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苍雷引 第四章 妖笛索命

一场雷法引发的波澜,给玄真法会笼上了一层莫名的荫翳,而且这荫翳还在慢慢变得沉暗厚重。

转天的午后,两个黄衫内侍便匆匆赶来传圣后的口谕,斥责宣机国师等求雨不力,严命诸大宗师务必七日内求得甘霖普降。求雨期间,各大宗师必得精诚一心,静守法坛,甘霖不至,不可擅离。

宣罢了口谕,内侍又苦着脸对宣机等人叹道:“眼下圣后可真是发了大脾气的,各位虽然都是活神仙,可也最好不要触到圣后她老人家的霉头,若没有二圣的谕旨,切勿轻离天琼宫。还有这求雨,拜托各位活神仙想想法子,除了二圣,我们长安百姓也盼着一场雨呢。”

小内侍扯着公鸭嗓唉声叹气地发了一顿牢骚后,一口水也不喝,便匆匆出门钻入了牛车,扬长而去。

“诸位道友,圣后的谕旨已下,各位都已听得清清楚楚……”

晚膳后,天琼宫最大的待客精室“大清虚阁”内,袁昇和龙隐、浅月等五大术师团坐在阁中那张紫檀贴面壶门案前,高坐首席之位的宣机国师目光阴郁地扫视众人,“若再求雨不得,咱们这些人的脸面不说,只怕还要遭到圣后的重责!”

龙隐国师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浅月真人脸上神色波澜不惊,丹云子甚至已双眸微垂地打起了瞌睡。

见众人神情淡漠,宣机的脸色愈发沉了下来,忽道:“萧真人,你怎么了?”

袁昇一抬头,这才发现对面的萧赤霞神色怪异,脸色再次苍白起来,而且鬓角和颈上都淌出了冷汗。

“道长是不舒服吗?莫非染了寒热之症?”袁昇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探手去给他搭脉。

“胡说!”萧赤霞腕子疾抖,仿佛袁昇的指尖爬着一条毒蛇,“山人丹成九转,百毒不侵,又怎会染病?”他声音尖锐,阁内众人均觉古怪。袁昇只得满面疑惑地坐下。宣机蹙了蹙眉,终于没有说话。

一片尴尬的冷寂中,龙隐缓缓开了口:“宣机国师,我等自天涯海角汇聚于玄真法会,真正要做的大事,不是祈雨吧?”

这淡淡的一句话,终于让丹云子诸人的眸子亮了起来,甚至连心思不定的萧赤霞都微微点头。

连袁昇都知道,玄真法会作为玄门最隆重的盛会,其主旨是要对玄门各方势力做一次全盘划分,而这一次法会与往届不同之处在于,因鸿罡真人仙逝,大唐玄门三大国师空缺出了一位,法会各方一定要对玄门国师做出最后的推举。

据说二圣对此已经有了口谕,玄真法会最终推举出的高道,将要递补鸿罡国师的空缺,而且新形成的三大国师还要有一个排位。

修炼到浅月、丹云子这等境界的高人,早已对钱财玉帛视如粪土,但偏偏对大名高位,反而看得更重。因为对他们而言,如果登上国师高位,不仅是自己一生修持的荣耀,更是整个宗派师门的荣耀。

龙隐终于按捺不住,最先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好吧,”宣机斜睨了一眼龙隐,“所谓‘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万事万物一定要先定其位,咱们便先推举国师,定下玄门国师的位序吧,各位以为如何?”

浅月和丹云子没有言语。龙隐国师见宣机死死盯住自己,只得咳嗽一声:“此言有理,先定其位,则正其名,名正则言顺,后面的事便可按部就班了。就是再来祈雨,也不会有人来暗中作梗了。”

见浅月等人再无异议,宣机只得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焚香,先向三清四御祈请吧!”说罢便向袁昇微微一笑:“烦请袁将军,将窗子关上。”

袁昇正坐在窗边,闻言站起身,正待关窗,忽听得一阵悠长的笛声传了过来。

这笛声幽冷深长,一个音律直吹上去,仿佛永不换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阴森。阁内众宗师都忍不住站起身来,抬头细瞧。此时夜风渐大,天上淡云飘摇,遮得月色忽明忽暗,众人都瞧见一道肥硕的影子出现在院中。

那是个矮壮术士打扮的汉子,头戴硕大的斗笠,吹着笛子,缓步而来。最奇的是这人浑身都泛着一抹淡淡的白光,宽大的袍袖在晚风中鼓荡着,那抹白光便随之跳荡不休,透出一种诡异的耀眼。

“是谁?站住!”袁昇大喝一声。

那斗笠人已走到窗外数丈远近,闻声缓缓抬头,一双空洞的眼望了过来。阁内的众宗师尽皆愕然,那人竟是个瞎子,他双眼位置竟是两个深窝。

萧赤霞忽然大叫了一声,死盯着那道身影,身子突突发颤。

丹云子忍不住叫道:“老萧,那……那莫非是贵门的八方铁笛仙包无极?”

