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将军,快,”一道尖厉的喊声将袁昇的声音截断,却是黄衣内宦匆匆奔来传旨,“圣后召见。”
听得“圣后”二字,袁昇便觉心内一沉,不敢怠慢,只得跟着他快步赶往甘露殿。
“袁卿近日干得不错!前两日亲自调理圣人饮食,虽不说立竿见影,却也让万岁有了胃口。这两日又全力追查宫内的秘符案,嗯,不知进展如何了?”
韦皇后斜倚在御座前,似笑非笑的凤目内却噙着一股凌厉的冷光。
“启禀圣后,”袁昇见韦皇后问得四平八稳,不得不小心应对,“秘符案发案之蹊跷,臣从所未见。如果当真是有个逆贼在背后操纵,我们甚至难以揣摩出此人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如果不知道真凶的作案用意,那就很难真正地破案……”
“如果……”韦后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作案者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某种神异之力呢?”
袁昇一愣,给韦后那双凛凛的眸子逼视得垂下头去,理了理思路,才道:“圣后明断,秘符案最神奇之处,就是两次发案时,现场突如其来的秘符。这本是臣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近日臣探查丹阁附近,发现了一件事关太极宫六十年的往事,终于发现了天魔煞的秘密……”
他是有备而来,将天魔煞之秘说得详略得当,完全略去了事后追查到的薛百味,却点出了杨骏的亲信徐涛曾冒失地深陷阵内。
袁昇最后小心翼翼地收尾道:“……当年国师袁天罡为镇住天魔煞,便动用的是五岳真形图并配以四灵图录,臣以为,近日发生于皇宫大内的秘符案极可能与这桩六十余年前的秘辛相关。”
“不错,袁卿的分析有理有据,这个秘符案神秘莫测,很可能非人力而为。”韦后的脸色有些激动,“当今青龙、白虎之符已现,你以为最大的受攻击者是谁?”
“臣驽钝,至今还没有判断出这真凶的真正用意。”
“袁卿,你还很年轻,考虑事情果然还欠些周全。”韦后哼了一声,“令师鸿罡国师已经驾鹤仙去,当今的宣机国师又只热衷修道,在大事上欠些远见睿智。大唐以道教为国教,国师地位尊崇,哀家希望,下一任的国师会是你……”
没想到这么快,韦后便如疯狂的赌徒般揭开了赌盅。袁昇没想到,自己原本深陷死局,此时阴差阳错地,居然出现了如此大的神奇转机。
“所以,你考虑问题,一切先要从哀家这里去想,想哀家之想,先哀家之先。比如,你适才所说的,这两日间朝野间已隐隐有了风传,那你就应该想想,这天魔煞会不会是冲着哀家来的?”
望见韦后递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袁昇只得道:“圣后明鉴,青龙符出现时,圣后正觉浮躁,甚至体现异光;而白虎符直接攻击的则是圣后的贴身侍女蕊依,两案都围绕圣后,看来正如圣后所断……”
在冷酷甚至残酷的政治环境下,袁昇不得不努力变得圆滑,特别是眼前的情形,他要考虑辟邪司整个团队的安危。从让安乐泄密那一刻起,他算计的便是此刻。
望着满脸恍然大悟之色的袁昇,韦后眼中光芒愈发炽热,道:“不错,你应该明白,有些事,由你这辟邪司首脑来亲口宣布,那意义便截然不同,因为连万岁都很相信你的话。”
袁昇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暗示了。他咬了咬牙,道:“经圣后这一点拨,臣有拨云见日之感,心中已有了计较,但结局到底如何,臣不敢妄言,一切还要深思细察之后再做定论。”
听他前半句话,韦后已是春风满面,但没想到这小子竟在后半句又将话尽数缩回,不由凤目一寒,随即却又释然:传闻这袁昇是个罕见的倔强种,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属不易。
“那便好,哀家等着你的深思细察。”韦后只得淡淡一笑,随即又严肃地道,“不过,那些什么五岳秘符和四灵图,如果背后真是有人在捣鬼作障,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杀无赦!”
