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冲这时正在受罪。
一盘被切得稀奇古怪的萝卜平躺在案头,如同咧着嘴讪笑的怪物。
正六品司膳齐傅拍着案头,尖声大叫:“瞧你切的,大小不一,乱七八糟,这刀工是跟狗学的吗?便是一只狗用嘴啃,也比你切的要好。”
陆冲几乎要气昏过去。
本来他陆大剑客是跟人自来熟的性子,又善使各种小手段,入得司膳司没多久,已和几位典膳、御厨混得极熟。他卧底司膳司,一切都顺风顺水,唯有一个绕不开的大麻烦,便是这司膳司的首脑齐司膳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才两天工夫,已训了他三次。
而陆冲自来鄙夷厨艺烹饪,今日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命令切一盘萝卜,他一时兴起,将剑仙门的神奇剑术运用到刀工上,切出的萝卜三分粗七分细,粗者极粗,细者极细,当真错落有致,自以为独得天然之趣。
哪想齐司膳又恰好看到这盘“独得天然之趣”的萝卜丝,登时被气个半死。此刻他巴掌拍得通红,大叫道:“你瞪我干什么,本官训诫你,还不服气?别以为有杨将军推举你,便可以在司膳司混日子。”
陆冲勉力按捺怒火,赔笑道:“哪里哪里,陆某可不是来混日子的。这个……”正待说什么,忽见门外闪过一个婀娜身影,正是青瑛向自己招手,忙道:“哦,有些事,告退片晌。”一闪身飘身出厅。
齐司膳只觉眼前花了一花,那大胡子已到了厅外。他定睛细看,见陆冲正和一个美艳宫女窃窃私语。
他认得这清丽中带着几分英气的宫女,这已是第三次见她来找陆冲了。按说这女子绝对算是个绝色,但不知怎的竟似看上了这个半傻不傻的大胡子。
却见陆冲跟那美女挨得极近,竟似贴着耳朵呢喃。过了片刻,陆冲满脸的不耐烦,急躁地挥了挥手。那美女竟似依依不舍,陆冲干脆拍了拍美女的香肩,女郎才低笑了下,翩然离开。
齐司膳又惊又妒,大步赶过去,叫着陆冲的化名“陆生”,喝道:“大胆陆生,你……你竟敢跟个宫女公然调情。”
“哪里调情了!老子这时急得七窍生烟,哪有心情调情。”
“适才你跟她勾肩搭背,那不是调情是什么?”
“拍拍肩膀就算调情,那我们……”陆冲忽然住嘴。
“怎样,你们还曾怎样了?”齐司膳又惊又喜,双瞳灼灼放光。
陆冲见他满脸红光的模样,心内大乐,故意笑道:“你能想到怎样,我们便……咳咳……”
齐司膳想到自己一妻一妾的糟糠容颜,嫉妒得几乎要疯掉,板脸喝道:“你们到底怎样了?本官若是禀告杨将军,啊不,本官要禀报辟邪司袁将军,这就叫秽乱宫闱,懂吗!识相的,给我说仔细些,你们在一起都做什么了,快快从实招来!说得越仔细越好,本官一时心软,或许就放你一马。”
“大人,你老怎么还有这嗜好?”陆冲目瞪口呆。
“齐司膳少安毋躁,出了何事?”袁昇这时恰好闪身而入。
听得齐司膳义愤填膺的告状后,袁昇招手向陆冲喝道:“竟有这等事,你过来,本官要问个究竟。”
齐司膳兴冲冲地望着陆冲垂着头跟袁昇走远,耳听得袁昇的厉声叱喝不时传来:“你是何时到司膳司的……最基本的刀工都不晓得,怎能担此重任……是杨峻举荐来的?本将军奉圣人之命总揽二圣的饮馔,似你这等人更要严查……”
齐司膳暗自感激:“小袁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不畏强权呀!”
袁昇及时出马,刚将陆冲带出了司膳司,路上便会合了青瑛和黛绮。
“确实有人常常出入过问司药司,这个人确实是杨峻……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铁唐死士薛百味有些奇怪,他居然和杨峻走得最近。如果给圣人添加燥热补药,实则那个薛百味最有嫌疑……”
刚回到丹阁,陆冲唠唠叨叨地已将在司膳司辛苦套来的各种信息细细说了。
“这些消息虽然琐碎,却颇有用处。”袁昇脑中念头起伏,背着手缓缓踱起步来。
陆冲瞪着他道:“每次见你这副模样,就知道你对案情已是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还差得远!”袁昇沉吟道,“长安城内的多起诡异杀人案,太极宫中的两次神异秘符案,还有六十年前太宗皇帝年间的镇符秘闻,原本应该全不相干的,但现下来看,实则又是若即若离,千里伏线。
“这三种奇案秘闻,最大的关联便是蚩尤和五岳真形图。长安城内的诡杀案,那名突厥武士临死前绘出了蚩尤镇魔符;而蚩尤镇魔符则被太宗时的开唐国师袁天罡用作镇符,同时用作镇符的还有五岳真形图;而五岳真形图,则在太极宫两起秘符案中神秘出现……”
青瑛凝眉道:“你当真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六十年前贞观年间的镇符秘闻?”
