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武则天的极盛时期,神都洛阳在每年上元佳节动用的灯烛都达几十万盏。李显登基后,在韦后的撺掇下,凡事也务求奢华,当今京师长安城内也要点起几万盏华灯。特别是在御街和重要城门前都要架起巨大山棚,只一个山棚上便要燃起数千盏灯烛。更因这一日没有宵禁,各大酒楼乃至富豪为了招揽客官,都要挖空心思地设置奇异灯棚,许多灯棚都内置机关,千姿百态,使观者流连忘返。
至于大内九重太极宫中的灯具摆布,自然更加隆重眩目。玄武门、两仪殿等重要殿宇宫门前都建起了灯龙、灯凤乃至神仙、菩萨等大型灯山,灯影五光十色,让人叹为观止。
而在灯宴重点的观云殿前,更是建了一对龙凤呈祥的巨大灯山,高达数丈的一龙一凤,相对而舞,上面挂了万余盏彩灯,不少花灯都饰以琉璃珠玉,光影璀璨,与月色争辉。
此次是天子亲赐的盛宴,自是群贤毕至,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宗楚客等大唐各路重臣齐聚观云殿。
关于皇帝圣躬不豫的风言风语已经传了一阵子了。毕竟如今的大唐,经过武周革命的变易,再到极力想效仿武则天的韦皇后一番折腾,这个强盛的帝国已变得民心纷扰,极易波动。
所以在今日这个特殊的场合,李显不得不强打精神,在大唐诸路势力的代表面前露个脸,以示自己仍很健康,足以掌控大唐的整个政局。
大内已经为今日的盛会精心准备了很久,宫廷菜肴按照最高级别的宴会上了各道名菜,甚至还有鹿尾酱、甘露羹、驼蹄羹等诸般珍稀菜肴。连食案上的食具都是最贵重的等级,杯具都是西域的精品琉璃盏或是犀角杯,盘碗则全是黄金、美玉之类,甚至连象牙筷子上都镶嵌了黄金。只看案头的各色餐具,便是金光灿灿,奢华耀目。
觥筹交错间,太常教坊精心准备的宫廷乐舞和几个王侯重臣府内最有名的乐府班子,轮番在殿前献艺。
为了应景,今晚席间许多的乐舞和百戏,都围绕着灯戏进行。而除了殿前那对巨大的龙凤灯山,殿内也点缀了不少飞仙、瑞兽的精致彩灯,辉光闪烁,流光溢彩,引得几位文臣诗兴大发。
只是这一派祥和热闹之下,却是一番潜流暗涌。
以宗楚客为首的韦后党咄咄逼人。宗楚客仗着文采不俗,不住起身以华灯祥瑞为题赋诗,引得掌声阵阵。而朝中李家党的两个首脑,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兄妹则各怀心事,更因这次只是近臣宴饮,手下擅长赋诗的文臣难以带入,在声势上便弱了许多。
筵席开起后,杨峻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悄然钻进了临时充作御厨的侧殿内,去“看望”薛百味。
如此规格的超级盛筵,当然有许多个名厨在忙碌。此时已是酒过三巡,薛百味最精擅的几道名菜已经送了过去,这时本该是他清闲的时候。
其实各道名菜和百戏表演的顺序时机都已被杨峻编排好了的,此时他是来提醒薛百味,晚宴高潮的四灵鱼龙灯戏即将开始,薛御厨需要准备“大事”了。
但在侧殿内转了两圈,杨峻却没有看到薛百味的身影。
按照事先的操演,这时候这矮胖子就该老老实实地等候自己过来传信,可他去了哪里?杨峻的额头已渗出冷汗,忙细问灶前忙碌的其他御厨。
问了两个御厨,二人都是一脸茫然,一个说似乎刚刚还看到了薛百味,一个说薛百味好长时间没见了吧。就在杨峻急得冷汗直流的当口,薛百味那矮胖的身影才鬼魅般地转了出来。
“你死哪儿去了?”杨峻一把将他扯到了一边,低喝道,“这曲目一停,就是四灵灯戏,该你登场了,给我精神些。”
“小人明白。”薛百味擦着汗,低声道,“可小人想到了一件极紧要的事,此事若是安排妥当,咱们完成大事,那便易如反掌。请杨将军借一步说话……”
“这当口,还有什么极紧要的事?”
杨峻很想给这矮胖子几个耳光,但看到他那惶急的目光,还是叹了口气,跟着他溜出了侧殿。
教坊的美艳乐舞一停,一通鼙鼓声忽然响起,两只明光闪闪的灯龙游入了殿内。
殿内的百官近臣、侍立的舞女宫人都是眼前发亮。他们本已看惯了各色明灯、妙舞和百戏,但眼前这一奇景却从来没见过。因为这两只明光氤氲的金龙真的是凌空飞入殿内的。
太平公主、宗楚客等见多识广之人已知这是精巧绝伦的灯戏与幻术的组合,其背后必然有最高级的幻术师在操控。
这两条灯龙足有丈余长,众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龙身上那些金珠、璎珞和琉璃装饰成的细小明灯,却偏偏看不到舞动灯龙之人。只见双龙在大殿内起落盘旋,做出张牙舞爪之状。众人愣了一下,才齐声叫好。
殿内喝彩声连连,连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的目光都被那翻飞的灯龙吸引过去了,一时停杯忘饮。
热闹的大殿内,只有一个人最为紧张。她就是韦皇后。
大唐圣后虽然极力在挤出些笑颜,但目光却在殿内急速穿梭着,可惜她一直没有看到杨峻的身影,不由心下暗骂:“这死鬼,这时候死哪儿去了!”
懊恼之际,她一回头,发现女儿安乐公主这时也已不见了踪影。怪了,这丫头最好热闹,这么好看的灯戏幻术她怎会错过,难道是和未来的驸马幽会去了?就一天了,难道还等不了?
