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请看,前方就是我大唐最著名的皇家道观天琼宫了!”
随着宗正寺官员字正腔圆的一声吆喝,李隆基等人勒住了马,却见前方一座气势恢宏的道观巍然矗立在残阳中。巨大匾额上的“天琼宫”三字在斜晖淡霭中仿佛鎏了一层金子般,闪着黄光。
只是,道观的山门却紧闭着。
近日天旱得厉害,长安一带从入春就没正经下过雨,但道观两旁的杂木依旧绿得发紫,映得那轩昂的大门也浮着一层玄虚的碧色,更衬得这四门紧闭的架势不同一般。
掌管大唐道家事务的宗正寺官员名叫王庆,年纪不大,经验不足,这时大觉尴尬,忙喊道:“宣机国师,临淄郡王和袁将军驾到,天琼宫怎么不开门迎客?”
“临淄郡王大驾光临,山人天琼宫观主宣机,携道友龙隐国师等诸位道友恭迎来迟。”
一道低沉的笑声响起,碧树掩映的观门前,突兀地现出五道人影,黄须黄发的宣机国师居中而立,含笑稽首。
这一下先声夺人,五人仿佛从地涌出,显然是一手极奇妙的术法。王庆被惊得合不拢嘴,连呼“高明”。
“这里被布置了法阵!”高剑风眼芒一闪,冷哼道,“宣机是利用法阵地煞掩住了身形,实则他们早已在此了。”
袁昇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今日玄真法会初开,规矩极多,袁昇便只将在道门静修过的小师弟高剑风带了过来。这边李隆基已微笑下马,在宣机国师的引见下与其余四位宗师相见。
四人中名望最高的,便是龙隐国师。自鸿罡国师仙逝后,大唐三大国师便只余宣机、龙隐两人。与一直热衷政事的宣机国师不同,龙隐多年来清心栖隐,极少露面。龙隐还曾宣称“万八千法皆小术,唯忠圣人为大道”,自云只为圣人(唐时称皇帝为圣人)效忠,如此一来,也为其博得了巨大的名声,世间甚至有“龙隐出,天下足”之喻。
李隆基凝神看时,见龙隐国师面目极为清俊,本应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冠玉般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双眸炯炯如星,望来真如传说中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般飘逸有神。
临淄郡王也久闻这著名的“忠君国师”之大名,便着实客套了两句,倒是龙隐国师人如其名,依旧言辞浅淡,谈吐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丹云子是四大道门中鼎鼎大名的剑仙门宗主,正是陆冲陆大剑客的恩师,身披一件平平常常的麻衣,貌不惊人的脸上挂着洒脱随和的笑意,一脚微跛,却颇有游戏风尘的气概。
昆仑门的现任宗主萧赤霞则已年过七旬,却身材魁梧如山,浓眉环眼,肤似古铜,发如白雪,一张方脸如刀削斧凿般不怒自威,气势如渊渟岳峙。
与清清冷冷的龙隐国师不同,萧赤霞是太平公主府上的常客,而丹云子也与相王有多年的交情,二人与李隆基把臂言笑,相谈甚欢。
最后走上前来的则是混元宗宗主浅月真人,面若白玉,长眉凤目,如果不是两鬓微斑,简直便如三十许人,一双朗星似的双眸顾盼神飞,再配上一身白袍,恍然如画上走出的仙道。
袁昇与混元宗主浅月真人是早就相熟了的,对龙隐、萧赤霞和丹云子则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此时细瞧四人的衣饰,浅月和龙隐都是儒士打扮,萧赤霞也是文士襟袍,连丹云子也是一身当时文人们常穿的麻衣道袍,四大宗师从服饰上全然看不出玄门术师的样貌。
王庆见宣机只和李隆基在山门外寒暄,心下焦急,不住暗示他速开道观大门,隆重迎客。
袁昇看出了端倪,忽地轻拍了下王庆的肩头,笑道:“王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玄真法会独有的规矩——闭门羹,只有术士贵客,才有资格吃此闭门羹。”
王庆哦了一声,茫然不解,暗想,让远客吃闭门羹,居然是待贵客之道?
高剑风冷哼一声,扬眉道:“敢问宣机国师,这闭门羹法阵,绝不会是送给临淄郡王的,那应该是摆给我灵虚门的吧?”