“先前我跟你们说过,近日我翻查了一些贞观时期的秘录,确实发现了一些意想不到之事。在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显然遭遇了一些祟事……”
“祟事?”黛绮对此大为不解。
“鬼神降祸者为祟,但道家认为,那应该是一种煞。是的,太宗皇帝极有可能遭遇了某种邪煞的攻击,乃至神魂不安,夜不能寐。不得已,太宗皇帝乃命国师袁天罡亲自作法驱邪。那便是三清殿内的蚩尤井法阵之由来。”
袁昇的目光悠远起来:“最可怕最紧要的在于,现在似乎有人在处心积虑地释放那股邪煞之力——无论长安城内的数起诡杀案,还是太极宫内的神秘符案,似乎都与此有关。”
“现在,有人想释放这股邪煞?”陆冲惊得大张双眸,只觉袁昇所说匪夷所思,但略一思忖,又觉得似乎颇可说通。
青瑛最先醒悟过来,惊道:“你是说,长安城内的那几处邪杀案不是人力所为,而是邪煞之力?若真是如此,难道这股邪煞之力已经被释放了吗?”
“至少,这股力量已经在蠢蠢欲动,甚至已经泄漏了一部分,在长安城内造成了多起诡异杀人案!我甚至怀疑,”袁昇的眸中涌出一抹暗夜般的黑,“有人想彻底驾驭它,或者,彻底放出它。如果当真如此,最后的结局也许就是……血洗长安!”
阁内瞬间冷寂下来,众人都觉一阵惊悚。如果当真有这样一股宏大的力量,如果任由它肆虐,那么这座人口百万的大唐京师,很可能会面临被毁灭的结局。
一时间,那死状恐怖的突厥武士,血色突兀的蚩尤秘符,还有蚩尤井前庞大沉浑的五岳真形图,都如走马灯般在众人眼前闪过。
陆冲猛地一拍大腿道:“当日咱们寻得突厥武士时,宗相府的青阳子来强夺尸身,难道……是他们在暗中筹划?”
袁昇道:“至少,他们已经知晓了什么,而且比我们要知道得多。比如,那股邪煞之力到底是什么,是否与六十余年前的魔宗秘门相关?这些至关紧要之处,我们都还没有头绪。”
黛绮忽道:“你已有了对策,是吗?”
“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今晚,我们会有些进境。”袁昇笑了笑,“我布下了一张网,咱们便如此安排吧……”
袁昇这边安排妥当,只道万事俱备,可以张网以待的时候,却出了一个意外的插曲。
黄昏之后,安乐公主居然再次驾临丹阁。
“这都是上次你要的,从国史馆取来的当年王玄策所上战表……不过,太宗皇帝登览凌烟阁,这甚至在起居注中也记载不详,好在我找到了这份《凌烟御览》,是掌管凌烟阁的三清殿女观主当年所做的详细记录。”
安乐显然一刻也没有忘记袁昇的叮嘱,一进屋便兴冲冲地亮出了自己的战果。
袁昇又喜又忧,喜的是安乐竟能找到这些来之不易的资料,忧的是今晚自己张网猎兽,大唐第一公主翩然驾临,只怕会惊跑了苦心等待的猎物。
他还是细心地翻起了她精心搜罗来的资料,先是翻起了那份《凌烟御览》。当时三清殿的女观主应该是当今凌烟五岳师尊辈分的人物,对于她们来说,至尊天子的每次登临,都是无上荣光,自然要精心记录。只是这种记录很简单,无非是天子驾临的时间、陪同者,再寥寥几笔,记录下天子言行。因此袁昇看得也较快。
也就一盏茶的工夫,他便已合上了《御览》,沉吟道:“怪哉,太宗皇帝竟然都是在每月十五日晚间登临凌烟阁……而且,前几次都由国师袁天罡亲自陪同……”
“这好奇怪,”安乐公主娥眉紧蹙,“为何要在晚间呢,要登楼观览图轴的话,在白日里岂不看得更清楚?”
“如果换一种思路,太宗皇帝登楼不是为了览图,而是为了别的事,那便丝毫不足为怪了!”袁昇笑了笑,接着翻阅起那份王玄策的战表。没多时,他便叹道:“果然,当年王玄策借兵灭国,风光无限,但你看这份请功战表上所列的献囚名录中,第一名自然是国王阿罗那顺,但娑婆寐可不是第二名,而是排在倒数第三名。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国师,只是作为一个会天竺医术丹法的异人,被王玄策顺手掠来进献而已。”
安乐公主道:“那么,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异国方士,又如何变成了天竺国师,又如何成为让太宗皇帝青睐信服、言听计从的活神仙?”
“还记得咱们上次说到的魔宗秘门吗?”袁昇幽幽地道,“李建成被杀后,其背后的魔宗力量并没有被完全剿灭,而是化为秘门,趁机蛰伏,至太宗晚年时,极有可能,已有秘门势力渗入了太宗身边。当然,这些人未必是能臣干将,很可能是僧道医巫之流。这些人是朝政中的暗势力……”
“暗势力?”
“僧道医巫之流不掌握任何实权,当不属于明的势力。但他们又各有绝技能博得君王青睐,也许这些人一言之间,就能产生左右朝局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故名暗势力。”说到这里,袁昇的眼前又闪过慧范那阴郁的笑脸。
“想想看,娑婆寐以一个被俘的异国方士身份,竟能在极短时间内得到英明的太宗皇帝垂青看重,甚至在太宗服其丹药暴毙后,此人更能从容脱身,可知一定是有人在帮他。是的,娑婆寐的身边,有一群魔宗秘门的异人,助其蛊惑君王,帮他推波助澜!”
“魔宗秘门?”安乐公主脸色苍白起来,“可娑婆寐是中天竺国的方士呀,怎么跟这群中土的魔宗余孽勾结上?”
