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节的年味还未散尽,长安城的天空中仿佛还弥漫万家灯盏的余艳,连朝霞都显得那样灿烂。
袁昇静静地坐在辟邪司的暖阁内,吐纳多时,疲倦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很久没有回到辟邪司了,他这时才觉出,这间平凡的小屋竟是如此美好。
陆冲推门而入,道:“看来你好些了?”
“身处长安七星法阵的核心,受到阵意冲击,”袁昇摇摇头,“虽然秦清流承受了大部分,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一月之间,我难以提运罡气。”
“你不去看看热闹?安乐公主大婚了,听说要借用韦皇后的车驾,二圣要驾临安福门观览,这热闹比十五的灯会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袁昇一笑摇头:“那些热闹,与我何干。”
陆冲看出他笑容后的落寞,岔开话题道:“皇宫秘符案告破,长安城内的诡杀案应该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袁昇悠然道:“在贞观年间,国师袁天罡布置了长安七星巨阵后,调动长安城的龙脉地煞之力和蚩尤魔神的符咒之力,压制住了天魔。但秦清流显然看破了太极宫内镇符法阵的秘要,他破坏了蚩尤井附近的镇符经匣,盗去了其中的重要镇物沮赖罗叶,又毁了里面的符咒。
“天象学有‘北斗九星,七现二隐’之说,那是因为在北斗七星旁,还有两颗不常见的星,一名弼星,一名辅星,所谓‘左辅右弼’。而袁天罡布下的长安七星法阵,也有九个星位,七个主星,两个子星。在太极宫内,凌烟阁法阵是主,蚩尤井和丹阁法阵为子。在知机子生前,很可能已对丹阁子阵做了手脚,现在蚩尤井子阵又被毁坏,母阵凌烟阁便要向两个子阵源源不断地输送阵流,犹如大堤出了缺口,这不但让秦清流有了可乘之机,更让整座长安七星巨阵的法效大减。
“于是天魔开始蠢蠢欲动。压抑不住的天魔就如同一股到处乱窜的洪流,四处寻找决堤的口子。虽然如秦清流所说,天魔还差一个帝首,其力量还没有大成,但哪怕泄漏了一丝煞气,也足以杀人于无形。长安邪杀案的死者,都是或有意或无意接近法阵星位所在的蚩尤祠等地,随即遭受了地煞攻击。
“突厥武士古力青更甚一步,他竟进入了蚩尤祠下的地穴法阵,心神遭遇重创后挣扎跑出很远,最终不支而死。所谓地煞,是一种地心元磁之力,可让人产生诸般幻觉,所以人才会原地转圈,包括最后难以支撑的古力青。这便是长安诡杀案的缘由。”
袁昇说着长舒了一口气:“好在我们昨晚已连夜加固了蚩尤井和丹阁法阵的禁制,这一段时日,天魔是难以成势了。”
“那秦清流也是古怪。”陆冲四仰八叉地摊坐在榻上,喃喃道,“他最早给韦皇后出的妙计,拿出一小撮沮赖罗叶让其吞服,随后韦圣后体泛红光,犹如仙佛降世。这本是为韦后日后能登基夺权而做的一个绝妙铺垫,但秦清流出了如此妙计,为何却又连着烦请韦皇后,想要出宫外放为官?”
“只因秦清流给韦皇后出了如此妙计,韦后却将这等大事交给她的另一个小情人杨峻去做。这不仅让秦太医妒忌恨,更让他深觉惶恐。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无法和这个年轻的美男子争宠。秦清流还有个伟大的前辈,那就是女皇武则天的第一个男宠冯小宝,这个假和尚在武则天的宫闱内失宠后被捣成了肉酱。
“前车之鉴,警示着秦太医必须动手。也许,他早就想动手了。清流兄的心思深不可测,他先是散播谣言,将要外放为官,以示自己在与杨峻的争宠中失势,做出一副置身事外之状,一来麻痹杨峻和韦后,二来则是麻痹我——谁会想到,一个口口声声要远离皇宫争斗之人,还会在皇宫内兴风作浪呢?