“臣谨遵圣后懿旨。”
“启禀圣后,大事不好了!”一个宫女踉跄奔来。
韦后看清了这宫女正是自己四大侍女之一的芳官,才将一声怒骂按捺下去,只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因近日宫内怪事频出,而杨峻迫于压力,多是报喜不报忧,韦后便也多派亲近侍女四下打探消息,芳官正全权督办此事。
芳官喘吁吁道:“圣后,又出事了,这次是在……鹤羽殿!”
袁昇的脸色也不由僵住。
鹤羽殿,这名字正与“朱雀”相应,更何况,时间正好过了三日,与“三才”之数吻合,难道又是秘符案?
鹤羽殿,在太极宫北侧,被北海和西海二湖环绕,殿宇极大,但略显空旷,往日里帝后妃嫔极少住歇。袁昇赶过去时,却见殿前已经站满了侍卫和看热闹的宦官,明晃晃的火把和宫灯光芒下清晰地映出了一幅怪景。
据说鹤羽殿的得名与其殿门外的六根明柱有关,那都是一整根合抱粗的巨大楠木柱,上面雕着数只活灵活现的飞鹤,连羽毛都雕刻得清晰可见。
但袁昇却没时间欣赏楠木明柱的雕刻,因为在最显眼的一根明柱上吊着一个人,这人双手平展,犹如飞鸟,但双腕却被穿过一根横木两端的孔洞,整个人犹如被死死地钉在横木上。西风猎猎,吹得他的衣袂襟袍猎猎飞舞。
“清流兄!”袁昇几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
那正是秦清流,此时他双目紧闭,不知死活。整个人被吊在明柱的顶端,悠悠荡荡,仿佛要御风而飞的样子。
“怎么回事?”袁昇向几个侍卫怒喝道,“为何不放他下来?”
杨峻施施然地从侍卫丛中闪出,沉声道:“袁兄你来了,这事太过诡异,秘符案还在延续,这可是辟邪司的大事,我们龙骑内卫不敢擅专,只能维护现场,自然要等你袁大将军来了再做定夺。”
陆冲也赶到了,跟袁昇交换个眼色后,挥手祭出玄兵术,两把吴钩剑凌空斩落,砍断了横木上的绳索。秦清流身子跌落,却又被一道飞索缠住腰际,稳稳拽了过来。
袁昇一把抱住秦清流,入手只觉他身子虽暖,但躯干僵硬,忙探手默查他的鼻息,只觉他呼吸竟也接近消失。他心中一沉,忙运劲输入一股罡气,秦清流的身子一颤,舒出一大口浊气,才有了呼吸,却仍是昏迷不醒。
“秘符……又出现了!”陆冲忽地惊呼一声。
袁昇抬眼望去,这才发现那根明柱雕着飞鹤绕柱盘旋向上,在飞鹤的最上方,雕着一只硕大的飞鸟。那只鸟的形状,正是自汉代便流传天下的朱雀形象。
与浮雕的飞鹤不同,这只朱雀就在滴水檐下,凸出在明柱顶端,而那根吊起秦清流的横木,便卡在这只硕大的朱雀上。此时秦清流被救下,那朱雀便愈发醒目,而就在朱雀的尖嘴下,衔着一张飘摇的符纸。
陆冲大袖一挥,一道飞抓疾飞上天,稳稳地扣住符纸,轻轻巧巧地取了下来。
还是那很普通的黄色麻纸,上面画着极熟悉的五岳真形图,在朱雀图形下,用朱砂红文写着“太极”二字。
袁昇拈着符纸,手不由微微发抖。
到时候就会准确出现的神秘符纸,到时候就会在对应地点出现的诡异奇局,这到底是人力,还是邪煞所为,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圣后驾到!”