宣机国师冷冷瞟他一眼,笑而不答,算是给他个默认。
原来玄真法会名气太大,盛会一开,常会引得八方慕道者云集,但得入法会的术师人选极为有限。于是便由某位大宗师级的主持法会者最先发明了这么一道“闭门羹”法阵,在紧闭的山门四周暗布法阵,让术法稍逊的术师们知难而退。
李隆基不由凝目细瞧前方那山门紧闭的道观,果然看见宫门上那抹玄虚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有万千刀光剑影悄然闪烁着。
见了宣机国师的倨傲神色,高剑风心底暗怒,沉声道:“十七兄,小弟愿往一试!”不待袁昇答话,白衣疾闪,已快如流星般冲向宫门。
猛听得隆隆怪响,襟袍如雪的高剑风才冲到门前,紧闭的宫门上忽然金光大盛,犹如爆开了无数黄金色的莲花。
高剑风闷哼一声,白袍鼓荡,肩头已破开几处裂口。小十九剑眉倏扬,长剑幻出道道白色剑芒,劈向黄金光明。
“不好,”袁昇见高剑风居然要以剑术对抗法阵,不由喝道,“小十九,快回来!”
尖锐怪声如爆豆般响起,高剑风整个人已化成了白色光团,在一片黄光中游走不定,所过之处,剑影黄芒交击,荡出密集劲响。
猛听雷霆之声震耳欲聋,一道白影远远飞起。袁昇身形一晃,飘然掠过,探掌轻轻巧巧地将高剑风接下。高剑风这时上身白袍碎裂多处,肩背处裸露出雪白肌肤。
“十七哥,对不住,”高剑风羞愤之下,脸色殷红如血,对袁昇道,“小弟给灵虚门丢脸了……”
“没有大碍便好!”袁昇神色淡然,心头却是微凛,随即想到,大唐原本有五大道门,分别为灵虚、剑仙、混元、昆仑和紫电五门。但昆仑门上一任宗主包无极被著名刺客“天下第三杀”暗杀,声名大损,虽然后继宗主萧赤霞全力举振宗风,却仍是被别有用心的好事者排除在外,于是便有了“四大道门”之说。
而如今,在这玄门最隆重的玄真盛会上,如果灵虚门无人破得了这闭门羹法阵,那么很可能也会从四大道门中除名。
“袁将军,你是万岁钦点的法会术师,我瞧就不必……”李隆基也看出了法阵凶险,暗示自己要用官方身份压制宣机。袁昇却一笑摇头,默然抽出了春秋笔,大踏步向前行去,每走一步,都会以金笔凌空虚点。
笔下光影闪烁,隐隐似有龙蛇跃动。
行到紧闭的宫观门前,袁昇的春秋笔便慢了下来,每一笔都沉稳如山。说来也怪,门上那恐怖金光居然没有耀出。
随着袁昇最后一笔玄之又玄地点出,空中忽然光影闪烁,但见苍茫远山,郁郁碧树,巍峨观门,连绵宫墙,一幅真实而又灵动的画卷凭空显现。
旁观众人啧啧称奇之际,空中的神奇画卷忽然源源不绝地向宫门汇聚而去。
“天地如此壮阔,何来内外之分!”一声长吟间,袁昇身影也模糊起来,他的襟袍须发甚至都变得墨意淋漓,俨然已化成了画中人。
吟声才落,他已稳稳站在了天琼宫的门内。同一刻,身后天琼宫那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
“视天地如画卷,收放自若,无内无外,果然不愧灵虚门下第一人之称!”门外的宣机国师悠然长笑,望向袁昇的目光却复杂至极。
龙隐国师手摇羽扇,也笑道:“鸿罡国师得徒如此,夫复何求!”他相貌儒雅清癯,声音却有些粗豪。
“幸不辱命,灵虚门袁昇,见过诸位前辈。”望见几大高道射来的敬佩目光,袁昇的心神一阵舒展。
这次玄真法会,朝廷实际派出了三位主持,宣机身为第一国师,又是天琼宫的地主,自然位列首席,另一位国师龙隐也出山赶来相助,但他二人更多是代表术师。而袁昇虽是第三主持,却因有辟邪司首脑的四品中郎将官职,实则才是代表朝廷之人。所以袁昇这次破阵,也是三大主持之间隐隐的一次较量。
“郡王,请吧!”宣机再向李隆基微笑恭请,天琼宫内鼓乐之声大作,十二名小道童位列大门两侧奏乐相迎。
一行人刚刚进得大门,天琼宫的大门咯吱吱转动着,就要再次关闭。
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遥遥的呼喊:“等一等,请给鄙人一个机会,请给鄙人一个机会,拜托了,拜托了!”