便在此时,啪啪两声极怪异的声响传来。
袁昇陡地仰眸望向窗外。可冬月里窗棂上都糊满了麻纸,外面黑漆漆的,丝毫看不出什么。
“怎么了?”安乐极少见他这样的凛然神色,不由一惊。
他却知道,后院的假山法阵前已经由陆冲三人布下了罗网,但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他疾步闪到窗前,用两疾一徐的频率轻敲了三下窗棂,这是事先约好的暗语,是询问事态之意。青瑛的罡气传音瞬间飘至:“将军少安毋躁,是两只猫无端撞入了假山。”
袁昇不由吁了口气,再次舒缓地轻叩了三下窗棂,这是让青瑛等人不可打草惊蛇的提示。青瑛随即传音过来:“属下明白。”
安乐听不到青瑛的传音,但看袁昇的郑重神色,不由明白了什么,低声道:“有紧要事?”
袁昇点点头,怕惊着她,故意笑了笑道:“我们刚挖好了陷阱,应该会有个兽蹿进来,只不知是虎还是狼……”
安乐听明白后,反有些欢喜,低声道:“这倒好玩了,你带我出去看看,本公主什么都见过,就是从未见过官府抓贼呢!”
袁昇哭笑不得:“这可不是寻常的鸡鸣狗盗之徒,这个贼应该极其狡猾,而且身手非凡。他极可能会看破这个陷阱,咱们若出去,只怕会惊跑了他。”
安乐轻轻揪住了他的手,央求道:“我不管,你神通广大,带我出去看看热闹嘛。”
她的手柔若无骨,滑润温暖。他的心又乱起来,想挣开,又怕惹她恼。正犹豫间,便听窗外接连传来怪响,跟着青瑛的传音稳稳地透入:“又一只猫,还有一只野兔……嗯,太怪异了,那人应该会驱兽秘术!”
袁昇不语,再次徐徐敲了三下窗,忽觉手心一痛,却是被安乐轻轻掐了一下。
她正轻咬樱唇瞪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调皮神色。
他顿觉无奈,忽地灵机一动:那人一直驱兽试探,显然是忌惮我在这里,如果我故意送她出去,反而能诱得那人松懈……
当下便将安排跟安乐说了,她的明眸愈发闪亮,连连点头。
袁昇打开门,长笑道:“天色已晚,属下恭送公主殿下吧……”
安乐那边娇娇柔柔地应了声,款款而出。这是一里两外的大连厅,雪雁等几个亲近侍女都在外厅候着,两人一出来,立时掌灯的掌灯,捧暖炉的捧暖炉,拥着安乐出厅。
刚出了屋,安乐公主便故意大声道:“这外面好黑,袁将军,你多送我一程吧!”
袁昇也朗声道:“属下分内之事。”
一行人当真是大张旗鼓地出了丹阁。迤逦向前行了不多久,袁昇便轻拉着安乐,悄然转了回来。
安乐公主被他轻拖着手臂,只觉一股浑厚的劲道传来,整个人犹似足不沾地般前行。她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一半是因为他的道术,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心也在飞。
整座丹阁的大部分都隐在暗影里,只有几盏宫灯在慵懒地眨着眼,淡淡灯芒只映出厅前一小片斑驳的白。袁昇带着安乐迅疾投入了幽暗中,在黑黢黢的假山影子中悄然前行。
袁昇对假山的法阵早已了然于胸。下午为了方便“张网猎兽”,他已将法阵回复如初,更做了大幅简化。袁昇相信,那个“兽”一定会来,甚至这时候看到自己恭送公主出丹阁,他应该已经出动了。
潜到假山法阵前时,四周仍旧冷寂得可怕,只有偶尔一两声凄惶的猫叫声。月亮缺了一块,月辉还算清澈。只是那抹假山给薄纱般朦胧的辉光映着,隐隐地仿佛在飘浮着似的。
安乐从未见识过道家法阵,骤然一望,只觉四下里冷硬的山岩犹如怪兽摆好了阵势,随时要扑过来噬人的样子。她的心一阵紧缩,惧意一生,顿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
忽地一股醇和的暖意从掌心传来,瞬间心神凝定,正是袁昇及时给她度入了一股罡气。安乐轻舒了一口气,刚向他微微一笑,耳边便传入一道细密如针的声音:“公主殿下,袁将军,那个人来了……还看不清面目,他已进了法阵。”正是青瑛传音报信。
袁昇急忙踏上一步,挡在了安乐身前。却见前方一团暗影中忽地亮出一蓬烛光,幽幽的,有如鬼火。烛火映出一道高瘦的身影。
“徐涛!”安乐险些惊呼出声。那人正是龙骑首领杨峻的亲信郎将徐涛。袁昇对这黑瘦汉子也有印象,当日白虎石蕊依案发时,便是他来传的信。
没想到,今日入网之兽竟是此人。
一道青影如电般向徐涛撞去,正是青瑛凌空扑下。徐涛身为龙骑内卫郎将,身手自是不弱,但与精通道术的青瑛相比,终是相差甚远,刚狼狈地避过女郎的连环两击,陡觉身子一紧,已被一条彩带紧紧缚住。
彩带如夭矫难测的神龙般划空飞转,将他捆得如粽子一般。
眼见徐涛束手就擒,安乐暗自松了口气,正待挺身而出,忽觉手腕一紧,却见袁昇向她轻轻摇了摇手。她心知有异,忙又紧缩到他身边,静观其变。
“你是何人,深夜来此,到底是何居心?”青瑛燃起了火折子,“咦,竟是个龙骑内卫!”