“可随后,他便筹划了这场一举多得的秘符案。在韦后等人依计行事的时候,秦清流却悄然在神龙殿的龙柱上,塞上了第一张青龙秘符……
“开了这个头,第二道白虎符案也就顺势而成了。之所以锁定为蕊依,是因为蕊依身为韦后身前的四大贴身侍女之一,却又是杨峻的秘密情人,想必对杨峻照顾有加。秦太医应该没有掌握二人私通的证据,但肯定对其恨之入骨。他是太医的身份,要接近蕊依很容易,更因身为秘门中人,自然精擅移魂术等灵力道术,想让蕊依得个失心疯,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陆冲苦笑一声:“这秦太医还是个狠人,第三道朱雀符案居然留给了他自己,这才是让本剑客最感意外的妙招。”
“因为如此一来,他已是受害者,自然少了嫌疑。更因身遭大厄,能博取众人同情,我瞧得清楚,当时韦皇后赶到后,脸色都变了。这也让在场沾沾自喜的杨峻成了最大的输家。”
陆冲嘿了一声:“第四步,就是最后上元灯宴上的铤而走险、调虎离山了。不过,你是何时看出秦清流有诈的,是在灯宴之前就已怀疑他了吗?”
“不得不说,清流兄伪装得很好,如他所说,他对我是颇为忌惮的,还曾多次劝我,早日离开太极宫这个是非之地。”袁昇的笑容有些苦涩,“但他将自己吊在鹤羽殿,此事太过天衣无缝,却有些弄巧成拙。因为在现场我竟然找不到什么可用的线索,这反让我生出许多怀疑。比如,秦清流平展的双臂不是绑在那根横木上,而是穿入了横木两端事先挖好的圆洞,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个人无法将自己的双臂都绑起来……不过清流兄到底是朱雀符案的受害者,更因我内心深处,极不情愿将其设定为嫌疑者,所以没有对其深究。
“而在上元灯宴前,我已隐约猜到那元凶会用调虎离山之计去图谋凌烟阁。这时候,我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幸亏圣人过问了此事,万不得已之下,我向万岁坦承了这个大胆的计划……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的玄武符案会死人,而那前三案,都没有命案……”
陆冲叹了口气道:“正如你所说,与可能会血洗长安的天魔煞相较,杨峻之死,微不足道。”
“可韦皇后绝不这么认为。”袁昇淡然一笑,“好在我袖中一直藏着杨峻写给蕊依的情诗,今晨派上了用场。韦皇后拿着那诗笺,气得手都哆嗦不已,连呼逆贼该死、实在该死……”
就在今晨,天刚蒙蒙亮,袁昇已对皇帝和韦皇后做了最终的奏报,刺客秦清流和薛百味很可能是数十年前魔宗遗党的秘门清士,这次别有心机地将天魔煞对准了韦后,居心叵测,也请万岁留心。好在如今魔宗遗党已清,韦后无恙,宫中太平了。
袁昇特意淡化了秦太医和韦后的一些密谋和内情,事情涉及宫闱之秘,他哪敢明言。
袁昇同时呈上了丹炉法阵内得来的知机子遗诗,还有从薛百味卧房中搜来的零星纸笺——那自然都是被他做过手脚的,那封伪造的太平公主秘笺早已毁去。
因为李显是在神龙政变中逼迫其母武则天退位后仓促登基的,更兼这几十年大唐政局变幻,其间武则天甚至革除唐命而开创大周朝,所以当年国师袁天罡密布长安七星法阵对抗天魔煞的典故,李显并不知晓。直到上元节前袁昇去神龙殿问安时,才向皇帝初步透露了些消息。
今晨,听得袁昇详细的禀报,再翻阅这些关于天魔煞的笔记纸笺,皇帝李显顿时有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数十年来,逃脱天魔煞威胁的大唐皇帝似乎只有他的父皇高宗李治了,但李治也早早身体不佳,壮年时便染上了眩晕风疾,不能亲政……母后武则天虽然长寿,但母后所做的大事,便是革除了唐命啊……
更让李显隐隐觉得不安的是,自己的韦皇后已成为这次邪煞的锋芒所向,难道会是下一个武则天?
