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松柏横斜的树影筛过,散碎地投在地上,仿佛孤寂的游魂。杨峻近来心绪不佳,这般披着这孤寂的月光在庭院中独立着,也像个游魂。
“袁兄这么晚约我出来,有何见教?”
“杨将军可否知道,这皇宫内,何处供有蚩尤神像?”袁昇挑着灯踏着月辉悠悠而来。
“蚩尤?”杨峻很烦躁地摇了摇头,“没有!”
“或者,与蚩尤形象相关的物事?”
“蚩尤算是上古凶神,皇宫内务求祥和,怎会与他有瓜葛……啊,想起来了,”杨峻眸光熠然一闪,“在三清殿内,你莫非看到了那地方?”
袁昇点了点头道:“凌烟五岳在偏殿暖阁内接待我等,出来时,我匆匆一扫,见到偏殿旁的后园内有一块小碑,上面写着‘蚩尤’二字,只是惊鸿一瞥,未明其意。”
杨峻哼了一声道:“那便同去看看吧。那五个老道姑晚间常去三清殿旁的凌烟阁静修,这时候那里没人来啰唆。不过咱们有言在先,那地方历来是宫中的一块禁地,只能探看,不可造次。”
二人踏着月辉,并肩而行。
袁昇忽道:“蕊依,你应该很熟悉吧?她是圣后的四大侍女之一,你们本应常常相见的……”
“你想说什么?”杨峻声音微哑。
“杨将军似乎很伤心。”袁昇叹了口气,“你总督宫闱的安全,常在内闱出入巡视,这应是圣人近期的安排吧?”
他早就奇怪,虽然后宫内也须有侍卫日夜巡查戍守,但都是有严格的轮换制度束缚的,似杨峻这样一个美男子,常常这般明目张胆地留宿后宫办公,实在是大胆至极。
杨峻的脸色还是变了变,却仍是老实答道:“自李重俊谋反之后,宫内便增强了值守,特别是前番临淄郡王李隆基又遭遇了傀儡蛊,二圣心中愈发不安,宫内警卫也更紧密了,我到了晚上极少能睡个安稳觉。嗯,你问这些做什么?”
“杨将军晚上自然难以睡个安稳觉呀,让你操心的人太多了……寻芳初见花间蕊,锦帐相思梦依依!有一位宫中才女,便被杨将军始乱终弃,终让她由爱生怨,郁郁而疯。这可是秽乱宫闱的重罪。”
“你……你胡说什么?”杨峻脸上的青筋瞬间跳起。
“还有,杨将军身为龙骑首领,却时时出入司膳司,对圣人用膳的补益配药指手画脚,这更是大逆不道了。”
“你,你这简直是信口雌黄!”杨峻咆哮一声,指尖腾起犀利的红芒,闪电般扣住了袁昇的脖颈。
袁昇却微微一笑道:“五指锁紧,就能杀人灭口了吧?”
杨峻的手突突发颤,五指如同被烈火烫红的铁柱,吞吐的红芒甚至已将袁昇的脖颈炙出了道道血痕。
袁昇却仰起头,望着浓黑如墨的苍穹,淡然道:“动手吧,但你真的能将一切都消弭于无形吗?”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杨峻大吼,猛然松开了手。
红芒闪处,血花飞溅,袁昇如一根木桩般倒下。
杨峻大惊,叫道:“袁昇,你……”
“我在这儿。”袁昇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用张帕子轻擦着脖颈,被红芒炙烤之处却没有一丝血。
“蕊依落得这下场,我心痛万分,但当真不是我!”杨峻如释重负地大口喘息着,“你若不信,可去禀报圣后,看看圣后会如何处置我!凭你说的那几句诗就能定我的罪?若是有画师临摹我的字呢,若是有人存心诽谤我呢,你看看圣后是信我还是信你!”
