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魔煞 第三章 白虎符案

袁昇仍是回到自己的丹阁安歇,随时等候召见。

刚入夜,便听一阵脚步环佩声响,一道熏香的兰麝之气随之传来,袁昇只道有宫女赶来传旨,忙迎了出来。只听有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好了,我自己进去,袁大将军在此,百邪不侵,你们都放心退下吧。”

是安乐公主的声音。袁昇的心怦然一颤。这么久了,听到她的声音,仍会让他心潮起伏。

一盏明灯照路,一袭葱黄宫装的安乐公主翩然而来。

“参见公主。”袁昇急忙行礼。这才想到,近日忙碌得紧,两人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

“怎么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她扑哧一笑,“给你道个喜吧,我闻报后急匆匆赶去探望母后,却见果然如你所料,母后已安然无恙了。嗯,她倚在榻上有说有笑的,直说自己那一阵子犹似喝了半斤梨花烧,浑身燥热,却又记不得出了什么事……”

听得这熟悉的笑声,他的心也轻松下来。见她竟然自己挑着灯笼,忙顺手接过来,陪着她走入院内。安乐的贴身侍女雪雁掩着嘴笑了笑,横身站在丹阁的院门前,小心翼翼地遮住了其余人的视线。

因见母后无恙,安乐也就不怎么忧心,跟他聊了几句母后的病情,便笑道:“总之这事是万分蹊跷,太平姑母举荐你入宫,当真是大有眼光,正好留你在此侦破奇案。”

言者无心,袁昇心中却骤然一动。这事确是很凑巧,太平公主举荐自己来,韦后便生了怪症,内里莫非有什么干连?

“可有什么线索?”安乐见他蹙眉不语,轻问了一声。

袁昇摇摇头:“目前只有一张奇异的符箓。”

他在沉思,她在犹豫。

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在宫灯的摇曳下寂寞地响着。

安乐终于说道:“知道吗,我要成婚了。”

袁昇叹了口气。作为二圣最喜爱的小女儿,安乐公主即将大婚之事,早已轰动朝野。

还是在武周朝,安乐原来许配给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武三思之子,李显登基后不久,太子李重俊因为不是韦皇后亲生,一直遭受歧视挤压,受逼不过,发动政变,虽然事败,但武三思父子都在政变中被杀。

最美丽的大唐公主独居两年,终于又要成婚了,即将成为驸马的幸运儿仍旧出于武家,那便是武三思的堂侄、那个飞扬跋扈的美男武延秀。

“祝愿公主幸福。”他幽幽地说,又低声问,“公主很喜欢他吧?”

“倒是见过,很伶俐的一个家伙。”她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你知道的,他是武家的后起之秀。我的身份,只能如此……”

他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也只得转盼四顾,笑道:“杨峻倒挺会给你找地方,这院子好清净啊,连我都没来过。袁大将军,陪我转转呗。”

袁昇心中一阵抽痛,却还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挑起灯,陪着她进了后园。

正是冬夜,清月朗朗,冷宫内的荒院更显萧瑟。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竟带着安乐走到了那石阵前。

“这地方好怪呀!”安乐不晓阵法,到得怪石前,登觉一阵恍惚。

“有人来过这里!”袁昇忽然一凛,已看出自己设置的那几块怪石竟似被人搬弄过的样子。再举灯四顾,果见地上有浅而杂乱的足迹。

“你说什么?”安乐大惑不解。

“还好,那人没有破解我布下的阵法。”袁昇说着已破开了自己设立的那石阵门户,带着安乐走了进去。

“这炉子好怪啊,是熏香用的熏炉吗?”安乐一眼望见了那个古怪的丹炉。

“这是炼丹所用的丹炉,只不过,此炉的样式来自西域。六十年前,有一位天竺方士,曾在此为太宗皇帝炼丹……”

听得袁昇的简要叙述,安乐也不由生出一阵怀古感喟,忽地心中一动,道:“你适才说,曾经有人来过这里,可惜没有破解你修改后的阵法……那这人是谁,到底来干什么?”

袁昇摇了摇头,沉吟道:“也许,这一切都要从太宗皇帝之死说起吧……你可知道,太宗皇帝是因何驾崩的?”