徐涛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着:“不错,老子……老子是龙骑内卫郎将、杨将军的副手,今夜宫内巡查,隐约见到个黑影,老子觉得可疑,一路追踪至此……那黑影却又不见了……”
青瑛一愣,喝道:“狡辩无用,少废话……喂,你怎么了?”却见徐涛竟已昏了过去。
青瑛叹了口气,对不远处的黑影叫道:“候了大半夜,等来这么一个废物。”
黛绮从暗影中挺身而起,哼道:“先提回去吧,等袁将军回来发落。”
青瑛收紧彩带,将高高瘦瘦的徐涛提在手中,便如拎着个婴儿一般,疾步出了假山。
假山前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包围,冬夜里的风紧了起来,安乐公主不由得轻轻裹紧了狐皮袄子,却仍觉得阵阵阴冷气息四下里幽幽地漫卷过来。
好在这时袁昇又握紧了她的手,安乐再次被一股融融的暖意包围。这种温暖的安全感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虽然她贵为大唐第一公主,这会儿心中忽地腾起一念:如果这样被他紧紧握着手,直到天荒地老,那该多好。
便在这时,一道影子倏地出现在假山前那一束稀薄的月辉中。那影子极是单薄,仿佛是一张纸剪成的,飘忽而动,左右梭巡着,小心翼翼地接近假山前的乱石法阵。
那座法阵原本禁制重重,但袁昇因为要张网狩猎,所以暗自调换,已将石阵摆布到了极其简单的境界。更因刚才徐涛冒失闯入,法阵效力大减,那黑影没费多少力气,便闯到了那尊古怪的丹炉前。
月光如银子般亮白,那丹炉恍似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精怪,愈发流光溢彩。那影子在月光下飘忽而动,忽地扭住了丹炉,轻轻摇晃。
咳咳的轻响在深冬静夜中听来分外刺耳,随着那影子极有韵律的摇晃,那丹炉竟似也有了感应,看似古旧沉暗的炉体竟散发出一道道光华来。
袁昇也不由睁大了双眸,显然这丹炉还隐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而这黑影竟似知晓这秘密。
安乐惊得大张双眸,只觉这影子太过古怪,如从地底冒出的幽灵。她很想看清那人的容貌,奈何那影子虽立在月辉下,但脸上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全然难辨五官。
她心神一紧,动作略大。那黑影登时察觉,灼灼目光直向她藏身之处望来。
袁昇暗自叹口气,忙默提罡气,袖中春秋笔隐隐探出,便要出手。
便在此时,一道光骤然铺开,那影子居然点起了烛火。
白惨惨的光芒如巨莲般绽开,映出一副怪异景象。安乐只扫了一眼,瞬间便全身僵硬了。她终于看清了那黑影的形貌,那是个身形高瘦的胡僧,鹰鼻锐目,花白的胡子如同诡异的白色花瓣般垂满前胸。
那丹炉此刻竟也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那胡僧居然在炼丹。
一个强烈的念头刹那间占据了安乐公主的大脑,这黑影就是胡僧娑婆寐!他就是六十年前害死了太宗皇帝的娑婆寐!
他难道还没有死?
娑婆寐还在鼓动丹炉内的炉火,那锐利如电的双眼却已向她望了过来,甚至还送上一抹微笑。那是穿透了六十年光阴的诡谲微笑。
安乐随即想到,娑婆寐不可能没有死,六十年了,他早已死了!那么现在的这个,一定是他的鬼魂!自己看到的,是娑婆寐的鬼魂在这里炼丹……
她登觉浑身一阵痉挛,跟着头晕眼花,便待栽倒。
咄!耳畔陡地响起袁昇的一道轻喝,跟着颈后大椎穴有一股温热的罡气度入,安乐大喘了口气,才觉心神一清。说来也怪,那胡僧古怪的形象立时变得虚无模糊起来。
跟着,安乐的眼前一片灿烂,燃烧的丹炉,高瘦的胡僧,阴沉的目光……一切诡异景象便如同燃尽的烟花般消散了。
安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要晕倒。袁昇急忙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安乐强撑着望过去,却见那些光影早已逝尽,唯有丹炉依旧,月光如初,而那道黑影已经踪迹皆无。
“东北方,仍在网中!”这回传音过来的居然是黛绮。
“好,收网时务要小心!”袁昇的声音镇定如初。
也许是这抹镇定,让安乐觉得心神一片凝定,她喘息着问:“怎么回事,适才你看到了那个……鬼魂了吗?”
“看到了,但那不是鬼魂!”
袁昇温言道:“那是一种由幻术引发的召煞术……是的,我们确实看到了六十年前的景象,但那只是施法者调动了此处地煞存储的信息,再放大幻出而已。”
安乐惊得大张秀眸,喃喃道:“你是说,那虽然不是鬼魂,但也是真的六十年前的情景,被那人用什么法术给调动了出来?”
“大致如此!”袁昇已燃起了万年烛,大踏步走到了丹炉前,“没想到这里竟还埋有很多秘密,是我先前没有留意的。”
“哼,这家伙实在狡猾,适才竟敢强行以摄魂幻术以攻为守,乘着公主生出幻觉时乘乱逃脱,但他没想到,他仍在网中……”青瑛也从暗影里走出。
看来她和黛绮适才并未走远,而此时黛绮未见,显是去追那网中猎物去了。
青瑛手脚麻利地又点燃了两根万年烛和一只短擎,明晃晃的灯焰下,那座原本陈旧的丹炉居然耀出了奇异的光华,炉身如被精致打磨过一般焕然一新,变得美轮美奂,甚至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几乎每天都在看这座丹炉,却不知道它居然能变得这样美。”袁昇由衷叹道,“看来,他们果然掌握着许多秘密。”
安乐忍不住道:“你说的他们,难道是指……秘门?”