袁昇只得劝解,正因为女帝武则天曾改唐为周,天魔煞的威势已经被天时消解了,皇帝李显才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袁昇眼前还闪着李显那疑惑而恍惚的目光,如果不是要安排安乐公主的大婚之典,皇帝还不知要追问到何时。
“好在不管如何,我们辟邪司算是成功逃出皇宫了!”陆冲伸了个懒腰,“昨日黄昏前,青瑛自作主张,瞒着我们易容成薛百味去诈杨峻,没想到遇到了真的薛百味,失手被擒。事后她对我说,那薛百味将她套在一个硕大的袋子内,拎入临时御膳房所在偏殿的角落里面。她正自郁闷,忽然一人将她拉了出来,原来是秦清流易容成了薛百味,混入了偏殿。角落里站着三个薛百味,这情形看上去别提有多诡异。”
袁昇不由叹了口气:“以后可得看好青瑛,再不能由着她去独自冒险。”
“秦清流也是条汉子,我原以为他会立时自尽,没想到他一身傲骨,醒来后当着二圣之面,坦承一切,自认是秘门真宗,然后才含笑自尽。这家伙是条汉子,连死法都这么骄傲。倒是那个薛百味怎么办,蒸不熟煮不烂,比我老陆还不要脸,一个劲求我们放了他。这可是个大麻烦。这厮虽是太平公主举荐来的,但他到底要做什么?”
“杨峻有韦后交给他的另外一个重大使命——奉命去诬陷太平公主。他们的原意,是在灯宴高潮时,让薛百味冲出来,在诸多文武近臣的面前,指认太平公主谋逆。他是太平公主推荐而来的,又跟秦太医走得很近,于是自然被杨峻选中,将这麻烦差事扔到了他头上。”
陆冲不由想到从薛百味房中搜出来的那张春雪笺,叹道:“他们费尽心机,请人惟妙惟肖地摹出了太平公主的笔迹,但这恰恰是最大的漏洞!”
“是的,即便薛百味是直对太平公主的铁唐细作,太平公主那等谨细之人,也不会给他一份如此露骨的手书,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只是那时我们还不能打草惊蛇,只得先将春雪笺放回去。”
陆冲却觉一阵不寒而栗:“可是韦皇后是不会管那些漏洞的,只要薛百味敢跳出来指认,凭着他由太平公主府举荐来的身份,万岁八成会相信。那样的话,相王和太平,都会下场凄惨。”
“杨峻软硬兼施,自以为很好地掌控住了薛百味,却不知道,薛百味真实的身份也是宗相府的一位秘门清士。此人精通元神攻击之术,潜入皇宫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寻找天魔之秘。”
陆冲苦笑道:“不错,这厮憨皮赖脸地已跟我招认了这个身份,还说,他被秦清流巧言迷惑了,只道秦清流便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秘门真宗……也正是秦清流的暗自指点,才让他偷偷赶入丹阁假山法阵欲行不轨。不错,他其实是秦清流的一枚弃子,随时可以将其抛出,迷惑我等。甚至在最后的灯宴高潮,秦清流突然出现,以更加强大的移魂术将其制住,随后,再将杨峻引入了死境……”
陆冲不由想到昨晚秦清流的可怕变身,再联想到曾听袁昇细说过的天魔恐怖由来,心有余悸,问:“袁老大,我们也只是将天魔暂时压制,那么,它……还会卷土重来吗?”
袁昇心内一紧,低叹道:“连国师袁天罡都没有办法将其完全消除……”
刚说到这里,吴六郎急匆匆地推门而入,颤声道:“大事不好了,驸马武延秀请小袁将军前去赴宴……”
陆冲哂道:“武延秀不是正忙着迎娶公主吗,他请袁将军做什么,是来示威,还是要摆一个鸿门宴?”他目光再定到吴六郎手中那份精致请柬上的物事,脸色登时僵住:“黛绮出事了?”
