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甫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以免自己紧张到失控。在神庙开完会以后,他去了葡萄园,开始除杂草。这天天气很热,他很快就忙得汗流浃背,脱掉了衬衫。

斯塔尔在他身边干活。过了一小时的样子,她看了看表。“该休息了。”她说,“我们去听新闻吧。”

他们坐在神甫的车里,打开收音机。此时播报的简讯跟他们先头听到的一模一样。神甫焦躁得咬牙切齿:“妈的,州长还不快点表个态!”

斯塔尔说:“我们也不能指望他马上就妥协吧,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州长会有回应的,说不定只是一次让步的暗示。操,停建新电厂又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加州说不定会有几百万人举双手赞成。”

斯塔尔点了点头:“可不是吗,在洛杉矶,由于污染的缘故,呼吸已经是件危险的事情,真是操蛋!我真不敢相信那些人愿意那样子过日子。”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好啊,我们一直觉得,他们非得等到我们游行示威了才肯就范。”

“是啊。”神甫犹豫了片刻,然后脱口而出,“我想我只是害怕它行不通吧。”

“你是说地震振动器?”

他又犹豫了。除了斯塔尔以外,他不会在别人面前这么坦诚,而且他已经有点后悔自己不该把心中的疑惑表露出来。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就还是把话说完吧。“整个计划。”他说,“我害怕不会有地震,然后我们就会失败。”

她有点吃惊,他看得出这一点。她习惯了神甫对任何事情都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过他以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在回葡萄园的路上,她说:“今晚跟花儿一起做点事情吧。”

“什么意思?”

“陪陪她,跟她一起做点事情,你平常老是跟达斯蒂玩。”

达斯蒂才五岁,跟他一起玩,很容易就能找到乐趣,因为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很感兴趣。而花儿十三岁了,在这个年纪的孩子眼里,大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愚蠢的。神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他意识到,斯塔尔提出这个要求还有别的原因。

她觉得我明天可能会死。

这个想法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知道这次制造地震的计划很危险,这是当然的,但是他主要考虑的是自己在冒险,一旦他遇到不测,公社就会失去领导人。他还没有考虑过花儿可能会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

“我能陪她做些什么呢?”他说。

“她想学吉他。”

这对于神甫来说,还是新鲜事。他自己不是什么吉他手,但是他能弹一些民俗音乐和简单的蓝调,反正教她入门是没有问题了。他耸了耸肩:“好吧,我今晚就开始教她。”

他们重新开始干活,但是过了几分钟,他们就被打断了。只见阿迟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上去了,他大叫道:“嘿,看看谁来了!”

神甫遥望着葡萄园对面。他本来希望来的人是梅兰妮。她把达斯蒂送到旧金山去见他父亲了。只有她才能告诉神甫地震振动器到底该怎么用,在她回来之前,他是没法安下心来的。但是她现在回来还太早了,况且阿迟见到梅兰妮,是不可能这么兴奋的。

他看到有个男的走下山坡,后面跟着个抱小孩的女人。神甫皱了皱眉。一般这个山谷一年到头都不会有外人来,今天早上却来了个警察;现在又是这帮人。但是他们是陌生人吗?他眯起了眼睛。那个男的走路摇摇晃晃的,身影特别熟悉。等到他们走近了,神甫说:“我的天哪,那是阿骨吗?”

“是啊,真的是阿骨!”斯塔尔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神啊!”她向来人奔去。灵灵也来劲了,跟着她一起跑,一路上吠叫着。

神甫跟在后面,走得比较慢一些。阿骨的真名叫作比利·欧文斯,是个食禾者。但是他喜欢神甫到来以前的生活方式。公社早期勉强糊口的生活让他乐在其中。他在此起彼伏的危机中寻欢作乐,在白天那几个小时的清醒时间里,他喜欢醉酒,或者嗑药,或者边醉酒边嗑药。他的蓝调口琴吹得绝佳,是公社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街头乞丐。他加入公社并不是为了找活干,约束自己,或者每天祈祷。所以过了几年之后,当神甫-斯塔尔的统治永久确立下来之后,阿骨便离开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现在,时隔二十多年,他又回来了。

斯塔尔搂着他,将他使劲抱住,亲了亲他的嘴。这两个人曾经有段时间认真交往过。那段时间,公社里所有男人都和斯塔尔上过床,但是她对阿骨有着特别的温情。神甫看着阿骨将斯塔尔抱在怀里,感到妒火中烧。

他们分开后,神甫发现阿骨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他一直是个瘦子,但是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他有着邋遢的头发和胡须,但是胡须缠结在一起,头发也似乎已经成片地脱落。牛仔裤和T恤都脏兮兮的,有一只牛仔靴的鞋跟已经脱落。