再一扬头,却见不远处的案头上,未来驸马武延秀也翘着脑袋四下张望,显然也在寻找安乐公主。
“大事不好,启禀圣后,起……起火了!”芳官这时却奔了进来,颤声叫道,“玄武门,起火了!”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身子踉跄,将殿内群臣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好在驱使灯戏的幻术师还没有留意她,双龙仍旧舞动不休。
韦后正自神经绷紧,闻言浑身一个哆嗦,喝道:“玄武门,起火……是谁在看守玄武门?”
“奴婢不知,啊不,听说是辟邪司在那儿戍守。”芳官这时语无伦次。
“大胆袁昇,”韦后将琉璃盏在案头重重一顿,“又是他,数次玩忽职守,坐酿大祸,来人,把他给我……”
“等等吧。”李显忽然轻轻按住了皇后微颤的双手,“先不必急,派人去问问。”
好在还不用问,一个殿前侍卫已急匆匆赶来禀报缘由。原来是虚惊一场,玄武门前的一座大型灯山不知为何倒了一盏油灯,烧了灯架。因那山棚挺高,看上去火势凶猛,但摆布花灯山棚时已想到了要提防“祝融”,所以四周没有其他的易燃物,火势已被扑灭。
韦后登觉有些尴尬,嗔怪地瞪了芳官一眼。
李显意味深长地一笑:“今日可是上元佳节,万事图个吉祥吧。”
好在殿内的乐声挺大,加上双龙蜿蜒飞舞,看得群臣叹为观止,没几个人注意到大唐圣后的失态。此时乐曲声悄然一变,由鼙鼓声而转为激越细密的琵琶曲乐。
紧凑的琵琶声中,一只巨大的猛虎猛然跃进殿内。这猛虎体形较之先前的神龙更加巨大,虎身上饰以银灯,灯芒与银光交相辉映,衬得整只老虎银灿灿地耀目。这银虎竟也在空中飞跃奔腾,仿佛脚下驾着看不见的云朵。
巨大银虎和两条金龙在殿宇内忽分忽合,嬉戏盘旋。
密如急雨的琵琶曲忽又换成灵动活泼的筝曲,两只灵巧的火红鸾鸟又再飞入殿内。这两鸟的形象似鸾似凤,却都不算大,鸟身上耀出火红光芒,正应了南方朱雀之相。
殿内此时已有双龙一虎两鸟凌空飞旋,光影交织,如梦如幻。群臣看得痴痴如醉。只有韦皇后心内惴惴,眼瞅着四灵幻戏已然过半,距离最后一刻的高潮越来越近了,杨峻和薛百味,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难得如此好百戏,皇后当真是用了心的……”李显这时候却向韦后拈髯微笑。
韦后心内发虚,也只得强颜欢笑:“难得如此佳节,君臣同乐,自然要让圣人欢喜。”
乐曲声骤然一顿,殿内明亮的灯烛仿佛都在刹那间暗了一暗。韦后的心登时紧了起来,她曾听杨峻细禀过这道明灯幻戏的安排,知道四灵幻戏是以最后的玄武登场为高潮。因为玄武为龟蛇二相,组合最为复杂,也最为罕见,据说幻戏班子为此大费脑筋,多番操演,才推出最神奇的龟蛇玄武相大型灯戏。
而按照杨峻的安排,御厨薛百味就会在众人屏息观灯最入迷的一刻冲出来……
今晚上元灯宴的高潮,其实就在此刻。
果然,激荡的曲乐声忽然止息,突如其来的寂静却另有一股韵味,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殿内君臣的心神紧紧攥住。一只巨大的神龟沉稳地爬入了殿内。
按着五行颜色分布,玄武为北水位,应是黑色。但上元灯会都要图个吉祥,所以神龟也是全身金色,巨大的龟壳上饰以无数金灯,灯芒忽明忽暗,颜色交相变化,竟是七彩闪烁。此时空中飞舞的青龙白虎与朱雀则围着神龟不住盘旋,各色灯焰飘摇起伏。
金龟在大殿中央停住了蹒跚的步履,硕大的龟壳蓦地掀开,一条金色的巨蛇从龟壳内部缓慢腾起。那金蛇足有一人环抱粗细,蛇头处更顶着一盏红灯,红芒金身,缓慢地升起,便带着一股别样的妖异之气。
蛇身慢慢扭转过来,变得背向食案前的大唐君臣。
殿内忽然响起了一阵仓皇的惊呼声:“小心!有变故!”
“啊,快看那个人……”
“那是刺客吗?”
蛇身背后,竟吊着一个人,那人是龙骑中郎将杨峻。
只不过此时他口中鲜血流淌,舌头伸得老长,被一根结实的红绳紧紧勒住了脖子,俨然便是个吊死鬼。
杨峻显然还没有死,只是他的形象颇为古怪,他的双手竟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仿佛作势要将自己掐死。从他嘴里和咽喉处流出的股股鲜血将他的前襟染出大片殷红。
宫女们随即爆出此起彼伏的惨号惊叫,韦后更是又惊又痛,险些昏了过去,强挣着哀号道:“快,快救他!”
几个胆大的宦官忙奔过去,想将杨峻放下来,奈何那巨蛇升得太高,宦官们翘脚蹦跳着,也够不到杨峻的脖子。
一个宦官脑子活,拼力向下拉扯那巨蛇,谁知却丝毫拽不动。
猛听咔的一声怪响,杨峻竟猛喘了一口气,嘶嚎道:“薛百味,杀我者,薛百味……”
随即脑袋一歪,再无声息。
皇帝李显也是全身巨震,却强撑着扶住案头,手指杨峻,颤声道:“快过去,看看他……是死是活?”
宗楚客做过兵部尚书,从来自命胆气粗豪,此时硬着头皮奔了过去,踩着一个小宦官躬下的身子探了探杨峻鼻息,不由大叫道:“死了,杨将军被杀了。有刺客,快,快护驾!”
