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魔煞 第二章 青龙符案

这已是袁昇第三次进太极宫面圣了。第一次是被安乐公主亲自带入宫内,第二次则是勘破李隆基失踪的傀儡戏案后,被万岁召见赐宴。

袁昇被小内侍引着,一路到得皇帝李显的神龙殿前,便见一位身材清瘦的御医降阶相迎,老远便微笑拱手:“大郎,果然是你来了,清流已望眼欲穿了。”

这人年若三十许,宽袍大袖,儒雅俊朗,颌下的三缕长髯浓如墨染,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中隐着一层不肯与世同俗的飘逸之气。

“清流兄,”袁昇眼前一亮,不由拱手笑道,“你既在这里,又何须小弟来献丑哇!”

原来这位俊雅太医秦清流竟是袁昇的好友。此人精于岐黄妙术,曾半剂方药活死人而轰动京师,当年更治愈过袁怀玉的头风恶疾。

那是四五年前,袁老爷子被头风病折腾得每日里欲哭无泪,那时袁昇修道日浅,也是束手无策。袁怀玉寻遍了京城名医无果,最后请来秦清流,他只在四神聪穴下针放血,当场见效,随后再用了一服大剂量的天麻汤,数日而愈。

由此秦清流成了袁家的座上客。更因秦清流书法精绝,常与袁昇交流书道和医道,便成了忘年交。只是近两年袁昇闭关苦修道法,才与诸多旧友关系远了。近日袁昇出山执掌辟邪司,也曾听闻这位当年老友已是太医院的首席御医,妙手回春,深得二圣爱重。

今日才入深宫,便遇故交,袁昇当然喜不自胜。

只是此时老友重逢,却无暇叙旧,秦清流陪着袁昇进殿的当口,便跟他细说了万岁的病情。原来果如那内侍所说,皇帝近日郁闷烦躁,气血逆乱,这两天更是茶饭不思,几乎没怎么正经吃过饭了。诸多御医都束手无策。

袁昇听得暗自揪心,这等疑难杂症,为何放着医道甚高的诸位太医不用,偏要将自己召来呢?

“所谓病去如抽丝,万岁这等症候更要以将养为上,但二圣却都盼着霍然而愈,你知道,万岁这身子骨,谁敢下猛剂?”秦太医郁郁地叹了口气,“大郎,恕我直言,你不该进宫的。”

“小弟也是身不由己呀。秦兄有何高见?”

“既来之,则安之吧!”秦清流微一犹豫,终于没有多言。

一缕淡淡的气息,从袁昇掌间收回,他白皙的额头上微微凝了些汗水。

对面床榻上仰卧的皇帝李显则长长吁了口气,僵黄的脸上泛出些红润,微笑道:“不错,这便是道家的布气术吗,果然效验如神。”

袁昇却有些无奈,才多少天不见,这位和善的皇帝更衰老了。这种纯粹的衰老,也许是百病中最难医治的病症了。

一旁的韦皇后也微笑起来:“袁昇,你果然与众不同,只这手以真元罡气布气的秘法,便远超侪辈。”她的凤目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了身旁的秦太医,后者立时白面微窘,垂下头去。

韦皇后又道:“这两日,你就暂且留住宫中,全心给万岁诊病调养。嗯,万岁,你这亲妹子太平,果然是慧眼识人呀。”

皇帝李显也蔼然一笑:“太平是个有心人,这还用你说。袁昇,你暂住宫内几日吧,且去休息,少时随朕一同进膳。”

袁昇心内闪过数个念头,但天子赐膳,这是常人难得的荣耀,他知道,此时只得留下,便又叮了一句:“启禀圣人,所谓医家治未病,臣以为调养龙体,要从多方面入手,首要之务便是饮食……”

韦皇后点头:“这是医家至理,准了。”

袁昇却昂起头:“启禀圣后,臣要对万岁的饮食御脍有定夺之权。”

李显的老眼一亮:“嗯,你这小子总是有些自己的见解,罢了,朕用人不疑,全依你了。朕倒要看看,少时你给朕上一桌什么佳肴。”

