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魔煞 第八章 道魔之争

回到丹阁,袁昇的心神还是有些恍惚,但随即陆冲带给他一个震惊无比的消息。

“按你的号令,昨晚我去秘密搜查了薛百味的房间,查出了一封密信。为以防万一,今晨我又出宫做了一番核实,至少从笔迹上看,这封密信确是太平公主所书!”陆冲说着递过一封巴掌大小的纸笺。

太平公主居然亲自给薛百味发出密信!

袁昇也被这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忙接过那纸笺。

纸笺洁白如雪,是坊间最昂贵的薄竹纸,名为春雪笺。笺上隐隐带着高雅的纹理,甚至还有一抹幽香。袁昇相信这一张小笺的价格可能超过一斗白米,再看上面的字迹清丽而洒脱,乍一望不似是女人所书:

圣人之饮馔需多费心思,行事需大胆谨密!秘迹深藏,以待大事!

陆冲叹道:“已让李三郎身边的人验看了,果然是太平公主的笔迹。”

捏着那纸笺,袁昇的脸色也是苍白如纸。如果这是太平公主所书,这封密信实在足够大胆,而且这也至少说明了薛百味在太平公主跟前的身份。此人绝对是铁唐的精英,而且是可直接对上太平公主的顶级暗探。

陆冲忍不住道:“韦后和宗相一方已发出了天邪策,要将相王和太平公主为首的李家党一网打尽,那么,以太平公主的性子,是否要反守为攻,派出了薛百味这支奇兵,入宫欲行大事?”

袁昇不由蹙紧了双眉。

太平公主为人强势,行事宁折不弯,在得悉了韦后一方的天邪策后,她绝不会束手待毙,极可能会抢先祭出这样鱼死网破的杀招。如此看来,被她选送进宫的薛百味,正是她破釜沉舟的死士。更麻烦的是,这种级别的死士,必然属于太平公主那里的高度机密,甚至连李隆基乃至相王都无法打探出来。

“太平这老娘们使得出!她对李三郎都曾经连消带打,对你袁老大也是,何况对韦后这样的敌手!”陆冲继续嘟囔,“糟了,如果真是如此,咱们对薛百味还当真不能追究了,若是由他这根藤,揪出了太平,那么临淄郡王和相王,也就危哉危矣了!”

“难道当真是薛百味?”黛绮沉吟道,“难道我的灵力探测居然是完全错误的,他竟是太平的绝对亲信?”

袁昇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可是,薛百味连铁唐的那八字密语都没有说对……”他忽然想起什么,悚然道:“快将这纸笺放回原处!”

“放回原处?”陆冲大惑不解。

“不错,越快越好,还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陆冲立时会意,恍然道:“不错,万万不能让薛百味察觉。”

袁昇笑道:“陆大剑客果然绝顶聪明,那便烦劳你再回一趟辟邪司,找我家老爷子,将金吾卫秘藏的长安舆图取来,再命吴六郎,将长安诡杀案的六处地点细细标好。”

陆冲忍不住问道:“你还在留意长安城内的诡杀案,可别忘了,眼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这太极宫内的秘符案,依着那秘符所书的‘三才’字样,明日就是第三天了……”

黛绮也道:“还有,秦太医那边传过来消息,韦皇后还想剪除咱们呢,这一次咱们能否顺当出宫,可都看你如何破这秘符案了!你到底心中有没有计较?”

袁昇笑道:“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我觉得最可疑之人,其实是杨峻!”波斯女郎极认真地望着他,“白虎案的那个宫女蕊依是和他有瓜葛的小情人,而第一次青龙符出现时,韦皇后体燥发光,而他不但是皇后的铁杆亲信,而且曾被你观察到,并不如何惊慌……”

袁昇望着她笑道:“黛绮,难得你近来大有长进,变得思维谨细啦。”

“那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黛绮蹙起蛾眉。

陆冲笑道:“黛绮说的确是大有道理。还有个缘由,这两次案发,都没有死人,便很是离奇。而恰恰因没有死人,杨峻这龙骑首领,便没什么大的责任,于是这秘符案便成了咱们辟邪司该管的案子了。这般推来算去,杨峻都是最大的嫌疑!”