一道尖细的长声吆喝声中,韦后果然率人赶来。秦清流到底在这位风流皇后的心中位置超然,她赶来得颇急,甚至那些宫女的各色宫灯都没有准备齐全,只是两排宫灯乱糟糟地晃着凄惶的光。
“真是秦太医吗?他怎样了?”韦后跨下凤辇,便急匆匆地问。
杨峻忙赶过去禀报。这时候韦后却懒得搭理自己的小情人,召来袁昇细问。
“……秦太医已昏过去了,形势非常紧急。”袁昇黯然禀道,“臣看他身子虚弱,不宜劳顿挪动,可先入鹤羽殿内安歇——已速请太医来此。”
韦后脸色发白,疾步进了鹤羽殿,随即挥手遣退了那些乱糟糟的宫女随从侍卫。殿内便只剩下袁昇、杨峻等亲信。韦后望着殿角横卧、不知死活的秦太医,目光中五味杂陈。
实际上,这位风姿俊雅的中年太医是她的第一个秘密情人,而且与生龙活虎的小情人杨峻不同,秦太医更体贴而细腻,也更让她觉得舒适难舍。
袁昇忙将那张秘符递了过去。
朱雀图案边,标着“太极”二字。
韦后的凤眸瞬间凝住,阴沉沉道:“袁卿,此图到底寓示着什么?”
“此图已是第三次出现。前两次出现时,分别在青龙像边标注了‘两仪’、在白虎像边标出了‘三才’。恰好圣后圣体不安,发案处是与青龙相符的神龙殿,而又在与‘两仪’之数相符的两日后,出现了西海池白虎石上蕊依失心疯的怪案,而在三日后出现了此案,又与‘三才’之数相符。”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韦后哼道,“照这个神神鬼鬼的顺序推断,下一个邪案发生,该是与玄武有关了?那这‘太极’二字何意?”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如果两仪寓示着两天,那么,太极,就应该是……一天!”
殿内忽然冷寂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内,太极宫内会发生什么?
韦后冷飕飕的目光望向了杨峻:“蕊依怎样了?”
“害了失心疯之症,众御医束手无策,连袁将军也无能为力,拖延到今日,还是毫无起色。”提起蕊依,杨峻的脸色瞬间黯然。
正说着,太医院资格最老的孙太医率着人匆匆赶来了,给韦后行了礼,便紧着给秦清流施诊。韦后默默地望着孙太医在那儿忙碌,满脸关切之色。
袁昇一直忧心秦清流的伤势,这时也忙走过去相助。这两大医术高明之士各展绝技,针灸推拿布气等术轮番施展,忙碌多时,秦清流却始终昏迷不醒。
最后一次运功布气无效后,满头汗水的袁昇长叹一声,便待颓然起身。
猛然,他的手微微一紧,竟是被秦清流的指尖轻捏了一下。他一愣,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好在,马上又被捏了一下,然后是第三下。
但秦清流却始终双眸紧闭,只是眼角滚落了一滴泪花。
袁昇心中一动。他熟悉这个朋友。秦清流外表儒雅温和,内心却好激动,乃至好流泪,有时论到得意处会流泪,有时回首往事会流泪,有时苦痛感慨会流泪,甚至大笑的时候也会流泪。而在这时候,他居然流下了一滴泪。
他没有言语,慢慢站起了身,脸色阴沉如水。
韦后见他们救治无功,脸色愈发阴沉,冷冷道:“孙太医,无论如何——你们就是倾太医院之力,也要将他救活。如果三日后清流……仍是这般,你们这批庸医,这辈子就不必再行医了……”
孙太医老脸上冷汗直流,连连叩头,说了一大堆病症古怪棘手、只怕已入膏肓的说辞。
韦后懒得再理他,拈起那秘符,望向袁昇和杨峻,冷冷道:“按这道秘符的顺序,明日,便会有一件邪案发生,地点会与‘玄武’有关……那么最大的可能会是何处?”
杨峻双眸一亮,沉声道:“那应该是……玄武门!”
韦后那张养尊处优的玉面微微一阵抽搐。
玄武门,自然是玄武门!