那是一缕秀发,打着卷的金色秀发,却随着驸马武延秀的请柬一起送到,其意不言自明。
黛绮被武延秀劫走了。
青瑛也匆匆赶来,对袁昇道:“怪不得今晨就没见到黛绮呢,我和陆冲去救人吧,你无法动用真气,不宜出马。”
袁昇却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忽道:“请柬上写的什么?”
“骈四俪六地写了一大堆,大意就是请将军今日午时务必去他的一处别院赴宴,否则……”吴六郎颤巍巍地摇了摇那缕秀发。
陆冲一跃而起,喝道:“姓武的贼子好大胆,青瑛,咱们抄家伙。”
袁昇忽道:“你们知道怎么救人吗?武延秀有备而发,当真动手,我们只怕会全军覆没。”
“难道不出手?人家黛绮可是因为你才被姓武的掠去的。”陆冲怒道。
“出手,但要照我说的去做……”
袁昇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儿,甚至连衣襟都没有起伏。“武延秀算是武家党的后起之秀,我记得你说过,铁唐的一个细作已成功打入了武家府内……”
听得他稳如泰山的一番布置,陆冲忽地一声叹息:“袁昇,亏得我是你的朋友,如果是你的敌人,一定会觉得你很可怕。因为你想得太周全,做事又太冷静。”
袁昇垂下了头道:“这时候,我不得不冷静。”
他舒展了一下右掌,掌心竟已被自己的指尖抠出了血印来。
细雪飘飘,整个苍穹都是阴沉沉的,还不到午时,长安郊野间的一座豪奢庄园已早早地张灯结彩,满庭灯火辉煌,布置得喜气洋洋。
就在后园一片疏影横斜的梅林前,迎着稀疏的微雪,摆了两张食案,上面只有几盏热腾腾的绿蚁酒。武延秀手持一张劲弓,昂然挺立在案前。今日他特意换了身红袍戎装,更衬得面如莹玉,英姿飒爽。
袁昇则默然坐在食案前,仍是一身寂寞的白衣,几乎要与漫天的飘雪泯于一色。他的灼灼目光,紧紧锁在对面的一袭倩影上。
黛绮被绑在距离食案百余步远的一株老梅前,秀发披散,脸上看不出神色,身子却似在簌簌发抖。
袁昇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就在他的下首,坐着三个形容古怪的老者。这三人的脸上都有红芒隐现,显是修为极高的道术高手,森然的眸子如猎豹般死盯着他。
而更让袁昇心惊的,是上首正襟危坐的那位中年文士。这人身材颀长,满脸傲意,虽是头戴幞头巾子,宝蓝色圆领长袍的袖口、襟角还绣着点点梅花,看上去一派文雅风范,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薛青山?”袁昇望着那蓝衣文士。此人虽是文质彬彬地坐在那里,却如一把利剑般犀利骇人,一人之威,远胜那三个红面老者。
蓝衣客微微颔首:“袁将军请了。”
这人果然便是宗相府的第一高手,也是陆冲最为忌惮的同门大师兄。
“宗相府的薛大剑客,居然也是桓国公今日的座上客?”袁昇淡然一笑。
“奉相爷之命而来,饮三杯酒便走。”薛青山说话一字一顿。
三杯酒,看来武延秀安排的今日之局,只有三杯酒的时间。
袁昇再次望向武延秀:“你要怎样?”
武延秀却温文尔雅地向他一笑:“我刚抓到了一个波斯细作,此女多次刺探朝廷要情,论罪当诛!”