他来这里是因为碰到了麻烦。

阿骨介绍说,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叫黛比。她比他年轻,不到二十五岁,虽然脸色憔悴,但是很美。她的孩子是个小男孩,十八个月大。她和孩子都跟阿骨一样又瘦又脏。

现在是公社成员吃午饭的时间。他们把阿骨带到伙房。午饭是砂锅粥,粥是由珍珠麦熬成的,里面放了园园种植的香草调味。黛比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还喂了孩子。但是阿骨只吃了几口,就点燃了香烟。

他们谈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阿骨说:“我跟你们说说我记忆最深的事情吧。有一天下午,就在那座山上,斯塔尔跟我解释了怎么舔阴。”一桌人笑声连连。但是笑声中流露出些许尴尬,阿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继续说道:“我那时候才二十岁,还不知道人们会做这种事情。我惊呆了!但是她让我来试一下。那种味道!噢!”

“你那时候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斯塔尔说,“我记得你有一次跟我说,你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有时候早上会头疼,我不得不跟你解释说,只要你前一天晚上醉得太厉害,第二天早上就会头疼。你那时候还不知道‘宿醉’这个词的含义。”

这样一来,她巧妙地把话题转换了。以前,在饭桌上谈论舔阴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但是自从阿骨走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没有人刻意净化他们的话题,但是随着孩子们慢慢懂事,他们说起话来自然而然会变得比以前注意一些。

阿骨很紧张,老是大笑,过于卖力地想表现出友好的姿态。他焦躁不安,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他究竟想要什么?不过他很快就会告诉我答案了。

他们清理桌子,刷洗碗筷的时候,阿骨把神甫拉到一边,说道:“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跟我来。”

神甫耸了耸肩,跟他走了出去。

神甫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小包大麻和一盒卷烟纸。公社成员白天一般不吸大麻,因为这会减缓他们在葡萄园里的干活进度,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神甫觉得他需要放松一下神经。当他们走上山坡,穿过树林时,他动作麻利地卷好了大麻烟。

阿骨舔了舔嘴唇:“你没有那种更刺激的玩意儿吗?”

“你这段时间用的是什么,阿骨?”

“一种小红糖,时不时就来一点,你懂的,我是想让头脑保持清醒。”

怪不得呢。原来阿骨成了瘾君子。

“我们这里没有,”神甫告诉他,“没有人用这种东西。”而且不管谁吸食,我都会马上把他赶走,连让他喘息的时间都不给。

神甫点燃了大麻烟。

他们走到停车的空地时,阿骨说:“就是它了。”

一开始,神甫看不出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卡车,但它是什么车型呢?它的漆色很艳丽,呈亮红色和黄色,车身上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喷火的怪物,旁边写着几个字,这些字的笔法也很艳俗。阿骨知道神甫不识字,他说:“上面写着‘龙之口’,这是一辆嘉年华卡车。”

神甫明白了。有很多小型嘉年华设备是安装在卡车上的。卡车发动机为正在使用的设备提供电力,用完之后,零件就会折叠起来,装在卡车里,运送到下一个地点。

神甫把大麻烟递给他,说道:“这是你的吗?”

阿骨深吸了一口,将烟放下来,突出烟雾,然后说道:“我靠这个讨生活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它需要修理一下了,我没钱修理,所以得把它卖了。”

神甫现在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阿骨又吸了一口大麻烟,但是没有把烟递回去:“它应该值一万五千美元,但是我就要一万好了。”

神甫点了点头:“听起来还挺划算的呢……对有些人来说。”

“你们或许应该买下来呢。”阿骨说。

“我要这种玩意儿做什么,阿骨?”

“这是一笔不错的投资。要是你们哪年收成不好,你就可以开着这辆卡车出去赚点钱了。”

他们有收成不好的年份,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们对天气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保罗·比尔总是愿意让他们赊账。他相信公社的理想,即使自己没办法践行。而且他知道,来年总是会有好收成的。

神甫摇了摇头:“没门。但是我祝你好运,老伙计。你接着找吧,会找到买家的。”

阿骨肯定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但是他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嘿,神甫,老实跟你说吧……我现在情况不妙。你能借我一万刀吗?这样我就能缓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这样你就能痛痛快快地过一把瘾了。然后,用不了几天,你就会完全回到原点。

“我们没钱。”神甫告诉他,“我们这儿不用钱的,你不记得了吗?”