如果说这座太极宫最为天下人所耳熟能详的建筑是什么,那答案一定是玄武门。
玄武门位于龙首原上,地势较高,其门楼可以俯视太极宫的宫城,是这座九重深宫的重要门户。也正因这重要的地利,于是玄武门发生过两次震惊天下的血腥大事。
近者,就是前太子李重俊曾发动兵变,想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率乱军一直攻到玄武门的门楼下,在门楼前遇阻事败。事后,皇帝李显和韦后改玄武门之名为神武门,甚至将门楼命名为制胜楼。
当然最著名的,便是在八十余年前,那里发生了影响大唐国运的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亲手射死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李建成,夺权成功,终于登上帝位。
韦后随即想到袁昇刚刚细述的天魔煞,这邪煞的起源可不就是那些魔宗妖人为了给玄武门之变中丧生的李建成复仇吗?
玄武门,正是这一切邪煞的起点,难道十二个时辰后,玄武门也会成为那些邪煞的终局?
“明日是上元佳节,哀家要陪着万岁在观云殿宴饮近臣,这可是君臣同乐的大事!”韦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杨峻急忙沉下了头,连袁昇也心内揪紧。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是大唐罕见的与民同乐的喜庆日子。这一晚全城不会再有宵禁之制,乃至皇帝都要做做姿态,多是大宴群臣,甚至还要请各国使节参加宴饮。
只是这两月来皇帝李显龙体不豫,便改作了在内廷的观云殿内小范围地宴请近臣。这件君臣同乐之喜庆大事早就安排妥当了,参加宴饮的近臣也通过了精心挑选,早就通知完毕,还准备了一些精致的赏赐礼品。
袁昇只得道:“臣定然倾力而为!”
“倾力而为就成了吗?你那深思细察的结果,可还没呈给哀家呢!”韦后这时还没忘步步紧逼。
袁昇暗自一凛,一时心内紊乱无比,自己还远没有勘破天魔煞的终局,而且若真是宣布天魔煞是指向韦后,早早达成了韦后的愿望,自己再无利用价值,韦后极可能会随时将自己和辟邪司兔死狗烹。
韦后见他不语,语声渐厉:“辟邪司之责,就是除祟辟邪,现在,就在你这辟邪司首脑的眼皮子底下,宫中却连出妖邪之事,首要失责之人就是你袁昇。对了,听说你辟邪司选才不拘一格,内里居然有一位胡姬,今晚就叫她来哀家的寝宫甘露殿吧。宫里面不太平,哀家身边应该多一个身怀绝技的女护卫!”
袁昇的心怦然一震,韦后图穷匕见,竟是要将黛绮扣为人质,偏偏她提的理由又让自己无可推托。
“怎么,不成?”韦后见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袁昇这时满脸惊异之色,暗自得意,沉声道,“是不成,还是不舍得?”
袁昇不由长长叹了口气道:“末将只是怕黛绮出身胡人,不晓皇家礼法,难免会惊扰圣后。”
“无妨,哀家岂能跟她一般见识。不过,”韦后的凤眸森寒起来,“如果在明日你还不能破除秘符案,甚至,在群臣面前再飘出一张玄武秘符来,那么,哀家也保不了你!”
这句话说得再冷厉不过,等于给袁昇画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死线。
“臣谨遵圣后懿旨。”袁昇垂下头去。
一旁的杨峻也忙垂首肃立,脸上同样阴云密布。
时近三更,太极宫西北杏林阁的那间暖阁中,已被抬回阁内的秦清流依旧横卧榻上,脸色苍白。飘摇的灯影下,孙太医还带着三个老太医在参详病情。韦皇后下了死令,众御医不得不集思广益,全力以赴。但此时四个名医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吵嚷不休。
“孙老,诸位,且先休息会儿,我来看看清流兄的病情吧。”袁昇这时推门而入。
孙太医等正自束手无策,一见袁昇,如同见了救星。这时居然有个愣头青敢挺身而出,揽下这苦差事,众太医心底暗自念佛,生怕袁昇反悔,忙给袁昇戴了几顶“杏林新锐”“古道热肠”的帽子,便急急退出。
暖阁内冷寂下来,袁昇轻轻握住了秦清流的手,缓缓度入一道罡气,沉声道:“清流兄,你好些了吧?”