一道微胖的人影如飞而至,转瞬间就到得天琼宫门前。
宣机国师回过身来,冷冷道:“来者何人,难道要擅闯玄真法会?”
那人赶到门前,很恭谨地叉手行礼,朗声道:“实在遗憾,鄙人日本国遣唐执节副使横山和树,素来仰慕大唐道家文化,特来观瞻学习,请多多关照。”
这是个壮硕中年,黑脸长须,虽是日本遣唐使节,却不是东瀛打扮,而是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儒服,幞头又高又挺。他行礼的姿势非常标准,规规矩矩地叉手,神态恭谨。
跟着,又一个清瘦青年奋力奔到了横山和树的身后,也大口喘息着施礼道:“在下周全,日本国遣唐使节的通事,请……多多指教。这是朝廷给我们开具的文书凭证。”说话间规规矩矩地递上来一份文书。
通事就是翻译,清瘦青年名叫周全,应该是个唐人,倒是人如其名,长得模样颇为周正。
要知当时大唐的文化灿烂辉煌,冠绝当代,对日本的吸引力极大。日本舒明天皇自贞观四年就派出了第一次遣唐使,此后来唐学习的遣唐使团络绎不绝。日本的遣唐使使团官员分正使、副使、判官、录事,遣唐使入唐后多要四处参访学习中土文化,至少要待上一年半载,学有所成后才离唐归国。但因为日本国的遣唐使团人数越来越多,每次都增到了五百人以上,其成员便只有少数干员才被准许进入京师长安。
宣机这才拿眼角瞥了下日本副使,淡淡道:“东瀛倭人也知仰慕道术?你们来我大唐学习,不是多以佛家僧侣为主吗?”
横山和树恭谨地道:“启禀郡王、启禀国师,我日本国有阴阳道,也是由中华传入,而以道家学说为主。掌握阴阳道的术士称为阴阳师,极为天皇器重,鄙人就是一名阴阳师。阴阳道虽在日本已有传承发展,但本人以为,溯本追源,还是要来多多吸鉴中华道家这个源头。鄙人万分荣幸,竟得躬逢十年一届的玄真盛会,因此特地请示了上国的四方馆官员,得到了观瞻盛会的许可。”
他虽是个日本使节,汉语说得倒也通顺流利。
李隆基接过文书看了几眼,知道确是鸿胪寺四方馆所开具的正经文书,不由笑道:“原来日本国也有道术,你们赶来法会参学,是想取长补短,光大本门术法?”
横山和树急忙摇头道:“岂敢岂敢,鄙人所学与大唐术法相比,犹如米粒之珠而对日月光芒,能得到这伟大法会的一点点熏习,便是莫大的荣幸了。还有,鄙人近来神思恍惚,如同中魔,遍修本国的阴阳术驱魔,也曾求几位大唐高道出手,却始终无效。因此,很想请大唐国师和各位宗师出手相助。”
宣机听他说得恭谨,大觉顺耳,道:“好吧,你可住在天琼宫外院,稍时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法会间隙,山人会出手给你驱邪。”
他挥手召来侍者去接待这日本遣唐副使和通事,便陪着李隆基向内院行去。龙隐国师等四大术师和宗正寺官员王庆都络绎跟上,玄真法会的规矩挺大,其余宗正寺小吏和李隆基所带的一众随从都不得入内。
袁昇见高剑风还是满脸悻悻之色,忙唤来一个小道童,命他带着小十九寻个丹房换去破损的外袍。
“您就是袁昇将军吗?”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那个清瘦青年周全抢到了袁昇身前,叉手长揖,“晚生周全,见过将军。”
袁昇见这青年略带羞涩的样子,心内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微笑道:“周公子客气了,幸会幸会。”
“我哪里是什么公子,小可也是素来崇玄慕道,平生最敬仰的人,就是袁将军。小可最大的愿望,就是请袁将军收我为徒……”说到激动之处,周全脸色泛红。
袁昇有些哭笑不得:“收徒?我才多大年岁,哪里到了开山门纳徒的时候……”
他的笑声骤然收敛,这一刻,他已察觉到一股凛冽的剑气袭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一道细如针扎的传音声:“袁昇,你给我站住!”
