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苍雷引 第三章 庙宇妖龙案

大鞠场上尘土飞扬,十名骑士分成两队,跨乘骏马在场上纵横驰骋,疯狂地追逐着那个跳脱的红球。

马球,又称击鞠,是大唐上自皇帝、下至富豪都极为喜好的运动。每年皇室都要举行几场场面浩大的马球赛,至于军方、商队乃至坊间阔少公子哥们组织的击鞠赛就更多了。每次公开的球赛都是观者云集,长安百姓乃至在京师的各国使节、商人等都会赶来瞧热闹。甚至长安赌坊也看准了鞠赛场面大、观者多的优势,常对大型鞠赛开赌下注。

李隆基在球场上扬杆纵马,挥汗如雨,一人一马左冲右突,当真是风光无限。

陆冲却如一柄铁剑般矗立在场外,苦着脸盯着驱马如飞的李隆基。这位爷与当初自己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临淄郡王几乎判若两人,那时候他英锐逼人,谈吐间有一股吞吐天地的气魄,身边也聚拢了大批豪气干云的青年军官。

可这才几年的工夫,临淄郡王却堕落成了整个京师的第一荒唐王爷,嗜酒、会玩、擅乐舞、喜美女,正所谓“风流不过李三郎”。

偏偏这位爷还成了辟邪司新的顶头上司,可您倒是查案呀!说是兵分两路,他李隆基要亲自去探查妖龙案和地府谣言,结果却只是象征性地去了两次崔府君庙,每次都是敷衍了事。然后便以探案为名,请来两位西市最有名的幻术师,在府内观赏一晚上的幻戏。

说起来这两天,李隆基最主要的活就是在这座安乐公主私有的鞠场上痛痛快快地打马球。跟他对战的是驸马武延秀,有几次安乐公主还亲自率着大批丫鬟仆役到场边观战,给夫君助威,给堂弟起哄。

场边的信香燃尽,象征终场的铜锣响起,临淄郡王才意犹未尽地催马来到场边。今天安乐公主没有过来,场边冷清了许多。

“陆冲呀,拉着一张苦瓜脸做什么,看来案情还是毫无进展?”李隆基施施然地下了马。

“小头绪太多,大线索没有。”陆冲黯然摇了摇头,“就等着您大显身手,指点迷津了。”

“三郎,今天你们的运气不错!”驸马武延秀在远处向李隆基摇了摇球杆,“不过这几天都是陪你们练着玩的,正日子的安礼门鞠场大赛,可就不让着你们啦!”

李隆基也扬起球杆,大笑道:“驸马爷现在开始学习输球,到了正日子,你就输习惯了。哦,别忘了让我安乐姐姐备好了金银彩头。”

两拨人马齐声呼哨笑闹,各自纵马而去。

李隆基跟陆冲并辔而行,意犹未尽地说着:“安乐那丫头提议,点名要武延秀跟我李三郎对战马球,地点竟在太极宫安礼门后的皇家鞠场。这可是大事,咱们输谁也不能输给安乐对不对……”忽地一拍陆冲肩头,“你小子别老苦着一张脸,咱们现在就去查案。”

“查案,去崔府君庙?”袁昇抬起头,却见夕阳早沉下去了,估计催更鼓很快就要敲响了吧。

李隆基笑而不答。一行人纵马如风,很快赶到了临淄郡王独居的别院。李隆基带着陆冲直入内院的花厅坐定,早有侍女穿梭般上前,将晚膳送上。

“瞧瞧,八宝毕罗,上面的蜜饯果脯讲究绿如翠竹,红若牡丹,总计八种颜色,配上雪色钧瓷盏,这才叫色相俱全、相映生辉。”李隆基笑吟吟地将一只盛着八宝毕罗的钧瓷盏推给陆冲,“特别是味道,甜、腻、酸、香、咸诸味混合,入唇、入口、入喉,味道均有不同。快趁热吃了,凉了就没味道了。”

“味道着实不错,呃……他们在忙些什么?”陆冲嚼得满嘴流油,忽然瞧见花厅外聚着一群人,几个小吏带着几队乞丐进进出出,有的乞丐被盘问后当即被带走,再换了下一拨盘问,还有几个文士在一张巨大的地图上标标画画。

“查案!”李隆基莫测高深地一笑,很雅致地拈起了一只八宝毕罗。

过不多时,两个蓝袍小吏捧着那面地图走到近前,道:“启禀郡王,搜罗了两日,找到相关乞丐七十八人,结合刑部的勘察所得,各路消息汇合甄别,已摸清了那四人逃跑的路线。”

“这是……”陆冲这才看清那地图上用粗淡不同的笔道点染着,画出了两条线路,忍不住问,“难道是妖龙弓甲案中那四个幻术师的逃遁方向?”