袁昇叹道:“至少方才那个人,通晓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我原以为这只是个废弃的丹炉,但经他适才一番操持,残尘浮土尽去后,居然脱胎换骨,灿然如新。”
“这丹炉的形制沉浑大气,”青瑛凝神细看,低叹道,“居然是……鼎形三足丹炉!”
“按鼎之鼎足分类,三足为阳,四足为阴,这丹炉的形状取的是阳之数。鼎为最稳固之物,以三足阳鼎丹炉作为镇符之宝确是无可挑剔。而发明鼎的人正是黄帝,后世被道家奉为道祖轩辕黄帝。”袁昇说着慢慢蹲下,轻轻抚摸丹炉上新露出的精致纹理,“所以,这里刻有道祖轩辕黄帝之像……”
安乐瞟了一眼袁昇指下的那个黄帝浮雕,这种自汉代便已遍传天下的黄帝形象,她早已见得多了,便绕到对面再看别处。
这座丹炉上的浮雕可谓中西荟萃,除了中原的黄帝和老君形象,更有些中土罕见的西域神魔,形状怪异狰狞。
袁昇解释道:“布置此丹炉的人是胡僧娑婆寐,自然会加入些天竺本土的神魔形象……”
“这是什么?”安乐伸出纤长的食指,点在黄帝像对面的怪物浮雕上,“是天竺的魔王吗?”
“牛首,八臂……”青瑛惊道,“那是蚩尤?”
袁昇点了点头道:“兵家视蚩尤为战神,道家则以之为镇魔天尊。虽然在道家,轩辕黄帝的地位远高于蚩尤,但用在镇符上,蚩尤为镇魔天尊,其镇邪的特性更加强烈,所以蚩尤的形象也更大更醒目。”
“是的,镇符!”他的目光掠过丹炉,掠过假山,再掠向丹阁,“这整座丹阁和这假山的法阵,都是同一镇邪功用的巨大镇符。”
“镇邪!”安乐不由脱口道,“这岂不正是咱们推算的……太宗皇帝曾遭遇邪煞攻击?”
“还有蚩尤!”青瑛接口道,“也正与那三清殿内蚩尤井上的形象一脉相承。看来在太极宫内,这种镇符法阵布置了多处。”
“当下最紧要的是,那个黑影为何要来这里,为何要用那种奇怪手势操控这座丹炉?”袁昇学着那黑影的模样轻摇丹炉。
“他一定是来寻找什么。”青瑛见袁昇摇晃了多时,丹炉还是毫无异状,不由叹道,“还是将那厮抓来审问个清楚吧!”
袁昇忽然住手,却见一股怪异之气如闲云出岫,在炉间若隐若现。这种怪异气息也只有袁昇这样的顶级天才方能感悟得到。
怪异之气来自丹炉顶盖下方的圆肚内,那本是炉间蓄柴之处。袁昇凝眉,猛然运劲抽开了炉鼎。
呼地一道金光蹿出,青瑛不见了,安乐不见了,袁昇只看见眼前大片璀璨的金光,一具庞然巨怪蓦然从耀发金光的炉内腾起。
它有人的身躯,却有九个头颅,九个头或丑陋或俊美或愤怒或凄婉。
这居然是……九首天魔,带着摄人心魄的妖艳美感。
袁昇全力凝定心神,仍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
他曾在师门禁地锁魔苑内看到过这怪物,但那应该是师尊鸿罡真人故弄玄虚做出来的幻象。此后他在西云寺的阎罗殿内与胡僧慧范斗法,那时候恐怖壁画《地狱变》中便附着九首天魔的精魂。他一直以为,那才是真正的九首天魔。
可此刻,这个不知从哪重天地坠入人间的恐怖天魔,怎么会被封印在这丹炉内?
“镇!”袁昇眼见天魔就要破困而出了,忙提气大喝,手中春秋笔凝重如山地挥出。
金笔似疾电般在九个魔头上划过。九首天魔发出一阵无奈的呜咽,身子扭曲、哭号,迅疾地缩小,慢慢收回丹炉内。
嗤的一声怪响,天魔腾起一股黄烟,随即化为一张薄绢。
金光随即消散,身周回复宁静,只有两烛一灯的火光在幽幽地闪着。
“你们适才都看到了什么?”袁昇大口喘息着。
安乐疑惑道:“只见你抽出了春秋笔,凌空比画了一番而已。”
青瑛则道:“我看到了一团雾气自炉内腾起,你运笔施为后,那雾气散去,然后炉内似乎冒起了一道烟……”
袁昇暗自舒了口气,青瑛将那九首天魔看成了雾气,而安乐更是连雾气黄烟都没看到,看来她们修为不足,所见便各自不同。
他颤抖着拈起了那薄绢。
首先入眼的是绢上的两段似诗似咒的词句:
为王弑杀之王
为民诬蔑之君
威震齐鲁而为战神
不死之身而为兵主
以兵主神力
勾天魔之煞
天魔怒,九重乱
天魔怨,万乘残
“兵主神力,天魔之煞?”他的心骤然紧缩,这段词文太过险恶了,刹那间蚩尤像、镇符等许多物事如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
却见这两段咒词下,则有一行字迹飘逸的小字:
自玄武门惨变后,郁郁三十载,今李代桃僵,丹成龙驭,天魔煞成,唐主尽衰。虽有灞上战约,大丈夫死亦何惧。君王恩仇谈笑而了,不亦快哉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那三个“不亦快哉”写得一个比一个硕大洒脱,显见书者的心情是何等畅快。
他再看那小字注下的落款,则是更加雄放凌厉的六个字:逍遥宗知机子。
袁昇的头不由嗡然一响。原来是他,大名鼎鼎的魔宗知机子。当年太子李建成手下的第一智囊,也是逍遥魔门的一代圣尊。
如果说袁天罡是当年道门的第一国师的话,这位纵横魔宗的知机子就是袁天罡在术法上的一生之敌。
这时候袁昇才明白,先前突然出现的九首天魔,同样不是真正的九首天魔,而是一种源自魔宗秘门的神秘幻术。一切的禁制,都是为了掩藏这张薄绢。
因为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魔宗大魔尊知机子的鬼魅身影!