阁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定住了。谁都知道,昆仑门前任宗主包无极好吹笛,有“八方铁笛仙”的美誉,身材矮壮。只是,他多年前已被著名刺客“天下第三杀”刺死。

袁昇因为与“天下第三杀”有过一番争斗,甚至知道包无极被刺杀的详情,“第三杀”易容成包无极最亲信的小弟子,暴起发难,先刺瞎了包无极的双眼,跟着再一剑刺中其右胸。这时昆仑门宗主垂死反击,随后“第三杀”最后一剑,才砍下了包无极的头颅。

但此刻,在这晦暗的月辉下,伴着冷透骨髓的笛声,这个早应死去多年的人居然出现在天琼宫广大荒冷的院中。

笛声始终清清冷冷地响着,那道白影也在慢慢逼近窗口,忽然咔的一声,那戴着硕大斗笠的脑袋竟滚落了下来,胸前也破出一个大洞。

恐怖的是,那滚落在胸前的脑袋居然仍在吹着长笛,那笛声竟也没有丝毫停顿。饶是阁内都是见多识广的高人,此时也都不禁心生寒意。

“拦住他,不要让这妖物进来!”浅月当先大喝。

蓦地一道疾风横空扑来,那阵风带着一股妖异的沁冷,袁昇立知那是一种运转罡气施法后所聚的劲风。他被雷法误伤后身子还很虚弱,急忙向旁闪避。

狂风骤大,呼啸而入,阁内的数根蜡烛齐齐熄灭。

屋中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中,窗外还有一棵枝杈繁茂的老树,将月辉遮得严严实实,烛光突熄,阁内就如同被墨汁裹住般伸手不见五指。

“小心,他进来了!”浅月再喝,声音带着几分惶急,“来人祭使了黑风咒。”

黑暗中响起萧赤霞气急败坏的怒号:“妖物!妖物!”声音凄厉仓皇,这嘶嚎声立时引得黑暗的阁内一阵大乱。

丹云子大喝道:“大家不要慌张!”跟着是宣机的大喊:“来人,速速掌灯!”

但今晚的聚会是玄真法会的高级密议,几个小道童伺候好了香炉、茶汤便被遣走,几大宗师都着便服赴会,甚至连袁昇身上也没带火石之物。

厅内卷起一道劲风,跟着便听几声暴喝:“妖孽!”“孽障大胆!”跟着闷哼连连。

袁昇靠在屋角,只觉劲风纵横,身前几案倾倒声、杯盘破碎声、掌风声此起彼落。最让他惊心的,便是那几道掌风雄浑至极,显见来人的功力深不可测。

掌势交击声短促劲爆,还伴着几道霹雳雷鸣,蓦听窗棂碎裂的怪响传来,木屑迸飞间,似有一道怒风穿窗而去。

阁内忽然悄寂下来,只剩下几道急促的喘息声。

“那妖孽……走了!”宣机尽力使声音沉稳。这时才有个小道童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点起了蜡烛。

几根巨烛依次燃起,照亮了阁内的狼狈景象。窗牖如同被惊马撞过,碎木满地,杯盘已经碎如齑粉。

“萧道长,你怎么了?”袁昇忽然发现萧赤霞有些古怪。

这位包无极的师叔、昆仑门的现任宗主黯然呆坐着,盯着手里的东西发呆。那是一支长笛,正是先前那怪人所吹的笛子,此时却被他攥在手中。

浅月看了一眼,喝道:“萧道兄小心,那笛子有毒!”

萧赤霞浑身一个哆嗦,才想起将那笛子扔掉,再提起手来细看,却见双手竟已赤红肿胀。

“快,这是本门祛毒圣药七叶膏!”浅月忙赶过去,自怀中掏出一只玉瓶,给他手上涂抹药膏,登时一抹清凉的药香弥漫开来。

萧赤霞却猛一甩手,仿佛抹在他手上的是一团火,叫道:“走开,走开!本真人百毒不侵,何惧这小小的一根笛子!”