李隆基点头道:“刑部那边只探出了那四个胡人幻术师的大致路线。在长安,最灵活的耳目,其实就是这些无处不在的乞丐。这四个胡人衣饰异常,落荒而逃时必然引人注目,虽然费了许多功夫,但终究是有所得的!”

“为何图上是粗淡两条不同的线路?”陆冲蹲下身细瞧。

“那条淡的线路,是另外一件要事!”李隆基的目光微微一沉。

陆冲正待细问,却见又有几名文士捧着厚厚的几摞书卷赶了进来,给李隆基施礼。

一个白发老儒翻拣出一本古旧的琉璃轴书卷,边翻边道:“启禀郡王,坊间早就有‘太宗皇帝游地府’的传说,这故事在武周时期已被变成了至少三种变文,在坊间流转唱念。如果想查清最早的成书记载,则很麻烦。虽然给我们的时日太短,好在托郡王的洪福,我等寻得了一本贞观十年的《长安游记》,作者已不可考,但那里就有‘长安崔判官庙新成’的记载。

“而这本成书于高宗永徽二年的《平康变文杂录》,里面便载着《太宗皇帝入冥记》,那时候距太宗皇帝龙驭宾天不过两年光景。”老儒说着颤巍巍地将那卷古旧卷轴递了过来。

“太宗皇帝游地府?”陆冲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故事小时候我就听说过。太宗皇帝在贞观年间忽然患病,夜中常见冤鬼索命,后来大术师袁天罡给地府当判官的好友崔子玉求情,却被小鬼带入了地府,险些命丧黄泉。亏得判官崔子玉胆大心细,偷着给太宗改了生死簿,这才让太宗皇帝死而复生,游览一番地府后,便即还阳。”

“可这故事与案情有何关联,嗯……地府?”陆冲蓦地瞪大双眼。

“不错,地府!”李隆基翻阅着古卷,“这最早的变文《太宗皇帝入冥记》中,说的便是太宗皇帝在泾河失足落水后,径自游入了地府。所以长安城下有地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类似的传说,甚至在太宗皇帝驾崩后不久便已成了流传天下的故事。”

(作者注:唐太宗游地府并得崔判官相助脱险的故事,在武则天的天授年间已有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流传,近代大学者王国维称此文为“为宋以后通俗小说之祖”。)

“而与这故事关联最紧的一段变文,则是秦琼尉迟恭做门神。这段典故,袁昇上次破解天魔煞时也已经涉及过。”李隆基津津有味地嚼着毕罗,说话不紧不慢,“当年袁天罡曾经在长安布下了七座以蚩尤为首的镇符法阵,就是为了对抗天魔煞。”

陆冲恍然道:“不错,那时长安城内发生了数起邪杀案,应该就是天魔煞的地煞泄漏所致。但袁昇破解了秘符案后,对天魔煞所致的诡异地煞,却并没有最终解决。难道……”

“是的,只怕二者关联很深!”

李隆基站起身来,持笔蘸了一丝浅墨,在地图上标标画画,将那条淡线标成了显眼的双线。“现在一目了然了吧,双线所标是蚩尤庙镇符法阵所在的位置,这双线处与四个幻术师逃跑的路线,有两处交汇之地,竟有两处同样的庙宇——崔府君庙。”

“崔府君,就是传说中入地府做了判官的初唐县令崔子玉!相传太宗皇帝游地府时,就是这崔判官设计将太宗皇帝救出的。”陆冲双眼闪亮,忽又重重一拍大腿,“而且,那妖龙案发生之地,也是崔府君庙!”