这时天琼宫的大门已隆隆地关闭了大半,但陆冲却如电光般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间闪入。
“袁大将军,你,你当真做得出来,将我远远支走,然后对青瑛下手。”陆冲怒气冲天,虽然长剑还在鞘中,但森冷的剑气已经横空压出,咬牙切齿道,“昨晚,你对她做了什么?”
此刻宣机、丹云子等五大术师已陪着李隆基去得远了,只有袁昇拖在了后面。他静静地望着须发皆张的陆冲,缓缓道:“什么也没做,她很好!”
陆冲一愕:“你……你骗老子。昨晚我在城南外追查与地府传说相关的花子帮,今早才发现,她竟派了姐妹用神鸦术给我传信,说……怕你要对她动手!而且我也发觉,这几日间,你一直在留意青瑛的行踪。”
“我说了她很好,你若不信,为何不去看看她?”
“我急急赶回,还没有看到她。”陆冲犹豫起来,连虬髯都在突突发颤。
“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陆大剑客吗?”怯生生的周全忽然开口,“您能不能把手收一下,小可……很痛!”
原来陆冲适才来势凶猛,见周全正站在袁昇身前,顺势就将他拎在一旁,但心急火燎之下,没有松开他的脖领。
袁昇举头望见宣机等大术师陪着临淄郡王李隆基去得远了,便将陆冲拉入了一间安静的丹房内。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其实,我确是对青瑛下了手。”袁昇盯着神色急剧变幻的陆冲,一字字道,“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也对黛绮做了细致交代……”
“你和黛绮两个居然一起对她下手……”陆冲瞬间脸色苍白起来,“到底做了什么?”
“最终什么也没有做!”袁昇幽幽叹了口气,“青瑛一直想对太平公主下手,这执念已越来越强,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如果任由她疯狂地出手,那只能是以卵击石,飞蛾投火。我最初的想法是,由我来施展摄魂术,再由黛绮利用其强大的元神灵力,洗去青瑛的这部分记忆。”
“你应该知道,这样施法会有多大的凶险……弄不好,青瑛会变成一个白痴!”陆冲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匣内的铁剑发出铮铮轻鸣。
“我们已做了详细准备,而最终我们放弃了,青瑛也太平无事。”袁昇黯然摇头,“因为在操作中发现,青瑛的元神封闭得很紧。看得出,因为在秘符案中青瑛曾被薛典膳迷魂,事后她肯定暗自修炼过许多防止迷魂的奇门术法!”
“后来呢?”
“我们做得小心翼翼,青瑛应该对那一段没有记忆,只会以为自己睡了一小觉。事后我也让黛绮旁敲侧击地测试了她,果然她不知道,也没出现任何问题。麻烦在于,她依旧对复仇太平公主念念不忘。”
陆冲久久不语,忽地疲倦地一笑:“袁老大,还记得我在上元节玄武门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你将一切都隐藏在一张四平八稳的面具之下,甚至平静得不像个真实的人。是的,你一直以为,你能掌控一切,能掌控一切困局,自然也能掌控任何人的命运……”
“你认为我在随意掌控青瑛的命运?”袁昇缓缓摇头,“抹去她的那段记忆,也许是最安稳的办法。虽然这办法失败了,但青瑛依旧安然无事,而且,她也忘掉了我和黛绮对她的这次施法。”
“也许你是对的。既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就干脆改变她对这个世界的记忆。”陆冲的眼神蓦地变得落寞无奈,“其实,我们都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这个世界改变了。”
袁昇顿觉空空落落的一阵难受。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可能你也不熟悉青瑛的内心!惨遭灭门之祸时,她的年纪并不大……”
陆冲的眼神剧烈波荡起来,沉声道:“然后?”
“她被人装在粗布袋子中,拎到仇家首领面前。仇家首领很疲倦地说,一个小孩子怎么处置,还用问我吗?然后另一人赔笑说,当然当然,这就是一块该扔掉的抹布,一片该抹去的泥点,怎么还要主人操心!这两人的对话,如同挥刀制印般深刻在她的脑海中。
“后来,这个布袋子果然如一块破布般被扔掉了,应该是从高处扔下去的。这是青瑛的心灵中最恐怖的一段记忆,她那时候尖声惨叫着,如惊鸟般向下飞坠。”
咔的一声,陆冲身前的案头被他硬生生抠断。
“好在她命大,袋子挂在了一棵老树上,而且碎石树枝扯破了袋子。她候到深夜,慢慢爬了上来。她死死记住了那两个人的声音。再后来,与你夜探宗相府时,她才碰巧认出了仇家首领的声音,那是太平公主。而那个声称要扔掉抹布、抹去泥点的人,很可能是太平府内的大总管华仙客。”
陆冲双眸喷火,不知该说什么。二人都静默无语。
良久,陆冲才说了声:“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对不对。”他颓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这也许是你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何况,她也根本不会记得你曾对她做了什么。只是,我不会忘!”