韦皇后微微蹙眉,却轻轻拍了拍手。

殿外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将军闻声而入。这人一身戎装,簇新的半月抱肚,闪亮的宽牛皮带,飘巾幞头上也缀着一颗珠子,威武中透出一份贵奢之气,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人面孔莹润如玉,眉目却英挺逼人。

袁昇认得是总督皇宫内廷之安的太极宫龙骑中郎将杨峻。

原来自李隆基身中傀儡蛊后,皇帝李显颇有自危之感,特意从禁军中抽调精干高手,组成了这一队太极宫内卫,称“龙骑”内卫。统领这批精锐禁卫之人便是杨峻。虽然龙骑中郎将只是从四品,但杨峻在二圣身前很是受宠,更兼李唐皇室有胡风,宫廷中的后妃和宫女并不如后世皇宫那般回避外臣,所以杨峻常常出入内廷。

韦后道:“杨将军,你陪袁将军去尚食局转转吧。少时袁将军的住处也由你安排。”

李显又不紧不慢地叮了一句:“不要离朕太远,就在这太极宫内吧,给他随便先寻个寝处便可。”

杨峻领旨,极潇洒利落地向二圣行了礼,又向袁昇温文尔雅地一笑,便当先出殿。

出了神龙殿,秦太医跟袁昇并肩而行,觑见杨峻在前面离得较远,才低声道:“调阴阳、固五脏,当以脾胃为本,大郎适才所言,直指医家之要,看来老弟近年来医道修为大进!”

袁昇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道:“清流兄似乎在担忧什么?”

“唉,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道理我们懂,只是我们这些太医,是不敢说这些话的。老弟你胆识过人,只是……奉劝大郎一句,你初来乍到,要明哲保身,到得尚食局,也不要多言。”

秦太医瞟了一眼远处杨峻高挑的背影,儒雅的脸上泛出一抹淡淡的忧色,并不多言,只略一施礼,便转身而去。

唐朝皇宫内掌管御膳的地方叫尚食局,尚食局又分数司,其中专管烹炸煎割的叫司膳司。到得司膳司,杨峻喊来了主事的正六品司膳齐傅,带着袁昇参观御膳各司。

皇家的规矩大,给皇帝整治御膳的地方规矩更大。除了专门管饭菜的司膳司,更有掌酒酿饮事的司酝司和掌药膳医方的司药司,甚至还有专给宫人供应柴炭的司饎司。

齐司膳是个和蔼的胖子,一路上将宫廷饮馔诸般细节如数家珍般啰唆不休。

龙骑中郎将杨峻到底是一员武夫,听得头大如斗,耐着性子陪着袁昇观览了皇家御膳的诸般精致佳肴,又见他竟要了数月来皇帝所用御膳的菜谱一页页地翻看,终于懒得再待下去,扯个词告辞而去。

此时午时将到,齐司膳正盘算着少时如何给皇帝进膳配餐,但这数月的菜谱着实不少,袁昇看得又极是认真,齐司膳想走又觉得失礼。正没奈何时,忽见帘外有一人走过,齐司膳一喜,忙将那人唤入:“薛典膳,你来陪陪袁将军,时辰已到,我且去看看厨上的御膳。”

那边的薛典膳应声走入,这边齐司膳则给袁昇殷勤引见着:“这位薛典膳,人称薛百味,天生的舌头异于常人,曾在长安‘炼珍宴’大会中夺得魁首,半年前才被举荐入宫,却已成了宫内第一名厨。”

袁昇点了点头,却几乎没有抬起眼皮,仍旧细看着菜谱。齐司膳向薛百味使个眼色,匆匆别过。

屋内极静,只有菜谱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声音。袁昇和薛典膳一坐一立,都是缄默无言。

良久,袁昇合上菜谱,才向薛典膳点了点头。却见这薛典膳四十来岁年纪,身形矮胖壮实,一张胖脸上闪着油光,正是那些厨子的常见脸色,但这薛百味的脸还给人一种憨实沉静的感觉。

“薛典膳曾在长安炼珍宴大会上夺魁,”袁昇知道这炼珍宴是闲居长安的几位贵胄举办的厨宴大会,汇集各地名厨,诸般大宴要连绵十余日,“这可着实不易。不知是哪一年的炼珍宴大会夺魁?”