他忽地咧嘴狞笑起来:“我敢肯定,袁将军,你若当真这么做,决计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袁昇气定神闲地望着他,“我也相信圣后不会信我的话,甚至会寻个缘由将我治罪,但她现在不信,将来总有一天会信的……”
杨峻的脸色愈发难看:“袁兄,奉劝你一句,我会受宠的!”他的双眼灼灼地闪着光。“我只是现在遇到了难关,只要你我联手,助我渡过难关,他日富贵,必不相忘。”
望着杨峻那穷途末路、满是乞求的眼神,袁昇反而低叹了口气。宫廷里面的这些秽乱之事,他本就不愿多管。
“那些都是诬陷,袁兄,我知道是谁在诬陷我!”
“谁?”
“秦清流!”杨峻愤愤地搓着手,“这厮一直妒忌我,嫉恨我被圣后……信赖!”烛火下他那张白玉般的俊朗面孔泛起阵阵怒色的红潮,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英俊迷人,可袁昇瞧在眼内,却觉得阵阵恶心。
袁昇忽地苦笑一声:“圣后让你做任何事,你都会去做吗?”
杨峻肃然道:“甘愿为圣后肝脑涂地!”
“神龙殿内的事,杨将军似乎知道一些别的东西?”袁昇一字字道。
“什么?”
“当时圣后体放异光,神龙殿内所有的人都惊骇莫名,但杨将军似乎并不惊慌。看得出,你不是个擅长伪装的人。”
杨峻脸色骤变,随即奋力平复下来,沉声道:“那又怎样,难道你仅凭一个表情就能将我定罪?”
人影一晃,这时陆冲如鬼魅般地闪了出来,笑道:“杨将军说得是,你是我陆冲的大表哥,又怎会是嫌凶?放心,谁也不会跟陆某的大表哥过不去。”说话间,那把阔剑缓缓入鞘。
杨峻脸色更惨,暗道:“原来姓陆的一直在暗中窥伺,亏得适才没有下手。”
前面转过长长的甬道,已到了三清殿前。此时正值深夜,殿内愈发显得清静。三人一直行到最后一重院落前。
“就是这个,蚩尤井!”杨峻挑起灯,指着身前那块平平的圆形石板道。
“居然只是一口井?”
袁昇蹲下身,见那圆形石板外圈足有五尺、厚可近尺。原来他先前所见的小碑仅有二尺高,碑上只“蚩尤”二字露在外面,最下方的“井”字则被枯草碎石掩住了。
杨峻哼道:“说来这太极宫内,与蚩尤有关联的,便只有此地了。”
“这怪井为何要用这么大块巨石盖住?”陆冲轻拍着石板。
“这更不为人知了,”杨峻冷冷道,“只知宫内久有严命,此井不能打开。”
“蚩尤……镇魔符!”陆冲挥掌拂去巨石上的厚厚浮沉残雪,灯芒下赫然现出那道熟悉而又冷硬的符箓。
袁昇挑灯四顾,忽见井前矗着一道黑黢黢的高影,却是一方巨大石碑,碑上所刻的纹饰颇为古怪。
“这碑上刻的竟是……”陆冲将手中的短擎凑到了碑前,“五岳真形图!”
“这就是了!”袁昇反舒了口气,“五岳真形图与蚩尤镇魔符,这显是一套禁制。”
他再挑灯细看井上的圆石,只见在那道蚩尤符下,则是数行小篆:
赤书玉字,天地安镇;蚩尤兵主,鬼神符信。
灵君赫赫,摄行天命;邪煞辟易,罡运乾坤。
贞观十七年袁天罡奉敕命恭录
袁昇的心骤然紧缩:居然是贞观十七年,这正是“上命袁天罡作法除祟”的年头,而这个巨石镇井的禁制正是袁天罡当年所立。
“你看出了什么?”杨峻疑惑地望着他。
“秘密!”