望着那道落寞的背影,袁昇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陆冲说得对,这时候的自己,顾忌的事越来越多,已经越来越难以按照本心行事。
袁昇刚刚跨入院中,便听有人长声吆喝:“恭送临淄郡王!”
原来李隆基自知自己对术法完全是个门外汉,只在天琼宫内匆匆一转,便借口公务繁忙,告辞而出。宣机国师等也不愿这个名满天下的风流王爷久留观内,当即隆重无比地送临淄郡王回府。
李隆基手拈玉笛,笑吟吟地在天琼宫门口站定,回头望向那十余名齐齐整整的小道童,问宣机道:“宣机国师出身紫电门,常住的道观便是天琼宫,听说贵门弟子千百,怎么宫内不见踪影?”
宣机肃然道:“玄真法会规矩严谨,在法会所在之地,便只能有与会的各大术师,其余修法有成的术士不得入内。天琼宫既然有幸成为法会召开圣地,本门弟子亦不得破例,所以他们均已被我遣至他处,只留下这十二名未曾修习过术法的小童男伺候着。”
“不愧是玄门第一盛会,果然规矩多多。”李隆基点头赞叹,忽地叉手向群道施礼,朗声道,“各位宗师,玄真法会是二圣颇为关注之盛举,而二圣最为瞩目的,便是法会的镇妖驱邪之责!近日长安城内邪祟频出,先有地府谣言,后有妖龙劫案,人心惶惶,京师不宁,甚至连这头上的日头都有些邪气,我京师已经两月不雨了,赤日炎炎,禾稻枯焦……”
“小王在此诚心求恳各位宗师大展神通,一定要驱镇邪祟,还京师一片祥和。”临淄郡王说着抬起头,望向那轮刺目的日轮,脸上涌起一派悲天悯人之色,“就从这轮肆虐的日头开始吧,先让法会求雨成验,给我大唐京师洒一片甘霖!”
这些话他适才显然已经跟五大术师都谈过了,但此刻临别之际,旧话重提,自然加重了十二分的分量。
宣机国师只得拱手道:“请郡王回复二圣,我等自当倾尽全力,祈愿我大唐一切万安,平和吉祥。”
李隆基再不多言,挥了挥手,悠然踏出宫门,在一众随从簇拥下上了马。
陆冲也疾步混入了郡王仆役的人丛中,随着人流远去,始终没有回头。在袁昇的眼中,陆冲被那些杂沓的人影映衬着,反而更显得落寞孤独。
咯吱吱几声巨响,那玄机万千的宫门已严丝合缝地关闭,将天琼宫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玄真法会的第三日午后,天上的日头如一个暴君,将所有的云翳都驱散了,强烈的日光肆无忌惮地横扫大地。
宣机国师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宇,黯然摇了摇头,沉声道:“我等合力运功求雨,已经一日一夜,却毫无效验,各位道兄以为如何?”
袁昇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在大唐这个相信鬼神的时代,以术法神通求雨的事已被朝廷和百姓接受。今年开春后,长安一带没正经下过一场雨,旱情之重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虽然在秘符案中,镇守三清殿的凌烟五岳曾以五龙御水术救火,但那种小范围的施法,终究与广阔州府间的普降甘霖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如今的玄真法会聚集了大唐玄门的顶尖宗师,顺带求个雨,于诸大宗师而言其实也绝非难事。李隆基走后的当晚,宣机国师就约了丹云子等人一起作法求雨,由灵虚门新锐袁昇在坛下护法。
说来也怪,两大国师和三大道门宗主齐齐披发仗剑,但经得数次登坛施法后,天空依旧爽净清澈,甚至没有招来一朵乌云。
“求雨虽非易事,但合你我六人之力而徒劳无功,除了难以扭转的天时,那就只应有两种原因,”混元宗宗主浅月真人略一沉吟,才又温和地笑道,“这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我们选择的求雨之术,法不当机。山人浅见,宜改用我混元宗的龙王灵云咒!”