黛绮愤愤道:“还有,咱们千辛万苦捉住了那个薛百味,也被杨峻这厮放跑了。”

“杨大将军决计脱不了关系……不过,这时候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咦,青瑛,你怎么了?”袁昇这时忽然发现,一直沉默不语的青瑛脸色铁青,神色变幻。

“没什么。”她轻轻拈着那张春雪笺,手指颤抖。

陆冲也不由皱紧浓眉,低声道:“咱们从临淄郡王那里核实了太平的笔迹之后归来,这一路上你就有些不对劲,你到底在想什么,跟我还不能直说吗?”

青瑛轻咬贝齿:“你们想物归原处,就是暂时不想惊动薛百味,暂时不想将太平公主牵扯在内……但是,为何不能借此机会扳倒太平?”

女郎仰起了苍白的脸孔,眸光灼灼闪动:“太平公主先是对临淄郡王李隆基暗藏杀机,然后又想伏杀袁将军,此人决绝狠辣,一杀不成,便会有二杀,难道我们一直投鼠忌器而束手待毙,为何不对她反戈一击?”

屋内的众人都沉默下来。

青瑛说得没错。在傀儡蛊一案中,太平公主已经对李隆基动了杀心,最后更想将袁昇困杀于曲江别墅中。甚至,辟邪司今日的困局,也是太平别有用心的举荐而成。这时候,也许薛百味和那张铁证如山的春雪笺,会成为辟邪司群英反戈太平的大好机会!

陆冲却道:“咱们都是无话不说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你要刺杀太平这婆娘,直说便是,为何还要有这般脸色?”

“不为什么!只因我一定要反戈!我不想这样一直被人在暗中张弓搭箭地惦记着!”青瑛的脸色愈发苍白。

“不是,”陆冲轻轻叹了口气,“老婆,你有家仇,但你一直不知你的仇家是谁。近来你苦苦搜寻,终于知道了那个仇家,可惜她家势力很大,大到你甚至不愿意找我帮忙,不愿意告诉我她是谁……但现在,我知道了。”

袁昇和黛绮全愣住了,三人的目光全凝在青瑛瘦削而苍白的脸上。

一切昭然若揭,青瑛的大仇家,居然是太平公主。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还有,我不是你老婆……我不是你老婆……”青瑛轻轻摇头,秀眸含泪。

“青瑛,”陆冲只觉热血上涌,大叫道,“不就是太平那个贼婆娘吗,老子这就去宰了她便是。”

“不用你!我家的事,我自己担待!”青瑛猛然揪紧了那春雪笺,转身便待奔出。

蓦然间人影一晃,袁昇拦在了她面前:“如果你想报仇,我们一起去。”

青瑛陡然顿住,却不言语。不知为何,袁昇清定的目光,让她的心神也略略凝定了下来。

“我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只不过,”袁昇慢慢道,“你想过没有,太平与相王现在是唇齿相依,共荣共损。韦后如此处心积虑,如果得到了这张春雪笺,难道会放过相王?”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想看,在薛百味交代出太平之后,跟着便要交代通过谁与太平联络……我敢打赌,依着薛百味的无赖秉性,他一定会垂死反咬我们辟邪司一口。薛百味被杨峻抢走了,可知杨峻的背后很可能就是韦皇后,而据我所知,韦皇后要铲除的人里面,我们辟邪司首当其冲。”

青瑛的身子簌簌发抖,终于轻声道:“好吧,你们赢了!”

她猛地将那纸笺抛入陆冲怀中,转身飞奔出屋。

“青瑛,老婆大人!”陆冲嘟囔道,“我去看看她。”忙也飞步而出。

翌日一早,袁昇便和杨峻见了面。两人心照不宣,对薛百味的事都只字不提,只是探讨了在何处须多加戒备。其实这两日间,杨峻已按着袁昇的指点,在三清殿的朱雀堂、靠近南海池的灵雀阁等嫌疑地点加强了戒备。而因为今天是“三才”指向的正日子,宫中更是内卫四出,折腾得鸡飞狗跳。

没想到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

凭着陆冲的巧舌如簧和黛绮的温言抚慰,青瑛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甚至陪着陆冲去辟邪司打探消息。到得下午,两人匆匆赶回,却带来了个奇怪消息。

据袁昇的老爷子袁怀玉说,他刚在坊间听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贞观以来,大唐皇室居然一直遭受一种神秘邪煞的攻击,这邪煞名为“天魔煞”,而其攻击者一直紧紧锁定为大唐的皇位继承人。