“你无权给人定罪!”袁昇一字字道,“况且,你今日的局是为我而设,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袁将军应该知道我有多忙,距我出面迎娶公主,还有不足一个时辰。但我一定要做成今日之局,”武延秀也一字字地道,“否则,我夜不安枕。”
他缓缓扬起了手中的长弓:“朝堂与坊间都风传你和公主的传闻,我不管这些传闻真假,只想让你消失。你说得是,我无权给人定罪,但我可以……让你死亡。”
那张劲弓被他缓缓拉开,箭镞寒芒闪闪,直指五十步外的黛绮。
黛绮的眸中已现出惊恐之色,极力想扭动身躯,却无济于事。
“住手!”袁昇怒喝声中,暗提一股罡气横压过去。
但这道罡气立时便被三道若有若无的气息阻住,正是那三个红面老者出手。袁昇受伤未愈,稍一相抗,便有力不从心之感。何况此时在他身侧,还有薛青山虎视眈眈。
“为了诱你入彀,我是煞费苦心呀!”武延秀已将长弓拉满,咯吱吱的弓弦响仿佛咬错钢牙之声,“坊间谣传,甚至昨晚,公主还和你在一起……”
“这不是谣传,公主殿下确是与我同在凌烟阁,不过当时还有辟邪司的多位干将,也包括你对面的这位黛绮姑娘。”
“我不需要管那么多!”武延秀在突厥多年,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射术,此时弓如满月,手臂稳如泰山,只是声音微微发颤,“我只想让你死,而且在你死之前,先让你痛彻肝肺。”
袁昇只得慢慢攥紧双拳。
显然,武延秀已经疯了。这个疯子不会在乎什么法度,他会先杀了自己,再动用自己武家党和韦后的所有力量来抗拒法度。就如同太平公主所说,自己若死了,朝中没几个人会掉眼泪。况且,包括韦后在内的许多贵人,都希望他袁昇快死吧。
便在此时,一股沉厚的气息破空而来,那三个老者悚然警觉。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青山倏地扬眉,低喝道:“应该是陆冲!”
那是一道浓郁的剑气。虽然还远在数十丈外,但薛青山已有芒刺在背之感。
跟着便有一个家丁踉跄而入,惨呼道:“禀报国公,大事不好了,门外一个大胡子要挥剑硬闯,兄弟们阻挡不住……”
武延秀根本没有回头看那家丁,只冷冷道:“不是请来了十余名剑客吗?”
家丁颤声道:“已有八个人被那大胡子砍断了手掌,其余人都逃了……”
一道粗豪的笑声陡地传来:“薛青山,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再不敢出来,你便是青山里面的贼王八!”
薛青山扫了一眼那三个跃跃欲试的红面老者,缓缓起身,沉声道:“三杯酒的工夫够了吧?”
“足够。”武延秀阴沉一笑。
笑声未落,薛青山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同一刻,武延秀的箭终于射出,长箭带着锐啸猛向黛绮射去。
袁昇再次怒喝,袖中金笔探出,疾向武延秀点去。笔尖黄光骤闪,一条金龙飞蹿而出。他的画龙术往往要运筹多时才能施展,此时仓促而出,其实已是他本身道术的极致。
金龙才出,三道诡异的红芒盘旋而至,犹如数道罗网,将金龙网住。
嗤的一声,羽箭贴着黛绮的脸庞,射入了她身后的梅树。
袁昇浑身巨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忘了给你引见,这三位号称天罗三老,最擅长守御困敌的大天罗法阵。”武延秀好整以暇地又拔出了一支箭,“对不住,第一箭射歪了!当然,是本国公故意的。”
薛青山沉稳如岳的身形刚出现在庄园外,便见陆冲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陆冲劈面便道:“薛青山,你叛出师门多少年了?”
“薛某当年只算自立门户,师尊不允,那是他眼界不高。”薛青山负手而立,森然道,“你见了我,也不喊声大师兄。”
“叙旧一句话就够了。”陆冲呸了一声,“叫师兄就更免了,直接亮家伙吧!”他的紫火烈剑已然出鞘,剑气却跟空中的细雪一样,缥缥渺渺,若隐若现。
“剑气深锁,不带一丝烟火气息。”薛青山微微一笑,“看来陆师弟的修为已不在我当年之下。”
“少套近乎。老子当日在宗相府混日子的时候,你不是左右都瞧我不顺眼吗?”