“萧道兄,”浅月叹一口气,“抹了药,终究是有备无患。”

萧赤霞却不再搭理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行去,口中兀自喃喃道:“雕虫小技,这点雕虫小技,又怎会让老道我受伤?”

“那个包无极呢?”宣机这才将精神从萧赤霞身上收回,怒冲冲四下扫视,喝道,“定然有人在装神弄鬼!”

“他逃不掉的!”龙隐冷哼一声,羽扇轻摇,飘身穿窗而出。浅月身形一晃,也跟了出去。两大宗师身形快如闪电,迅疾闪入浓浓的夜色中。

萧赤霞已慢慢踱到了门口,他脸上神色灰败,死盯着门外浓墨般的暗夜,仿佛在黑黢黢的某处,那个古怪的鬼魂还在向他吹着笛子。

袁昇见他那样子,有些不忍,低声道:“萧真人,晚辈送你回屋。”

萧赤霞却冷冷摆了下手,一步迈入沉沉的黑夜中。这一步迈得如此用力,仿佛前方是看不见的滔滔巨浪。

宣机无奈地瞟了袁昇一眼,道:“我们去看看老萧吧。袁将军,适才鬼影出没,你辟邪司众高手可得提起些精神来。”也不待他答话,便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袁昇叹了口气,望向脸色干冷的丹云子,道:“适才那怪影,先是双眼瞎了,后是胸口破碎,最终头颅滚落,正是重演当时包无极被杀时的惨象吧?”

丹云子点点头,沉声道:“据说在今日昆仑门内,前任宗主‘包无极’三字,是谁也不得提及的大忌讳。可许多事,人可以不知,鬼未必不觉。听说老萧一住进这天琼宫,便总是疑神疑鬼,常做噩梦。”

“常做噩梦?”袁昇眼中疑云一闪,“怪不得近几日他的脾气如此之大!”

丹云子脸上也是阴云闪烁,哼道:“虽然老萧近年成了太平公主府上的常客,与我在相王府上,也见过两面,但我却与他那个屈死的师侄包无极更谈得来。我甚至还问过老萧,为何不给前任宗主报仇,引得老萧大为不快……”

二人正说着,一道青影闪来,龙隐国师已赶了回来,怒冲冲喝道:“当真是见了鬼了,这人显是有备而来!”他手中却提着一只硕大的斗笠,斗笠下是一个竹篾和薄纸扎成的人脸。看那人脸上双眼处是可怕的孔洞,正是先前那怪人滚落的脑袋。

袁昇接过那怪头细看,道:“这怪头上抹了萤石粉末,经过某些术法操纵,可以发出白光。”

脚步声杂沓,正是奉命维系法会治安的青瑛、黛绮和高剑风。三人分居在天琼宫二道门外,距离较远,这时才闻声赶到,一见阁内的混乱情形,登时惊呼出声。

“让他逃了!”浅月真人这时才飘身掠回,手中提着一袭白袍,扬手抛在地上,“我和龙隐国师分从左右包抄,却仍中了他这些小伎俩。这人似乎很熟悉天琼宫的地形。”

“无论他是人是鬼,这怪物到底要干什么?”丹云子接过那个纸扎怪头,沉吟道,“怪物乘黑赶过来,就为了吹一通笛子,吓唬吓唬萧老道?”

袁昇沉声道:“不管他是人是鬼,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就一定有踪迹可循!”接着对龙隐和浅月二人拱手道:“两位前辈出去追寻,分别是在什么地方寻到了这件白袍和这假头,还请当场指示。”

龙隐沉着脸点头,默然转身出屋,浅月苦笑一声,也跟了出去。高剑风等人忙举着短擎疾步而出。

忙碌了半个时辰,青瑛已从两大宗师指示的方位中推断出了大概,挑着灯笼,四下指点着说道:“适才的情形大致如此,那怪人从大清虚阁北侧的窗户对面,自北向南,一路吹笛而来,运使黑风咒一类的术法弄灭了阁内烛火,随后穿窗而入,漆黑的阁内发生了一番激战。