袁老爷子说这话时一脸古怪,因为这种邪煞攻击的异闻,在他这儒家出身的官员看来本是无稽之谈,但在历数了李世民、李承乾直至当今前太子李重俊的诸般遭遇后,不由得袁老爷子不信。

更可怕的是,听说韦圣后也在皇宫内刚刚遭到一种秘符邪煞的攻击,体耀红光,震惊了皇宫。这个太极宫刚刚发生的秘符案居然传了出去,坊间于是风传,秘符案也从反面证明,遭受秘符邪煞攻击的韦后才是真命天子,极可能会成为大唐下一任的万乘之尊。

袁怀玉跟陆冲说起此事,正是让他提醒身在九重皇宫的儿子要再加上一万个小心,事关皇位之争,只要有一个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境。

听罢陆冲的话,袁昇苦笑一声:“居然这么快,太极宫秘符案,连带我刚刚推断出来的天魔煞,竟然都传了出去!”

陆冲不由惊呼道:“那天魔煞,真是你推断出来的?”

袁昇点了点头,将自己和安乐公主前晚的论述细细说了,然后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话,是我故意让安乐禀报给韦皇后的……”

陆冲苦笑道:“坊间能这么快传出流言,显然是有人故意在后面推波助澜,嘿嘿,韦皇后的用意不言自明。”

袁昇淡淡道:“韦皇后早已对咱们磨刀霍霍,但若有直指国本的天魔煞,野心勃勃的韦皇后很可能会借机造势,咱们辟邪司,也许会有逃出生天的一线之机。”

“袁老大英明,你故意让安乐公主泄密,果然是大有深意!哦,险些忘了正事,”陆冲说着递过来一方淡黄色长长布帛,“这是吴六郎照你吩咐做的……”

袁昇接过,布帛上用墨线绘出了细密的方格,标明了长安当今各坊名称,正是金吾卫秘藏的长安一百零八坊区舆图。

在大唐时期,地图特别是京师坊区的地图,属于极高机密,也只有六部或金吾卫这样的特殊衙门才得拥有。细心的吴六郎已将先前几处的邪杀案发生地,都用白灰标在了这份长安坊区舆图上。

“一共六处,就是这几个白点。”陆冲指点着,“据吴六郎说,好在这几日间,长安城内倒是再没有出现什么神秘死者。不过,那第五具突厥武士死亡地附近那处蚩尤祠,刚刚发现,那后院角落里也有一处蚩尤井似的地穴,有被撬开的痕迹,暗探们想下去一探究竟,我见那地穴的地煞异常,便阻住了他们……”

“亏得阻住了。”袁昇叹了口气,“那里应该与蚩尤井类似,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地下法阵。”

陆冲接着道:“第六起案发处附近有座不大的黄帝祠,里面同样供奉有蚩尤神像。照着你的指点,我们又发现了一些异常,前四起邪杀案附近也都发现了蚩尤神像,有一起附近也有座蚩尤观,另三起的附近,则有贞观年间所建的太公庙,里面也有蚩尤之像。”

“听说太宗皇帝即位后,大唐内忧外患,更面临突厥侵扰,太宗便曾自称是姜子牙的化身,在太公隐居的磻溪建太公庙,在长安城内也曾建了几座。”袁昇沉吟道,“只是想不到,长安太公庙内居然还供奉有蚩尤像。”

青瑛道:“姜太公著兵书《六韬》,被尊为兵家始祖,而蚩尤,则在秦始皇时便被封为‘兵主’。如此说来,姜太公的庙内供奉蚩尤,也在情理之中。”

“最古怪之处在于,每一处邪杀案的附近,都发现了蚩尤像!”袁昇说着探指蘸了些淡茶水在图上勾画起来,那淡淡的茶水线将那六个白点连起来。

“你们看,这像什么?”他慢慢地再连向最后一个点——太极宫。

陆冲一凛,惊道:“北斗七星!”

“是的,国师袁天罡当年所做的镇符法阵,正是以北斗七星为枢,”袁昇的眼前闪过凌烟阁上那奇妙的北斗七星窗棂,低叹道,“再想想长安城内那几座不起眼的庙观,一切便昭然若揭了,那六座供有蚩尤神像的庙观,其实正是袁天罡当年所布,与皇宫大内中三清殿内的蚩尤井,正好形成北斗七星之形。”

陆冲惊道:“七座以蚩尤为首的镇符法阵,正成北斗七星之状,便又组成一座宏大的七星法阵。这座七星巨阵,镇的竟是……整个京师长安?”