李隆基道:“贞观十年,长安已有一座崔判官庙,说明崔府君崇拜早已有之。但后来长安的崔府君庙居然激增到了六座,这其后必然有‘太宗皇帝游地府’这故事推波助澜。也许是因为庙宇太过集中,时至今日,在长安城内已有两座荒芜了,便是这两处。”

陆冲将盘中的两个毕罗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赞道:“郡王好机智,竟在谈笑之间,击鞠之闲,吃喝之暇,就将这么多的关窍想得如此清楚!”

“是袁昇献的妙计!”

陆冲呃了一声,面孔略微僵硬。

“陆冲,”李隆基若有深意地望着他,“听说近日你与袁昇有了些误会?朋友之道,要讲究一个恕字!”

陆冲神色微黯,沉沉点了下头。

“龙隐,你这老杂毛不要欺人太甚!”

傍晚时分,天琼宫的内院中传来一声怒喝,响若雷霆,正是萧赤霞的喊声。

屋内的袁昇闻声一凛,忙出门细瞧,院中明灯高悬,亮如白昼。青瑛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却见五大术师正站在巨大宏伟的法坛前,其中萧赤霞和龙隐相距三丈开外,各出一掌遥遥相对。萧赤霞的掌心耀出一道紫色电芒,龙隐国师的掌中则幻出一道白茫茫的剑气,紫芒白光如一紫一白两条巨龙,在空中紧紧咬合在一处。

宣机在旁叫道:“萧道长,快快收手!求雨可是圣后的安排,雷法求雨神效无双,圣命当前,难道萧真人还吝惜真元罡气吗?”

萧赤霞愤然道:“胡说,萧某襟怀坦荡,大公无私,又怎会吝惜这点真元,只不过是不愿为宵小所乘罢了!”

袁昇遥遥听到,料想只怕还是催逼萧赤霞动用雷法求雨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这位脾气暴躁的昆仑门宗主竟和龙隐国师动起手来,忙疾步赶去。

“萧真人所说的宵小,到底是何人?”龙隐掌中白芒吞吐,说话慢条斯理,显然稳占上风。

“好,你不是想见识见识雷法嘛,山人这就让这宵小显形。”萧赤霞焦躁起来,陡地探掌翻出,中指和无名指向上竖起,正是“雷诀”掌势,掌心紫芒骤现。

“住手,都给我收手!”宣机见势不妙,忙厉吼一声。他精修雷法多年,知道这门术法的凌厉迅疾,忙也疾运雷法,挥掌迎上。他掐的则是中指伸直的灵官诀。

雷法修至极处,可招引雷电。这当世最高明的两大雷法宗师同时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天上电芒激跃,如一条汹涌的白龙,裂空飞向那道紫龙,登时爆出强烈的雷鸣轰响。

龙隐忙就势收了剑气。宣机和萧赤霞都知对手术法强悍,也生出收手的念头,但雷法刚猛绝伦,难以疾发疾收,两人心念电闪,均将掌心雷向旁甩出。

凌空飞降的白色雷电和紫色电芒会聚一处,势不可挡地劈向刚刚赶来的袁昇和青瑛。

袁昇首当其冲。但他不能躲,因为青瑛就在他身后。全无防备的袁昇甚至来不及抽出春秋笔,电光石火之际,只得提起全身罡气,全力迎上。

紫白两色雷电汇成一段粗大光柱,袁昇立觉眼中的一切都变得灿烂耀目,整个世界瞬间全部燃烧起来。

闷哼一声,袁昇飞跌了出去,恍惚中他听到了青瑛的闷哼,听到了黛绮遥遥的惊呼,下一刻,世界变成一片空白。

昏沉,飘忽,也不知过了多久,袁昇终于睁开了双眼。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万能的玛兹达,你……你终于醒了!”黛绮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还是有些模糊。

不单这张脸,这个世界都是模糊和摇晃的。

袁昇觉得自己只昏过去了一瞬间,又觉得似是昏过去了一个朝代。

好在这里是玄真法会,几乎聚集了大唐术法最精强的几大宗师,当下众宗师联手施治,医术最高的浅月真人更是倾力施为。经得几大宗师的全力运功施法救治,袁昇只昏迷了两个时辰便即醒来了。青瑛在他身后,只是受了小范围的波及,受伤较轻,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好转。

“周全,周全在哪里?”