“好在没有任何人受伤,怪人也许发现无法乘乱伤人,便即越窗逃走了。只是那根笛子不知如何到了萧赤霞的手中,也许是暗中激战时被萧真人夺下的。

“但怪人逃走的方位显然经过了精心策划,他并没有由南向北原路返回,而是绕着大清虚阁转了半圈。他先将最显眼的那颗假头抛在了大清虚阁正门之南的岔路口,闪着白光的假头被他抛得如球一般向一侧岔路飘去,顺利将龙隐国师引了过去,而他则选择了另一条岔路。

“幸好还有浅月真人锲而不舍,真人隐身暗处,选择了一条与龙相距不远的道路,原准备分进合击,给那怪人来个出其不意。但怪人极是狡猾,竟发现了真人,再将白袍抛在了大清虚阁西南方位的老柏树上,深夜中白袍招摇,极是醒目,果然顺利吸引了浅月宗师。我想,那怪人内里肯定是穿着一身夜行衣裤,白袍脱去后,他便彻底融于夜色之中,再也难寻踪迹了。”

浅月和龙隐在旁听着,脸色都有些难看。毕竟他们都是名震天下的大术师,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轻易戏耍了,甚至他们那一身出神入化的神、气、阵、符之术还未及施展。

“他不是鬼物,他是人!”龙隐忽然一字字地道,“我甚至觉得,此人的术法修为,绝不在我和浅月之下。”

院内不由静了静,袁昇的脸上都浮起了震惊之色,在这世上,居然还有与五大术士并驾齐驱的第六人?

“那我们务必要小心应对了!”袁昇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愈发阴沉,再问,“可找到了其他的什么踪迹?”

“天干物燥,连脚印也不见一个,真像个鬼魂一般来去无踪呢。”高剑风提着短擎乱照,嘀咕着,“或许天明后,大太阳底下会看得清楚些。”

“快,快来人呀!”一个小道童的仓皇叫声忽自院落中响起。

众人同时变色,忙赶了过去。声音出自萧赤霞的丹房内,众人疾步冲入丹房,却见明晃晃的烛火下,萧赤霞僵卧榻上,双眸怒张,犹如见到了恶鬼,口中渗出大片鲜血,流得前襟都是。

袁昇大吃一惊,忙赶过去探查他鼻息和颈下脉动。浅月则探掌压向萧赤霞胸口,运转罡气度入。

“没用了,”袁昇黯然收回手指,低叹道,“他呼吸早停,已经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宣机国师这时也闻声赶来。

青瑛轻掰了下萧赤霞的下颌,道:“只怕是咬舌自尽!”明晃晃的灯烛下,只见萧赤霞的半截舌头耷拉在唇边,形象血腥骇人。

“这里有字!”高剑风俯身细辨,喃喃道,“愧……血书的‘愧’字?”

却见萧赤霞榻边的墙角上,竟写着血淋淋的七个“愧”字,那显然是蘸着鲜血写就,只是字迹颇为潦草。袁昇心中一沉,再看萧赤霞的右手食指,竟也有处破口,兀自鲜血淋漓。显然,萧赤霞临死前咬破了食指,在墙上血书了七个“愧”字。

到底是为了何事,萧赤霞咬舌自尽,而且自尽前还在墙上写了七字血书?

愧,他到底愧对何人?

袁昇目光扫过,见那才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一直浑身哆嗦不停,不由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是你最先发现这里情形异常的吧,别急,慢慢说来。”

小道童结结巴巴地道:“适才我在门口,见萧道长气哼哼地走了回来,脸色煞是难看,也不要我伺候,便躺下了。我依着他的规矩给他燃了香,便退下了。回到隔壁屋内,我的心神便有些恍惚。又过不多时,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吧,我仿佛听到了屋内有什么怪异的声响,仿佛是……是一头牛被割了舌头后在那里哞叫的声音……”

宣机忍不住喝道:“混账,说话留神些。”

小道童急忙扇了自己嘴巴一掌,接着道:“是。然后弟子鞋也没穿好,就急匆匆赶过来,出门时,却见不远处有一道白影子,晃了下便瞧不见了……然后我进了屋,便……便看到这副惨状。”

青瑛沉吟道:“你看到的白影子,莫非是那个鬼影怪物?他兜了个圈子,那时应该正从此处绕过。”

小道童大张双眼,连连点头:“确实是鬼物,它太快了,一闪而逝,我还当是看花了眼,当时也没有在意。”

高剑风忽地揉了揉鼻子:“你刚才说是燃香,这屋内果然好香!”