见袁昇缓缓点头,陆冲更是震惊:“如果破开这座宏大的镇符法阵,那么,邪煞失去限制,岂不就会造成你先前所说的……血洗长安?”

众人都是悚然动容,黛绮忍不住道:“血洗整座长安城?那知机子所招来的邪煞,到底是什么?”

“天魔煞,这邪煞自然便是天魔了!”袁昇叹了口气,“不要再问我何谓天魔,因为我也不明其要。知道这个终极秘密的人,肯定是秘门中人。比如薛百味,或是那个操纵秘符案的家伙,又比如,胡僧慧范!”

说到“胡僧慧范”四字,袁昇陡然想起了另外一个“胡僧”,不由眼前一亮:“或许,还有一个人会知道!”

还是那间布满浓郁药味和繁复星图的卧房,只是瞿昙大师的咳嗽声愈发虚弱了。

袁昇将那幅长安舆图平展在案头,闪耀的烛火下,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间,被他用墨线勾勒出的北斗七星图形愈发清晰了。

“这就是了……”瞿昙盯着那图,似喘似笑地道,“这便是国师袁天罡毕生的追求……长安七星镇魔法阵。”

“镇魔?”袁昇叹道,“晚辈也曾在两个奇异之处看到过天魔,一处是活灵活现的九首天魔,一处却是可以侵蚀人心的数道幻影……”

听得袁昇细述了他在锁魔苑和《地狱变》壁画前的两次遭遇,瞿昙的眼神愈发凝重起来:“还好,这两次其实都并非真正的天魔,前者只是布阵者的心法禁制,但后者极可能是布阵者苦心孤诣搜罗来的天魔之影。”

“天魔之影?”

“相传天魔的威力极大,见过天魔真身的人,哪怕是在心念中收集过天魔的影子,也能炼成极其可怕的杀人法宝。亏得在那阎罗殿内,袁大郎面对的只是天魔之影,如果是真正的天魔,大郎哪里还有命在!”

袁昇苦笑道:“天魔的真身?我一直以为,所谓天魔,只是一个传说……”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魔,即为天魔。在道家和佛家,一般理解为一种可扰乱人心的神秘力量。但当年开唐国师袁天罡,却曾给先父讲过一段关于天魔的远古典故……”

瞿昙大师示意袁昇将那碗热腾腾的草药递给他,一口气灌了下去,才慢慢道:“袁先师说,天魔在上古时期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它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而在黄帝大战蚩尤时,双方都动用了天魔,后世传说中蚩尤派出的风伯雨师、黄帝请来的旱魃,其实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天魔。”

袁昇一震,想不到自幼便听熟了的黄帝蚩尤大战,居然背后还有这样更加耸人听闻的故事。

“天魔进入我们这个世界后,往往受到这重天地的规则限制而魔力大减,但它们仍能强烈地影响天象,所以后世神话中,便将其传成了风、雨、旱灾的神灵。传说天魔还能惑乱人心,所以人心与天象又会交相影响,这便是天人合一道理的由来。”

袁昇叹了口气道:“当年先师鸿罡真人曾透过一些消息,他说,黄帝与蚩尤之战,实为天下第一次道魔之争。”

“不错,据袁先师所说,第一次道魔大战的结果,是蚩尤被擒杀了,但黄帝随后发现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他们无法杀死天魔,哪怕是黄帝一方的旱魃,都成为一个很大的麻烦,它们不会死,最多会被镇服。黄帝费尽了心机,才将天魔镇压住了。据说,最终镇服天魔,还是靠着蚩尤死而不散的威灵之气……”

袁昇沉吟道:“这就是后世将蚩尤尊为兵主和镇魔天尊的缘由。”

“便是这个道理,相传蚩尤那里才有掌控天魔的秘密。”瞿昙幽幽地道,“但天魔既然不会死,那么,它们就会被……唤醒!