秦清流慢慢张开了眼,声音虽然虚弱,却还沉稳:“那个人从背后扑来制住了我,他精通道术,我没有看到他的真容,只看到他的手……他的手指会发光!”
“我知道他是谁了!”袁昇的眼前闪过杨峻那张气急败坏的面孔。
“我也知道他是谁!虽然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我对他太熟稔了,他一个大男人,却喜欢搽抹香粉,我熟悉那道香气。”
“此人精通道术,又是突然出手,唉,清流兄还能说出当时更多的细节吗?”
“只记得他在冷笑,说要借我做个傀儡,演个戏法!”
“傀儡……戏法?”袁昇锁紧双眉,“所以清流兄只得暂且隐忍,就是要看看他到底演什么戏法!”
“这里都是他的人,圣后,也被他迷住了……”秦清流黯然道,“我装得这样半死不活,他才对我不会留意。剩下的事,就看大郎了!”
“还有六个时辰,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要在玄武门演什么傀儡戏了!”
“大郎,这是你我最后的机会了,玄武门,一定成!”秦清流的声音低沉。一滴泪,再次从他眼角滑落。
袁昇看着那泪花,知道那泪中有不甘,有失落,有憋屈,不由攥紧了秦清流那双冰冷的手:“清流兄放心,我一定会在他的傀儡戏演到最得意时,让他原形毕露!”
秦清流满意地闭上了双眸:“我还要假装昏迷一阵子,不过求求你,不要让孙老太医他们继续折腾我了。”
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历来为朝廷所重视。太极宫内早早地就布置得华贵灿然,各色大小灯具、灯树乃至灯山都被安置在了各处宫门和重要殿宇前。
昨晚袁昇跟陆冲等密议了大半晚,又教了黛绮一些皇家礼数,仔细叮嘱了她多时。将黛绮送入甘露殿时,看着波斯女郎轻松如常地笑着转身而去,袁昇的心似被利刃剜了一下。
虽然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但袁昇依旧眼神锋锐,看不出半分疲态。
今天是上元佳节,到了晚间,也许那个神秘的玄武案便会出现,那时就是自己和辟邪司的最后期限了吧。死亡或者救赎,都在今晚。
袁昇不得不自救。他自救的第一步,就是来面圣。
他是以给圣人诊病之名被召入宫内的,在秘符案发后,大多精力便投入到断案除邪这边,只在晨起后,会到皇帝寝宫神龙殿去给皇帝李显诊视一番,这种诊视一般都是象征性的。李显经他调养,身子已略见好转,每次见他都是温言抚慰几句便由他去了。
但这日清晨才一见面,袁昇还未及说出详细禀报,李显已先问起了秘符案的近况。
“……皇后怕朕受惊,后来的事没有对朕禀报,但朕什么都知道,便是在皇后体燥,发现青龙符后,又陆续出现了白虎符案和朱雀符案,连秦太医都遭了邪煞?”
袁昇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皇帝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宫中秘符案的近况竟了如指掌,那么,已经流入朝野坊间的那个天魔煞传说,他是否知道?
袁昇不得不抬起头来,发觉李显的脸色很有些阴沉。他咬了咬牙,只得缓缓道:“臣今日过来,便是有下情回禀……”
“讲!”
“万岁明见万里,上次朱雀符上标出了‘太极’二字,预示十二个时辰后的今晚,在太极宫内还会爆出最后一件与玄武有关的邪案。”
“你能禁绝这件邪案的发生吗?”李显目光凝重,“听说皇后已给你下了死令,今晚来的可都是朝中要员重臣,当着他们的面,如果邪案再发,连朕也护不了你。”
“臣不能,也不想禁绝!”