“朝廷中于此是有说道的,太宗皇帝应是忽犯急症而亡。你说的这个天竺方士的事,我隐约知道一些,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

袁昇理了理思路,才开口细说端详。

原来唐太宗李世民一生文治武功,带领大唐走向贞观之治,但做了十几年皇帝后,至年近半百时,总不免耽于安逸享乐,随后又因身老体衰,而好食丹药。

“……便在贞观二十二年时,太宗皇帝驾前有一位时任长史的王玄策出使中天竺,遭到中天竺当时篡夺王位的逆臣阿罗那顺的袭击。王玄策孤身逃遁后,从吐蕃、泥婆罗等国借兵数千,再返中天竺,以少胜多,大败中天竺数万兵马,俘虏中天竺帝那伏帝国篡位国王阿罗那顺,将之献给太宗皇帝。这便是咱大唐史上极有名的‘一人灭一国’的壮举!”

“是呀,这故事我听说过,那王玄策还摆过‘火牛阵’,大败中天竺的大象军!”她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王玄策扫灭了中天竺帝那伏帝国,除了俘虏了其国王,还带来了那里的国师那罗迩娑婆寐。这位天竺方士自称已活了二百岁,有长生之术,且会配制金石秘丹。当时太宗皇帝正旧疾复发,闻言正中下怀,便命其依法炼丹……”

“炼丹,难道就是在这里?”安乐望向那座黑黢黢的丹炉,有些恍惚。

“应该便是这里。但让人痛心的是,太宗皇帝却在一年后驾崩于含风殿,史载太宗是死于痢疾。”

“这么巧,只有不足一年?”安乐道,“其实,我在父皇母后那里是无话不谈的,但偏偏,太宗皇帝的死因,是我们谁也不敢开口触及的话题。便如你所言,朝廷中已有定论,太宗是死于痢疾。”

“痢疾?”袁昇苦笑一声,“我大唐名医无数,区区一个痢疾便能让一国之君亡故?实则,在大唐医家和道家修炼者中,都有一种传说,太宗皇帝是死于误服天竺方士的丹药。”

(作者注:唐太宗李世民死于误服丹药之说,已为后世史学家认可,并广传于世,但在唐中宗李显时期,因此说有悖于太宗皇帝的神武英明,为尊者讳,故一直被朝廷压制。)

“实在是……很诡异呀!”安乐好奇心大起,“最古怪的是,这座丹炉,还有这座丹阁,为何一直要保持在这太极宫内?”

她忽然扯了扯袁昇的衣袖道:“喂,断案如神的袁大将军袁大仙长,左右闲来无事,不如你来查查案,看看六十年前,咱们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到底是如何驾崩的?”

袁昇吓了一跳,一是觉得她所说太过异想天开,二是觉得此事也太过胆大妄为。

“怕什么,左右不过是咱们两个人偷偷查证而已,又不会公之于众。”安乐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听她说起“咱们两个人”时,袁昇的心微微一动,随即又想,这座丹炉、这座丹阁,还有这个被人窥伺的奇异法阵,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眼下,就在这太极宫内,也正上演着韦后降神的诡异事件。或许,破解太宗皇帝之死,对眼前太极宫的怪案有所裨益?

“好吧,你神通广大,便帮我找找太宗皇帝的起居注、王玄策的官职履历,还有,贞观朝可信度较高的各种野史……这很难找,但在朝廷修史的史馆中,或是民间有些修史录异者那里,应该有些消息吧……”

“好啊,你答允查案了!”她明眸闪亮。

“我可不敢妄求探查太宗皇帝的死因,主要是这座丹炉和那来历不明的脚印……查明这些,或许能有助于破解当前的宫内怪案吧。”

接下来的两天,袁昇自是仍忙碌如前,给二圣诊疾。好在皇帝李显并无重症,而韦皇后果然如其所料,也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虚火甚旺罢了。

第二日黄昏,安乐便如约而来,竟带来了许多资料。她确实也在朝中掌控着一大批力量,寻了些老学究来,开下书单和课题,自有大批文人替她去做这些细碎活。

“我寻了个路子,找到了门下省的起居郎,从那里查来了些史料。”一见袁昇,安乐便笑吟吟道,“还有其他史官和一些民间野史的资料。”

