般,口中也被塞了破布,兀自唔唔连声。在旁伺候的小道童生得五大三粗,无奈地拍拍手,道:“这个倭人终日哭号,宣机国师给他施法治疗过两次,施法后立竿见影便好了,但事后又会再犯。昨晚他又无故号叫,国师无奈,只得命我们将他捆了……”
横山翻着那双怪异的眸子,死死盯着袁昇。
“横山副使,还记得你为何要来这里吗?”袁昇俯过身,只觉那目光似哭似笑,透出一种异常怪异的感觉。
横山却闭上了双眼,只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声音。袁昇皱皱眉,拔出他口中的破布,横山口唇翕张,轻轻哼唱起来。那腔调俚俗,不似中原的曲子,却翻来覆去地只唱着一句话:“逝去的神仙来索命呀,大劫要降临,在劫难逃兮在劫难逃……逝去的神仙来索命呀……”
歌声虽轻,却带着一股强烈的怨毒之气。袁昇只觉心中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将那破布又塞入那张嚅动的嘴中。
“那个通事周全呢?”
“那周全更是古怪,自上次被镜子里面的什么怪手惊得昏厥了,醒来后便总是昏昏沉沉,常一个人出了天琼宫去坊间游荡。这不,又是两天没有回来了。”小道童更加无奈地摇头,带着袁昇来到了隔壁的暖阁。
阁内居然收拾得很齐整,看得出曾经的主人好洁而细心。袁昇静静地站在屋内,竟觉有些恍惚。在短短几日之前,这间屋子的主人,一位清瘦的年轻后生找到自己,一脸难掩的兴奋和倾慕。但现在,他已不知所踪。
小道童见他寂然肃立,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袁昇在屋中转了两圈,看见榻上枕边叠了两套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他忍不住拍了拍,忽觉衣衫下似有硬物,信手摸出,竟是一卷麻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开头两句便是:“我叫周全,我的世界很简单……”
不知为何,袁昇看到这两句话,竟是会心一笑。难道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这是周全的日记,里面拉拉杂杂地记载了一个寂寞青年的简单生活。他来自岭南道的沿海区,父亲是个郎中。周全自幼读过书,也行过医,却都没什么成就。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上了一个商队,凭着医术,得到了商队的信任。后来遇到一位东瀛商人,将他拉进了日本遣唐使团,凭着医术得到了横山副使的器重。又因为他天生有出色的语言天赋,竟做起了通事兼医生。
“我来到长安,这是个伟大的城市。横山副使告诉我,长安是这个世界上最宏伟壮观的城市。横山副使是日本很有名的阴阳师,一心想溯本追源,来中土大唐求学最高深的术法。他已经来过三次大唐了,与大唐几个重要玄门都有过交往。横山副使很器重我,他说跟我很投缘,这让我受宠若惊,或许是因我也喜欢一点术法,还有绘画。”
看到“绘画”二字,袁昇的眼睛一亮。再翻下去,果然看到一幅精心描摹的画。
斜阳穿窗打入,给那古怪的画映衬,连日光也显得有些古旧而忧郁。那幅画笔触精致,是很细腻的笔法,却画着一个妖媚的东瀛美女。
一眼打见画上美女容貌,袁昇顿觉心神一阵恍惚,那美女情致妖娆,容貌竟有些酷似安乐公主。
在那幅画下,注着一行字:“横山副使所述的东瀛妖怪——绝色女鬼般若,心胸狭隘女子的怨气、妒忌所化的凶灵,妖艳无双。最美之形,却有最恶之心。”
袁昇顿觉心神一阵动荡,最美之形却有最恶之心,这个绝色女鬼般若,简直就是在形容安乐呀!
再将那日记向下翻去,便看到“说到绘画,听说京师长安最著名的少年阴阳师袁昇就有一手画龙点睛的神术,一直梦想见到他,没想到今天梦想成真……
看到这里,袁昇不由哑然失笑。不经意间已翻到了麻纸的最后一页,却见麻纸上潦草地写着一行未完的句子:“好想去西市看看,好想看看西市的幻戏……”
西市,幻戏?
袁昇觉得有些眩晕,跟着便觉头脑中光影闪烁,恍惚间自己已是一身青衫,竟变成了稚气未脱的周全模样。身周人声嘈杂,正是热闹的西市幻戏场。
在一刹那间,他竟陷入了周全的世界。
这感觉非常古怪,却又非常清晰。好在几乎是同时,他胸中又腾起一股清气,霎时心神凝定了许多。
他不愿再在这里多待片刻,猛然转身打开了门,却见门口立着一道倩影,竟是青瑛。
袁昇微微一愣,道:“你的头痛好些了吗?”