“相传天魔再一次被唤醒,是在武王伐纣之时,崇尚巫鬼术的商周君臣曾唤醒了天魔助战,最终被天下方士之祖姜尚作大法阵降服。那也是第二次道魔大战。”

袁昇默然点头。姜尚别号飞熊,字子牙,是武王伐纣的首席谋臣,后被封为齐国之主,曾作兵书《六韬》,后世称其为兵家之主,但在道家,也被尊称为方士之祖,号为太公。

“最近一次关于天魔的传说,便是尊师鸿罡真人仙逝前自称镇服了九首天魔,”瞿昙说着微一犹豫,才缓缓道,“但我一直对先师的说法存疑,呵呵,疑诸先人,还请见谅。”

袁昇只得笑了笑道:“关于先师镇服九首天魔之说,我辈也都只是耳闻。”他心下暗恼,这时候他还要为那个师尊保守秘密,但这个老胡僧极可能知道很多秘密。

“但鸿罡真人提到的九首天魔这个形象,却是正确的,它与袁先生当年遗下的一幅画像完全吻合。”瞿昙颤抖着苍老的手,展开了一幅画像。

那幅画也很老旧了,但笔触细腻传神,画上的九头怪物集狰狞、恐怖、妖艳于一体,整幅画卷带着一股诡异的气息,瞬间就吸住了袁昇的心魂。

不错,那正与自己在锁魔苑井内所见的九首天魔形神皆似。他忍不住叹道:“这幅画是袁天罡祖师亲手所绘,那么,袁祖师也应该亲眼见过九首天魔,晚辈一直疑惑,这天魔的形象好古怪啊!”

瞿昙叹道:“是呀,它有九个头,知道为何是九首吗?传说北斗七星旁,还有两颗不常见的星,一名弼星,一名辅星,所谓‘左辅右弼’,《史记·天官书》曾说这两星,一内为矛,一外为盾。这便是天象学所说的‘北斗九星,七现二隐’……”

袁昇恍然道:“原来天魔的九首,对应的是天上的北斗九星,怪不得袁祖师要布置七星法阵来镇邪……是了,太极宫内,除了蚩尤井,还有丹炉法阵和与三清殿联系紧密的凌烟阁,那么这长安七星镇邪法阵其实也是七现二隐的北斗九星之形!”

“大郎果然绝顶聪明。实则袁先师这道长安七星阵法不仅是镇邪,更是一场绝世大战的终极之战——那便是隋末唐初爆发的第三次道魔之争。袁将军出身仙道名门,对此应当有所耳闻。老衲倒是真正的局外人了,只听家父说过些大概。”

“第三次道魔之争,不错,”袁昇悠悠地叹道,“当时纵横中原的虬髯客、紫阳真人、三原李靖、袁天罡、知机子等著名道者都卷入了这场惊世之战……”

每次提及隋末虬髯客等威震四海的名字,他总不禁心神激荡。

“此中详情老衲也不甚了了,只知道这一场浩劫之战波澜起伏,屡有反复的战局一直持续到玄武门之变,终究以逍遥魔宗所支持的太子李建成被杀、魔宗大败亏输而了断。”

袁昇听说过这场大战的终局,闻言不由喟然道:“魔宗虽因李建成之死而失了天下,但精锐高手还在,特别是魁首知机子绝世奇才,化魔宗为秘门,更设置出了惊才绝艳的天魔煞,由天魔来调动地煞,侵损大唐国本,不知是否如此?”“不错,知机子极可能从魔宗传承中掌握了某种唤醒天魔的秘法……当时袁先师为了破解邪煞,曾寻得先父帮忙计算推衍,最终得家父倾力之助,才设计出调动长安地煞的北斗巨阵,七个星位分布于长安城七个坊内,跨临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龙首渠等水流,调动地煞水煞……”

“是了,”袁昇此时已尽数明了,脱口道,“应该还沿用了黄帝镇服天魔的旧历,每一个星位的镇主都是镇魔天尊蚩尤之像!”

瞿昙却郁然长叹:“只是,先父最不明白的是,他帮袁先师设计的北斗七星镇邪法阵,可谓极备周详的万全之策,此后天魔也杳无声息,但为何……太宗皇帝还是暴毙了?”