他随即又想,那九首天魔为何与慧范在锁魔苑法阵内所布置的形状全无二致?
猛然想到了慧范,他的心更是一阵揪紧。慧范那个老狐狸曾经当着自己的面烧毁了两张天书图录。那图录曾被自己呼作“天邪册”,只因传说中的“天邪策”极可能与这图录有关。图录很长,除了已经历的《地狱变》和《牡丹》两图,自己只看到过一个丹炉的图案。
一念及此,慧范那冷幽幽的声音又蹿入心底:“这座丹炉是一切的缘起……”
一切的缘起,慧范所说的,只怕就是这座丹炉吧,这个老狐精都知道些什么?
袁昇攥着那薄绢,在月辉下陷入沉思。
“喂,你怎么了?”安乐见他如泥塑木雕一般,心下害怕,轻轻摇晃了下他的胳膊。
袁昇一个激灵,才惊醒过来,沉沉叹道:“先回屋吧。青瑛,你去看看,他们是否已擒住那个入网之兽了。”
青瑛已敏锐地察觉到,今晚自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忙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回到暖阁内,安乐还不及脱下厚重的狐裘,见他脸色苍白,不由急急道:“你怎么了,看出了什么?”
“李代桃僵!”袁昇从牙根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什么?”
“从当年王玄策所上的战表来看,娑婆寐只是个不入流的胡僧,被王玄策顺手献给了太宗皇帝。这本是王玄策的一次无心之举,但很显然,却被魔宗的有识之士看出了玄机,于是大名鼎鼎的知机子出场了……不错,那个不入流的胡僧娑婆寐很可能早已死了,后来在太宗皇帝面前巧舌如簧的娑婆寐,其实是李代桃僵的知机子所扮!”
“知机子?”安乐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古怪的人名,却不知怎的,便心生一股寒意。
“他是李建成手下的第一谋士,手段高妙,统领魔宗五脉,号称大唐道术第一人。李建成死于玄武门后,其属下大多如魏徵那样,归顺了太宗皇帝,但也有强悍死党,遭到了剿杀。但最让太宗皇帝忌惮的那个知机子,却如石沉大海,杳然无踪。此后数十年间,朝廷遍遣金吾卫、诸密探搜寻,也是毫无所得。后来,国师袁天罡甚至亲自发动各路道门高手秘查此人,依旧难觅其踪。”
袁昇轻挥着那张薄绢,低叹道:“强大如袁天罡,居然也没有发现,他苦寻的一生之敌,居然易容成了一个胡僧娑婆寐,潜入了太宗皇帝身边!相传知机子曾游历西域多年,通晓多门西域术法,要冒充个胡僧,原也手到擒来。”
“这薄绢上的话这样稀奇古怪……你是怎么推算出来的?”安乐仍觉袁昇所说的话匪夷所思。
袁昇叹道:“你看前四句的咒词——为王弑杀之王,为民诬蔑之君,威震齐鲁而为战神,不死之身而为兵主,说的是谁?”
他随即自问自答道:“乍看上去,这四句说的是蚩尤……相传蚩尤当时与炎帝、黄帝皆为天下之主,在黄帝战胜炎帝后,与黄帝争天下,兵败身死。这正应了‘为王弑杀之王’这句话。此后,蚩尤被传恶名,在百姓传说中被形容成凶神邪魔的形象——此为‘为民诬蔑之君’。而蚩尤崛起统治之地应该是齐鲁,秦始皇时,在齐之西便有蚩尤祠,在秦始皇眼中,蚩尤是八神中的兵主战神——这正应的是‘威震齐鲁而为战神,不死之身而为兵主’。”
安乐沉吟道:“这般看来,这咒词是在颂扬兵主蚩尤,这镇符本就是以蚩尤为主,这倒也是寻常呀!”
“这咒词看似在颂扬蚩尤,实则颂扬的人却是……玄武门被杀的大唐隐太子李建成!”
袁昇冷哼道:“当年的太子李建成在玄武门之变中被秦王李世民射杀,是为‘为王弑杀之王’;此后其英武事迹尽被隐去,甚至坊间谣传,他做太子时与高祖皇帝的妃子如何如何,是为‘为民诬蔑之君’;至于‘威震齐鲁’,当年高祖开唐时,身为秦王的太宗皇帝李世民随父征战四方,而太子李建成则率兵在齐鲁横扫扯旗造反的窦建德部将刘黑闼,乘机延揽了大批齐鲁英豪。嗯,魔宗圣尊知机子就是那时投奔过来的。”
“原来所有的话都是语带双关!”安乐恍然道,“如此看来,甚至‘不死之身’也是一种哀怨的祈愿了。”
“再看最后,天魔怒,九重乱,天魔怨,万乘残……这与道家咒词的召请祈语全然不同,完全是一种勾动邪煞的怨咒!”
“怨咒,”安乐颤声道,“那他们勾召的……是什么邪煞?”