“是连续三年,直到我被太平公主召入府内,半年前又被举荐入宫。”薛百味温和地笑着。

袁昇却不由一惊。他虽隐居修道,不问俗事,但也知这炼珍宴大会夺魁对于一个厨师是何等难得,而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矮胖子,居然连续三年夺魁。

“原来薛典膳是被太平公主推荐入宫的。”袁昇的眸光微微一闪。

薛百味那张憨实的脸微微红了下,垂首道:“蒙公主厚爱,蒙圣人厚爱。”顿了顿,忽地压低声音,“袁将军果然具大法眼,只有圣手医家调病,才会从饮馔入手,其实圣人的病体,极可能是源于饮食。”

“薛典膳请说详细些。”

“万岁实是食补太过。”薛典膳叹了口气,“尚食局有司药司,有人授意给司药司,又通过司药司,命我常在御膳中加入些补益食材。此事本意是好的,但正所谓过犹不及,而圣人的龙体又是虚不受补,如此嘛,唉……”

“薛典膳好见识。可知道是谁的授意?”

薛百味凝望着他,并不言语,似乎在下什么极大的决心,忽地轻拍着案头上的一只大象雕纹,轻声道:“这雕工好精细,嗯,太平有象,万世绵长!”

袁昇不由一凛,也慢慢仰起头,沉声道:“这雕工的寓意,实则应是‘大象无形,太平无事’!”

“太平有象,万世绵长”和“大象无形,太平无事”这两句话看似是无心之语,实则是一批死士的联络暗语。这是太平公主与相王为了对抗来自韦后、宗楚客等日益凶险的威压而秘密筹建的,名为“铁唐”。这批死士人数不多,却极为精干,多以刺探消息的卧底秘谍为主。而陆冲就是铁唐死士之一,所以通晓联络暗语。

更因傀儡蛊一战,袁昇已和李隆基紧紧捆在了一起。袁昇不得不对韦后党和太平公主都有所防范,故从陆冲的口中知晓了一些低级别的铁唐暗语。

想不到这位貌不惊人的薛御厨,居然是铁唐死士。

袁昇随即想到,这位薛百味之所以能入太极宫,全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大力举荐。那么,太平公主事先将其揽入铁唐,也就极有可能了。

“早知袁将军与临淄郡王交厚,冒险一试,果然成功。”薛典膳的双眸闪闪发亮,慨然道,“薛某不过一个草民,能得公主殿下垂青,誓为公主和相王效忠。实则,这太极宫内,确是有人在悄悄兴风作浪。此人是个武将,实权却大得惊人……”

他没有说下去,却将手指在了菜谱的一道菜名“红羊枝杖”上。

薛典膳的指尖狠狠地戳在那个“羊”字上。

“你是说……杨将军?”袁昇不由一凛。

薛典膳憨实的脸上跃起一阵红:“这便是可怕之处。他虽在二圣面前极其受宠,但到底只是一介武夫,怎能凭着权势,私命司药司和我这御厨在御膳中乱增补药?”

袁昇默然,心思起伏不定。这时屋外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屋内那可怕的沉默。

“好吧。”袁昇再不多言,提起案头的纸笔,唰唰地写了一道菜谱,交给薛典膳,“请交与齐司膳,命他照此准备万岁明日的三餐。”

薛典膳扫了两眼菜谱,不由大惊抬头:“这……这怎么成?”

