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汉京师长安,近日来妖孽频出,最怪的是,风传在长安地下,竟有一条神秘的地道,直通阴曹地府。也就是说,在大汉京师的脚下,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被称为‘长安地府’……”
天刚过午,精致花厅的小窗都半支着,可以清楚地瞧见窗外一眼新引的小泉和几方清俊的雪白山石。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眯着眼听珠帘后那娇声细语的女子讲着变文。
与类似于后世评书的“说话”不同,这种变文是讲唱结合,所讲的内容也多是佛经仙道故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等。因唐初时散韵合体的传奇创作已经兴起,所以变文中又有许多新创作的传奇。
“这长安地府的传说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三月间,和平坊东南忽然地裂成穴,有两个乞丐失足落入地穴,那地穴深不见底,直通幽冥界中。幽冥地穴中阴风惨惨,无数厉鬼呼啸,二丐惊骇欲死间,忽闻黑暗中有人大呼:‘二丐阳寿未尽,只不该误闯地穴,冲撞幽冥,许其还阳三日,以警世人。’二丐浑浑噩噩间复回人世,转述了长安城下地府的传说,果然又于三日后暴毙。”
女郎衣饰靓丽,怀抱着琵琶端坐帘后,侃侃而谈。“五月间,长安城东市内又有一个嗜酒的老赌棍忽然昏厥,昏了半日后仿佛借尸还魂一般醒来,也说起了长安地府的阴森传说,说罢便即倒地而亡……”
李隆基轻摇着玉笛,摇头晃脑地听着,忽向一旁正襟危坐的袁昇笑道:“大郎,这便是近来坊间风传的最新变文——长安地府变文,虽然掩人耳目地将大唐改为大汉,但连我唐都长安的坊间地名都没有改换。”
袁昇却若有深意地向他一笑:“郡王,你这变文断案法,倒是世间罕见。”
李隆基哈哈大笑:“在二圣眼中,我李三郎是个头脑不大灵光的风流荒唐郡王,我索性就做出十足的风流荒唐样子给他们瞧。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成了你袁大将军的顶头上司!”
原来就在袁昇智破九重深宫内的秘符案后,太平公主就鼓动一批御史上书,以秘符案惊扰圣驾为由,提出要全面增强京师和京中的禁卫之能。随后太平公主亲自上书,要求必须给辟邪司大胆放权,甚至应该从金吾卫中独立出来,让其像大理寺一样有复查大小案件的权职。但袁昇到底资历太浅,必须有一位强有力的新上级来带领。
而她保举的统领辟邪司之人,居然就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太极宫内爆出秘符案这样的妖案,作案者和被杀者竟分别是韦后宠信的御医与内卫统领,这让韦皇后颜面大失。韦皇后当然知道咄咄逼人的太平公主是借机给李家党夺权,一开始也很是无奈,但发现太平公主举荐之人居然是大唐第一荒唐风流郡王李隆基,登觉大为放心。
李隆基是相王的第三子,身份资历较身为长子的世子李成器相差甚远。更因在傀儡戏一案中,李隆基为情所困,身中傀儡蛊,此后头脑一直不大灵光,已成了安乐公主等一众皇族青年口中的笑柄。让这么一个荒唐公子哥执掌辟邪司,对于韦后党一方来说,简直是百无一害。
于是,月余之前朝廷下旨,辟邪司已由金吾卫中独立出来,成为归属大理寺的一个分支机构,由临淄郡王李隆基暂摄。
“三郎何苦如此自污?”袁昇叹了口气,“京师都传言,你这位风流郡王从来不理政事,哪怕是听个案情回禀,还要找个歌女编成曲乐变文。坊间甚至有传闻——曲有误,三郎顾!”