“你我同出剑仙门,你入了宗相府,却不投靠我,那也只能将你挤对走了。”薛青山的双掌缓缓扬起,一道剑芒在掌间飘忽不定。
“什么人?”薛青山掌间剑势疾起疾收,出其不意地劈向陆冲身边的一道白影。
那白衣人在片刻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陆冲身侧,此时也扬手挥出一道剑芒。两道剑芒在空中交错而过。
白影飘然闪开,与宗相府第一高手仓促过了一招,居然未落多少下风。
“灵虚门弟子?”薛青山不由凝起双眉。
“在下灵虚门掌教鸿罡真人关门弟子高剑风,师兄们都叫我小十九。”那白衣人是个极为耀眼的少年,双眸熠熠,英气勃勃,白面如玉,白袍如雪,挺胸横剑而立,便如四月初的那道明媚的阳光。
薛青山的长眉更紧。他也听说过灵虚门内除了号称门内第一人的袁昇,还有一位资质过人的“小十九”,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而从适才惊鸿一现的剑势来看,这少年委实是个劲敌。
陆冲满不在乎地摇着头:“路上遇见的,这小子偏要来立个功,好进辟邪司,我本不想带他来的,但那样他就要跟我玩命。”
灵虚门的十九弟笑得如朝阳般灿烂:“好在找到了你薛大剑客,现在我可以跟你玩命了。我们开始吧……”
驸马武延秀已拉满了弓,弓开如满月。
又是一箭呼啸而出,这一箭直贯入黛绮的肩头,伴着凄厉的惨呼,血花飞溅上天。
“住手!”袁昇口角又溢出一行血,声音近乎嘶哑。
“看着袁将军痛彻肝肺,真是无比惬意呀。只可惜,没工夫跟你耗下去了!她先去那边等你吧。”
大笑声中,武延秀弦如霹雳,第三箭呼啸而出,当胸透入黛绮,将她整个人死死地钉在了那株老梅上。
这一箭快如流星,黛绮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最后的惨叫。
袁昇则已经放弃了出手,只是死死地盯着老梅前的那道倩影,一动不动。
三个红面老者相互递个眼色,呈丁字形逼了过去。武驸马布下的今日之局,便是先要射死袁昇的意中人,再乘着他心神大乱之际将其斩杀。适才交手数次,三老已明显感觉到袁昇罡气虚无,显是受过重伤。
哪知便在此时,砰然震响,梅园的角门被人震开了。陆冲带着灵虚门的小十九,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武延秀愕然回头,实在不敢相信,凭着大剑客薛青山之能,居然无法阻挡陆冲三杯酒的工夫。更让他吃惊的是,陆冲身后居然跟着两名黄衫侍卫,这是宫中龙骑内卫的衣饰,为首之人竟是徐涛。
“恭喜恭喜!”陆冲大老远地便向武延秀拱手,“恭喜武驸马大展神威,擒杀了太极宫妖案的元凶薛百味。”
武延秀正待呵斥他们擅闯宅邸,听得陆冲这句恭喜,彻底蒙住。
陆冲已赶到了老梅前,撤下了绑在黛绮身上的绳索,将血淋淋的“黛绮”扯了下来。
一瞬间,武延秀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被他亲手射死的人,确实穿着黛绮的衣饰,但却根本不是个美貌的波斯女郎,而是生着一张粗豪普通的脸。
这个人他太熟悉了,薛百味薛典膳,明里是太极宫司膳司的妙手御厨,暗中则是他秘门中的高手清士。
但问题是,适才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绑在树下的就是那个娇艳妩媚的波斯女郎啊,怎么这时候忽然变成了一个矮胖厨子?
徐涛一脸惊喜地奔来,一把将薛百味的尸身抢过,仿佛看情人般左看右看,一迭声道:“多谢武驸马多谢武驸马,这贼子正是大闹太极宫的元凶之一,若是今晚再擒不到他,末将可就要脑袋搬家了。”
武延秀浑身僵硬,愣愣道:“怎么……会是薛百味?”
徐涛还道他是问薛百味的罪行,忙躬身道:“也是老陆提醒的我,去搜了薛百味的卧房,发现有两封笔记,都是泄愤之语,原来这厮是秘门清士,早就混入皇宫,计划对圣后图谋不轨!”