起居郎是专门记录皇帝起居的官员,袁昇听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公主居然找到了唐太宗的起居录等一手史料,不由暗自咂舌。

丹阁本就僻静,安乐进院前便已命手下宫女在外屋守候。暖阁内便只他两人,愈显幽静。

袁昇细细翻阅着安乐带来的史料,不由低叹道:“原来如此,太宗皇帝在贞观十六年以前还曾多次外出围猎,纵马骑射,精神颇佳。

“但贞观十七年四月,太子李承乾以谋反之罪被废,此事显然对他打击极大,此后他意志消沉,郁郁寡欢,身体也每况愈下。在十七年至二十三年临终前的七年中,居然只围猎过一次。

“贞观十九年他御驾亲征讨伐辽东,出师不利,长途跋涉后回京病倒。

“贞观二十一年二月,他得了风疾。那时候他也只有五十岁。好在到了十一月,病愈,可以视朝,但也仅仅能每三日视朝一次。

“不过他的健康似乎得到了一些恢复。贞观二十二年,他进行了人生最后一次围猎,猎于华原。要知道太宗皇帝是在一年后暴亡的,也就是说……”

安乐忍不住接口道:“直到他驾崩前的一年,他老人家还是比较健康的,居然还能参与围猎?”

袁昇点了点头道:“再看这一条,贞观二十一年正月,开国元勋高士廉病逝,太宗悲恸,欲亲自去其府内吊丧。长孙无忌劝阻说,陛下已服金石丹药,按方士禁忌,不得临于丧事,请陛下为了天下苍生宗庙自重!由此可知,太宗皇帝一直在服食丹药。只不过那时候,这些中华道家的丹药并未太过影响他的健康。他甚至在一年后还能去行猎。

“麻烦出在贞观二十二年,王玄策扫灭了中天竺帝那伏帝国,俘其国王阿罗那顺,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方士那罗迩娑婆寐。后面的事,正如先前你我说过的,太宗对这位天竺方士深加礼敬,在此处特建了丹阁。但在这位天竺方士炼丹年余后,太宗随后暴亡……”

安乐叹道:“几乎可以肯定,太宗皇帝是吞服了那个什么娑婆寐的丹药而驾崩的!”

“这里有三点可疑之处!其一,那个什么娑婆寐的来历奇特,”袁昇也用上了安乐的省略妙语,“他来自敌国。不要忘了,此人与太宗皇帝应有灭国之恨!王玄策将这样一位被大唐剿灭之国的著名方士进献给皇帝,并由其炼制不死药,实为不智。

“其二,天竺方士那罗迩娑婆寐的结局奇特,居然是寿终正寝。太宗皇帝服用其药物两个月后暴毙,该方士居然安然无恙,得以善终。因为继任的唐高宗被臣下蛊惑认为,如果治罪了那罗迩娑婆寐,就等于向天下承认太宗皇帝愚蠢地服食丹药死亡。于是方士善终,并没有进行追究。

“其三,这娑婆寐的炼丹过程可疑。据说他声称需用多种奇异药材,特别是一种奇妙的异国神树的树叶沮赖罗……”

安乐不由扑哧一笑:“这些异国方士,总是说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便不能译成咱们大唐听得懂的话,比如吉祥花、如意果之类的?”

“他们故意用这名字,想必也是要故弄玄虚吧。沮赖罗是一种极罕见的药物,传闻其补益培元之效,甚至远超五石散。只是此物极其罕见,在道家中被认为是魇胜的高级镇物。不过,我曾在本门道录中看到过,有一家独特道门最擅用此物行巫术,那便是逍遥魔宗!”

“逍遥……魔宗?”安乐公主听得“魔宗”这二字,没来由地觉得一寒。

袁昇苦笑一声道:“魔宗原本也是道家修炼门派,号称‘逍遥门’,其流传渊源甚久,据说可直追西汉之前,其中颇多奇人高士。只不过,在高祖开唐之初,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礼贤下士,招揽了大批逍遥门的异士为己所用。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被杀,这批逍遥门异士也遭到清剿,被朝廷定为‘魔宗’。在此之后,魔宗子弟便深潜江湖,他们绝不自认为魔宗,但为了隐藏形迹,便自命为‘秘门’,平时以‘秘门清士’自称。”