脚步声已到了门外,杨峻的笑声响起:“怎么不成,圣后已命这位袁将军接管万岁的饮馔了。告诉司膳司的老齐,一切都按袁将军的安排办理。”

他说着笑吟吟地接过那道袁昇亲笔写就的菜谱,一看之下,脸色瞬时僵了:“袁兄,你……你真是胆大。”

袁昇笑了笑道:“明早我亲自来司膳司,督察早膳备膳全程。”

黄昏时分,杨峻亲自带着袁昇走入一座偏宫。

“圣人有旨,你近几日要留在宫内,你这住处不能太远,当然也不能就住在神龙殿左近,选来选去,便只这里了。袁兄将就些吧。”杨峻说着,推开锁闭的大门,便见院中竟有大片半人高的蒿草,冷寂萧条,显是荒芜多年。

“丹阁?”袁昇读出了殿前那残旧匾额上的奇异宫名,沉吟道,“这殿阁做何用处?”

“此殿年岁极久,听说是高祖……啊,至少是太宗时期的殿宇了吧,至于为何叫‘丹阁’这古怪名字,连许多老宫人都不知晓了。嗯,好在阁内收拾得倒干净。不过,传说此殿有股阴气,曾闹过鬼的……啊,袁兄是道士出身,自然不怕的。”杨峻挤出一丝招牌般的温和笑容,便拱手告辞。

袁昇却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倒觉得无所谓,走入阁内,果见屋中陈设还算洁净,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过得片刻,自有内侍将晚膳送了过来。

吃罢了饭,袁昇想到杨峻临走前那句古怪的话,心中一动,不由信步出屋。忽听得哗啦啦的一道劲响,丹阁的大门似被什么锐物击中。

袁昇一凛,急忙打开了丹阁大门,暮色中远处的假山旁似有一角衣襟隐没。再一回头,却见丹阁大门外落着一串铜钱,显然是适才有人以这串钱飞砸了大门。门槛前却包着一卷麻纸。

再举目四顾,一切又似乎很平静,不远处正有几个小宦官嬉笑着走过。他心中疑云四起,拾起了那卷麻纸,小心打开。

很普通寻常的麻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八个字:

入虎狼穴,速寻脱身。

袁昇将麻纸慢慢攥紧,疑惑的目光再次扫向远方暮光深处。这是谁扔过来的麻纸,是在示警,还是在威胁?

再细看那字迹,端端正正又平平常常,每一道笔画都毫无特色。

袁昇将麻纸揣好,又拾起那一小串铜钱,凑到鼻端嗅了嗅,不由眉峰更紧,只觉自己这次进宫也太蹊跷了:被太平公主举荐为圣人疗疾,随即就在宫内遇到了太平公主安插在宫内的铁唐死士薛百味;而薛百味居然向自己密报宫中龙骑内卫首领杨峻欲行不轨;黄昏刚刚入住丹阁,就又发现了麻纸示警。

他心念起伏,默然穿出廊庑,到了阁后。

阁后竟是一座不小的园子,只是横着几块枯冷瘦硬的怪异山石,石前的野草更高,还有许多竹丛,残冬时节,早都尽化成衰黄枯枝,在暮风中簌簌地抖着,如同无数凄惶的鬼影。

袁昇走了几步,忽觉一股怪异气息袭来。

那几方山石给横斜枯竹乱影映着,竟隐隐欲动。每踏近一步,眼前的竹石乱影都似在悄然变幻,袁昇暗自一凛:这座冷宫荒院,居然被人布置了什么法阵?

他对诸般道家法阵颇为熟稔,思忖片晌,已看出了些门道,目光落在大山石下那几块散乱碎石上。略一推敲,袁昇已悟出关键,举手将那几块碎石按法阵顺序移开。

碎石错落有致地推开后,袁昇心神一畅,顿觉片刻前还模糊朦胧的景物清晰了许多。前方一块丈余高的巨石假山下,竟矗着一道黑黢黢的暗影。

那竟是……一座铜铸的丹炉!

这皇宫内廷,怎么会有一座道士炼丹所用的丹炉?

再联想到适才那座小型的法阵,袁昇心中一动,看来那法阵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门户,布阵者出入这里颇为小心,每次离开前都要用法阵掩饰什么。

至于杨峻所说的闹鬼,莫非也是这个布阵者故弄玄虚?