“好多了。”青瑛略显支吾,“我也觉得这个周全有些古怪,想到有两天没有见到他了,所以赶过来瞧瞧。袁老大发现了什么?”
“没有。”袁昇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却揉了下头。
“你拿的是谁的衣裳?”
袁昇才发觉自己手中提着周全堆在枕边的那身襟袍。
“怎么了,你也头晕?”青瑛满是关切。
袁昇叹了口气,摇头道:“无妨,歇歇就好。”
他摇晃着走远,青瑛则立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时间退回到一天前,本已晦暗的日色更显得有些落寞。
遣唐使团的通事周全也很落寞地坐在台阶上,面对着人流汹涌的朱雀大街,怔怔发呆。他的头还有些痛,似乎有些记忆被抹去了一般,让他想不起自己为何在这里。
他依稀记得自己这两天一直在追随着遣唐使团的横山副使,后来横山副使带着自己赶来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法会,嗯,应该叫玄真法会。
在那里,他见到了倾慕已久的袁昇,后来那面镜子里竟然伸出来一只手,横山副使发了癫狂,一直哀号着唱着一支恐怖的歌。
当时他觉得自己必须逃走,否则肯定会在这种鬼哭狼嚎声中变成一个疯子。天亮后,他就悄悄出了天琼宫。
进京之前,他就听说过大名鼎鼎的西市,可惜来到长安后,一直跟着横山副使四处参访。去西市一游已是他毕生的热望之一,所以出了天琼宫后,他自然而然地赶到了西市游览观瞻。
再向下细想,周全却想不起自己到底在西市待了多久,是半天,两天,还是三天?
他只记得自己刚刚看了场期盼已久的波斯幻戏表演。很奇怪的是,看幻戏的时候,总有个穿着月白襟袍的高瘦老先生跟着自己,不时还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周全觉得这白袍老者有几分眼熟,随即想起来,老者就是小时候庄子里教自己读书识字的董先生呀。他跟着想到,董先生早就死了许多年了,可怎么会出现在长安西市里,还跟自己一起看这波斯幻戏?
这念头飘飘忽忽地闪过,周全登时觉浑身发冷。于是,在一阵汹涌的笑声中,周全默不作声地挤出了看幻戏的人群。恍惚中,董先生在他身后唤他,但周全哪里敢应声。
周全一口气跑到了朱雀大街上,才喘吁吁地坐下来。
这条长安最宽阔的街道两旁种满了柳树和榆树,更夹杂着不少石榴,初夏时节石榴开得正浓,满目红绿参差,美若画卷。周全呆呆地坐在一株老柳树下,望着穿梭的人流发呆。
他终于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从逃出天琼宫到刚刚在西市观看那场幻戏表演,这之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仿佛被什么神力给硬生生抹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天琼宫出来几天了。
不过也无所谓,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人生就是如此吧,身边万人如海,尽都与我无关。周全在心底发出很无奈的喟叹。
就在这时,一双六合麂皮凉靴出现在眼前。
周全慢慢抬头,眼前是个术士打扮的高瘦汉子,一双眼睛幽幽闪动,手上还揽着个看相算命的布幌。
周全懒得搭理他,又垂下了头。
“后生,恕我直言,”术士却声音颤抖,仿佛见了鬼般地道,“你……你应该是一个死人。”
“什么?”周全愕然抬头。
“其实你已经死了,是的,你早应该是一个死人。”
“你胡说什么!”周全几乎要跳起来了。
术士却猛地仰起了头,目光执着地望向天空,似乎沉厚的暮云深处,有什么神明在对他低语。术士的脸色非常可怕,五官跳动不已,仿佛听到了云层内传来的什么怒斥或诅咒。
“你……你怎么了?”
“我……我泄露了天机……”术士颤抖的声音只说得半句,蓦听轰然一道雷鸣,云层处降下一条闪电。
伴着刺目的光华和震耳的霹雳声,术士浑身僵硬乌黑,竟活活被雷劈死了。
周全瞬间浑身干冷。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古怪,才说了两句话的工夫,对面的术士已是浑身焦黑,僵立而毙。这就是传说中的五雷轰顶吗?