袁昇目光悠远地望向头顶深邃的苍穹,心中长长吁了口气:“这里果然就是关乎大唐皇室的终极秘密了。”
他转头对杨峻道:“杨将军,这个巨石压井的禁制颇为奇怪,为圣人安危计,应多加探察。”
杨峻大吃一惊道:“这怎么成,咱们有言在先,不可造次。宫内代有严令,擅入者死!这可是大事,若传出丝毫风声去,连我也……”正喋喋不休间,忽见袁昇的双眸灿然一亮,他竟觉一阵恍惚。“袁昇,你竟敢对我施展……妖法……”
“谁敢欺负我大表哥?”陆冲忽地探掌在杨峻颈后轻轻一拍,“大表哥只是近日操劳过度,该歇歇了。”
在两大道术高手一软一硬的夹击之下,杨峻应声软软倒地。
“我这累赘大表哥睡倒了,咱们有个把时辰的工夫吧!”陆冲嘿嘿一笑。
袁昇的目光一直凝在那方高大的石碑上,他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这方石碑是宫内最大的五岳真形图,也是镇邪法阵的一处要地。而袁天罡布阵,好用镜法……”
“镜法?”
“镜中有像,如影映形,阴阳相生。”袁昇将手中的灯插在了石碑后的松柏上,仔细丈量石碑高度,再以步踏出相应的长度,盘桓许久,终于顿了顿足,“结合那个蚩尤井的距离,应该是这里了。”
“便听你的!”陆冲大袖一挥,玄兵术祭出,两把铁铲横空而落,对准袁昇所示方位便挖起来,转眼间便挖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小坑。
“果然,找到了!”袁昇忽地低呼一声,从坑中捧出一方石匣来,“如果说那高碑为阳,这石匣,便是如镜中反射的阴性暗影,却也是更加紧要之物。”
他言语间虽然轻松,但打开石匣时仍小心翼翼,生怕内中暗含机关禁制。
啪的一声,尺余宽的石匣很轻松地便被揭开了上方的盖子。
袁昇的脸色霎时一僵,沉声道:“这石匣被人打开过。传闻袁天罡为人谨细,绝不会不做禁制。”
灯芒下,却见匣内都是各种术法符咒,从《大金光神咒》《太上洞玄神咒经》到《太上北极伏魔神咒杀鬼箓》《兵主蚩尤镇魔受持印章录》,诸般咒语符箓都包罗其中。
只不过这些符咒显然都被人翻弄过,极散乱地叠弄在一起。
陆冲凛然道:“是谁打开的石匣,他拿走了什么?”
“他取走了最紧要的一件……镇物!”
“镇物?”
“就是有灵性的镇邪之宝,道家常用宝石、法器甚至五色土等做镇物。”袁昇的手在匣内细细地摸索着,忽然“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个!”
他扬起手指,盯着指间那点残碎的叶渣,一字字道:“袁天罡所用的镇物居然是……沮赖罗叶!”
陆冲对沮赖罗叶不甚明白,此时只剩下大瞪环眼。袁昇也无暇解释,只道:“时间不多了,赶紧将石匣埋好。”
陆冲也不废话,接着运起玄兵术,顷刻间石匣埋入,浮土填平。
“喂,你还想试试?”陆冲忙得满头大汗,忽见袁昇肃立在蚩尤井前,不由惊道,“老子不通阵法,但也看得出,这里的禁制之力,都集中在这口奇异的怪井上。何况这里也许真的是当年国师袁天罡所布,你可不要糊涂!”
“这口井……”袁昇神色肃然地仰望了下西斜的月亮,“让我想起了师门锁魔苑内的那口通天井。”
想到那晚跟五师兄夜探通天井的诡异经历,袁昇仍觉身子阵阵发冷,却仍咬牙道:“但不管怎样,我一定要看看的!”