才刚刚奏响的曲乐声登时停了,在幕后操演的幻术师和灯戏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了幻术。可能是他们受了惊吓,停术时过于急促,两条巨龙竟仓皇坠落下来,白虎和朱雀也委顿在地。
只有那巨大的玄武是以机关操控的,兀自在地上缓慢旋转着庞大的身躯。巨蛇带动杨峻的身子转得歪了些,众人才看清,杨峻的致命之伤竟在背后。
他的背心处插着一把短剑,直没至柄。
巨蛇还在缓慢转动,悬挂着的杨峻也在缓慢地转动着那张歪斜的僵硬面孔,于是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叫。
韦后兀自死死盯着杨峻的尸身,一股寒潮般的凉意自心底腾起。秘符案第四起,玄武案,准时在朱雀案的一天后发生。与前三次相比,这最后一次更加诡异,更加阴森,甚至,破天荒地死了人。
她蓦地呼号起来:“来人,来人!袁昇玩忽职守,坐令奸邪祸乱宫廷,将他给我抓起来,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杨峻已死,他的亲信徐涛还在,忙奔到近前,颤声道:“末将领命,圣后勿忧,末将这便去捉他。”
“等等!”李显再次喝住了徐涛,沉声道,“该抓的不是袁昇,杨峻死前不是喊了嘛,杀人者是那薛百味,嗯,就是那个妙手御厨吧?”
群臣中的太平公主早听得了薛百味的名字,此时听了皇兄的御旨,自是心惊肉跳,却又不好分辩。
“万岁圣明,末将早瞧这厨子薛百味古怪可疑!”徐涛忽然想起来,顶头上司杨峻已死,自己晋升只怕大有希望,忙抖起了机灵,“嗯,还有这些幻术师总是逃不了干系,一个不剩,都得抓了来。”
他喊的声音颇大,满殿皆闻。
说来也怪,他话音刚落,殿角的金龙忽然扭动了一下,龙身上绑缚很紧的一盏灯倒了,酥油流出,登时蹿起一阵火焰。那巨大金龙是以竹条和绢帛麻纸扎缚而成,给热油浇上,迅速变成了一条火龙。
“小心,小心!火……护驾!”
“走水啦,走水啦,快护驾!”
殿内殿外随即爆起一连串的惊呼声。殿前的侍卫、宦官尽数奔了过来。殿外,更多的侍卫大喊着“护驾”,由远处奔来。
片刻工夫,白虎和朱雀也被火苗舔上了,变得烈焰腾腾,满殿立时烟熏火燎。宦官宫女们提水抬缸,四下里乱泼,场面愈发混乱不堪。大唐二圣和群臣都是狼狈无比。
浓烟飞焰眼看便要酿成大火,忽然一道怒流从空而降,仿佛天河倒泻,直砸到火龙上。这水流极是充沛,火势本就刚起,还未成燎原之势,立即被浇得弱了。
这股“及时雨”还在源源不绝地从天飞降,一股化为两股,两股再生出三股,转眼间便是五股巨浪沛然而落。
五道飞流间,五个黄衣道姑肃然而立,掐诀施咒,念念有词,正是凌烟五岳。五人站立的姿势颇为奇特,显然也是一种奇异的阵法,正是乾坤五岳阵法。她们历来坐镇离此只有数丈之遥的凌烟阁,因阁内画像珍贵,所以修炼的术法中以水系道术为主,用以施雨灭火几乎是举手之劳。
韦后见了这五坤,心中大定,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喊道:“众仙姑来得正好,快,快护驾,送万岁回宫。”
此时火势已难成气候,宗楚客等群臣才想起要表示忠心,纷纷抢到二圣身边做出忠勇护驾之态来。
徐涛也闪到韦后身边,低声道:“圣后英明,果然,末将手下都已派出去了,那厨子薛百味踪迹不见。还有,末将刚刚得报,本应守在玄武门前的袁昇和陆冲,都不见了。”
“不见了?”韦后银牙痛咬,森然道,“袁昇和薛百味,都要给我捉了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少了一个,你就自己割了脑袋吧!”
观云殿闹得最热闹的时候,袁昇和陆冲却在赏月。
只不过他们赏月的地方颇为隐秘,两人都紧缩在凌烟阁外角柏树边的暗影里,罡气暗运,几乎和楼边的乱石杂木融为一体。
正月十五的月色果然迷人,西风到了晚间便不再起,夜空如被洗过般透亮,一轮饱满的明月凝在静静的夜空中,仿佛鎏了层黄金的圆盘。
清澈的月辉透过凌烟阁的琉璃窗,被巧妙的窗棂分割,化为北斗七星的形状,印在尉迟敬德那张威猛狰狞的画像上,七星错落有致,带着一股奇异的韵律。
一道微胖的雪白人影就肃立在尉迟敬德像前,凝目望着七星,身子激动得簌簌发抖。
他慢慢伸出手,在画像上凌空虚按着,口中喃喃自语:“开阳、瑶光……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应该是这里。”
他那根细长的手指慢慢印在了画像底部,那里有一颗巨大的印鉴。
五岳真形图之印。
那人随即双手当胸掐诀,犹如火焰之状,结成一个奇异的手印,慢慢印向那道五岳真形图。
“薛百味,你个贼鸟居然在这里!”冷笑声中,陆冲大踏步上得楼来。
“站住!”一身白袍的薛百味依旧肃然而立,那张憨实的脸孔上毫无表情。
“哎哟,你还挺有胆魄,让老子站住,你为何不直接命令老子去死?”陆冲嬉皮笑脸地攥紧长剑。
“那就去死吧!”
陆冲哭笑不得,紫火烈剑锵然出鞘,对这样的浑人他决定速战速决。
“去死!”薛百味嘶声冷笑着,猛然俯身,从脚下的包裹中抽出一个人来,揪住那人脖领猛然向下一顿。那人浑浑噩噩,看身形模样,居然又是个薛百味。
陆冲脸色骤变,却见那个“薛百味”脸上的易容粉末被抹下,现出一张姣好娟秀的面容,竟是青瑛。
眼见薛百味紧紧扣住青瑛的脖颈,陆冲双目火红,喝道:“臭厨子,你要怎样?”
“不怎样,你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站住别动,待我赏月片刻,便放还你的佳人。”
“你还挺有雅兴……不对,”陆冲忽地一凛,“你不是薛百味,你的眼神不对,你到底是谁?”
“他是秦清流!”