他顿住了口,没有说下去。逍遥魔宗的典故本来只在道门内部流传,对于安乐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说,无异于仙话传说。更因在玄武门之变中,太宗皇帝李世民弑兄逼父,说来颇不光彩,袁昇也不愿在她面前多谈。

“还有两条史料颇为有趣。”他岔开了话题,“其一,是这部从民间野史搜罗来的《宣逸录》,内中记载,贞观年间,有谣言:月将升,日将没。女主昌,召天魔。太宗皇帝有一段时日神魂不安,夜夜闻天魔呼啸,难以入眠,其后太宗手下大将尉迟敬德、秦琼请缨,说道,臣等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何惧小鬼乎!愿戎装以伺!”

安乐公主拍手笑道:“这个故事我听过呀,于是太宗命其二人立于宫门两侧,果然一夜平安。其后太宗皇帝便命画工画二人戎装怒像,悬挂于宫门。至今我大唐都传说,这两位大将已在阴间被封为了门神。”

袁昇也微笑道:“在阴间被封神,只是个传说吧。至今我大唐家家户户的门神画像,却仍是郁垒、神荼。秦琼和尉迟恭,这两人为我大唐开国名将,贵为国公,除了太宗皇帝,也没有谁敢将其画像挂在门口辟邪。

“不过,记录这段野史的人居然是屈突诠,此人是开唐名将屈突通之子,见闻广博。这段记录绝非空穴来风。特别是在这段野史的最后写道,尉迟恭秦琼戎装守宫无事后,‘上命袁天罡作法除祟’!袁天罡是大唐开国时的第一国师,传闻其能呼风唤雨,妙算无双,在道门也是地位尊崇。”

安乐惊骇地瞪大了美眸:“你是说,那时候太宗皇帝命国师袁天罡作法辟邪,莫非当时的情形有些古怪?”

“是的,你看这段谶语‘女主昌,召天魔’,前半句正应了后来的则天女帝之事,这在当时是不为人知的,而后半句‘召天魔’,很可能是应了太宗皇帝夜梦鬼神之事。可知当时形势必有诡谲危急之处,否则太宗又何必直接命当朝第一国师出手镇邪除祟?还有这座丹阁,为何仍完好保留了六十年?特别是丹炉外那座小小的青石法阵,俨然便是袁天罡的手笔,这一切都太过出人意料了!”

“你到底……推断出了什么?”

“太宗皇帝之死,也许比我们能想象的……”袁昇略一斟酌,才缓缓道,“都要蹊跷。”

安乐公主一下子变了脸色。其时夜色已深,丹阁内的烛光犹如鬼火般地闪耀着。两个人都不敢言语,只是怦怦心跳,因为在刹那间,他们已触及了这个帝国隐藏最深的秘密。

“那还要不要查下去?”她轻声问。

“还是要查!我总觉得那只黑手,六十年来一直在这太极宫内盘旋不去!”袁昇脸色肃然,“你再帮我查些史料吧。其一,便是那天竺方士什么娑婆寐的归宿。太宗皇帝驾崩后,这个进献丹药的罪魁祸首是如何处置的?其二……”

转天午后,袁昇仍旧去给二圣诊疾。皇帝李显这两日忧心妻子的怪病,常常失眠,此时终于在袁昇的布气疗法下,安然睡去。

袁昇有些疲倦地站起身,忽见寝殿门口有个侍卫向自己急急地招着手,认得是龙骑中郎将杨峻的亲信、郎将徐涛。

袁昇轻手轻脚地出了殿,徐涛一把便扯住了他,颤声道:“袁将军,又出了麻烦事,在西海池子上,出了一桩怪事!一炷香前,有个宫女发了失心疯,竟跑到内苑西海池子的卧虎石上大喊大叫……”

袁昇沉吟道:“一个宫女突发癔症,徐将军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不似是寻常癔症,很可能也是中了邪。西海早结了冰,她爬到卧虎石上,手挥一根竹竿,嘶声大喊……大喊一些大逆不道之语……”徐涛是个高瘦汉子,肤色微黑,在均是俊朗汉子的龙骑内卫中颇不显眼,不知怎的却甚得杨峻的青睐。

“什么大逆不道之语?”