“什么?”
袁昇忽地长揖到地:“圣人明鉴,这九重深宫乃至整个京师,正面临着一个不可预知的邪煞攻击,京师长安甚至会惨遭血洗。禁绝这起邪案与此相比,得失简直如九牛一毛,我们面临的当务之急是……”
李显不由长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的朔风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紧了起来,风卷着细小的沙石拍打在琉璃窗上,发出阵阵瘆人的咝咝怪响。
黄昏时分,呼啸了一天的冷风终于息了,天色仿佛洗过一般爽净。
杨峻忙碌了一天,几乎没怎么坐下吃饭。身为龙骑中郎将,在这个紧要当口,他当然很忙。直到看看日色西斜,他才赶回自己设在千步廊外的龙骑内卫秘阁内喘上口气。
刚进了阁内,门外便响起两长两短的叩门声,随后薛百味便如一道幽灵般跟了进来。
杨峻瞪大满是血丝的眸子,低声道:“马上就是吉时了,宴饮灯会上将有各路百戏献艺,那是你最好的时机。只需挺身而出,便可大功告成,明白吗?”
“养士三千,成事一人。百味绝不辱命。”薛典膳那憨厚的笑容这时难得地现出几分冷冽。
杨峻舒了口气,端起案头的钧瓷茶盏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幽幽地道:“明白就好,走吧,早些去准备。”
薛百味深施一礼,转身溜出屋去。
杨峻盯着他退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屏风后却闪出一道倩影,媚声嗔道:“圣后的大事,就交给这个厨子,当真能办得了吗?”
这女子才二十来岁,容颜娇艳,斜飞的双眉又透出些风骚,一身花团锦簇的宫装显示着她在宫内极高的地位,正是韦后四大侍女中的芳官。
杨峻望见她,目光立时变得温热而贪婪,低笑道:“姐姐可不要小瞧了这厨子。此人看上去憨憨的,实则见风使舵,极为机灵,关键是他来自太平公主的推荐,这身份极为罕见。烦请姐姐转告圣后吧,一切都如意。”
“圣后特命我再来问你,那厨子的大事定在何时?”
“百戏幻术献艺的高潮,会有一轮四灵灯戏……”杨峻有些无奈地一笑,“这也是圣后的主意,近日宫内的秘符案就是这四灵在作怪,所以特意请来最高明的幻术师和灯戏师,演一出四灵灯戏来镇之。厨子就会在那时候……”
“好吧。”芳官妖艳地一笑,“可是,圣后最近对你可不大放心呢。”
“多谢姐姐提醒,”杨峻笑得颇不自然,“圣后对我未必是不放心,只是怕我应付不来今日的大局吧。”
“你知道就好,我只是怕你在圣后身前失宠呀。”芳官扭身贴上前去,纤纤玉手轻揉着他的双肩,“你说谢我,不知要怎么谢呀?”
杨峻给她轻抚着,白润的脸上立时涌出一抹红,大是受用,想反手抱她,随即想到,这可是圣后最贴心的侍女,难保不是受了圣后指派故意来试探自己的,一时又畏缩起来。
“好喜欢撩拨你,就爱看你想要又不敢的样子。”芳官却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时辰到了,我得回去复命了。记住,今后可得对姐姐好些。”
杨峻看着她扭着水蛇腰款款而去,喃喃低骂了声“小狐狸精”,咽了口茶,这才施施然出了屋。
才出了秘阁,他登时一愣,却见薛百味正背着手闷声不语地走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杨峻蹙眉低喝。
薛百味“啊”了一声,暮色中,那张脸颇有些僵硬。
“你害怕了,”杨峻一步逼上,森然道,“大事当前,这节骨眼可容不得你畏缩反悔!”
薛百味忙道:“没,没,大人误会了。我是回来再和大人计议一下,那大事的时间一定要在那时候吗?”