随着这道清冷的笑声,灯芒闪烁,袁昇手持短擎,缓步登上了凌烟阁。
他凝眸望着眼前的那道白影,目光中满是黯然,低叹道:“清流兄,实在想不到,真正在演傀儡戏的人,居然是你!当年国师袁天罡布下七星镇邪法阵,而这凌烟阁,则是法阵的最大秘密所在吧。”
“薛百味”全身簌然一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身子咯咯作响,慢慢变成秦清流那颀长英挺的身材,跟着手臂一振,将青瑛抛向陆冲。
陆冲慌忙接住,见女郎昏迷不醒,正待喝问,便听秦清流冷冷道:“只是暂时昏厥,绝无大碍,秦某何必为难一介女流。”陆冲才松了口气,但见对方大度地将佳人送回,倒不好意思上前动手。
秦清流只默然望着袁昇。他身后的月光太清太淡,被袁昇手中耀目的白芒一衬,便显得极为凄凉,秦清流甚至化作了凄凉黑影里一道白色的影子。
“能否请袁兄熄了灯,”秦清流忽又叹了口气,“如此好月,却点一盏灯,没的糟蹋了这清清白白的月色。”
“清流兄想要的,只怕不是赏赏月色,”袁昇冷冷道,“你是要盗取这幅尉迟敬德像上的法阵印眼吧?”
秦清流慢慢眯起了眼道:“印眼,连如此有趣的事你都知道。袁兄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秘门,还知道知机子,还知道太宗皇帝之死与长安七星镇邪法阵。我甚至知道,你就是化名薛星宿的那个人,你处心积虑地接近瞿昙大师,以钻研天学算法为名,套取了许多瞿昙家关于长安七星镇魔法阵的秘密,事成之后又下毒暗害了瞿昙大师。”
秦清流叹了口气道:“便没有我,瞿昙也活不长,他的家族都被天魔诅咒了。好在他告诉了我许多,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倒很想听听大郎的其他推断。”
袁昇听他将瞿昙之死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这位天竺算家唯有一死,才是对世间最大的贡献,心下厌恶陡升,却强自抑住了,缓缓道:“也许一切要从太宗皇帝之死说起吧。高祖时期的玄武门之变后,追随隐太子李建成的魔宗遭受巨大打击,但以知机子为首的魔宗中人神通广大,非但没有被完全剿灭,反而化身秘门,深入三教九流,甚至以仙道之名慢慢渗入了大唐朝廷,纷纷成为暗势力中佼佼者。
“知机子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布下天魔煞秘阵,勾召天魔之力,欲动摇大唐国本。所谓太子,国之本也。天魔秘阵锋芒所指,身为大唐国本的太子李承乾成为第一个牺牲者。甚至李承乾的竞争者,魏王李泰等人也先后遭殃。接下来的受害者便是大唐太宗皇帝了,他夜梦鬼神,心魂不安。万不得已,原本不信鬼神祥瑞之说的太宗皇帝也不得不请国师袁天罡作法魇胜镇邪。
“但知机子号称天下道术第一,又是在暗处布阵施法,以国师袁天罡之能,仍旧无法完全破解天魔之秘。袁天罡不得已,便在长安城内修建了七座以镇魔天尊蚩尤为主的星阵,是为长安七星镇邪法阵,而太极宫内所在,为七星阵之首,其阵眼便设在凌烟阁内。
“是的,凌烟阁是一座法阵,而且是当年国师袁天罡所布的七星镇邪法阵之核心,而这幅被七星映照的尉迟敬德画像,则是阵眼的印心。”
秦清流缓缓摇头,脸上神色似惊似痛:“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是瞿昙那个老鬼死前告诉你的吗?不对,哪怕是瞿昙,也不会知晓这些事。”
袁昇黯然一笑道:“不错,瞿昙大师也仅仅知晓其中一二,剩下的便全是我的推断了,所以很想请清流兄你这清楚秘门内部最高机密的秘门清士印证一下。这座七星法阵太过庞大,而要维持这座巨阵的运转,必须要于每月十五,在凌烟阁这阵眼内运功作法,甚至在当年,还要由国君来亲自施为。是的,根据凌烟阁女冠的记载,太宗皇帝每次都是在月中十五日登楼。其实,太宗皇帝是在魇胜作法。由一国之君来魇胜作法,古已有之,秦始皇和隋炀帝都曾做过这样的事。”
秦清流哼了一声道:“这是贞观年间的朝廷最高机密,更因关系国本,知者寥寥。甚至以讹传讹,衍生出尉迟恭与秦琼给太宗皇帝守门驱鬼的传说。”
“就如同国师袁天罡无法完全洞悉天魔之秘,当年的知机子同样无法完全明了七星法阵和凌烟阁的秘密。但清流兄所在的秘门,经过几十载的艰辛努力,必然已隐隐察觉到了凌烟阁的机密,而清流兄入得皇宫后,机缘巧合,终于看破了凌烟阁内尉迟恭像的终极秘密。
“按道家法阵之说,正月十五修法的功效最为宏大,无论是想维系这座法阵,还是想盗取它的力量。可惜,凌烟五岳每到月中都会按时来此修法,她们是开唐国师袁天罡在皇宫内留下的厉害后手。以清流兄之能,绝无把握以一敌五,悄然战胜五岳。
“想当年国师袁天罡在凌烟阁布置法阵时便以五岳真形图为镇邪主符,术法流传至其再传弟子凌烟五岳那里,当然她们也常以五岳真形图来修炼或辟邪。于是清流兄想到一个栽赃陷害和调虎离山的妙计,用一张张神秘出现的五岳真形图,制造了秘符案。经得一两个别有用心之辈的提醒,我这个断案者很快就会怀疑到凌烟五岳的身上。只可惜,我袁昇还稍有分辨善恶之力,最终我力排众议,对这五位仙姑置之不理。
“好在清流兄早就想好了下面的招法,秘符案接连施为下去,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顺序以及三才两仪和太极的时间提示,最终锁定了正月十五和玄武之相上。看来清流兄还是忌惮我的,甚至处心积虑地又苏醒过一次,给了我最后的误导。而守护玄武门这份重任,自然会落在我的肩头,但这仅是调虎离山的第一步!