袁昇醒来后,没头没脑地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黛绮不由破涕为笑:“袁大将军果然敬业,这时候还惦记着案情……”

“青瑛呢?”这是袁昇的第二句话。

“属下在此。”青瑛忙走上前,苍白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多谢将军,那些可怕雷电,大多被你挡住了。”

这时大力施救的丹云子等宗师也过来温言探问,而宣机国师身为法会第一主持却失手伤人,便显得颇为歉疚,多次抚慰致歉。袁昇倒很大度地一笑置之。

不知为何,另一失手伤人者萧赤霞最后走到袁昇身前,却不言语,怔怔望了袁昇片晌,只是深深一个稽首。

袁昇见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更凝满了汗珠,不由问道:“萧真人,你怎么了?”

萧赤霞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黯然转过高大的身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踅了回去,一路只是低声喃喃:“宵小,嘿嘿,都是宵小……”

“浅月道兄,”宣机望着萧赤霞蹒跚的背影,不由蹙紧双眉,“你去瞧瞧他,萧真人这两日来颇有些神思恍惚。”

午后的太阳变得更加毒辣,崔府君庙的圆形院落内甚至没有一丝微风。

虽然已经第三次来到这里了,但李隆基还是饶有兴致地四下扫视着,仿佛入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

陆冲刚陪着他打了一上午马球,浑身大汗地就来到了这里,对这位爷打球后拿探案当散心的风格还很不适应。

“你们和刑部,应该早将这崔府君庙的前世今生都查遍了吧?”

“不错,无论佛家道家,这种圆形院落的观宇都非常罕见。原来这圆形院子是隋末大乱时,本地一处豪强世家所建的避难宅邸。因为建宅就是要在乱世中自保,所以经得高人指点,宅子暗藏了八卦迷魂阵,内外多是对称格局,圆院共有三个门可供进出,据说当年此处的地名叫八卦台!”

陆冲说着,忽然想到,这种搜集分析资料的工作本来是青瑛最为擅长,可是那丫头却跟在了袁昇身边,也不知怎样了,心底一阵惆怅,微一愣神,才又道:“至大唐贞观年间,此处世家没落,这处避难宅邸便荒芜了,后来正值崔府君崇拜之风大起,八卦台上便多了一座崔府君庙。”

李隆基游目四顾,指点着道:“不错,八卦台确实名副其实,哪怕改建成崔府君庙后,当年圆院中对称的三个大门也保留了下来。隋末大乱时期,这三才门可用来惑敌,这一次弓甲大劫案,这三个对称的门仍可将那副将李立等人迷得晕头转向。”

“郡王莫非已经看破了这案情关键?”

“苦思几日,终于想通了一些关窍!”李隆基双眉飞扬,“这是个深思熟虑的巧妙骗局。

“刑部曾在案发后拘捕了庙祝们,据他们招认,早在一月前,就有人花高价买通他们,让他们归家务农几日,将本观让给贵人静修斋戒。然后,这里的庙祝就都换成了劫犯一伙。

“李立率人押送军械进入后,假庙祝特意安排军卒们将弓甲军械安放在了那座偏殿内。存放弓甲的偏殿斜对面,则住着四个胡商。入夜后,大批军卒也就住在这两间偏殿内。当时李立只知道四下里探看那偏殿是否牢固,却没有留意,这座奇怪的崔府君庙是完全对称的圆形。

“如果将圆院的三座大门都打开,就会发现存放弓甲的偏殿和胡商军卒杂居的偏殿都是从一扇大门走入后,向右一拐即可进入。二者区分唯一的标志就是军械存放的偏殿外有两尊六丁六甲神像。这一点至为关键。

“当晚妖龙横空出现,最早的发现者就是一个胡商,正是此人大声叫嚷,引来了所有的兵士都赶出去瞧热闹。你曾听说袁昇破过壁画杀人案吧,当时的案犯檀丰就使用了一种摄魂术催眠了当时的狱卒和犯人,巧妙越狱。在崔府君庙,那四个胡商已被证明是来自扬州的高明幻术师,他们同样使用了摄魂术。相较檀丰越狱的绳技摄魂,崔府君庙的妖龙术其实是一种纯粹的幻术表演。”