那么,到底是谁,在这里布下一座怪异法阵,他到底有何用心?

其时夜色已降,袁昇不得不回屋取来了灯烛。秉烛细看,却见那丹炉远大于寻常所见的道家小巧丹炉,足有半人多高,样式颇为别致古奥。只看那炉体厚厚的积灰,便知是数十年前的旧物了。

细辨那花纹,袁昇更是一惊。原来寻常道家丹炉,炉顶处大多铸有八卦卦象、葫芦等道家法器或是道家符箓,但这座炉上的纹饰竟绝非中原道家的格调,隐隐地带着些西域风韵。

剥开那片浮土,在丹炉顶檐下看到了一行阴刻梵文,袁昇略晓梵文,认得那行阴文刻的是——天竺长生士那罗迩娑婆寐。

那罗迩娑婆寐!

仿佛咒语般的一长串名字,让袁昇顿觉一阵恍惚。

大约六十年前,以文治武功著称的千古一帝李世民因病暴毙于含风殿。相传李世民死前正是服用了天竺方士那罗迩娑婆寐炼制的长生不老丹药……

那罗迩娑婆寐,是个让大唐皇室不堪回首的胡僧,早已被大唐朝野埋入历史尘埃。甚至在长安佛道修炼界最私密的聊天中,都不愿提及此人,似乎这个名字带着某种魔咒般的恐怖色彩。

但想不到,这座炼丹炉,或者说那罗迩娑婆寐用过的炼丹炉,居然还保存在大唐内廷太极宫内。

他随即又想到这座偏僻宫阁的名字,丹阁……是的,这里原来就是那罗迩娑婆寐当年的炼丹之所。要知给皇帝炼丹,那是何等机密而又神圣之事,安全、防卫、审查重重,最好的地点当然是在皇宫内。

他慢慢地昂起头。藏蓝色的天宇深黝广阔,那轮蚀了一角的素月也正冰冷地注视着他。六十年前,这轮月便是这样冰冷地看着在此处辛苦炼丹的那罗迩娑婆寐,也是这样冰冷地看着在不远处翠微宫含风殿内辛苦等候丹成的太宗皇帝吧……

离开这座神秘丹炉时,袁昇心中一动,在将那座石阵复原后,又悄然改换了几块巨石的紧要设置。这样法阵就做了微妙变化,只怕除了他自己,即便是一名精通法阵的高明术士再行进出,都要耗费很长时间来推算破解。

夜色沉沉,冷月独照。定慧寺后院的一片旷地前,足有一人多高的蒿草已经枯槁,蒿草丛前的草席上停着几具尸身,后殿只一盏小灯,一点孤光更衬得四周浓墨般地黑。

夜风萧萧穿院而来,吹得廊庑铁马风铃和萧瑟枯草齐齐嘶鸣,似是野鬼悲泣。

隐身在暗影里的青瑛低声埋怨:“你出的馊主意,将这五具尸身大张旗鼓地送到这里来,说是时疫,还清退了闲人。但咱们在这儿守株待兔可是够辛苦的,若是徒劳无功,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想收拾我还需要理由吗?”一旁的陆冲涎着脸贴近了些,“好瑛瑛神机妙算,你说说,这袁昇也是,最近总是有些魂不守舍,这次断案竟也搞得这般神神秘秘,居然说会在昌乐坊附近出现第六个死人,还要咱们加紧留意些。他既不说具体方位,也不说推断的缘由,这岂不是怪了吗?”

“袁老大是你的死党狗友,你都看不透他,我又怎能算得出来?不过,每次他都有些让咱们意想不到之处,便等等看吧。”她忽然咦了一声,“来了!”