“清流兄志在必得的,是调开凌烟五岳。你的运气不错,上元灯宴早早便安排在了距离凌烟阁咫尺之遥的观云殿。于是在四灵魇胜幻戏的最后,杨峻被杀,让人以为会有刺客来临,此后又巧妙地引发了火灾。而凌烟五岳镇守凌烟阁,第一要务便是不能让凌烟阁走水,这门五龙御水术是其拿手道术。所以,观云殿火势一起,哪怕是凌烟五岳正在运功作法,也会闻声赶来灭火……”
听到此处,秦清流忽然长长一叹:“我们相交很久了,大郎,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果然,这些繁复诡奇之事,你都能推断得如同亲见!”
“多方推断而得吧,我比清流兄,也只多了知机子留下的一副薄绢……”
“知机子?”秦清流全身一震,随即恍然道,“啊,果然是丹阁法阵!可惜那座法阵是用我从未涉猎的术法布置,我几次探究,都是毫无所得。我很想知道,当年知机子道祖在这宫内都做了什么?”
袁昇冷哼一声:“当年的七星巨阵显然法效非凡,太宗皇帝在晚年曾身心康健过一段时日。知机子当然会察觉出了天魔秘阵失灵,只是却无法看破袁天罡所布的七星巨阵之阵眼到底在何处。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后来终于冒名顶替,在暗势力中那些秘门高士的相助下,以胡僧娑婆寐的名义进入了皇宫。
“为了取得太宗皇帝的青睐,他曾在皇宫内略施手段,用西域术法加固了丹阁内的假山法阵,他是亲手布置天魔煞之人,其法阵当然会立获大验,很可能使得太宗皇帝安稳了好一段时间。随即,在许多暗势力高士的鼓吹下,这个假胡僧获得了太宗的绝对信任。
“这时候的知机子如果动武,会轻易地危害太宗皇帝,但是这位当世大魔尊却不屑于用强。他巧进天竺丹药,悄然害去了太宗皇帝的性命,随后再发动暗势力中的诸多秘门高士蛊惑继任者高宗皇帝,没有追究他这胡僧的过失。
“这可能是大唐最惨痛的一次失败,整个大唐朝廷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次巨大失败。因为知机子的所作所为全然无迹可寻,史书上也只留下了胡僧娑婆寐之名。
“但知机子的一生之敌袁天罡显然最后发现了端倪,并用了一种难以测知的方法将知机子约出决战。知机子为了不让整个秘门和天魔煞的最终秘密过早暴露,不得不挺身应战。决战之前,他在丹阁法阵的炼丹炉内,仓促留下了那副绢帛,才让我这个后人得悉了一点点秘密。”
秦清流连连摇头道:“为了得到知机子道祖的遗秘,我曾密探过丹阁三次,还怂恿薛百味去探过两次。可惜,最后还是大郎妙手先得,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确是造化弄人。清流兄于我家有恩,你我又相交多年,可惜,我却全然看不透清流兄。甚至,直到此刻我也不知道,你费尽心机地赶来此地,最终要做成什么。”
“天魔之秘!”秦清流不由向他深深凝望,目光复杂至极,一字字道,“一定要全力以赴破解天魔之秘,释放天魔之力,这才是我秘门建立万世之基的大事。与此相比,一身荣辱、仕途进退,又何足道哉!”
“那么,长安城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呢?”袁昇愤然道,“如果天魔造成地煞外泄,京师会惨遭血洗,只怕有成千上万的人命丧黄泉!”
“与秘门的万世之基相比,长安的万千条性命,也如蝼蚁尘埃般微不足道。”
众人闻言都是又惊又怒,袁昇更是暗叹一声,这个秦清流显然已经疯了。陆冲忍不住叫道:“秘门的万世之基?看来你秦郎中果然在秘门内身份不低!”
秦清流挺直了身躯,肃然道:“先祖父是大唐开国太子的遗腹子!”
陆冲惊道:“大唐开国太子,那你是李建成的……曾孙?”
“玄武门之变后,世人都道开国太子李建成的五个儿子尽皆被杀,全家也被逐出皇室宗籍,但却不知,还有个怀胎六月的婢女,得秘门高士之助,历经艰险,从灭门之祸中得脱大难。那便是我的曾祖母了,她含辛茹苦将我的祖父养大,改姓为秦。只因李世民曾为秦王,我家便以秦为姓,矢志报仇。只是逃生时,护卫曾祖母的秘门高士分兵诱敌,先后战死,我家的身份在秘门内也极少有人知晓。”
说起艰辛往事,秦清流仰头苦笑,眼角又闪出泪花。
袁昇惊道:“原来还有这段典故,但如你所言,你的身份,只怕在秘门内也无人承认吧?”
秦清流郁郁一声长笑:“但我有先祖开国太子留下的印鉴,若以此为证,我秦清流,便是秘门中人苦苦寻找的秘门真宗!”
秘门真宗,是散处天下的大批魔宗秘门人士辛苦找寻的所谓秘门内的真命天子。袁昇对此也有所听闻,他甚至知道,秘门中人都相信秘门真宗会真正地光大魔宗,许多热血之辈乃至会为其肝脑涂地。
袁昇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惜,即便你有印鉴为证,那些手段高强的秘门高手,也未必会承认你是秘门真宗。所以,你只得铤而走险,先破开七星法阵,取得天魔之力……
“万岁前段时日身体不佳,乍看上去似是食物膏腴肥腻过多,但我细辨了万岁每日的食谱,实则是食用了过多的温补之物。这一招棋走得又稳又狠,关键是不着痕迹。我调查推敲了很久,原本觉得最大的嫌疑者是薛百味,再想到薛百味始终紧跟着杨峻,而杨峻则是韦后的死党,那么此事料来是韦后所为。
“但无论是醉心厨艺的薛百味,还是杨峻乃至韦后,都不会对药性如此精通。在圣后身边,能出这等慢刀杀人不见血的妙招之人,也只有你清流兄了。看来,清流兄的第一步,是早早地让万岁龙驭宾天,助韦后掌控皇权。
“而第二步,便是控制韦皇后,身为深藏不露的秘门高手和名医圣手,无论是用道术还是药物,你都可轻松成办。但接下来呢,清流兄要做什么,圣后的第一男宠,还是为了秘门真宗之名,与那些秘门各大名家拼杀一场?”