李隆基双掌轻拍,一直奉命在此恭候的两名西市幻术师躬身上前,前后探看了地形后,点了点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差不多可以,您说的这种妖龙幻术,我们差不多可以勉强试一试。不过,要达到您说的那种效果,还是很吃力。可是虽然我们会吃力,但在最高明的幻术师那里,这些,都能够做到。”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何况为了配合表演逼真,让这么多的军卒信以为真,那四个胡人幻术师还用上了一件秘密道具,就是他们特制的龙血葡萄酒。事后,刑部密探曾将酒坛内的残存葡萄酒拿回去验查,他们将一杯残酒让一只狗喝了,随即发现那狗癫狂兴奋,跳跃号叫了许久。刑部的人不明所以,其实,那里面应该是加入了麻贲。”

陆冲奇道:“麻贲,那是什么?”

“《神农本草经》有载,麻贲者,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李隆基的笑容有些落寞,“在长安一些精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那里,是知道这东西的。跟晋时炼制的五石散一样,此物吃了后会让人心神迷幻,欲仙欲死。我曾与一位天竺胡僧闲聊过,天竺《吠陀经》里有一种让人飘飘欲仙的圣药,就是此物。”

(作者注:麻贲,作为很早载入《神农本草经》的中药,其实是后世“大麻”的子仁,古印度天竺很早就发现了其致幻作用,而中国《神农本草经》中“令人见鬼,狂走”等记载,也是发现了其迷幻性。)

陆冲恍然点头道:“这么说,那四个幻术师才是劫案主犯?”

“至少在崔府君庙那一晚,他们是劫案的主要执行者。”李隆基紧盯着那座古怪的圆殿,缓缓道,“首先,李立急匆匆赶入庙内投宿,以便对应上许先生临行前的嘱托,却不知已投入人家精心准备好的陷阱内。当晚扮作胡商的幻术师与李立等军卒纵酒同乐。喝了掺入迷幻麻药的葡萄酒后,李立等人心神恍惚,很快被其幻术所惑。

“见到妖龙吞走了宝甲劲弩,李立和一众军卒全都急得如发了疯一般,看那妖龙似乎摇摇欲坠,便全追了过去。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就是押送这批顶级军械入京,如果军械失窃,不管是什么原因,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所以这时候没人敢落后,所有军卒都随着那妖龙飞行的方位追出了门去。

“在这里,那几个假庙祝做了手脚,他们打开了一扇侧门,深夜之中,李立等人不辨东西,追出所走的也是侧门,等他们黯然退回,当然也是从侧门进院。那时候他们头昏脑涨,只顾照旧向右拐去那间存放军械的偏殿,却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因为走错了大门,右拐所进的房间,其实是胡商所居的空殿。所以,他们当然看到空荡荡的一间殿宇,顿时以为是军械都被妖龙吸走了。”

“等等,”陆冲想起了什么,叫道,“存放军械的偏殿前,不是还有两尊六丁六甲的神像吗?”

“那神像也是个巧妙的道具,待军卒们尽数被妖龙诱走出院后,便被假庙祝和幻术师移到了胡商所居的殿前。”

陆冲呵地笑道:“想通了其实便挺简单。李立他们从另一扇门进来,以被移动的神像为标志,进去搜看的是另一间殿宇,自然里面空空如也!这么说,那四个胡商自然进了真正存放军械的殿宇,难道说,那时候宝甲劲弩,依旧都在原来的殿内?”