陆冲大为无奈,摇头道:“咱们有言在先,你要是在下面遇到了什么凶险,哥哥我可不会下去救你。我陆大剑客的信条是为朋友可两肋插刀,可不是陪朋友白白送死。”
他唠唠叨叨间,仍以玄兵术幻出了一软一硬的两条锁链,紧紧缠在了袁昇腰间。
井上那块巨石虽然沉重,可两人都身怀异术,原本该当轻松搬开的,但那巨石却似挟带着一股强悍的无形威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玄兵术将三根铁锏插入,全力撑开了一人空隙。
“袁昇,这口井和这破石板太古怪,”陆冲累得筋疲力尽,大喘道,“你探头扫两眼便是了,可别去冒险……”
一语未毕,陡觉人影一闪,袁昇竟已飘身跃入。
袁昇陡地跃入古井,耳畔还听到陆冲的惊呼:“袁昇,你疯啦……”但这句喝喊瞬间便消逝了,仿佛被什么怪物一口吞没了一般。
袁昇觉得自己在无止无休地向下坠落。
五丈、十丈、二十丈、五十丈……
这口井当真是深不可测,其深度竟远远超过了镇元井。当然,袁昇知道,也许这全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腰间的阴阳双索还是松的,陆冲的玄兵术不可能幻化出这么长无尽头的软索。
袁昇猛然抠住了井壁,下降骤然止住。
他不过是来探案的,不是来搏命的,实在不敢再行向下。
他大口喘息着,只觉身周幽静得可怕,仿佛这里就是天地初辟以来的洪荒世界。但袁昇罡气外放,还是明显地察觉到,在这一片冷寂阴森中隐然有两股力量在暗暗交锋。
两股力量都带着强烈的杀伐之气,一股在拼命地起伏翻转、寻觅出口、冲撞一切,另一股则在全力镇服、压制、拦阻。
那两道巨力都是如此庞大、沉浑,袁昇心内警醒,知道自己亏得及时抠住了井壁,若是一直沉入井下,落入两股大力交锋的中心,很可能会被碾压得元神尽毁,成为一个白痴。
他一只手摸索着掏出了万年烛,正待燃起,忽觉眼前一亮,一道异芒瞬间升起。
仿佛是在沉暗的空洞中骤然点燃了一万根巨烛的光明,那辉光璀璨、恢宏、厚重,却又带着一股强烈的肃杀韵味。
袁昇给那光芒照得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震惊地瞪大了双眸,因为他看到了一生中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在那喷薄汹涌的光芒中心,一个庞大威武的身影昂然而立,这身影全身戎装,居然有八只巨臂,额头上伸出峥嵘的牛角,一双灿如明灯的厉眸凶光爆射。
蚩尤!
袁昇瞬间从那牛首八臂的特征认出,这就是镇符法阵的核心之力镇魔天尊蚩尤。
那宏大的光明陡然逼近了,蚩尤那凄厉的眸子仿佛两道流星般向他撞来。
袁昇大惊,挣扎出右臂,便待祭出法诀,但挥掌的一瞬,却陡觉一种无力感。仿佛在镇魔天尊蚩尤面前,自己只是撼树的蚍蜉般渺小苍白。
他骤然明白,这个蚩尤,代表了当年国师袁天罡所布之重重法阵的核心巨力,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走!”他猛然狠拽腰间的双索。
井上的陆冲全神贯注,瞬间感悟,忙运劲飞拽。袁昇腾云驾雾般向上飞纵。
可怕的是,蚩尤神像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却瞬间逼近过来。在袁昇眼中看来,那双锐利如刀的血红双眸正在不停地放大,不停地放大。
就在袁昇觉得自己就要被那灿如烈火的眸光吞噬的一瞬间,腰间陡然一空,软硬双索居然同时断裂。
“不!”袁昇大吼,拼力抠向井壁。
好在这时,一只手猛然探出,将他紧紧拽住。
“你他奶奶的!”陆冲大骂着。
那一瞬间,袁昇竟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明白了,”袁昇顾不得已累得精疲力竭,刚爬上井缘,便喘息道,“果然是镇魔天尊蚩尤……而镇物沮赖罗叶,则是另一个关键!”
杏林阁,在太极宫的西北侧。这里本是一座供太医临时休息待召的馆驿,因秦清流医术精湛,随时会被二圣召见,近日便被安排歇宿于此。
清晨的阳光有些暖意。此刻,馆内的一只粗瓷陶罐冒着汩汩轻响,香气四溢。
“好香!能将一碗粥煮到如此境界,也算是烹调妙手了。”
袁昇笑着迈步而入,目光在那冒着热气的陶罐上一扫,便落在小炉前端坐的秦清流身上。
“袁兄是有口福的人,不请自来,却正是时候。”秦清流笑吟吟起身拱手。
袁昇悠然入座,却递过一张麻纸:“谁说我是不请自来,这里不是有清流兄的请柬吗?”