“第一男宠?”秦清流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大郎未免太小瞧我了吧……甚至这秘门真宗的虚名,我也不必去争。只要我取得天魔之秘,秘门真宗便是手到擒来,那时再有韦后之助,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
他的目光炽热起来:“袁大郎,或许我做错了一件事……你素来待友仁厚,凭着你我的交情,若是我对你坦诚相待,只怕你也不会对我如此掣肘吧?”
袁昇心中一片黯然,秦清流与自己虽算不上莫逆至交,但也是自己的多年好友了,但偏偏,自己要和好友为敌。这让他想起了慧范,他原本是自己视如父亲的师尊,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成为自己当前最大的敌人……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陡然一震,忍不住脱口道:“你应该认识那个老胡僧慧范吧,他是否跟你说过什么?”
秦清流眸光一闪:“慧范和我,都算是朝中红人,我们二人曾有结交,也是寻常。”
袁昇及时捕捉到了秦清流目光中掠过的异光,忍不住喝道:“原来慧范……他本就是秘门中人,他一定跟你说过,他知道九首天魔的秘密……”
刹那间,许多关于慧范或者说恩师鸿罡的疑问如流水般在心中闪过,也一一解开:
为什么恩师鸿罡真人本为正宗道门宗师,却精通诸般邪门乃至西域的方术,甚至能化身为胡僧,也不曾露出马脚?因为师尊本就是秘门中人啊,而当年创建秘门的祖师知机子就曾经潜身西域,其后又化身胡僧娑婆寐,深入皇宫……
为什么鸿罡真人自称要为天下挡灾除害,收服了九首天魔,其后九首天魔又在锁魔苑内现身,而且那个九首天魔的形象居然与自己在丹阁假山法阵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这本是让袁昇颇觉匪夷所思之事,但如果将师尊设定为秘门中人,甚至很可能是洞悉绝大部分机密的秘门高士,那这些疑问便冰消瓦解了。
再联想到当日阎罗殿内,那神秘壁画《地狱变》上凌空飞逝的九道电光,袁昇更加肯定,慧范知道很多天魔的秘密。
秦太医却哼了一声,缓缓摇头道:“大郎休要多言,我筹谋多年,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你,不应拦我,也拦不住我的。”
他慢慢抬起了手,掌中异彩闪烁,那是一方奇异的玉质大印,发着莹莹精芒。
“秦郎中要做什么,拿出个大印来吓唬人吗?”陆冲口中说得轻松,却已看出不妙,忙将怀中兀自昏睡的青瑛放好,扯出长剑。
袁昇惊呼道:“你是要……拓印?”
拓印,本指在名家碑帖上覆上纸绢等物进行浸墨拍刷,求取名家真迹。拓印法古已有之,至唐代书法昌盛,拓印也随之发达丰富。
但袁昇此刻所指的拓印,则是一门罕见的道家术法。
原来似尉迟恭像上这种奇异符箓,具有神奇效力,往往为各路术士垂涎。偏这种符箓多为独门炼制的,罕见罕遇,于是在术士间便衍生出一门拓印术。那是用一种经过特殊法术炼制的玉石印,去盖拓想要盗取的符箓。玉印多为平面的,但配以专门的口诀施法,就能将想要的符箓盗取。
秦清流筹备多年,只看那方巨印上闪烁的银芒,便能看出他这门拓印术必然非同凡响。
“我早说过,你太小瞧我了,而且你也不大明白,何谓天魔之力!”秦清流狰狞地笑了,“这是我独门的翻天印法!”
玉印上的银芒映向画像上的符箓。
尉迟恭像变得愈发明亮,月辉映照出来的七星形象更是光彩流动,璀璨耀目。一股恢宏的巨力从画像上弥漫开来,甚至整个凌烟阁都发出了微微颤动。
袁昇眼前光影闪烁,只觉无数奇异的信息从画像符箓上涌出,飞快地扑向了玉印,随即被印上发出的银芒融合。
“翻天印?你要做的,竟是图谋拓取整座法阵的法效?”袁昇惊呼出声。
眼前尉迟恭像上的符箓,其实是整个法阵阵眼的钥匙,那么在七星阵法效最强大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以翻天印法施为,也许真的会如拓印术一样将整座法阵的法效盗取。
七星巨阵是用来压制镇服天魔的,如此一来,他会轻而易举地寻得天魔之秘!“住手!”袁昇和陆冲齐声大喝。
袁昇反手抽出了春秋笔,脚踏禹步,便待攻上。但听砰砰两声,袁昇和陆冲几乎同时跌倒在地,兵刃险些脱手飞出。
“大郎无恙吧?忘了提醒你,”秦清流有些悲悯地望着二人,“今晚此时,七星巨阵的阵势发动,任何法器与道术都无从施展,妄用者会遭严重反噬。”
他轻轻拂了下衣袖:“当然,除了我精研许久的翻天印法。”
袁昇想撑起身来,但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只能无奈地仰望着他。却见秦清流白衣如雪,掌中的玉印再次发出耀目的银芒,映得他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神仙。
秦清流右掌持印,左掌好整以暇地自怀中掏出了一把物事,轻轻一抖,阁内立时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药香。
“沮赖罗叶?”袁昇苦笑一声,“这便是你得自蚩尤井旁镇符经匣内的物事吧,你分了一小部分给圣后,圣后也正是仰仗此物而身体发光的……”
“是呀,万岁的身体每况愈下,圣后有些等不及了,颇想做出些惊世骇俗的祥瑞之事,总是逼我给她出些妙计。”秦清流叹了口气,声音中却颇有得色,“我想到沮赖罗叶的补益之功甚至远胜五石散,便给她出了此计。她吃了后,会体现红芒,犹如仙佛降世,必会引发轰动。大唐臣民都好神仙之说,事后只需稍加附会,便可杜撰圣后是又一位净光天女下凡的传说,她自然就是又一位则天女帝了。”
秦清流说着将沮赖罗叶送到唇边,眼角甚至有激动的泪花闪动,道:“我千辛万苦寻得这些妙药何等不易,给她吃下那几根,当真是暴殄天物了。其实当年娑婆寐给李世民服下此药也没有大错,只是这沮赖罗叶,必得丹道有成、金丹内结的修道高人服食,凡人过量食之,身体承受不住,必然燥热而死。”
大把的沮赖罗叶被他塞入口内,略一咀嚼,他的脸色便变得愈发红润,随后,双肩也泛出了淡淡红芒。红芒从两肩如热流般涌下,转眼间他整个人都发出了红光。
那些光太刺眼,使得他看上去仿佛整个人披了一层血芒。
“是时候了,大郎,你们也算三生有幸,能见识到此时此刻这惊世之举!自殷周牧野大战姜子牙施法破阵以降两千年,终于又有了融汇天魔神力之人……”
秦清流双手稳稳握住玉印,高举过头,泪水再次淌落。那是大功将成、心神激荡的热血之泪,也是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感慨之泪。
袁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觉全身提不起一丝罡气。而且此时楼内法阵启动,便如当日慧范的阎罗殿内一般,他和陆冲再如何呼喊,也无法将一丝声音传出去。
无数的光影,或曲或直或方或圆,形象千奇百怪,却又源源不绝地涌向秦清流身上。袁昇看在眼内,却又全然无可奈何,忽地叹道:“你拓印下阵意,又能怎样,七星巨阵不会一朝瓦解,此时此刻,你又如何融汇天魔之力?”