“坊间有此传闻,吾心甚慰!”李隆基洒然而笑,眼中却有一抹阴云一闪而逝,“须知韦后好糊弄,太平最难防呀!我的太平姑母选我做辟邪司首领,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平衡。其实在她心底,对我依旧颇为忌惮。我这么风流荒唐,也是给太平姑母,还有许多人一个交代。”
袁昇暗叹了口气。他知道,李隆基的地位比较尴尬。大唐讲究长幼之序,他李隆基排行老三,而大哥李成器更是素有贤名,所以李隆基再如何能干,也终究迈不过其大哥。于是李隆基只能韬光养晦。现在看来,这种韬晦之计显然奏效了,李隆基因祸得福,反而在多方的权力博弈中掌握了辟邪司的实权。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那管玉笛上。在傀儡戏一案中,这玉笛是他和玉鬟儿等人周旋的法宝,但后来又成为他思念玉鬟儿的旧物。
“还在想她?”话一出口,袁昇就颇觉后悔。
李隆基却笑了笑:“已经忘了许多。”
袁昇听他笑声萧索,再看帘后那娓娓说书的女子,眉眼间竟有些玉鬟儿的影子。
好在李隆基又岔开了话题:“这女子所说的长安地府传说,近几月来谣言汹汹,都说长安城下居然有地穴可直通幽冥地府,这简直耸人听闻,听说连二圣都惊动了。而在月余前,长安城外又发生了一件妖龙劫持弓甲案,更是匪夷所思……”
袁昇对这些离奇案件当然了然于胸,闻言脸上立时掠上了忧色:“不错,这地府传说已传了一段时日,搞得人心惶惶。而崔府君庙内发生的妖龙弓甲案更是麻烦,丢失的劲弩宝甲都是大唐的顶级军械,实在是后患无穷。”
“近日二圣分别召见我,各自给我安排了一件机密差事。韦皇后特意命我要加紧秘查地府谣言,她这人素喜各种祥瑞之说,现在竟有人风传长安城下连着幽冥地府,这让她如芒刺在背。而万岁则在转天密召我进宫,交给了我另一件神秘差事,让咱们辟邪司主持玄真法会的安全防卫。”李隆基说着自嘲地一笑,“我以郡王身份挂帅辟邪司,一直优哉游哉,却没想到,无事则矣,一来事就是两件大差事!”
“玄真法会?”袁昇蹙眉,“十年一次的玄真法会是大唐玄门的第一盛会,但这本是宗正寺的事,为何要摊到辟邪司的头上,而且还是万岁亲下密旨?”
李隆基道:“据说玄真法会要云集大唐术法界最高明的五大术师,但万岁对这些身怀绝顶异术的大宗师并不放心,所以特意传唤了我,命辟邪司以官方身份负责这大唐玄门第一盛会的治安维护重任。”
“其实,这就是一种制衡和监视。”李隆基的眼芒闪了闪,“只不过万岁给你我布置的身份很隐秘。我是以皇室宗亲的身份出席法会开张盛典,而你则是大玄元观主和灵虚门代表,成为五大术师之外的第六大术师。”
袁昇悚然一惊,道:“玄真法会虽然云集五大术师,但终究是以韦皇后的心腹宣机国师作为大主持,而万岁竟单独密令咱们辟邪司对玄真法会暗加监视。看来二圣之间,已经有了些芥蒂?”
“这还是你种下的种子,天魔煞的锋芒直指韦后,寓示她将是大唐下一任君主。万岁虽然仁厚非常,但也不可能不动疑心。只不过,”李隆基深深地叹了口气,“圣人的御体堪忧啊,我见他时,看他已是极为虚弱的一个老人了,据他讲,时时目眩头昏,有时候甚至不能视物……”
袁昇眼前闪过皇帝那和善而又衰老的样貌,心中也是一阵恻然。
“噢,”李隆基又用玉笛拍了下头,“发生在崔府君庙的妖龙案已交由刑部负责,刑部六卫那帮家伙,忙碌了足足一个月,还是毫无所获,所以刑部侍郎周方行迫不得已,已向我求助。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袁昇双眸一亮:“妖龙弓甲案诡异莫测,甚至有人风传,劫走宝甲的要犯最后遁入了长安城下的地府藏匿,所以这妖龙案和地府案关联极为紧密,咱们必得到现场一查。”
在妖龙案发生了一个多月之后,李隆基这位辟邪司新任上司终于带着辟邪司群英来到了崔府君庙现场。
天气闷热得厉害,袁昇负手站在崔府君庙那座别致而宏大的圆形后院当中,游目四顾,缓缓道:“圆形院落,殿宇错落,好古怪的地形。”
李隆基点点头道:“妖龙案丢失的高级灵铁甲和闪电弩等新型劲弩,如果流入京师,足够武装一支三百人的精兵。在当前这多事之秋,如果在京师里面暗伏这样的奇兵,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所以二圣震怒。可刑部六卫那帮家伙,忙碌了足足一个月,都查出了什么?”
新近进入辟邪司的高剑风负责与刑部沟通此事,此时朗声道:“还是有些结果的。其一,李立率军卒进驻崔府君庙时,迎奉的庙祝都是假的!这座供奉崔判官的道观本就香火不旺,数日前忽有几个异人化装成游方道士赶入崔府君庙,出手阔绰地包下了整座道观,将观中原先的道士都请走了。这些人应该才是有备而来的真凶。可惜,在宝甲劲弩不翼而飞、李立被妖龙吓疯后的当晚,这些假道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四个胡商。
“其二,刑部全力追查之下,在三日后找到了逃将李立,但他已完全疯了,口中只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三个字‘许先生’!原来这许先生是李立在途中遇到的一位术士,据说妙算无双,给李立及几个军卒算卦,言无不中。李立对其极为信服。”
袁昇忽道:“这位许先生,也跟他们一同入住崔府君庙吗?”