“这几句原本难以索解,好在后面这行小字给了注解——今李代桃僵,丹成龙驭,天魔煞成,唐主尽衰!
“这前两句是说,知机子李代桃僵,冒充娑婆寐身入太极宫,炼制邪丹,以至太宗皇帝服丹后龙驭宾天。后两句,则是‘天魔怒,九重乱,天魔怨,万乘残’的天然注解——知机子所布的乃是‘天魔煞’,针对的竟是大唐的万乘之尊,其锋芒直指,要使大唐之主……尽衰!”
“天魔煞……唐主尽衰!”安乐公主几乎呻吟般地惊呼了一声,“这只是那大魔头一厢情愿的邪想罢了,虽然太宗皇帝误服丹药而亡,但其后,太宗皇帝子嗣、皇储倒还算……”
说到这里,她忽然惊愕住口,因为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颤声道:“哎哟,太宗皇帝当年首选的皇太子李承乾,被人告发谋反,废为庶人,抑郁而死……甚至,太宗皇帝有十四个皇子,除了皇爷高宗,竟然都是……死于非命!”
袁昇的脸色也僵硬起来。
他读史不少,此时略一推算,便想起来,唐太宗李世民的十四个皇子,除了后来侥幸登基的唐高宗李治和平庸无能的十三子李福外,其余多是自杀、被杀、早夭等凄惨结局。
“不,”袁昇却叹了口气,“这咒词说的是‘万乘残’,也就是‘唐主尽衰’,其锋芒所指,是大唐的万乘之君,或是即将成为大唐君主的皇储!”
“唐主……皇储?”安乐更觉心底一沉,“不错,除了太宗皇帝壮年驾崩,他最初立下的皇太子李承乾因谋反被废,在太宗皇帝在世时便抑郁而死。甚至,跟皇位扯上干系的三子吴王李恪、四子魏王李泰或被杀或幽闭,都是英年早逝。而后来登基的皇爷高宗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很早就染了风疾,不能亲政……”
她这时思绪展开,越说越是心惊:“皇爷之后,便是他的太子了,长子陈王李忠最先被立为皇太子,后被废为庶人,二十多岁时被赐死。李忠之后是我的五伯李弘,也是早早被立为皇太子,却在二十三岁时暴毙。其后,是六伯李贤,被立为皇太子不久,便……便被告发谋逆,逼令自尽时才三十二岁。
“然后是我的父皇,父皇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她猛然一个哆嗦,“还有父皇选中的那个孽障太子李重俊,也是谋逆兵败被诛!哦,如果细细推算,在李重俊这个孽障之前,还有我的重润大哥,他一出生,便在永淳元年被高宗皇爷立为皇太孙,那也是我大唐未来的国本,但在武周朝遭张易之兄弟构陷,被杖责而死,才十九岁。”
她说的都是她家皇室之事,那是真正的“如数家珍”。特别是最后提及的大哥“重润”,便是皇帝李显的长子,韦皇后亲生,也是安乐一母同胞的亲大哥,出生才一个月便被唐高宗立为皇太孙。但在武周朝晚期,因与妹妹永泰郡主李仙蕙、妹夫魏王武延基等私下议论张易之兄弟恣意出入内宫,十九岁的李重润被他的亲奶奶武则天责令杖击而死。
袁昇也不由听得心惊,这些事并非高级机密,坊间尽皆知晓,但忽然将这些看似平常的“意外”,与一个天大的阴谋联系在一处,而且各处榫头贴合得如此恰当,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对,最初的时间对不上!”安乐忽又想起什么,沉吟道,“这假冒的娑婆寐是在太宗晚年才进宫的,但太子李承乾谋逆被废,则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吧?怎能认为太子被废,是天魔煞的锋芒所致?”
“娑婆寐确是在贞观二十二年才进宫炼丹,而太子李承乾谋反被废,则是贞观十七年的事。”袁昇的嘴角咧出一丝苦笑,“但你想过没有,知机子布置天魔煞,又哪里会等到贞观二十二年才动手?”
“你是说……”安乐沉吟,“在那本《宣逸录》上记载,太宗皇帝夜梦不安,应是贞观十七年的事,此后又在贞观十七年建凌烟阁。那么说,知机子布置天魔煞,定然是在贞观十七年前……”
袁昇点头,沉沉道:“知机子为了给其主李建成报仇,苦心孤诣地布置了天魔煞,直指大唐国祚,最先当其锋者便是太子李承乾,在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被废后,太宗皇帝也开始神魂不安,不得不命国师袁天罡作法,这便是太极宫三清殿内蚩尤井镇符法阵的由来。
“而国师袁天罡的镇符法阵布成,天魔煞的势力减损,太宗皇帝始终没有大碍,知机子不得不搜寻其他机会,终于在贞观二十二年,让他发现了胡僧娑婆寐这一个天赐良机。知机子曾纵横西域多年,通晓天竺语言和道术,加上他出神入化的易容神术,斩杀并冒充战俘中一个并不起眼的胡僧,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何况他李代桃僵入宫之后,身周还有一批潜伏已久的魔宗秘门异人相助。我相信,他初入太极宫后,为了取得太宗的信任,一定对完善镇符法阵提出了一些建议。想那天魔煞本就是知机子亲自设置的,要想解除邪煞,岂不是手到擒来。于是他小试身手,太宗则日益安泰,自然对他信赖日甚。这是真正的剑走偏锋兵行险道,国师袁天罡当时正在四处搜寻这位死敌,但他决计想不到,魔尊知机子居然会易容为一个胡僧潜入了深宫。
“不错,这座丹阁的原始使命,很可能就是假娑婆寐奉皇命所布置的一座驱邪法阵。”袁昇轻拍着丹炉,“这也是丹阁会被保存至今的缘由,整座丹阁都是一个法阵,用以镇驱邪煞!但知机子所做的一切,终是要图穷匕见的。这匕首却是两把!第一把匕首,就是最后献给太宗皇帝的丹药……”
安乐公主惊得脸色煞白,吸了口冷气道:“所以……太宗皇帝的死……”
“绝非我们所知的误吞丹药,而是源于知机子精心策划的谋杀!”袁昇一字字地道。
这一刻,深冬子夜的风都停息了,阁内悄寂得能听到屋外落叶的声音。
这很可能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大而又最恐怖的秘闻,千古一帝李世民的死居然源于一场谋杀,而在这谋杀背后,更牵连着一道干连大唐国运的邪煞迷局。
良久,袁昇才郁郁地叹了口气道:“是的,这甚至是一场无比完美的谋杀……”
如果不是化身娑婆寐的知机子按捺不住,竟在那丹炉内留下了得意扬扬的小诗,只怕连袁昇也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秘密终将永远埋藏。
安乐愤愤地道:“这杀人者假娑婆寐呢,最终还逍遥法外,得享天年?”