“这是秘门的终极秘密!”秦清流冷笑道,“隋末仙魔决战,知道为何魔宗仍然功败垂成吗?因为那时候的天魔还不强大。可是自从本门道祖知机子开始,终于发现了一个壮大天魔的秘法,那便是……帝王之首!”
“帝王之首?”
“不错,用帝王血脉者的头颅祭祀天魔,这个献祭帝王最好含有绝大怨气,那么他的头颅就会凝聚邪异的力量,可迅速壮大天魔之力。”秦清流笑得愈发狰狞。
“第一个帝王之首便是亡国之君隋炀帝,他被其属下宇文化及所杀,又被萧皇后草草掩埋。但当日晚间,知机子便盗得了他的头颅。第一次帝王头的献祭其实只是一次实验,没想到效验非凡。随后,道祖知机子便一鼓作气,又盗得了大隋被废太子杨勇、乱世中曾自立为帝的宇文化及、王世充、薛举、萧铣之头来献祭。按照知机子的推算,当献出第九个头颅时,天魔的力量便会走向巅峰……这便是九首天魔的来历了。”
“九首天魔,原来须用帝王之头献祭!”袁昇只觉浑身一阵阴寒。
陆冲忍不住骂道:“真是丧心病狂惨无人道,可算来算去,知机子最终也只盗得了六颗帝王头……”
“七个!第七个人头是我的先祖、大唐开国太子李建成!”秦清流慢慢地道,“我完成了第八个,那便是被杀不久的太子李重俊!现在,该第九个了……”
“谁是第九个?”
秦清流还未及回答,楼内忽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娇呼:“袁昇,你在这里吗?”正是安乐公主的声音。
原来安乐公主在灯宴一起时,便觉得百无聊赖,她是见惯了热闹的金枝玉叶,往往在最热闹的时候,反而觉得寂寞。她心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袁昇,便悄然出了观云殿,在附近闲逛赏月。
转到凌烟阁时,蓦地忆起那晚与袁昇登阁的情形,情思忽动,便信步而来。走到楼前,正值秦清流运转翻天印,服食沮赖罗叶,楼上光芒闪耀,安乐公主又是惊奇,又是挂念袁昇,索性奔上了楼来。
袁昇大惊,扭头望见安乐公主俏生生站在阁口的楼梯处,忙向自己身后的陆冲大喝道:“站住,千万不要让公主过来!”
秦清流看见忽然出现的安乐公主,微微一凛,却并不如何惊慌,反傲然长笑道:“最后这第九个,便是我,最终融汇天魔之人!”
长笑声中,他猛然将玉印按在了自己的眉心上。
整座宏伟的凌烟阁发出了剧烈的震动,尉迟敬德的画像光芒刺目,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随后秦琼、程知节等武将画像也闪出亮光,跟着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凌烟阁内的其余画像尽数耀出光焰,凌烟阁内光华璀璨。
安乐公主不知所以,又惊又喜:“这……这里也是灯会吗?”
“公主殿下小心,这秦清流是个逆贼!”陆冲看出凶险,可惜却无力施展道术,只得勉力挡在她身前。
“来者皆有缘分,便让你们见证这伟大的瞬间吧!”秦清流激动得再次热泪长流。无数灿如华灯般的光影下,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灌注其中。
他颤抖得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蓦然间他厉吼一声,身上光芒闪动,如遭电轰,刹那间他左肩头竟冒出了一个头颅,跟着右肩又钻出一个。
安乐公主见了这等怪相,又看那两个头颅狰狞恐怖,不由惊叫出声。
女郎凄厉的惨呼声中,秦清流还在变化,又一颗诡异的头颅钻出,跟着是第四颗、第五颗……这些怪头形状各异,或清俊或粗豪或丑陋或温婉,只是不知为何,怪头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仿佛只是一层淡淡的影子。
陆冲惊道:“这……这……他真要变成九首天魔了?”
“不,清流兄,快停住,你中计了,你才是第九个!”袁昇望见秦清流瘦长的身躯还在不住颤抖,猛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慧范故意将如此机密泄露给你,实则是给你设下了一个陷阱,让你舍身饲虎。如你所说,你自命为秘门真宗,那么你正好是第九个!”
秦清流那颗真正的头颅显然听到了袁昇的话,面脸孔瞬间扭曲,惨呼道:“是!我……我要被天魔吞噬了!”