那麻纸被揉得皱巴巴的,展开后现出上面的八个字:入虎狼穴,速寻脱身。
“惭愧,”秦清流神色微窘,终于洒然一笑,“我做出这个小伎俩,其实是想提醒老弟,皇宫九重实为虎狼之地,相较于那神秘莫测的秘符案,连这麻纸案你都未必能破……呃,没想到这么快,你是如何识破的?”
“这麻纸,还有穿那铜钱的草绳上,都有些药气。再想到袁某初入深宫,除了清流兄这老友,再无旁人这般好心。”
“原来是药气,早知我该洒些浓艳熏香在上面……”秦清流哈哈大笑了起来。
“清流兄做事一板一眼,那等伎俩,你是当真不屑施展的。”袁昇看他笑得如个孩子般爽朗快乐,心内一阵温暖。
“不过,”秦清流收了笑,“今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如今的你和辟邪司,处境都极为凶险。圣后有些事不会避着我,所以我会听到许多不该听到的事情。昨晚,宗楚客带着要做驸马的武延秀,进宫给圣后请安探疾……”
他说到这里顿住,苦笑道:“你知道武延秀要做驸马吧?”
袁昇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武延秀是武则天时期武家党领袖武承嗣的儿子,曾被封淮阳王,但在与突厥和亲时被突厥可汗默啜无故囚禁多年,在长安四年才返归还朝,受封桓国公、左卫中郎将。在安乐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武崇训及其父武三思死后,武延秀可以说是当今朝廷中能代表武家党的中坚人物了。
前番陆冲已跟他密报过薛青山带着武延秀去定慧寺夜探古力青尸身的事,那时他就知道,武延秀已经和宗相府的人走得极近了。
秦清流显然也听过袁昇和安乐公主的传闻,便笑了笑,低声道:“他和宗楚客都是武家党的领袖人物,而且都有极大野心。宗楚客老谋深算,就不用说了。这位武延秀喜好穿黑衣,你可知为何?原来近日京师有谶语流传,所谓‘黑衣神孙披天裳’,有心腹向武延秀进言,这是天下百姓怀念武氏,大周必定复兴之兆,武延秀为则天女皇的侄孙,应穿黑色衣以应验谶语。”
“居然有这等事!”袁昇更惊,“清流兄如何得知?”
“还是那句话,愚兄的位置紧要!所以武延秀常亲自来拉拢我,这些话都是他酒后失言……”秦清流叹了口气,“还说昨晚吧,武延秀陪同宗楚客进宫给圣后请安时,便曾谈到了你。这两人极力鼓动圣后,将你辟邪司定为李家党,务必寻个缘由,尽早铲除!”
“寻个缘由……不知他们要寻个什么缘由?”
袁昇长长叹了口气,宗楚客算得上自己的宿敌,武延秀因为安乐公主的缘故,更会视自己为眼中钉,何况陆冲近日又因邪杀案而结结实实地得罪了他们一回。
秦清流沉声道:“宗相进言要当断则断,圣后则说,看在圣人的面上,仍要伺机而动。她定的期限是,下一起秘符案发!”