“不,许先生只和这支军队同行了数日,便飘然而别。临行前,推算了李立等人的脚程和路线,建言他们最好在崔府君庙内歇宿,便可趋吉避凶。”
众人都陷入沉思。高剑风继续说:“其三,李立手下的那些军卒,也尽吓得肝胆皆裂,当晚也都是抱头鼠窜。直到转天将近晌午时分,才有几个胆大的老兵纠集一处,又赶去庙内细看,却见庙内空空如也,连庙祝都找不到了,那四个胡商所居的屋内,就是蹿出龙蛇来的那间殿宇,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后来这些兵卒都已收监下狱,他们提起那晚的事都有些心有余悸,但众人的证词大致一致。
“其四,那四个失踪的胡商在妖龙案半月后被发现了。据刑部六卫查证,四人其实是西域幻术师身份,被追捕时,四人走投无路,竟钻入了长安城南外的幽冥地穴中逃遁……”
陆冲补充道:“幽冥地穴就是近来风传的长安地府传说中的一个入口。”
高剑风叹道:“幽冥地穴内的地形非常复杂古怪,四个幻术师就此失了踪迹。他们四人再次出现,则是在十天前,被人发现死在了长安平康坊的一家高档邸店内。据邸店伙计招认,四个胡商住进来才两天,在事发前结识了一位术士徐先生。这徐先生简直就是活神仙,给人卜卦算命,精准无比,所以店伙计对他印象很深。
“案发前后,四个胡商将术士请入客房内畅饮,直饮到日色西斜,术士才醺醺然辞别而出。店伙计最后一次进入客房给胡商们上酒是在黄昏时分。一炷香之后,胡商们的屋内传来惨呼声,随后伙计们撞门而入,发现屋中三个胡商都已暴毙,另一人下落不明。”
“房门紧锁,三人暴毙,那是谁杀了他们?”一直静听的黛绮忍不住插口道,“难道是四个胡商中消失的那人?”
高剑风沉吟:“刑部也认为最大的嫌疑是那个消失的胡商。那人其实是这四个胡人幻戏师的班首,名叫萨米尔。”
黛绮不由苦笑道:“原来是姑奶奶的同行,不过萨米尔这名字,我听着还真真陌生,这家伙要不就是毫无名气,要不就是从未在洛阳、长安这两京幻术界闯荡过……”
袁昇忽地望向陆冲:“青瑛怎么还没到,她最近在忙什么?”
陆冲搔搔头道:“这位姑奶奶近来是有些神神秘秘,嗯,看来我得对她家法伺候了。”忽见黛绮目光凶悍地横了自己一眼,忙低笑道:“黛绮妹子别这么看我,这句话千万别告诉青瑛。”
袁昇不由苦笑,又转向黛绮道:“如此说来,这位萨米尔极可能是幕后主使故意从洛阳和长安之外调请来的幻戏高手,悄然进京行事。”
“应该就是如此。最奇怪的是,”高剑风沉声道,“萨米尔在平康坊密室案发的三日后被抓。但萨米尔却死也不认自己的本来身份,而坚称自己是长安西市的幻术师薛老陀。”
“薛老陀?”黛绮嗔道,“他疯了吗?薛老陀在西市幻戏界名气很大,可是听说他半年前就死了呀。”
高剑风笑道:“奇特之处就在于此。萨米尔在公堂之上,也不管随身被搜出的身份证明,言之凿凿地死认自己是薛老陀。刑部那帮家伙也恼了,六卫首领苏木直接就大喝了一声,你说的那个薛老陀早死了!听到这句话后,萨米尔登时如遭雷轰,喃喃道:‘薛老陀死了?我就是薛老陀,薛老陀死了?’他就这么嘟囔着,忽地栽倒在地,吐血昏迷。”
“后来呢,”黛绮对这位同行颇为关心,“这萨米尔一直昏厥着?”
高剑风黯然摇头:“一直关在刑部大牢内,经多位名医调理无效,此人一直昏睡,不省人事。”
话音一落,圆形院落里面登时悄寂下来。他描述的情形太古怪了,一个杀人嫌凶的幻戏师,被抓后死认另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而在那个身份的人被证实死亡后,也立即倒地昏厥不醒。
一道窈窕的身影这时匆匆赶来,正是青瑛。
“抱歉,晚来了一小会儿。”青瑛擦着汗,迅速听清楚了众人的话头,当下接口道,“应该是……那个术士在搞鬼!”