旁边的陆冲暗自一笑,心道:“袁昇的活儿到底细致,韦皇后苦心孤诣伪造的太平公主密信被他在最后一刻换成了薛百味的笔记,至于真假,反正也是死无对证了……”
那边徐涛又对陆冲连连点头:“多谢了老陆,你果然够朋友,这天大功劳,白白送给了我。”
本已蠢蠢欲动的三个红面老者尽数呆住。武延秀更是如个傻子般僵立在那儿,任由陆冲挑大拇指连赞他“智勇双全亲手射杀了皇宫第一元凶”“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之类的废话。
漫天细雪中,袁昇却已寂寞地转过身,出了梅园。在跨出院门的一瞬间,他冰冷的传音针扎般钻入了武延秀的耳中:“今日之局,还有桓国公的三箭,袁某谨记在心,来日必当奉还!”
两道娇俏的身影正在园外等着袁昇,正是青瑛扶着黛绮立在渐大的雪中。
“袁将军妙算。”青瑛笑道,“咱们的卧底帮了些小忙,到底还是袁将军传授的这道‘巧变仙’的妙法厉害。”
“我只听黛绮传授过一次,一些关窍刚刚明白。这才叫临阵磨枪、仓促上阵。”他温煦地望向波斯女郎,“你没受苦吧?”
又望见这熟悉的微笑,黛绮陡觉满腹委屈,哼道:“受苦了,为你受的苦!”
袁昇轻轻握了下她的手道:“没事,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仿佛是一道神奇的咒语,霎时间让两个人的心都温暖起来。
“想不到你们这么容易就摆脱了薛青山。”袁昇再望向陆冲。
陆冲拍了拍高剑风的肩头道:“你的十九弟帮了大忙。他路上遇见我,哭着喊着要进辟邪司。”
“小十九,你来得真巧。”袁昇向高剑风笑了笑,“为何要入辟邪司?”
“剑风见过十七兄!”高剑风恭敬执礼,随即昂起头,一字字道,“小弟一定要入辟邪司,因为我要给师尊报仇。”
袁昇望见那如星闪耀的眸间隐现的杀意,终于沉沉叹了口气:“好吧!”
高剑风笑了笑,但笑容不知怎的却有些阴郁。
“凭着你和小十九,居然就这么轻松地摆脱了薛青山?”袁昇再次望向陆冲,仍有些不可置信。
陆冲果然叹道:“我二人和薛青山根本没有动手,因为对峙之时,忽然又来了两人,一个是个乡巴佬模样的东瀛剑客,另一个却是个怪里怪气的天竺幻术师。这两人气机都极为古怪,显见修为深邃,看形势也是要与薛青山为难的。薛青山一见这二人,立知不敌,随即便飘然而退。”
一个东瀛剑客,一个天竺幻术师!袁昇双瞳一缩,立时便想到了那次被这两人追得误入怨阵的恐怖经历,登时心中大凛:难道是慧范到了?
凝眸看时,果见这两大高手便凝立在道前一株干枯的老树下。奇的是先前这两人不知隐身何处,居然难以察觉。
“我家主人,请袁将军过去一叙。”东瀛剑客大步上前,瓮声瓮气地道。
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却见路角一座八角亭下,端坐一人,一身半胡半道的打扮,满脸市侩笑意,正是胡僧慧范。
袁昇率着辟邪司众人走到八角亭前,东瀛剑客却干巴巴地一挥手:“只许袁将军一人过去。”
陆冲大怒,便待反唇相讥。高剑风甚至已踏上一步。袁昇却一笑:“你们在这里看看雪景吧。”大踏步走进亭内。
“好雪呀!”慧范向袁昇温然一笑,“如此好雪,怎能无酒?袁大将军智破太极宫秘符奇案,巧救波斯美女意中人,也该当尽一大觞!”
亭内的石案上,放着一大壶热酒。袁昇的目光却落在慧范的双手上。那双瘦长得有些过分的手慢慢翻出一卷古旧的书卷,那红琉璃轴在漫天白雪下显得分外醒目。
“又是这……天邪册?”袁昇冷笑一声。
“我喜欢叫它天书!”慧范悠然翻看书轴,径直打开了那绘着炼丹炉的首页,“现在,你终于知道这幅画的深意了吧?”