袁昇的脸肌一颤。当初太平公主举荐自己进宫给圣人疗疾,本就不安好心,随后遇上的太极宫秘符案诡谲难测,现在韦后又在一旁虎视眈眈。
下一次秘符案发,便是辟邪司被问罪之时?这就是辟邪司当前的险恶处境。
两个人都不语,一时屋内只闻咕嘟嘟的粥声。
良久,袁昇才黯然一笑:“算上太平公主,我袁昇可算是李家党和武家党双方的眼中钉了。”
秦清流也叹了口气道:“还有个缘由,因为安乐公主,贤弟也要死。因为安乐公主马上就要大婚了。朝野中,都风传你和公主的韵事。”
袁昇心头黯然,朝野中人本就很会联想,而在傀儡蛊案时,安乐力排众议死保自己,那更是让自己欲辩无言了。
“安乐公主这次大婚,其实是再次和武家联姻。要知武家由则天女帝当政起,集聚了数十年的力量,势力雄厚,是李家之外的另一个庞大势力,对圣后大有裨益。为了不开罪武家,韦后也一定要除掉你。”
“入虎狼穴,速寻脱身,”秦清流眼中满是关切之色,“这八个字不仅是给贤弟,愚兄同样适用。我也早厌了宫内的尔虞我诈,这几日便要谋求外放了……”
“清流兄也要走?”袁昇又是一惊。
他正待追问,却听门外有人笑道:“好,好,又一碗好粥!”
长笑间矮矮胖胖的薛百味推门而入,猛然看到了袁昇,急忙叉手行礼:“原来袁将军在此,失礼了。”他虽与袁昇对过铁唐死士的暗语,但此刻憨实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异常神色。
“看来薛典膳和清流兄也很熟悉?”袁昇眸光一闪。
秦清流笑道:“薛典膳厨艺冠绝京华,我常向其请教些食疗之道。嗯,薛老弟来得正是时候,先喝一碗好粥吧。”
薛典膳忙笑道:“这锅粥可是秦太医的绝技,粥里面有薏米和胡麻,要研杏仁为酪,更紧要的是其中有多种菇类,鲜味入脑。煮粥如煎药,火候快慢、加水多少都有考究。秦太医是名医,若是身入庖厨,也定会是一代名厨。这锅粥将菇类的鲜味、杏仁的清香都展现到了极致……”
他边说边去拨弄炉上的粥罐,手脚麻利地盛了粥,分送至秦袁二人身前。
“在一碗粥中花费如此大的苦心,如此妙事,也只有清流兄做得到啊!”袁昇心里想着秦清流适才的话,佳肴入口,却无心细细品啜。
秦清流细细喝了半碗,才道:“这两天,太后病体渐安,我也要暂且离开京师了。今日薛兄过来,是来跟我道别的。”
袁昇这才来得及问:“秦兄本是太医,为何要离开京师?”
“天下兼济,良相良医——这是秦家的家训。良医不过济数人,做一名好官才能兼济天下。难得圣后赏识,已举荐秦某外放为四品的小官。”
秦清流向袁昇深深凝望:“记得愚兄方才的话,这皇宫……及早脱身为妙。”
袁昇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只是形势如此,想脱身又该是何等艰难。
一对老友默然对望着,心中均是滋味万千。沉了沉,秦清流才道:“薛典膳隔三岔五便会来指点我的厨艺和粥道,也不算外人。袁老弟,你那秘符案,不知有何进展?”
袁昇微一犹豫,仍道:“秦兄认得蕊依吗?”
“认得,是个好女孩。”秦清流叹了口气道,“三日前,蕊依也曾私下里找孙太医问诊。似乎她的精神一直不大佳,孙老已逾七旬,年老德卓,对精神调理颇有独到之秘。”
袁昇知道,秦清流所说的都属实情,青瑛已从一些宫女的口中探听了出来,甚至连孙太医,她都曾细细地盘查过。
“秦兄是医道高手,若从医道看,蕊依是犯了什么病症?”