大街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离得近的闲汉们已经向这边奔来。周全甚至来不及思索,转身便逃,仓皇逃遁。长期在底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一定不要摊上麻烦,更不要摊上任何官司。
天光还很亮,太阳却向西沉去,被一团火红的云霞簇拥着,如同狰狞的血眼,死死地盯着他。
“其实你已经死了,是的,你早应该是一个死人。”这句话如同恐怖的魔咒,伴着回忆中那道突兀的雷声,在周全的耳边频频炸响。
忽然陷入惊恐万状的境地,最先跃入周全脑海中的念头就是赶紧逃回天琼宫。横山副使告诉过他,天琼宫是最大的皇家道观,现在正举办空前盛大的玄真法会,那地方不是谁都能去的。
似乎有人发现了他,正在高声叫喊让他停步。周全哪里敢停,慌里慌张地拐过一个街角,忽听一声低喝传来:“上车!”
周全愕然止步,却见街角处停着一辆黑色厢车。车厢被涂成黑色,连拉车的骏马都是乌骓马。半启的车窗处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正在向他招手。
漆黑的车,漆黑的马,静静凝在暗红的夕光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周全却无暇思索,急忙飞步赶上去,钻进了车,车门在他进入的一瞬轰然关闭。
“你、你们是谁,咱们要去哪里?”周全只觉身周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心底蓦然腾起一股恐惧感。
“去你要去的地方,你该回天琼宫了。”一片漆黑中,那影子慢悠悠开了口。周全只觉那声音有几分耳熟,这时眼睛已稍微适应了黑暗,眯眼打量过去,登时浑身冰凉。
坐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自己刚刚逃离的董先生,早已作古的董先生。
“董先生,你、你怎么还……”周全已说不下去,只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好孩子,是我,难得你还记得我。”董先生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我知道你有难,特来救你,莫怕莫怕!”
他声音冷幽幽的,抚在周全肩头的手掌更如枯骨一样僵冷。
说话之间,马车一直在如风般疾驰。周全觉得这马车快得简直不似人世间的力量所能驭使,他的全身都开始打战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幽暗的车厢内,只有董先生那双阴冷的眸子在灼灼闪烁着,周全觉得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恐怖怪异的梦魇中。
昏昏沉沉间过了不多久,马车忽然停住,耳边再次响起董先生的轻笑:“到了,我们还会再会的。”
一股力量猛然将周全推出车来。
周全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一抬头,正瞧见天琼宫那宏大而幽深的观门。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座宏大的皇家道观笼罩在一片诡谲冷清的悄寂中。
他猛地回头,那辆漆黑的马车已经钻入了苍茫的夜色中,只闪了闪,便完全融入暗夜,仿佛它在一刹那间钻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身边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周全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周全看到一张熟悉的少年面孔,正是伺候横山副使的那个高大道童。
“你怎么昏在这里了?”高大道童将他扶了起来。
周全抬头张望,发现这里竟是天琼宫的一座偏僻角门,而西天上霞色如血,暮光昏掩。
他记得自己是在夜色初降时钻入了那辆神秘马车,但这时候怎么还是黄昏,难道时光倒退了几个时辰?他愣了下,才想到不会是时光倒退,而是自己竟昏睡到了第二天的黄昏。
浑身颤抖着钻进了自己的屋中,周全发现屋内虽然整齐如初,但很明显有人来过,自己枕边的一套襟袍不见了。他大惊失色,忙去翻弄衣下,果然自己的日记显是被人翻弄过。
周全非常沮丧,什么人会来翻弄自己的东西呢?
看来昨天到现在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尤其是昨日黄昏大街上那个被雷劈死的神秘术士,完全超出了他所见所闻的各种经验。他一定要找个高明的人去问个究竟。
高明的人?他马上想到了袁昇。
这是个让自己崇拜的人,也许只有他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夜色沉沉,高剑风才带着一堆疑惑回到自己的房间。
“既然宣机那厮嫌疑很大,为何袁老大却说不该是他?难道袁老大心中已有了主张?”脑中念头盘旋,高剑风茫然推开房门,一封信忽然从空中飘落。
高剑风一把抓住空中的纸笺,才想到这短笺应该是插在了门檐内侧,自己开门而入的一瞬,无风自落。
短笺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见信如面,师尊未死。
外院西跨院玄字丹房秘晤,天机勿泄。
“怎么回事,难道师尊没死?”盯着落款的那个“智”字,高剑风连手都颤抖了起来,那是灵虚门内部的押印,“智”则是二师兄凌智子的秘印。
他急速揣起信,在屋内便展开了神行术,疾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