“自然,四灵灯戏光怪陆离,任谁都会目眩神迷,那是最佳时机。你还婆婆妈妈什么?记住,到时候动静要大些,不得有半分差池。”
“遵命。”薛百味长出了一口气,“小人这便去准备了。”
杨峻皱皱眉,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昨晚几乎整夜没睡,这时候双目通红,也懒得多想,看看日色已沉,忙匆匆向观云殿走去。
薛百味望着他的背影,才长出了一口气,将佝偻的身子慢慢挺直,喃喃道:“险些露了馅,姑奶奶似乎不该这时候过来吧,若是候到真正天黑,似乎更好?”
一个肥硕的厨子忽然口吐娇音,如果杨峻听到了,一定会惊得三魂出窍。原来这薛典膳正是青瑛所扮。
她暗自盘算,看来杨峻必然交给了薛百味一个极其秘密的任务,这“大事”要在四灵灯戏之时执行,只可惜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再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一轮圆满的素月已经升上天边,只是还很浅,仿佛是薄纸剪成的。
她知道上元灯宴将开了,时间太紧,这辛苦套出的信息要怎么告知袁昇呢?
她心内念头盘旋,茫然转过身来,顿觉全身一震。她看到眼前站着一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模一样的神情,那才是真正的薛百味。
昏暗的暮色中,两个薛百味默默对视着。
青瑛只觉薛百味眸间光影闪烁,心知不妙,但此时先机已失,再想挣脱,已然力所不及,跟着便觉浑身僵硬,四肢酸麻,头脑也渐渐混沌,仿佛钻入了一个幽暗的洞中。
青瑛奋力摇头,想从那个深邃的黑洞中挣出,却始终无法完全解脱出来。
“多谢你啦!”薛百味幽幽地笑着,“这件大事做起来太麻烦,其实我也后怕连连,甚至异想天开地想找一个替身,但替身哪里去找呀。没想到,真宗保佑,上天垂怜,居然降下了你这么一个神奇的替身。”
他忽一挥手,一个巨大的布袋当头罩在了青瑛的头上。
眼前一片漆黑,青瑛却觉耳边只传来薛百味一声得意的轻笑:“走吧,咱们先找个无人察觉的秘密之处……”
陆冲,袁昇……你们在哪里?这念头如流星般划过,青瑛随即觉得自己已完全跌入那个无底洞中。
袁昇和陆冲这时正守在玄武门的门楼前。既然按照秘符案的顺序,最后极可能会在玄武门发案,辟邪司便当仁不让地被安排在了最可能犯案的地方。
刮了一白天的风让夜空清澈了许多,天宇是深窈的藏蓝色,明丽的月光洒落下来,将玄武门前的楼台飞檐翘脊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葱茏冬树,蜿蜒瘦水,高低屋舍,都隐在那朦胧凄迷的月色中,给人一种飘忽如梦的感觉。
陆冲斜抱着长剑,倚在一根明柱旁,抬头望着那轮圆圆的冷月,懒洋洋道:“月亮刚升起来,那个魔头应该还不会这么早动手吧。让老子再轻松一刻,赏赏月色。”
“月色真美!”袁昇也不由叹道,“可惜,如此好月好景下,却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即将发生。”
陆冲怔怔地盯着那轮月,忽道:“想起师父了,初入师门时,师尊教给我的第一个法门,就是望月。原来师父看我年纪小,但在师门中却是出了名的打架不要命,便想出了这么个高招来磨我的性子。但那时候年纪小啊,哪懂得师父的良苦用心,每晚对着月亮发呆,当真要疯掉了。”
“那一定很有趣,”袁昇想到少年陆冲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的模样,便觉可笑,“传闻令师丹云子性子豪迈,中年时纵剑横行无忌,晚年则变得散淡随意。这种由外而内,是悟道所得吗?”