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副将李立最早遇到了一个神秘术士许先生,听从许先生夜宿崔府君庙的奇怪建议后,在庙内遭遇了妖龙案;而妖龙案的嫌凶萨米尔等四个幻戏师,也是遇到了一个术士徐先生,随后这四人三死一昏……这许先生和徐先生是否同一个人?
高剑风看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继续道:“从那些兵卒和平康坊店伙计的描述看,许先生和徐术士身高胖瘦相近,虽容貌完全不同,口音也全然不符,但二者有一点相同,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漆黑如墨的竹竿,而且两人都穿着蓝色交领轻袍。”
他说着抖开了两张画像,“刑部已根据证人的描述,画影图形,颁下了海捕文书,全力追查这两人。”
袁昇盯着画像,说:“如果那术士做了易容,那么,他显然已经不是这副模样。”
李隆基问:“看样子你已肯定,两个术士是同一个人?”
“极可能是一个!而且此人早已盘算好了一切。他做了易容改装,改换口音也并非难事。至于那个黑竹杖,”袁昇摇了摇头,“他也许是故意使用这么醒目别致的物件,然后再也不会用。”
李隆基点了点头,悠悠吐了口气:“其实上面最急的,还不是追查真凶,而是千方百计寻得那批铠甲和劲弩。”
众人知道他这句话的深意,心头都是一紧,说话间走入了那间涌出乌龙的偏殿,殿里面已是空荡荡的。
高剑风道:“据刑部勘察推断,妖龙出现、铠甲丢失的当晚,马匹还在马厩中,而如果不动用马匹,需要三十名健壮军士连续忙碌两个时辰,才能将那批重甲和劲弩运出崔府君庙。可事实上,那条乌龙飞出院外再涌向天际后,李立等人回到这间偏殿,发现重甲劲弩已无影无踪了。刑部六卫一致认为,这应该是一种妖法。”
“青瑛,”袁昇再次望向香汗未消的女郎,目光若有深意,“你精研各派术法,可知有什么道术妖法能做到这点?”
“五鬼搬运术?不……相传五鬼搬运术只能偷些钱财玉帛,这次的器械太大了。”青瑛又沉吟起来,“难道是六丁六甲神术,但那要升坛作法,限制也非常多……或者,是利用某种遁术偷盗?”
每想出一门术法,女郎都很快地摇头否定掉,一次次陷入沉思。
袁昇轻轻叹了口气:“不错,所谓天下术法分为神、气、阵、符四类,但这些与大道相比,都是枝节。枝节之术,永远无法左右大势。”
高剑风忍不住问:“袁老大,何谓大势?”他跟了陆冲他们几日,有时也学着他们的口气喊起“袁老大”这个新奇称呼。
“比如,方今边患未靖,如果我们请一位高道,运使五鬼搬运术、六丁六甲神术等道术,将敌军的粮草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运走,使敌军不战自溃,这法子可行吗?”
陆冲不由哧地一笑:“自然不行!如果是那样,天下岂不成了道士和尚的世界,平时也不必操演兵马,钻研兵书,遇事只看谁术法高强!”
李隆基沉声道:“不错。袁昇你是说,咒法秘术,只能做些小事,似这等偷偷运走几车铠甲劲弩的大事,绝非鬼神之力?”
“鬼神之力无法左右大局,所以巧妙运走铠甲,应该是很高明的诡计。”袁昇点头。
“怪不得!”高剑风忽然一拍脑门,“听陆大哥说,咱们辟邪司已经破了数宗妖案奇案,但谜底揭开,基本都是人心诡计,而并非什么道术玄功。”
袁昇目露嘉许之色,向小十九一笑道:“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间,最诡异也最神奇的,正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他再次环顾这座古怪的圆形院落,发现除了前面巍然而破旧的崔府君庙圆殿,圆形院落的正门左右居然还有两个对称的大门,如果这两门都打开,这圆院便被三扇大门巧妙地分割成三段。
“很遗憾,刑部的求助有些不是时候。”李隆基抬头看了看日色,低叹道,“明日,十年一届的玄真法会就要开启,奉圣人御旨,辟邪司负责这大唐玄门第一盛会的治安维护重任。”
袁昇忽道:“郡王难道忘了,咱们辟邪司还有一件重任,就是彻查地府传说。而这四个幻术师正是曾借幽冥入口而逃脱,他们显然知悉长安地府的一些秘辛。”
“好吧!”李隆基略一沉吟,便道,“那咱们兵分两路,你是玄真法会的六大术师之一,当然要率队坐镇法会所在的天琼宫,我来带着陆冲先去追查妖龙案和地府案。不过明日,咱们都要先去应付玄真法会的开张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