徐涛的脸色苍白了许多,咬了咬牙,低声道:“秦王因太子与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恐,故遣臣来宿卫!”

袁昇的脸也瞬间苍白。他昨晚还和安乐公主说及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这句话正与玄武门之变有关。当时身为秦王的李世民先发制人,伏击诛杀了其兄弟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后,命大将尉迟恭去“侍卫高祖”。说是侍卫,实则形同绑架。

当时高祖李渊就在这西海池子内泛舟,尉迟恭气势汹汹地披甲持矛而来,向着唐高祖大喊的,就是这句话。

随后李渊显是遭到了尉迟恭的挟持控制,随即降下手敕,命诸将都受秦王节制。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高招,此命一颁,内外随即大定。

居然这么巧,昨晚刚刚谈及了玄武门典故,今日便有人中邪后喊出了玄武门之变中扭转战局的一句话。

袁昇急匆匆地赶到了西海池子边,果见已结了厚冰的湖面上雄踞着一块状如卧虎的白石,石上横卧着一个昏厥女子。杨峻率着几个侍卫前后忙碌着,还有几个宫人战战兢兢地守候在旁。

见到属下终于将袁昇请了过来,杨峻才黯然拱了拱手:“袁兄,我们的大麻烦来了。”

袁昇还从未见过杨峻如此颓丧晦暗的神情,心中油然一阵同情,趁那几个宫人离得稍远,低声问:“杨将军久戍内廷,熟悉太极宫,可知道当时高祖皇帝,就是在这里泛舟?”

他问的自然就是高祖李渊在玄武门政变中的情形。

杨峻眸中精芒一闪,点了点头,随即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

其时北风正紧,但袁昇的脸上也渗出汗来。他细问了几个宫人,所闻与徐涛说的大致相同。只是这些宫人大多不通玄武门之变这段被大唐朝廷冰封已久的史料,谈及那宫女的癫疯言语,大多不住口地嬉笑着。

袁昇再问:“查明这宫女是谁了吗?”

杨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她叫蕊依,是……是圣后颇为喜欢的亲近侍女。”

袁昇的心更是一紧。低头细看那女子,是个面目姣好的二十余岁女子,此时已昏迷不醒,身子仍在不住抽搐。一个宫女显是与这蕊依极相熟的,这时含着泪道:“蕊依姐姐昨晚还好好的,今日早上起来我见到她时,便见她有些目光迷离。适才出事时,我最先赶了过来,除了你们都知道的,胡言乱语,我还见到她蜷着身子,似个野兽般地嚎叫……”

“还有,”杨峻寒着脸递过来一张黄色麻纸,“又是这东西,紧贴在她裙裾上的。”

又是一张五岳真形图。

接过那张图时,袁昇的手竟也有些微微发抖。与先前在神龙殿内龙柱上出现的那图一模一样,平平常常的笔法,寻常的黄麻纸。但袁昇仍是一眼瞧出了此图与上图的不同——在右上角的白虎像外,用朱砂标着“三才”两个字。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张符是在青龙像外标着“两仪”二字。

袁昇眉头蹙得更紧,伸指轻按蕊依的印堂和人中二穴。蕊依全身一颤,睁开了眼睛。但那目光是浑浊而散乱的,四下里惶恐地闪着,跟着,口中便发出古怪的叫声。

显然,她疯了。

袁昇叹了口气。好在她疯了,否则如果被追究起来,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她……她在叫什么?”杨峻被蕊依口中的怪啸扰得心惊胆战。

那声音显然不应是人类发出的,含混粗沉,仿佛是某种猛兽的怒啸。袁昇的目光一阵颤动,忽道:“虎啸,她是在模仿虎啸!”

“为什么?”杨峻声音发颤,觉得自己也快要疯掉了。

袁昇再摇摇头,晃了晃手中那张符,问道:“圣后是否会追问此事?”

杨峻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道:“蕊依是圣后的四大贴身侍女之一,所以,我们瞒不住的。”

袁昇皱皱眉道:“杨将军,内廷出了这等变故,应该是你的事情吧,怎么说‘我们’?在下只是来此给二圣调理御体的。”

杨峻腆着脸一笑道:“若是盗贼逆匪来犯,守卫宫闱,自是在下之责。可眼下这些,都是十足的诡异邪事,这可是你辟邪司的要务。”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急匆匆赶来,高叫道:“杨将军,袁将军,二位果然在此,快,二圣有召!”