袁昇缓缓摇头道:“知机子的结局未必便是这么逍遥,他很可能已经战死了。”
“这魔头战死了?”安乐大喜,“是谁杀了他?”
“这绢上留言说了——虽有灞上战约,大丈夫死亦何惧,看来他马上就要遇到一场生死之战,能让知机子用‘死亦何惧’四字来形容,可知对手必然也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宗师。我甚至觉得,也许正是这位劲敌神通广大,让知机子察觉到了巨大危险,生死之际,他才留下这道薄绢,向有缘的后人宣示其功。
“依照知机子的秉性来推算,他这薄绢必是留给魔宗后人,只待这些秘门清士来日依照他留下的线索来寻得此绢。但一直到六十年后的今天,才由我们找到这薄绢,可见后来知机子给魔宗秘门留下的线索无故中断了。这只有一种解释,他在此后的生死之战中被杀。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其战局到底如何,与其决战之人是何方高人,我们都难以得知,甚至在各大道门,也都不知这魔宗大魁知机子的下落。”
“原来如此!”安乐从唇边挤出一丝苦笑,“这座丹阁完好如初地一直保存至今,正因它负有镇邪祛煞的神秘使命。只不过,这使命因年深岁久,甚至连杨峻这样的龙骑首领都不大清楚了,以至于阴差阳错地让你住了进来,又阴差阳错地破解了这道神秘迷局。”
“我倒宁愿没有阴差阳错地碰到这些事,毕竟这个秘密太过重大。不过,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忽然住口,眼中闪过一丝轻云。
他的心中怦怦乱跳,秦清流已经向自己明确示警,韦皇后和宗楚客都要寻机将自己铲除,深宫秘符案依旧玄机重重,自己和辟邪司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随时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但这时候,却有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只要巧妙把握,也许会有巨大转机。
安乐盯着他眸间那抹阴晴不定的轻云,幽幽地道:“大胆的猜测,那是什么?”
“我一直心存疑惑,为何圣后会忽然遭到体放红芒的神异之事……这时忽然想起,如果天魔煞当真是直指国君及其继承者的,难道圣后之厄,居然与此有关吗?”
他的声音很轻,听在安乐的耳中,却不啻雷鸣。
袁昇给了她一个强大的设想,如果她的母后那次神龙殿之厄是遭遇了天魔煞的攻击,岂不正说明,韦皇后其实才是大唐国君的下一任继任者?
“我明白,”她也尽力压低声音,“你这推断……其实很有道理。”
袁昇低声道:“这件事,若有可能,你可以先密报给圣后。”
“我会,而且会尽快!”
安乐显然也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明眸熠熠生辉:“刚才,你说的另外一把匕首,是指什么?”
“知机子易容为娑婆寐,深入太极宫,并非仅仅给太宗皇帝献上毒丹那么简单,他还要破坏国师袁天罡所布的镇压天魔的法阵。虽然他没有完全成功,但显然,他留下了破解镇符法阵的方法。”
“这天魔,”安乐更是一凛,“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袁昇摇头。
这个世界上当真有天魔之力?他随即想到瞿昙大师那句梦呓般的话——“那个传说中的恶魔就要复活了”,心内再次被阴云笼罩。
微一沉吟,他终于咬了咬牙道:“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
“说吧!”安乐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抽丝剥茧地推断案情,他的结论很大胆惊人,但偏偏又很合乎情理,令她芳心折服无比。这时望着蹙眉沉吟的他,蓦地心底一热,暗想,他就是求我不要出嫁,我也会由着他吧?
“能不能安排一下,”袁昇却转头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明日晚间,我想悄悄地登一次凌烟阁!”
“凌烟阁?”安乐彻底愣住。
凌烟阁上有二十四位贞观时期的大唐功勋画像,高宗和武后时期也曾陆续添加新人,但大致格局从未改变。按理说这座建在三清殿旁的宏伟高楼,虽非太极宫内的什么机密之所,可是寻常人等未经许可也决计无法登楼,更何况是在晚上。
“三清殿的凌烟五岳五位高道时常登楼守护修法,我不想被她们打扰,更不想惊动二圣,但断案所需,仍要亲自登一番凌烟阁。你寻个由头,从二圣那里请一道御旨。”
“好吧,”女郎的心又热了热,“明晚,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