那尊双鹤高飞形状的鎏金香炉,金光闪闪,犹自袅袅地吐着淡淡幽香。

“是苏合香!”宣机走到造型别致的双鹤香炉前,掀开炉盖,拨了拨里面的香药,叹道,“老萧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是宫内的道童给他配了几味凝神清心的香药。”

袁昇也走过去细瞧炉内的香药,再问那小道童:“萧道长素来喜欢香道吗?每次燃香,都是他亲自摆布配置香药?”

小道童摇头道:“萧道长对此不大在行,都是我帮他摆弄好的。”

袁昇“嗯”了一声,许多念头在心底起伏盘旋,冲突不休。宣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喝道:“出去!胆敢泄露一字,打断你的狗腿!”

小道童狼狈退出,众人都不说话,屋内又陷入一片死寂中。

“袁昇,”丹云子见他整个人木在那里,不由蹙眉道,“你怎样了?”

“没什么,”袁昇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晚辈伤势未愈,总觉得脑力迟钝,想是有些困乏了。”

宣机国师脸色微变,低声道:“袁将军,圣后对玄真法会万分看重,没想到赤霞道兄一时心入魔道,竟然愧疚自尽。这实在是人天同哀,玄门之殇……”

袁昇不由皱起眉头道:“国师,尸身还未检验,你就肯定萧真人是自尽而亡?”

“难道不是吗?”话一出口,宣机又挤出一丝苦笑,“自然了,赤霞道兄之死确是疑云重重,袁老弟当然可以继续侦查案情。只不过,为了大家的脸面,咱们最好不要大张旗鼓。”

袁昇盯着宣机那张深沉的老脸,忽然觉得一阵苍凉和可笑,人命至大,但在名声不俗的一派宗主暴亡后,宣机国师居然最关心的还是脸面。

浅月也叹道:“谁也想不到会遇上这等事。这玄真法会,二圣何等看重,圣后更下了懿旨要咱们祈福驱邪,可眼下盛会初开,祈雨不利,再若爆出什么大事来……”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望向龙隐和丹云子:“二位道兄以为如何?”

丹云子忽道:“适才在大清虚阁,那鬼影忽然来袭,老道本是要放出飞剑的。但心意才动,却发觉罡气运转不灵,一念疏忽,才让那鬼影占了便宜。到底是为什么,在大清虚阁内,老道会术法不畅?”

宣机的脸色紧了紧,低叹道:“天琼宫是皇家大观,法阵暗布,大清虚阁内尤其有些禁制,此事未及与各位交代,算是山人的疏忽了。”

久久不语的龙隐国师忽然哼了一声:“宣机国师,实不相瞒,你这天琼宫,老道一住进来,就觉得万分不自在。我甚至觉得,是钻进了一道看不见的牢笼内。那些法阵和禁制,你最好及早撤了。”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犀利,丹云子、浅月也立时会意,目光灼灼地望向宣机。宣机却神色漠然,只微微点头道:“山人尽力而为。”

龙隐却仰头望向窗外的暗夜,朗声道:“法会图个万事吉祥,可暂不张扬。但我这老不死,却不想做个老糊涂。萧道长的真正死因,山人很想知道。法会之后,山人一定会亲自面见圣人,禀告一切。”

不愧是“龙隐出,天下足”的龙隐国师,他一出口便咄咄逼人,而且全然不将宣机放在眼内。

浅月真人见宣机脸蕴怒色,忙再劝解:“好在有辟邪司在此,贵司本身便有断案缉凶之权,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们辟邪司吧。只是二位国师说得是,法会要万事吉祥,遇事不可张扬!”五大术师中性子最为随和的浅月,谈吐极为巧妙,不着痕迹地便将两大国师南辕北辙的建议“黏合”在了一处。

丹云子终于点了点头道:“大势如此,便依浅月道兄的话,这件事,还是请袁将军了断吧。”

“好吧,”袁昇再次望向萧赤霞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忽觉一阵眩晕袭来,不由揉了揉额头,“萧真人暂请安息,无论如何,晚辈一定查出最后的真相。”

屋中众人都默不作声,阁内再次出现一阵死寂。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哇!”

便在此时,一阵凄惶的嘶喊忽地传了过来,那声音极远,应该是在外院,正是那遣唐副使横山和树的声音。

这声音苍凉凄惶,在静夜中显得极为刺耳,在这个当口忽然钻入众人耳中,顿时让人一阵不寒而栗。

宣机羞恼难耐,怒喝道:“来人,将那个东瀛疯子给我绑起来,堵住他的嘴!”