袁昇缓缓道:“只因太宗皇帝身边那个胡僧娑婆寐,就是知机子所化!”他自怀中取出了知机子的薄绢遗诗,再将丹炉法阵中所得的诸多推断尽数说了。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啊!”瞿昙大师拈着那张薄绢,呵呵地苦笑起来,“怪不得袁天罡绝顶大才,却在拼争中处处落于下风,时常被知机子洞察先机……”

不知为何,他笑得凄恻无比,口角猛然溢出一口血来。

“大师,不可劳神!”袁昇大惊,急忙运功施救,帮他止血化气。

“老朽……已不成了。”瞿昙黯然止住了他的忙碌,沉沉道,“知机子果然狡诈,但袁先师也没有败,而且知机子最终仍是死在了袁先师手中。”

“怎么说,大师请讲!”袁昇从那薄绢遗诗中只是简略推断出知机子身亡的信息,此时自是大为好奇。

“只因袁先师在太宗皇帝驾崩前,已怀疑到了太极宫内!”瞿昙的老眼放出灼灼幽光,“所以适才我说‘果然如此’!而那长安七星巨阵,则是一份战书,逼迫知机子现身决战的战书!”

袁昇恍然道:“七星阵成,天魔再难被唤醒的大局已定,而当袁天罡国师怀疑到太极宫内之时,知机子要维护假扮娑婆寐所做的那些小手脚不被看穿,便不得不铤而走险,现身应战。”

“这是两大宗师堂堂正正的终极一战,却也是极为隐秘的一战。知机子不想将苦心孤诣布置好的秘门实力暴露天下,所以提出只有两人独自决战的请求……”

“怪不得,”袁昇叹道,“我虽是正宗道家门人,对如此大战也是闻所未闻。”

“长安乃至中原的道魔两宗对此都不知晓。只有先父,从袁先师那里听闻了些秘辛。在灞上决战中,知机子便调动了天魔之影,这便是这幅画的由来。”瞿昙摩挲着那幅天魔画像,“而后来,知机子闯过了七星巨阵中的五阵,但终在巨大法阵地煞中触发了蚩尤之火,被烧成了飞灰。”

“知机子是慨然赴死!”袁昇想到薄绢上那句“大丈夫死亦何惧”,终于尽数明了,“他以一己之死,对天魔煞做了最后的保护。”

“是这道理,袁先师催动阵法,亲手将知机子炼成飞灰,却觉得得不偿失。他失去了最后洞悉天魔煞的机会。”瞿昙有些痴迷地望着那幅天魔之图,“真的很想亲眼看看它的真容呀……按道家天人合一之说,惑乱人心者为天魔,现今的人心乱了,也许,天魔真的接近复活了。”

瞿昙紧盯着那幅画,仿佛整个心魂已被画中的天魔攫去了:“袁昇,现在,你是唯一一个知晓天魔秘密的人了……”

“大师,”袁昇见他喘息渐浓,心头油然生出一股不祥之兆,蓦地脱口低喝,“到底是谁给您下的毒?”

瞿昙早就中了毒!

这是袁昇上次见到这位天竺世家大师后的猜测。

凭着瞿昙的深湛修为和家传秘术,完全不该忽然病入膏肓,更因此老通晓草药之学,也不可能误食毒物。那么结果只能是一个——这位大算家是被极高明的仇家下毒暗害。

瞿昙闻言后目光骤然一颤,随即低叹摇头道:“是我的过错,我错看了他,他是我的一个学生,薛星宿……”

“薛星宿,此人现在何处?”

“你找不到他,此人精擅易容,更兼心机极深,极擅揣摩人心……我原以为在我暮年,找到了一位继承我天学算法的奇才,只是,没想到……”他眼中的灰烬之色越来越浓,“也许这就是天魔的诅咒吧,知晓天魔的秘密,是要被诅咒的,或者掩埋它,或者被它吞噬。是时候了,我知道它要出来了!”

“大师……”

瞿昙眸中光彩涣散:“袁昇,你要亲手掩埋它,千万不要如我一般,被它……”

这位天竺世家的大算师没来得及说出“吞噬”二字,便黯然垂下了头,再无声息。

“薛星宿应该是一个化名!我细问了瞿昙大师府上的仆役亲眷,都只说那是个极普通的人,除了身材微胖,几乎再无特征,而且此人沉默寡言,在半年多前来拜师求艺,每月只是极神秘地登府一两次,大师在三月前患病后,此人便如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刚刚颓然返回皇宫的袁昇在屋内黯然踱步,将探访瞿昙大师的所得,跟陆冲等手下商议着。

“姓薛,微胖?”陆冲忽道,“会不会是薛百味那厮?”

袁昇摇着头:“未必会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