“癔症,幻视幻听之症!这种病症,多发于青年热恋之男女,往往求之不得,而生癔症。”
袁昇眼前闪过杨峻那双几欲滴血的眸子,不由沉沉叹了口气。
“秦太医安好,传闻秦兄即将离京,延秀特来拜别。”随着这道极温和极动听的笑声,一道颀长的身影飘然而入。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戴淡紫色软脚幞头,潇洒利落的圆领窄袖长袍外斜搭一件黑狐裘,脚上的牛皮软靴上还绣着金丝,瞧来别有一股奢华之气。偏这青年面目俊朗,肌肤晶莹剔透,被那毛色漆黑如墨的狐裘一衬,便透出一股美玉般的温润气质。若论英俊,这青年绝对不在杨峻之下。
延秀,武延秀?袁昇的心中霎时一闪念,这就是她要嫁的夫君了。再细看他那身狐裘黑得发亮,果然正和适才秦清流的那句“黑衣神孙披天裳”相应。
“原来是桓国公大驾光临,”秦清流忙站起施礼,“清流怎么担当得起。”
“听闻圣后凤体不虞,延秀特来探问,这不拐个弯,便来看看清流兄。”青年公子笑得极为随意。
让袁昇意外的是,这位武家党当今最著名的青年国公,居然会亲自探问秦清流,而看秦清流虽然说得客气,但只身子微微一揖而已,料想二人颇有私交。
对面是即将成为驸马爷的国公大人,袁昇和薛典膳自然都要起身见礼,秦太医便给双方引见。
哪知武延秀压根也不正眼瞧袁昇和薛百味,只是和秦清流微笑寒暄:“秦兄即将出京,延秀特意给秦兄送来几批珍贵药材,特别是有一批龙涎香、苏合香的南海珍稀香药,还请秦兄笑纳。”
秦清流道:“无功不受禄,国公爷如此抬爱,清流如何消受得起。”
武延秀笑得温润如玉:“还有,传闻秦兄雅好琴道,我近日觅得一把晋代古琴,相传是嵇康用过的仲尼琴,转天也会送到秦兄府上。”
秦清流急忙叉手道:“秦某出仕,虽有圣后力荐,但一上来便是四品,实则全赖桓国公以武家之力在朝堂中鼎力相助,清流感激不尽。”
袁昇被武延秀视如空气、肆意藐视,倒并不觉得怎样,但此时却不由大是好奇:武延秀此时已是武家党中流砥柱般的青年领袖,为何如此巴结清流兄这样一个宫廷御医?看来,这就是适才秦清流所说的“位置”!
武延秀又和秦清流客套一番,才转头望向袁昇,眸光瞬间锐利起来:“你便是袁昇?”
“正是。”眼见武延秀大咧咧的,袁昇也就神色淡然。
“你统领辟邪司,不在金吾卫当差,怎么进宫了?”武延秀的话颇为无礼,甚至没有提及“袁将军”等稍显礼貌的称呼。
秦清流忙道:“袁将军精通道医,此次入宫,是奉御旨给圣人诊病的。”
“你还会诊病?”武延秀有些傲兀地斜睨着袁昇。
薛百味这时却不知深浅地踏上一步,道:“启禀桓国公,袁将军的医术着实了得,他略施手段,便让数日不思饮食的圣人胃口大开。”
武延秀冷哼一声,狠狠瞪他一眼,直接将薛百味瞪得缩回原地。
袁昇依旧淡淡地望着武延秀,忽道:“桓国公身子健硕,精通胡旋舞,箭术过人,但右肘微恙,腰椎常有不适,视力原本极佳,但近来应有减退。”
武延秀大吃一惊:“你,你这倒是怎么得知的……”
秦清流一看武延秀的神色,已知袁昇铁口直断,竟是说得八九不离十,忍不住赞道:“袁老弟好眼力。桓国公说话时,常爱眯起双眸,应是视力减退之相,但你怎知他腰椎和右肘有恙?”
“传闻桓国公箭术过人,应是在出使突厥时苦练所致,但凡箭手勤习射术,都会右肘屈伸过度。至于腰椎,看他腰肢过分笔直,应该是跳胡旋舞时伤了腰。”
武延秀更是一惊。原来大唐盛行突厥的胡旋舞,他当初羁留在突厥时,左右也是闲着无事,曾发奋苦练这种旋转难度极高的舞蹈。当年他自负风流年少,更是争强好胜,常与突厥青年比箭和斗舞,终因运力过剧而落了些腰伤。这本是极隐秘之事,不想给眼力如刀的袁昇一语道破。
“果然高见。”秦清流大笑起来,“袁兄可谓独具慧眼了。”
自来病患者都对医术高明的郎中怀有一丝敬畏,大唐未来的驸马爷果然也收起了狂妄之心,却哼道:“不过是运气好,瞎猫撞见死耗子罢了。你可有医治之道?”