龙隐国师扬起那张俊朗有神的面孔,慢悠悠道:“天下求雨秘术万千,为何偏要用你混元宗的秘法?”
浅月真人面色微变,却仍是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萧赤霞则哼道:“各抒己见而已,何况浅月真人已自谦为浅见,你龙隐大国师何必如此说话?”
袁昇发现,这五大宗师中,和自己早就相熟的混元宗主浅月真人性子温和,极少与人争执。而名气最大的龙隐国师则秉性古怪,这位相貌儒雅,平日常以当世卧龙自比的国师说话颇为阴阳怪气。
昆仑门宗主萧赤霞虽年纪最长,却性如烈火,今日更显得暴躁,动不动就和龙隐斗口,不知二人有什么过节。
龙隐双眉一挑,冷冷道:“国师两字愧不敢当,萧真人却叫我大国师,想必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萧某自认虽未修到虚怀若谷之境,但也不会对任何人心存芥蒂,只是想问问,龙大国师有何高见?”萧赤霞的身形雄伟如山,这一板脸喝问,登时带来一股极大的压迫感。
袁昇目光一扫,却见剑仙门的丹云子始终袖手倚在坛边,双目微闭,似打起了瞌睡。而大唐第一国师宣机也一直没有开口,神色淡然。
龙隐忽地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若论天下最灵验的求雨秘术,大家其实早就心悬明镜,那便是……雷法!”
听得“雷法”二字,萧赤霞脸色骤变,其余宗师神色各异,法坛上竟静了一静。
袁昇知道,雷法虽然凌厉无比,效验如神,但因为要调动神、气两道,对施法者的罡气修为损耗极大。而萧赤霞和宣机国师则是天下最精雷法的两大术师。
浅月真人却叹道:“不错,雷法求雨,其效如响,那就……全凭宣机国师定夺吧。”
宣机国师的眉峰抖了抖,忽道:“浅月真人,适才你说有两种原因,敢问除了第一个法不当机之外,另一原因是什么?”
“另一缘由,山人其实不愿说。”浅月真人低叹道,“如果我们六人合力求雨而不得,那么极可能,我们当中有人在暗中作梗。”
宣机双眸一灿,龙隐挑起了眉毛。一直在瞌睡的丹云子也忽地张开了老眼,几大宗师的脸都冷了起来。
“啊……啊……镜子……”
一阵凄厉古怪的惊叫声蓦地从外院传来。
“是横山遣唐副使!”袁昇一惊,忙转身向外院奔去。
天琼宫占地极大,随山势错落而成数重院落。所谓外院,只是山门内至供奉青龙白虎护法神的龙虎殿这一重院落。外院面积最广,其中有三十六间雅致丹房,以备平日里迎接来此访道的重要客人。只不过玄真法会开启后,游访的客人一概被请走,甚至连常驻观内的许多宣机国师的徒众都被迁居他处,偌大的天琼宫内只余十余位童男身的小道童伺候着。
这样一来,外院就空出了许多闲房,日本遣唐副使横山和通事周全都被安置在外院的一套跨院中。
才闯进跨院,袁昇便瞧见高剑风、黛绮和青瑛已闻声奔来。辟邪司要全权负责法会治安要务,而这座天琼宫又太过广大,袁昇便只得让三人都搬过来住在龙虎殿二门后的偏院中,而陆冲和吴六郎则随同李隆基在外继续查访地府案和妖龙案。
厅内的横山和树正在疯狂地扭动着,口中呵呵怪叫,鼻涕眼泪横流。周全则奋力将其抱住,仓皇大叫着:“横山副使疯了!快,帮帮忙,按住他!”
横山副使还在凄厉地怪叫:“镜子,镜子里面有……有鬼!”
袁昇探掌按在了横山的肩头,一股罡气沉沉压过去,横山再难挣扎。周全则自怀中拔出一根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横山颈后的一处穴道。横山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安静了下来,闭目委顿在地。
“你会医术?”袁昇望向周全。
周全扬起汗津津的脸道:“粗通些针灸,我在遣唐使团中除了做通事,有时也充作半个医师。”
这时宣机已带着丹云子等人赶了过来。见到屋内已被横山折腾得一片狼藉,宣机不由沉着脸问:“横山副使为何突发惊狂?”