“当然都在!”李隆基冷笑一声,“袁昇不是说过,术法只是小道,只能做些惑人眼目的障眼法,妖龙吸走军械,都是幻戏罢了。真正的大批军械依旧停放在殿内。此后李立命人挨屋搜查,待搜到那间殿宇时,胡商们再次施展幻戏,用障眼法遮住了殿内的军械,军卒们只看到大批龙蛇涌出……

“面对龙蛇汹涌蹿出的恐怖影像,心惊肉跳的兵卒们已如惊弓之鸟,这时胡商和假庙祝最先哭喊逃遁。就如同战事不利时兵卒们会盲从着逃跑一样,何况这批军卒已被偷下了迷魂致幻的麻贲,果然如《神农本草经》中所记载的‘令人见鬼,狂走’那般,他们也跟着逃出了这座恐怖的庙宇。最后是李立,他心力交瘁,终于崩溃,在药力和迷魂幻术的双重作用下,彻底疯癫了。”

陆冲吁了口气道:“如此一来,郡王已经将崔府君庙的劫案过程推断得大致不差了,但如君所言,一切都是幻术遮掩,那么在妖龙出现的当晚,那批绝密军械仍旧安放在原来的那间偏殿中。可是,然后呢,这批劲弩宝甲最终去向何处?”

“当晚李立疯癫,手下兵卒逃散,直到转天午时,才有几个胆大的老兵结伴赶回来探看,那时候庙中无人,当然也没有任何幻术遮掩了,他们看到的是偏殿内空空荡荡。也就是说,那晚妖龙出现,惊走军卒后,直到转天午时,大致七八个时辰内,假庙祝和胡商们才合力运走了劲弩宝甲。

“从老兵们的供词来看,崔府君庙的假庙祝大致在六七人,加上胡商,总计十余人。这十人在六七个时辰内,要将这三大厢车的军械运走,应该不算麻烦事。他们只需将军卒们丢弃的马匹套上厢车,拉上山道,远远赶走即可。事实上,他们似乎也是这么做的。在案发第三天的黄昏,刑部接报,在长安城外南山罗汉坪附近发现了那三辆厢车,拉车的马匹还在,只是车上已经没有了那批顶级绝密军械。”

陆冲犹豫道:“看情形,是那些劫匪连夜套上车马,将军械拉走了,但是这样做,其实要冒极大风险。一来套车而行,哪怕是在荒郊野外,也是目标太大,颇为引人注目。二来,骏马和厢车都是军中物事,标记明显,极易被关卡中人发现。这群劫匪心思缜密,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正是,照我看,他们只能走夜路,乘着夜色将军械马车拉到了那里。从路程来算计,自崔府君庙赶到南山罗汉坪那地方,也正好是三个多时辰的催车急行便可到达。但最大的问题是,在那之后呢?”李隆基轻拈着玉笛,沉吟起来,“劫匪可以四散而走,但那批沉重的军械呢?要知道只一副闪电弩,便需要一个壮汉勉力搬运,但整整五十副劲弩和二百套灵铁甲却不翼而飞了。刑部在罗汉坪甚至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一丝痕迹。”

李隆基眯起双眸,盯着那轮西坠的斜阳,脸色刚硬得可怕,缓缓道:“这才是妖龙弓甲案最紧要的疑云,如果找不到这批绝密军械,对大唐政局的多方势力都会是一种可怕的威慑,后果不堪设想。”

陆冲忽然发现,那些淡漠、懒散、颓废的公子哥表情竟罕见地从那张脸上消失无踪了,这才是他熟悉的临淄郡王,这才是那个真实的李隆基。

陆冲不由暗自长叹了口气,这一刻,他才觉出李隆基那深深的无奈。这个人满腹才华,满腔抱负,满怀豪气,但在当前这波谲云诡的政局冲刷挤压下,不得不将所有的豪情热血和胸罗锦绣都压抑下去,戴上一副荒唐、颓废的纨绔面具。

陆大剑客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和袁昇的对话,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只不过,有的厚有的薄,有的简单,有的复杂。

这时一个仆役匆匆奔入,颤声道:“启禀郡王,那个一直昏迷的萨米尔,昨晚半夜突然醒来,竟然从刑部大牢越狱了!”

李隆基面孔一板,喝道:“昨晚越狱的,怎么现在才来禀报?”

仆役极少见他如此严肃,吓得脸色一白,道:“这萨米尔极是诡诈,他一直裹着个薄被横卧牢内,昏睡不醒,所以向来是无人在意的。今日午时狱卒循例过去看时,才发现只有那一团薄被了,奇的是被褥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给撑得圆滚滚的,里面的人却已踪迹全无。刑部六卫闻讯赶去探看,推算出应该是昨晚越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