“其实昨晚最奇怪的东西,就是那个笛子!”午后慵懒的阳光从半启的窗子投入袁昇的丹房内,白袍如雪的袁昇背手踱着步,沉吟道,“我刚刚请教了丹云子,得知那管鎏金铜笛是昆仑门前任宗主包无极的独门法器,包无极被刺杀后,此物也就消失无踪。很多人传言,这铜笛是被刺客‘天下第三杀’取走了,作为刺杀得手的信物交给了买主。”

“怪不得呀,萧赤霞见到这笛子后如此震惊。”小十九高剑风不由睁大了帅气的双眼,“但是袁老大,你为何说这个笛子是昨晚最奇怪的东西?”

袁昇微笑道:“因为这笛子太特殊,铜笛挥动时会带出独特风声,哪怕在黑暗中也极易分辨……相信萧赤霞一定极想将这笛子夺在手中。”

高剑风浑身一震,显然袁老大的话中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深意。

“启禀袁老大,那笛子果然有毒!”奉命在萧赤霞丹房内继续探查的青瑛这时飘然而入。这女郎与袁昇一样,伤愈后也总带着些倦意,脸上微显憔悴,只有双眸依旧灵动有神。

那支铜笛横放案头,但见金灿灿的笛身上沾了些许细细的粉末。

“我刚刚验过,这些粉末其实是来自蛮疆的白箭菌。这种毒菌是从南蛮号称‘见血封喉’的毒箭木中提取炼养而成,虽不似毒箭木那样剧毒霸道,却更加阴狠隐蔽,可直接侵蚀人的皮肤,由皮入血,致人皮肤溃烂,渐渐血液凝固。”

青瑛用一张麻纸小心翼翼地擦拭铜笛,纸上立时沾满了这种淡白粉末,“好在浅月宗师见机得早,给萧赤霞涂抹的七叶膏极为对路。这七叶膏的药香很浓,药性强烈,所以说,虽然笛上有毒,但萧赤霞并非死于白箭菌。”

袁昇忽道:“你说这白箭菌毒性并不剧烈,那么,如果浅月没来得及给他抹上七叶膏,单凭萧赤霞的罡气修为,能不能逼出菌毒?”

青瑛愣了下,沉吟道:“虽不能立时祛毒,但凭他大术师的修为,至少能延缓毒性,白箭菌的毒性毕竟不怎么霸道。”

“香炉中的香药果然有古怪!”黛绮这时候提着个药匣疾步走入。

药匣摊放案头,波斯女郎用一根竹枝熟稔地拨弄着匣内的诸多未及燃尽的香药,如数家珍般道:“安息香,沉香,龙脑香……这几样都有安神静虑之效,搭配得也还说得过去。”

高剑风看得稀奇,忍不住道:“黛绮姐姐,你还懂得香道?”

黛绮道:“西域那边本就盛产各种香药,有一阵子姐姐我还捣鼓过香药买卖呢。不过,真正让我入门成为行家的,还是他……他教给我许多。”

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袁昇了。说话时,她将眼波也瞟向他,见袁昇也在望着自己,一抹晕红涌上了双颊,急忙低下头,用竹枝挑出了几根细小的碎枝,缓缓道:“但这里,居然还有这个……曼陀罗!”

“曼陀罗?”高剑风悚然一惊,“叶、果、花均有剧毒,这可是著名的毒花。”

袁昇缓缓道:“曼陀罗在杀人者眼中是毒药,但在医家手中又是奇药,此物可用来镇痛麻醉,适量使用可使人深度昏迷,当年神医华佗所造的麻沸散,其主药就是曼陀罗。不过将曼陀罗叶混入这几味香药中,却能让闻者陷入昏沉,甚至是窒息麻痹!是的,这才是萧赤霞的真正死因——除了舌断血流,他的呼吸器官尽皆麻痹,终于窒息而死。”

高剑风扬眉道:“这么说,难道是那个小道童?”

黛绮摇了摇头:“我刚刚仔细查问过那小道童,他抵死不认,说天琼宫内,根本就没有曼陀罗这味毒草。”

“这件事绝非那个小道童做的,或者说,他根本不敢,也无法做到。”袁昇决然摇头。

青瑛道:“那就是宣机国师了,他为何要这么做?”

“宣机虽然嫌疑最大,但其实在天琼宫内的所有人都有下毒的嫌疑。”袁昇眼芒一闪,忽道,“也许我们忽略了一个人……那个突然发疯的日本遣唐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