神龙殿内很安静,太医秦清流正给韦后行针。韦后的颈后插着四五根银针,光华闪闪。她双眸微闭,脸色较之晨起时袁昇所见,又平和了些。

“好多了!”秦太医温文尔雅地拔下最后的一根银针后,韦后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李显温和地拍了拍韦后的手,这位史上最疼老婆的皇帝见老婆脸色舒缓了,便也安稳了许多。

“蕊依到底出了何事?”韦后一张开隐含威仪的凤眸,脸色便阴沉下来,“听说又出现了那诡异符咒?”

杨峻忽地趋前一步,躬身道:“圣后英明,确是刚刚出现了一桩天大的怪事……”他口才不错,添油加醋地将蕊依中邪之事说了,便无辜地望向袁昇,叹道:“袁将军,皇宫大内出了此等邪异怪事,你辟邪司责无旁贷呀!”

他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二圣的目光都引到了袁昇身上。

韦后果然冷冷道:“袁将军,你这灵虚门仙才见多识广,可知这到底是什么,是巫蛊,还是什么妖法?”

袁昇道:“圣后见谅,这只是辟邪所用的,乃是道家正宗的五岳真形图,末将当真没见过这样的巫蛊。”

他将那符呈了上去,有些潮湿的五岳真形图在韦后和李显的手中辗转着,甚至连立在韦后身边的秦太医都看了一阵。

符图终于传回袁昇的手中,韦后才缓缓开了口:“这确是件邪异之事,现在已全权交由你辟邪司查处!哼,第一个是本宫,第二个是本宫的贴身侍女,且不说本宫这怪症,只说这怪符,这怪符到底是何人所下,到底有何用意?”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北风般的凛冽寒意。神龙殿内的臣子宫女们都噤若寒蝉。

李显很同情地望着袁昇道:“可以将你辟邪司的精锐调入宫内……不过,此案太过妖异,传出去只怕会有辱官家声威,追查此案,务要机密。杨峻,即速让龙骑内卫们都警醒起来,片刻懈怠不得。”

“臣遵旨。”袁昇只得慢慢吐出了三个字。

“臣遵旨!”杨峻的声音也有些黯然,但眼内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狡黠异芒。

袁昇刚出了神龙寝殿,秦清流便默默跟了过来,沉吟道:“杨峻此人历来如此,大郎不得不防。”

“多谢秦兄指点,适才又见到了秦兄行针,如宿将点兵,胸有成竹。这路针法精奇果决,较之岳针王更胜一筹。”

“岳针王?”秦清流笑了笑,显然不屑于与这位京师名医相较,只道,“你也知道,历来道医两家不分,我的师门对五岳真形图,也有所研究。那确如你所说,完全是镇邪的。此图以五道符表示五岳,外围辅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那么,这两桩怪案忽然出现了两张怪符,却分别在青龙和白虎上做了标识,那是否喻示着一个次序?”

“次序?”

袁昇顿住步子,凝眉道:“第一件异事发生在神龙殿,符纸在龙柱上出现,正应了青龙之相。第二件则发生在白虎石上,蕊依甚至发出虎啸之声,这是与白虎之相对应。”

秦太医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下一个,应该是朱雀?”他随即又沉吟道,“但那两仪、三才两个奇怪的标记,又有何寓意?”

“很可能是最简单的寓意……天数!”

袁昇缓缓道:“神龙殿龙柱上的符中注明‘两仪’二字,两天后便发生了白虎石怪案。现在的白虎符边又注上了‘三才’二字……”

秦太医舒了口气道:“这么说,大郎心中已有计较,三天后,该是朱雀?”

“如果按照这个顺序,接下来还会在三日后发生一场怪案,与‘朱雀’相关……小弟对太极宫并不熟悉,不知太极宫有哪处可对应朱雀的名称?”

“清流只是一介郎中而已,这太极宫的殿宇楼阁,我又怎能熟悉?这事你该问杨峻将军。不过,这位杨将军,还请大郎留意些。”

“秦兄以为,杨峻有些……不同寻常?”

秦清流转头望向气势恢宏的神龙殿,嘴角咧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