陆冲摇了摇头:“师父六十岁时遭了一厄,跛了一只腿,自此才变得内敛许多。我入门晚,当时师父的腿伤,在师门内已是个禁忌话题。直到有一次,师父见我性子始终不改,便出了个狠招,将我丢在一个地穴法阵内。那法阵凶险万分,我突然深陷其中,只得苦苦支撑……
“我在地穴里面困了整整三天,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了三年。出来后师尊对我说,困我三天,如同救我狗命三次,因为江湖上比这地穴法阵凶险的地方还有很多。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铭记一辈子的话——江湖上混,保命要紧!”
“令师是个很好的老师,而‘保命要紧’这句话,你也是一以贯之,奉行不悖。”
“是啊,那一次让我明白,自己的命很要紧,再没必要打架比剑时跟人玩命。不过在地穴里,我看到许多亦真亦幻的景象,包括师尊的腿是为何所伤。砍伤他的人竟是我们的大师兄!关于大师兄有很多种传说,门内许多人都很崇拜他,包括我。可惜他很早就从门中消失了,有人说是叛出了师门。但我真没想到,竟是他砍伤了师尊的腿。他叫……薛青山!”
“薛青山!”袁昇眉头皱紧,很多次听陆冲提起这个人,原以为他是在卧底宗相府时和这位绝顶剑客结下的梁子,没想到竟是如此缘由。
“事后我追问师父,他却说,薛青山要开宗立派,便只有战胜他,才能出山立派,薛青山砍伤了他,也是无意而为之。师尊甚至笑谈,他的腿被弟子无意间打残,总比被江湖上其他高手打残强吧。”
袁昇轻叹:“令师果然剑心洒脱,他竟对薛青山毫无记恨?”
“应该说,是曾经记恨,因为那法阵中记录了布阵者的怨恨、恐惧、愤怒,所以我才会看到那些画面。不过后来,师尊真的看开了。”陆冲忽地咬了咬牙,“但老子看不开!”
“人都有看不开的事。”袁昇幽幽叹了口气。
“比如,”陆冲扭头盯着他,“你出山挑起辟邪司,就是因为你看不开和她的那一段情?”
袁昇抬起头,望着那轮美丽而遥远的月:“是,她毕竟给过我最美的时刻。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看开。”
陆冲却笑了:“这样傻乎乎的你,反而很真实,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什么时候虚无缥缈了?”
“大多时候都有些飘忽,”陆冲咧了咧嘴,“因为你太冷静,我很少看你动怒,也很少看你畏惧,似乎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将一切都隐藏在一张四平八稳的面具之下,这就显得很可怕很飘忽,不像个真实的人。除了偶尔,你还会变成一个傻乎乎的情种。”
袁昇面不改色道:“我们很多人,都藏在面具下,甚至包括你陆大剑客,你的面具是嬉笑怒骂,但我却不知道你的真实内心。你是铁唐死士,但如果有一天,咱们辟邪司和铁唐有了冲突,你会站在哪一边?”
陆冲的眸光闪了闪,似想争辩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袁昇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实则直击两人的要害。虽然二人曾同生共死过,但到底身处政治旋涡的中心,在庞大朝廷势力暗流的夹裹冲击下,许多人都会做出无奈的选择。
“袁昇,我会始终将你当朋友。”陆冲终于慢慢地说出一句话。
“谢谢。”袁昇笑了笑,忽道,“说到面具,也许,黛绮是个例外,她几乎不戴面具……”
陆冲不由叹口气道:“说得是,面具最薄的是黛绮,我的面具最简单,面具最厚的人是你袁将军……”
“你说我面具最厚,不是骂我脸皮最厚吧?”
陆冲笑笑,没有接茬,又道:“面具最多的人是青瑛,她最后放下了那张春雪笺,但我不知道,她的心里面是否真的放下了。”
这时候,不远处已传来了丝竹之声,显然,观云殿内的观灯盛宴已经开始了。
袁昇沉吟道:“青瑛执意要独自出马对付杨峻,我猜,她心里面还是放不下。你若放心不下,那便去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等等,那里……好像起火了。”陆冲忽地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