陆冲没有应声,而是紧攥了下她的手。因为那远处两道身影来得太疾,特别是其中一人那凛冽的气息,让陆冲不敢透出一丝声息。

一道亮光倏地铺开,闪耀的短擎灯芒映清了两个人,当先那人宽肩长身,方脸虎目,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剑意。

“是薛青山!”陆冲盯着那汉子,在心底咒骂了一声。同一刻,青瑛显然也认出了这位宗相府的第一高手剑客,向陆冲点了点头。

“国公请看,这便是古力青了!”薛青山径直走到最后一具尸体前,他虽贵为宗楚客手下的第一剑客,对另一人却极为客气。

那人身材颀长,全身黑袍,面如冠玉,背后挟着一张小弓,听得薛青山的话,只冷冷点头:“烦劳薛兄,细细探查探查。”说话虽然客气,却纯是命令的口吻。

“那人是什么……国公?”虽然几乎口耳相接,但陆冲仍是小心翼翼地用了传音术。

青瑛紧盯着短擎下的那张俊朗玉面,忽道:“那是桓国公武延秀,武则天的侄孙。知道袁昇为何近来心情不佳吗?听说这位桓国公武延秀马上就要迎娶安乐公主了。”

“武延秀,就是当年武家党第一魁首武承嗣的儿子!武则天当女皇时,武承嗣没有当上梦寐以求的太子,郁郁而终,但这武延秀怎的和宗相府的人搞在了一处?”陆冲疑惑道。

“宗楚客是武则天的外甥,他们同属于武家党……”青瑛刚传音几个字,便见薛青山目光如电,倏地扫了过来,吓得两人齐齐住口。

“怎么了?”武延秀显然也察觉到什么,忙摘弓在手。

“应该没什么。”薛青山笑了笑。他的全副精力显然在那具尸身上,凝神看了片晌,才道:“这古力青进得宗相府已有两年了,做事胆大心细,颇受宗相器重,我们才将如此机密的探查交给他来办。”

陆冲和青瑛对望一眼,这才知道那突厥武士名叫古力青,果然是宗相府的心腹高手。陆冲更是暗自祈祷,快让薛青山发现那个古怪血符,为此他特意将古力青画了血符的手仰放在脖颈旁。

果然,灯芒飘摇间,薛青山俯下了身子,喃喃道:“这是什么?血符?!”

武延秀也凝神细看,道:“果然,从这道符来看,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

“正是蚩尤镇魔符!”薛青山声音微颤,“古力青临死前竟将这信息传了过来,恭喜国公,当是我秘门光大之日了!”

武延秀低哼了一声:“该传讯给我们的人了,千载难逢之机,大事在此一举。”

两人又细看了片晌,却再没有多余的言语。随后薛青山熄了短擎,二人身形展开,迅疾投入沉沉的夜色中。

察觉二人终于远去了,陆冲才嘟囔道:“他们要传信给谁,什么千载难逢之机?”

青瑛却沉吟道:“他们适才提到了一个极紧要的词……秘门!”

陆冲冷哼道:“秘门清士,原来薛青山这狗贼,居然做了秘门清士。”

“问你件事,”青瑛忽道,“为什么你一提起宗相府的第一高手薛青山就火冒三丈?看你们的剑法路数,似乎大有渊源?”

陆冲慢慢舒了口气:“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你那大仇家是谁,我便将我和薛青山的事都告诉你。”

午时的神龙殿内很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压抑,一时只闻杯盘轻碰之声。案旁伺候着的宫女内侍们都笔管条直地肃立着,大气不敢出一声。

连端坐案头的韦皇后都紧蹙蛾眉,有些呆愣地望着案上的菜肴。

这是一国之君的午膳,而且是二圣同时进餐,但大案上却只有四道菜肴,而且全是素菜。

要知其时的大唐,在韦后的推动下,崇尚奢华,每一顿平常的宴饮都要有两百多种佳肴。这还是二圣分别用餐时的情形。今日因袁昇进宫给皇帝调病,韦后多少有些好奇,亲自赶来陪皇帝用膳,但没想到,万乘之尊的午膳居然被袁昇精简成了四碟小菜一粥一汤。