“快快收手,你会形魂俱灭,完全消失的!”袁昇想冲上前去,却举步维艰。
秦清流还在拼命扭动挣扎。他半生苦心经营,便是要得到天魔之力,但此时全身被一股强大的怪力灌入,元神内更遭到几股强大精气的挤压,霎时间胸中惊慌、悲哀、仓皇、愤怒交集一处,心痛如绞。
“我要消失了,我再也不是真正的我……今后世上的秦清流,再也不是我……”
这些念头如走马灯般蹿入脑内,更是让他觉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大郎,快……救救我!”秦清流终于哀号出声。
他多年所筹谋的大逆之事,其实都是冒着九死一生之险,他早已经不怕死,但此时,却远比死亡还要让他恐惧。
一个人将永远不再是自己,自己的灵魂被完全吞噬,这才是一种比死亡更让人痛楚的事。
“杀了他!”
陆冲低吼一声。他显然也看明白了,也许下一刻,等秦清流长全了九个头,九首天魔就要借他的身体复活了。
陆大剑客跟秦太医全无交情,当机立断,便待奋力祭出御剑术。但剑芒才一闪,紫火烈剑只凌空飞出了三尺,便重重跌落地上。
陆冲经脉巨震,也应声栽倒。
安乐公主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才勉力不发出让自己觉得丢人的惨呼,但娇躯仍是簌簌发抖。
“公主殿下别慌,”一只温软的小手忽然握住了安乐,黛绮的声音竟还颇为镇定,“形势非常,你还是先避一避。”
今晚形势特殊,袁昇已经密召了所有辟邪司精锐协同行动,包括已被韦后召入甘露殿做了人质的黛绮。而韦后也确是将她当作了一名女护卫,今晚又是玄武符的发作之期,便将她带入了观云殿,而在百戏幻术最热闹的时候,黛绮便悄然如约赶到了凌烟阁。
安乐公主被一语点醒,茫然地点着头,匆忙退向了楼口。
此刻,第七个头已经缓慢地钻出秦清流的肩膀。秦清流的脑袋反而停止了挣扎摇摆,他的双眼慢慢闭上,眼皮内却异芒闪烁,瞧来分外骇人。
袁昇不由长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不再寄希望熟悉凌烟阁法阵的凌烟五岳能及时赶回了,也许在下一刻,秦清流便会被九首天魔夺体复生。他只能舍命一搏。被魔宗企盼了两千年的天魔降世终于要实现了,但这对于芸芸众生,很可能是一个毁灭性的残酷消息。
他踏上了一步,踏得缓之又缓,因为凌烟阁内法阵的阵意还在强烈地扰乱着他的罡气和心神。便在此时,一股清凉之气忽自背心传入。
“我在这里!”黛绮的声音虽然也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定。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袁昇的心瞬间凝定下来。
我在这里!
两个人已经多次携手,无论是面对京师第一神捕和刑部六卫的铁血围剿,还是在胡寺怨阵内的最黑暗时刻,二人都曾齐心协力地闯过多次难关。
这一次的凶险虽然更胜往昔,但这轻轻柔柔的四个字,还是让袁昇的心神瞬间凝定下来。
下一刻,黛绮的双手已轻按在了袁昇的额头,强大的元神之力源源注入他心内。但袁昇心神虽定,罡气仍然受制于阁内的强大法阵。而且他也明白,此时的黛绮是依靠个人的超强灵力资质,独自对抗整座大阵,而这座七星法阵所调动的地煞是整座京师长安……
黛绮坚持不了多久。
袁昇看到秦清流还在扭曲,看到整座凌烟阁光华璀璨,看到那些恢宏的画像上正凝聚出强大的光影,源源不绝地聚向秦清流,而秦清流正在变得愈发恐怖,也愈发强大。
但即便是强大的狮子也有弱点,比如,狮子的眼睛。
额间传来的清凉之气越发盛大,袁昇却已觉出黛绮很可能已是强弩之末。时不我待!好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袁昇已看破了“那强大狮子的眼睛”。
那便是秦清流手中的玉印。
他运起全身劲气,再向秦清流冲去。身后的黛绮嘤咛一声,险些栽倒,在这片刻间,她几乎已耗去了全部的灵力。
袁昇奋力一掌拍向秦清流的手腕,但这一掌落下,却如中铁石。他只得奋力去扳秦清流的手腕,却觉如撼巨柱。
秦清流肩头的七个怪头齐齐发出狞笑,靠得近的两只怪头已经张开巨口向袁昇咬来。
“清流兄,快扔了这翻天印!”袁昇一边全力撕夺那玉印,一边嘶声大喊。
“我……不能了……救我……”秦清流的声音已细若游丝,另七个怪头却在或哭或笑,猛然振腕挥臂。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袭来,袁昇顿觉经脉巨震,喉间热血上涌,猛然急中生智,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这一口热血全喷在了玉印上。
正在源源接受阵意的翻天印登时被黏稠的热血糊上,印上的光芒顿时黯淡。
原来历来修道的各种法宝都务求清净,不得污损,所以有的外道旁门会以动物之血等污物来破坏修法,袁昇正是利用了这道理,用自己的热血击中了翻天印法的“死穴”。
法印一遭热血污损,阵意的法流登时中断。秦清流肩头的七个怪头齐齐仰天长啸,啸声凄厉恐怖,在凌烟阁内回荡不休。
袁昇已觉出掌心传来的怪力虽重若千钧,却已见衰竭,当下死死拗住了秦清流的手腕不放,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了印上。
玉印上的光焰尽数消散。
秦清流肩头的七个怪头啸声同时止息,只是瞪大了七双怪眼,目光怨毒凄厉无比。
下一瞬,七只怪头虽然拼力扭曲挣扎,却尽数变得模糊黯淡,终于如燃尽的焰火般消散,秦清流的肩头则喷出七道血柱。
“袁兄,多谢……”秦清流终于发出一道哀鸣般的呻吟,肩头血水飞涌。
他的身子软软倒地,脸孔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角的热泪不住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