这幅炼丹炉的图页太熟悉了,袁昇已看过这天书三次,前两次都曾看到过这炼丹炉的图像。
“丹阁法阵内的丹炉……”袁昇冷笑道,“怪不得你会知道所谓的‘九首天魔’!原来你一直是秘门中人,天魔之秘才是你的毕生追求吧,锁魔苑内的九首天魔和《地狱变》壁画上的九道天魔幻影,就是你辛苦钻研出的成果?”
“那些只不过是天魔之秘的皮毛,犹如怪兽在月光下的影子,虽然骇人,但终究是影子而已。”
“你极可能是最早钻研天魔之秘的人,也早就知道了太极宫内的七星子阵……”说到这里,袁昇忽觉一阵毛骨悚然,“你,应该进过太极宫?”
“笑话!老衲的前身是大唐国师,现在也是韦皇后和太平公主驾前的红人,想进皇宫,还不是易如反掌?”慧范的老脸上再次闪现那种邪气的微笑,“身为鸿罡国师时,我便曾两次进皇宫给二圣祈福,还有一次曾在三清殿内住过数日……
“只不过三四个晚上还是有些短呀,许多秘门流传下来的机要都无法完全印证探查清楚。”慧范又有些怅然。
“所以你需要一个影子,替你去探查这一切。后来,你终于找到了秦清流。凭着你的三寸之舌和你在秘门内的隐秘身份,你很快就蛊惑了他,当然,也很快地毁掉了他……”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呀。”慧范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根本没有诱惑他!天魔之秘,本就是他毕生的追求,便没有老衲,他也会为之肝脑涂地。”
“可他遇上了你,险些死得形魂俱灭。”
袁昇死盯着那老脸上的神秘笑容,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忍不住叹道:“前两次烧毁册页时,你故意让我看到了首页的丹炉图像,想必也是你给我种下的一道迷魂种子吧。但这到底有何用意,只是让我愈加留意这座丹阁法阵内的丹炉吗?”
“大郎又在故作糊涂了。”慧范的笑容愈发深不可测,“天魔煞本来是我们秘门中最大的秘密,但近来,这个秘密因为秦清流的存在而保守不住了。他要独霸天魔之力,不自量力之至,连当年的知机子都从未动过这样的妄念!但偏偏他地位特殊,凭着圣后的关系,实在难以轻易除去。”
“所以,你需要我来留意此事,去削弱他、剪除他?”
“关键是,天魔煞锋芒直指韦皇后,预示着圣后有统御大唐的天命!这件事由你之口而告知天下,于圣后大为有利。”慧范已将那幅丹炉册页撕下,罡气运转,一道火光便在指尖闪现,慢悠悠道,“这些,本就是老衲在天邪策中的绝密安排。”
他屈指轻弹,丹炉页立时燃起了火来:“武驸马当真不自量力,居然想要杀你,我怎么能让你死呢?你可是老衲选定的天书见证者呀。”
看着那雪色中的红艳火苗,袁昇却觉得一阵深寒。这个老胡僧到底洞悉了多少秘密?
两人已较量了多次,每一次似乎自己都获胜了,但每一次慧范都没有输,甚至,他都看到了更为长远的大局之势。
慧范看似步步失策,但他的布局却又深远得可怕,犹如一发全发的机关术,虽然连遭阻隔,但机枢隆隆转动,依旧势不可挡,环环触发着下一个巨大阴谋。
“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吧,天魔煞的秘密,由我之口告之天下!”袁昇阴沉沉道,“但我也已禀明了万岁!此事已在帝后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巨大裂隙,这对于韦皇后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万事都是福祸相依,岂可简单定论好坏。”慧范不置可否地诡异一笑,“哦,这天色呀,更大的阴霾,马上会接踵而来……”
大笑声中,慧范已站起身,飘然出了八角亭,瘦削的身影很快消融在漫天飞雪中。
亭内石案上,那幅画已在火光中扭曲成了一团灰烬。
袁昇不由抬起头,但见漫天都是昙色愁云,雪变得更加细密,远处的亭台楼宇已模糊在一片凄黯霰雪中,似乎预示着更大的阴霾就要席卷整个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