负责进膳的司膳司老齐上了菜后便远远溜走。近日被临时召入的秦太医也吓得脸色发白,不时向袁昇示以问询的眼色。龙骑首领杨峻挺立在殿门,脸上浮着一抹忍不住的讥诮笑意。

只有袁昇面不改色地端坐在大案下首,似乎这一切都很正常。

李显却忽地一笑:“嗯,早膳时你给朕上的是小葱豆腐,腐乳辣酱,醋盐黄瓜丁,配上椒盐的薄米饼,倒让朕食欲大开。现在还是这几味小菜,看着倒也清爽,撤去那些乱七八糟的烧尾肴、蒸全羊,反倒让朕有了些胃口。”

袁昇从容道:“圣人英明,万岁御体之体质虚燥,实有进补过多之误。今后万不可再大鱼大肉,宜以清淡食补,最好是五谷。五谷出自大地,又为植物之种子,内中精缩植物之精华,所以末将特意备了五谷米粥……”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已夹了大片醋盐芥菜丝入口,一边赞道:“有味道。嗯,这碗青葱豆腐汤,也青翠喜人……”

李显那张苍老的脸孔微微见了红润。殿内自韦皇后以下都惊讶地望着这位天子,似个老农般地大嚼着这顿“庄稼宴”,居然还吃得津津有味,满殿都是他嘎吱嘎吱的大嚼之声。

太医秦清流望见二圣脸色和善,不由赔笑道:“袁将军果然不凡,《黄帝内经·素问》有云,‘五谷为养……以补精益气’,米粥又最调养脾胃,清流实在佩服!”

韦后也温颜一笑:“传旨,辟邪司袁昇妙手精调御膳,用心良苦,赏绢十匹、玉如意一对。”

袁昇急忙躬身谢恩。杨峻不由瞪大了双眼,一副“这也能获赏”的讶色。

韦后拈起张热香扑鼻的小薄饼,笑吟吟地向口中塞去。与李显久病缠身不同,她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时陪皇帝进膳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那翘起兰花指的手还没将薄饼送入口中,韦后忽然低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李显疑惑地望向自己的皇后。

韦后霍地站起身,一张脸不知为何已涨得通红,跟着便大步疾走起来。众人见她情绪奋激,口中呼呼疾喘,状若癫狂,不由尽被惊住了。

“皇后,你……你到底怎么了?”李显已觉出不妙,大喊起来,“太医,秦太医,快过去看看!”

秦清流正待上前,那边韦后却蓦地站定了,骤然间,一道光芒从她的顶门冒出。

那道光初时淡如轻霞,随即便绚如夕光,跟着变得红中透紫,犹如朝阳般璀璨。红芒初时只从韦后的脑顶冒出,随即充盈其全身。她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红芒中,或者说,她整个人都喷薄着亮丽的红光。

“是菩萨……是菩萨呀!”也不知哪个宫女叫了一声,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菩萨!观音菩萨下凡了!”又有两个宫女高喊着跪倒。

霎时间殿内的内侍宫女等人全都跪倒,连秦太医和杨峻也惊骇伏地参拜。因为这情形太过诡异,那红芒却又极为恢宏,甚至带着一股神圣之气,映得韦后气韵圣洁,恍若神佛降世。

殿中没有跪倒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袁昇,他依旧端坐在那里,只是微微蹙眉,似在沉思。另一个便是皇帝李显,他的身份不允许给自己的皇后下跪,但他也吓得脸色僵黄,强按着案头才没有栽倒。

满殿宫人正自磕头如捣蒜的当儿,韦后忽然呻吟一声,身子摇晃,软倒在地。

“娘子!”李显大喊一声,当先奔过去扶住了妻子,却见韦后已经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快来,太医!”李显继续大喊。

秦清流手脚并用,连爬带滚地奔了过去。

“大胆袁昇!”杨峻忽地喊道,“你……你给二圣进的什么膳,竟让圣后出了这等……怪症!”他这一喝喊,殿外的内卫便匆匆赶来,挺立殿门口,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李显也有些疑惑,怔怔望向袁昇。

“不,万岁容禀,”袁昇忙喝道,“圣后还没有来得及进膳,况且适才圣人进膳更多,却毫无异状呀。”