周全心有余悸地指着案头的一面铜镜,颤声道:“横山副使正在照镜子,那里……那里面忽然伸出来一只手,还有诡异的声音,就像冤魂在哭号……”
黛绮顺手捧起铜镜,前后翻看,喃喃道:“这就是一面寻常的铜镜,又有何异常了?”
周全兀自浑身颤抖,叫道:“不可能,适才我和横山副使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那镜子里面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浅月接过了镜子。
“镜子里面的那只手上有一张人脸,这情景好不怪异恐怖,那人脸是个老道士,很老很老的老道士。他说,自己才是十年前玄真法会的主人。他还唱了一首歌:逝去的神仙来索命呀,大劫要降临,在劫难逃兮在劫难逃……”
周全惊悸的声音在屋内冷幽幽地回响着。众人都是一震,心下均想:“十年前玄真法会的主人?那时候主持玄真法会的,那岂不就是早已仙逝的鸿罡真人……”
“妖言惑众!”萧赤霞忽地怒喝了一声,一把揪住了周全的脖领,喝道,“你是谁,怎么知道十年前玄真法会的事?”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周全满脸惊惧,“是镜子里面的那个老道士鬼魂告诉我的……”
“萧老道,你凶巴巴的做什么!”丹云子斜刺里闪来,架开了萧赤霞的手掌,将周全拽到了身边,喝道,“浅月,你见多识广,鬼道道最多,可知有什么镜子修法的妖术吗?”
浅月还在翻看着那面铜镜,道:“这少年和横山副使所中的,应该是一种惑心术。这面镜子其实普普通通,他们应该是在进得天琼宫前就已经着了道。”
本已昏睡的横山忽自床榻上挣起身来,怪啸着:“逝去的神仙来索命呀,大劫要降临,在劫难逃兮在劫难逃……”凄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不休,尖锐刺耳。
浅月将铜镜递到横山身前,温言道:“你说的那个老道士的鬼魂是在这面镜子里?莫慌,你瞧,镜子毁了,鬼魂也就灰飞烟灭了!”说话间双掌轻抖,罡气到处,铜镜登时碎如齑粉。
铜镜碎裂的一瞬,横山的怪叫声也同时止息,他整个人如散架般瘫在了榻上,浑身兀自痉挛般地抖着。周全也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一头软倒在榻上,昏了过去。
“我玄真法会怎么还出了这等邪事?”萧真人脸色兀自僵硬,斜睨了眼宣机,哼道,“这两人行径古怪,其中一人又是倭人,何必留在天琼宫内!”
宣机闻言挑了下眉,冷冷道:“我已答允了要给这二人驱邪,又岂能食言!也正因他们中有倭人,我们大唐术法宗师更不能失信。”
萧真人眼芒一灿,便待反唇相讥,浅月忽地低声道:“赤霞道兄,宣机国师安排得不错。这两人颇有些古怪,咱们留在身周,正好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玄机!”
萧赤霞再不多言,冷着脸径自拂袖而去。丹云子盯着他的背影骂道:“这萧老道这两日怎么如此反常,就跟吃了爆竹一般,张嘴便想干仗吵嘴。”
浅月的脸上浮起一层阴云,沉吟道:“是很奇怪,萧老道曾跟我说过,他这两日常做噩梦……”
“做噩梦?”丹云子蹙紧眉头,“那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火气。走,过去劝劝这老东西。”他不由分说地扯起龙隐和浅月,大踏步跟了过去。
宣机才对袁昇叹道:“袁将军精通医术,正好可照看一二。还有,这两人的来历,也请多多留意。”说完他也疾步出屋。
高剑风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暗怒,哼道:“照看一二?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这包袱甩到咱们辟邪司头上了。”
袁昇却紧盯着榻上昏睡的横山副使和周全,沉声道:“青瑛,这两人的底细如何,你可探明了?”
“日本的遣唐使团乘船漂洋过海而来,多者五百人,少者二百人,除了正使、副使等使团官员,随行中人还有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乃至阴阳师、留学僧侣等以及各行工匠。”
辟邪司总体负责法会的治安,自然对放入的外人严加审查。青瑛心细如发,这时已侃侃而谈:“这位横山副使,四十八岁,景龙三年日本遣唐使团副使,精修日本阴阳术,来我大唐已半年多,一直在长安附近参友访道,大小道观寺庙、各路术师高人拜访过不少……”
袁昇静静听着,见青瑛清秀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异常,心中一动,看来她真的没有记住自己和黛绮对她的那次冒险施为。
“周全这个人……他的资料很少,”青瑛最后摇了摇头,“他应该是横山从岭南道那地方带过来的,几乎没有找到什么资料。目下我只知道,他的针灸医道小有成就,还喜欢画道……嗯,我与他聊过天,这少年最崇拜之人,就是你袁大将军!”