“国公爷见谅,袁某医道平平,医人尚能勉力一试,若要医个死耗子,可是束手无策了。”
武延秀给他一句话噎得脸色通红,几乎便要发作。
秦清流忙打个哈哈,上前劝解,轻拍着武延秀的肩头道:“桓国公莫要入心,袁将军好开些玩笑,况且国公爷龙精虎猛,这些只是小虞,根本不算病患,回头让清流以针灸给国公爷调养一下便好。”
武延秀立时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意,想到自己即将迎娶大唐第一美艳公主,若是传扬出去自己身有宿疾,只怕于自己大为不利。
但他又实在不愿硬生生吞下这哑巴亏,不由冷笑一声:“久闻袁将军文武双全,如果哪日得暇,我很想请教一下袁将军的箭术。”
袁昇目光一灿,一个念头骤然入心:武延秀久居突厥,其过人的箭术正是得自突厥人。而那个死于立政坊的古力青也正是突厥人……
“那好,地点就定在长安城立政坊的蚩尤祠,如何?”袁昇冷冷笑了一声。
“立政坊的蚩尤祠”这几字一出,屋内瞬间冷寂下来。
武延秀的眼神已变得锐利如刀:“连这么冷僻的地方你都知道,辟邪司果然是无孔不入呀!”
袁昇将目光在屋内诸人的脸上飞快扫过,微笑道:“正月十六就是国公的大婚之喜了吧,在如此吉日之前,还要耽搁国公的时间来指点袁某的箭术,袁昇实在不敢当。所以这个约定,袁某不敢应承。告辞了!”
他微微一揖,在武延秀阴冷眸光的注视下缓步出屋。
薛典膳见他一走,也知道自己不宜待在圣后红人和未来驸马身前,忙也躬身告辞,疾步跟了出来。
“薛典膳常来和清流兄聊天?”
漫步在沁冷的北风里,袁昇的神色已回复如常。
薛御厨低叹道:“清流兄也算儒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饮馔上颇为讲究。他虽不愿在厨艺上多下功夫,却也有很多奇思妙想,尤精于调粥。有时候看他细细地调粥,捻杏仁,洗薏米,选鲜菇,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结识清流兄也很久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在很小的事情上,比如调粥,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袁昇望着薛百味那张黑红的圆脸,低声道,“那位武驸马,一直很巴结清流兄?”
“清流兄的背后就是圣后,谁敢不巴结他?当然,除了杨将军。”薛百味也将声音压低,“袁将军,那城西蚩尤观是怎生回事,为何你一提,武国公便是那副神色?”
“那里曾经发生过命案,我不过是随口一试而已……实则,我也一直在查找,神魔蚩尤与长安城,甚至与大内太极宫,不知有何关联?”袁昇加快了步伐,却压低了声音。
“小人进宫时日太短,也不大明了,今后会帮着将军多加探察。不过,”薛百味的脸上满是疑惑,“传闻袁将军正在全力追查宫内的怪异符案,为何会扯上这神魔蚩尤?”
“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事,背后都可能有关联,只不过没有人留意而已。我近日在丹阁后园内发现了一处古怪的法阵,在其中寻到了一个神奇炉鼎,那里居然也有蚩尤的标记……”袁昇将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不是铁唐死士,我不会告诉你如此紧要之事,记住,此事万勿外传。”
薛百味惊得连连点头:“袁将军所说,薛某确是闻所未闻。但薛某定会竭尽全力帮忙探访此事。”
袁昇走得越来越快,沉声道:“好,今晚我要给万岁布气疗疾,分身无暇,明晚你来丹阁,我跟你细说端详……最近薛典膳可察觉到司膳司内有何异常吗?”
“没什么异常……呃,近日杨将军安排了一个奇怪的家伙进来,这家伙姓陆,一脸大胡子,似乎对厨艺一窍不通,居然进了司膳司,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姓陆……”袁昇不由咳嗽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