李显噢了一声,又望见被韦后丢在案头的那张薄饼依旧是圆滚滚的,才恍然道:“是,袁卿,你很好,朕从不疑你。你快来看看皇后。”

“万岁莫忧,”秦太医已经将韦后扶起,“圣后的脉象只是有些数,形如劳累过度的昏厥,应该并无大碍。”

皇帝这时却只信袁昇,道:“袁卿,你快快施救。”

袁昇忙轻按了下韦后的人中。韦皇后终于长长吁了口浊气,睁开了眼,向李显微微点了点头:“无妨,只是困倦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显慌了,“特别是那些光,是何缘由?”

袁昇沉吟道:“臣现在还揣摩不透,圣后应该是……中邪了。”

“陛下快看……这是什么?”一个内侍叫了声,声音尖细刺耳。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殿内的蟠龙金柱前飘摇着一张黄色的麻纸。黄麻纸不大,裁剪得却很精致,恰好缀在金柱上蟠着的一条金龙的龙嘴处。

乍看上去,仿佛是被金龙衔来的一样。

“那是符!”杨峻颤声道,“难道……难道是……有人下了符咒?”

韦后刚刚苏醒,听得杨峻这声喊,又瞥见那张诡异的龙嘴衔符,脸色一僵,又吓得昏了过去。

袁昇抢上去看了两眼,忙道:“二圣勿忧,这不是恶符,这是一张镇宅驱邪的五岳真形图。”

他小心翼翼地从龙嘴处取下黄符,又细看了,果然是道士们所用的五岳真形图。

原来所谓五岳真形图,是道教一种著名的符箓,图上以奇异符号表示泰山、嵩山等五岳形象,有的还在外围配以青龙白虎等四灵图案。晋代高道葛洪《抱朴子》曾云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

道家认为五岳真形图有驱邪辟妖、消灾致福之效,常常用以驱邪。

大唐之时君民好道,李显对五岳真形图也略知一二,听得袁昇的一番解释,心神略定,又问:“但它为何出现在此处?”

袁昇也是一愕,道:“这个……也确属蹊跷!”

“你说皇后中邪了,袁昇你本就是道家仙才,那就速速驱邪吧!还有,快传国师,宣机国师。你二人一同参详。”

“启禀圣人,宣机国师已奉御旨去泰山为万岁您祈福去了……”杨峻怔怔应了句。

“是有这回事,”皇帝显然关心则乱,有些语无伦次,“袁昇你是大玄元观的观主,统领辟邪司,便由你来给皇后驱邪。”

“圣人,请听臣一言。从脉象看,臣观圣后并无大碍,请先让皇后好好静养,陛下也需要暂且安歇。”袁昇目光清澈而坚定。这种坚定的目光终于让李显的心神也微微一静。

秦清流也道:“万岁勿忧,臣敢担保,圣后之脏腑均很平和,也许这还是个瑞兆呢……”

“是啊,瑞兆!”杨峻忙赔笑道,“圣后适才光芒夺目,这……真是前古未有之瑞兆呀。”

“但愿是吧,”李显长长地舒了口气,“袁昇、清流,今晚你二人都住在宫内,随时候召。袁昇,无论皇后有无大碍,这张怪符之事,你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袁昇和秦清流急忙领命。

早有内侍和宫女过来将韦后背着,在秦太医的亲自随侍下,赶往寝宫内殿。李显也急匆匆地跟了过去。袁昇不便深入内殿,这才细看掌中的那道黄符。

纸是常见且便宜的麻纸,纸上符箓也是很常见的五岳真形图,图案应该是以朱砂随手绘就,笔法很是普通寻常,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灵却画得极为简单。

他忽然发现,图形的左上角,就在那青龙的龙嘴边,写着两个字——“两仪”。

两仪又做何解?袁昇不由一凛,在寻常的五岳真形图中,应该并无“两仪四象”等诸般标示。

这两字是朱砂写就,红彤彤的,犹似鲜血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