“哦,医术与画道,倒与我有些志同道合。”袁昇望着昏睡中的周全不由愣了愣。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瘦削而清俊的少年颇多好感。
“袁老大,那个镜子,还有鬼魂,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剑风忽然问。
“不知道,”袁昇缓缓摇头,“但我总觉得,这天琼宫内玄机多多,我们还是要继续看下去……”
安顿已毕,辟邪司众人都出了房间。仿佛是心有灵犀,袁昇和黛绮都错后几步,并肩走在最后。
他侧头望她。波斯女郎的秀眸中隐着一层淡淡的忧虑。那次对青瑛的冒险施法,黛绮本来是不同意的,却拗不过他。
他忽然想到了那晚在玄武门下他和陆冲的对话,心便抽动了一下,大家都戴着面具,但戴着面具的人,终究有扯下面具的那一天。
辟邪司的群英,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但这个衙司终究身处各方利益冲突的巨大旋涡中,每个人都陷在旋涡中身不由己。眼下辟邪司群英已经心生芥蒂,这才是让人最忧心的。
“对青瑛做的那次洗去记忆,也许是我错了吧!”袁昇幽幽叹了口气道。
黛绮也轻叹一声:“你要知道,在人的一生中,有些记忆永远无法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我明白,所以我说,是我错了!”他再次生出无能为力之感。
黛绮嗯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我们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很认真地望着她,及时看破了她浅笑下的深深隐忧,问:“你到底怎么了,这两日,总是有些忧心忡忡?”
波斯女郎咬了咬牙,才道:“嗯,那天,你家老爷子……啊不,是令尊找到了我。”她的双颊忽然晕红起来,不再说下去。
“我家老爷子对你说了什么?”袁昇忽然有些揪心。他很了解老爹这个儒生出身的倔老头。
“没什么……”黛绮的眼神慌乱起来,却终于道,“可有一件事令尊未必知道,我……我虽然是你们口中的胡姬,却不是乐籍女子。”
望着她那受惊小鸟般的目光,袁昇的心更是一紧。女乐以声色娱人,称为乐籍,在大唐属于贱民阶层。乐籍女子,只能成为上层士族的玩物,绝少能与高门士族婚配。
“而且,我已经告诉了令尊,我也并非你们眼中的那种酒肆里的当酒胡姬,”女郎说得流畅了些,眼神也倔强起来,“我出身于高贵的灵慧旅人。”
“我知道。”袁昇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不管你出身如何,你在我眼中,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她觉得他的手很热也很用力,他的目光澄澈如秋水长天,瞬间让她的整颗心都明亮起来。
“所以,不要管我老爹说什么。太宗皇帝有云: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所以我大唐胡汉通婚很常见。我家老爷子怎么敢和太宗皇帝对着干?”他忽然狡黠地笑了。
黛绮听得那句“胡汉通婚”,双颊更是红如火烧,似笑似怨地道:“呸,谁要和你……”见他也又要笑,她奋力板起脸,嗔道,“不许笑。”
“那就不笑。”袁昇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是的,”她终于低下了头,“我还没有想好,也许有一天,我要回到灵慧旅人中。其实,你并不了解什么是灵慧旅人吧?”
这次轮到他紧张了。他更加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轻声道:“我只知道你们灵慧旅人都是天生的灵力惊人。”
“灵慧旅人是太阳神玛兹达光芒照耀下,最神秘的一支部族。我们生来就带有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复兴部族,而整个部族也一直在寻找能重兴部族的人。”女郎的目光飘忽起来,“所以,我们都很相信宿命。”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愈发紧张了,黛绮是个极爽朗的女子,极少这样言语闪烁。
黛绮很认真地转头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力地笑了笑:“没什么。”
“我家老爷子那边,我会去跟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面还有话,却没有跟我说。也许今日你不会说,但有一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他轻轻摇了摇她的手,“不过你要记得,无论你遇到了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她的心内陡地泛起带有淡淡酸涩的甜蜜。日掩西窗,余晖如金,他的手竟似比落日还要温暖。只是盯着那张被夕光映出霞色的熟悉面孔,她却强抑住心中的那句话。
真的,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