阿骨面露狡猾的神情:“你肯定藏了私房钱的啦,别装了!”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抱歉,兄弟,帮不上忙。”

阿骨说:“太打击我了,兄弟。我的意思是,我真的遇到麻烦了。”

神甫说:“还有,你不要背着我去问斯塔尔,因为你问她也没用。”他的话中透出一股狠劲,“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阿骨说着,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冷静,神甫,哥们儿,冷静。”

“我很冷静。”神甫说。

神甫整个下午都在担心梅兰妮,担心她改变主意,决定回到丈夫身边,或者纯粹出于恐惧而开车逃跑。如果是这样,他就完了。他跟公社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解读迈克尔·奎尔克斯的光盘数据,找出明天该在哪里安放地震振动器。

不过,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出现了,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把花儿被拘留的事情告诉了她,还提醒她,公社里有一两个人想把责任归咎于梅兰妮和她的漂亮衣服。她说,她会从免费商店里拿一些工作服。

晚饭过后,神甫去了颂的小屋,想拿她的吉他。“这个东西,你最近在用吗?”他礼貌地说。他从不会说:“我能不能借用你的吉他?”因为从理论上讲,所有的财产都是公社集体所有,所以吉他既是他的,也是她的,尽管这是她亲手做出来的。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每个人都会事先征求同意。

他跟花儿坐在自己的小屋外,开始给吉他调音。灵灵在一旁充满警觉地看着,仿佛它也要学弹吉他。“大多数歌曲都有三个和弦。”神甫开始授课,“你只要知道三个和弦,那么十首歌曲当中,有九首你都会弹了。”

他给她演示了C和弦。她费劲地用柔软的指尖按弦,他在暮光中仔细看着她的脸:她有着完美的皮肤、深色的头发,一双绿色的眼睛跟斯塔尔很像,每当神情专注的时候,就会微微皱着眉头。我必须活着,为了照顾你。

他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个罪犯了,不仅经验丰富,而且技巧高超,内心因暴力而冷酷,对警察充满了憎恨,擅长选择好欺负的普通公民作为抢劫对象。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走上了邪路。他决心不让花儿跟他一样。她是在一个充满爱与和平的公社里长大的,没有被外界的尘世污染。当年,污浊的世界腐蚀了小里奇·格兰杰的心灵,在他开始长胡子之前,就把他变成了地痞流氓。你会平安无事的,我会守护你。

她弹奏了C和弦。神甫意识到,自从阿骨来了之后,有一首歌曲就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首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民歌,斯塔尔一直很喜欢这首歌。

带我去看监狱

带我去探监

带我去看囚犯

那个生活失去光彩的囚犯

“你小时候,你妈妈经常给你唱一首歌。我来教你弹这首歌。”他说着,从她手里拿过吉他,“你还记得吗?”他唱道:

我会带你见一个小伙子

原因有很多

他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斯塔尔当年的歌声,那歌声和现在一样低沉而性感。

对于你我来说

去那里,唯独不是为了钱

对于你我来说

神甫跟阿骨差不多大。阿骨的死期就快到了,神甫对此确信不疑。很快,那个女人就会带着小孩离开他。他会不惜饿着肚子来满足自己的毒瘾。他可能会吸毒过量,或者用劣等毒品来毒害身体,说不定他会干脆滥用自己的身体系统,直到身体失常,患上肺炎。总有一天,他会死去。

如果我失去这个地方,我会落得跟阿骨一样的下场。

就在花儿费劲地弹奏着A小调和弦的时候,神甫带着好玩的心态想象着自己回归正常社会后的生活。他幻想着自己每天去上班,购买短袜和翼尖鞋,在家里添置一台电视和一台烤面包机。这样的想法让他作呕。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光明正大的生活,从小在妓院长大,在街头接受教育,曾经做过短暂的灰色生意,大半辈子都在领导一个与世隔绝的嬉皮公社。

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十八岁的时候,他曾经为詹金森夫妇工作,这对夫妇在街边开着一家酒水店。那时候,他觉得他们很老,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们那时候也就五十来岁吧。他本来打算的是,只要知道了他们放钱的地方,他就不在那儿干了。到时候把他们的钱偷了就行。但是后来,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

他发现,他的计算能力强得吓人。每天早上,詹金森先生都会把总计单位是美元的零钱放进收银机里。顾客购买酒水,需要找零的时候,神甫要么自己给他们找零,要么就会听到店里的员工声音洪亮地报出价格:“罗伯托太太,一共二十九美元。”或者“找您三美元,先生”。这些数字似乎会在他的大脑里自动相加。一天下来,神甫总是能精确地知道柜台到底有多少库存现金。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不需要点钱,就能告诉詹金斯当天的营业总额。

当詹金斯在电话上与销售员交谈时,他会侧耳倾听。通过这种方法,他很快就知道了店里每一款酒水的批发和零售价。从那以后,他脑子里的“自动收音机”就会计算每笔交易的利润,他震惊地发现,詹金斯竟然可以赚这么多钱,而且不用偷别人的东西。

在他的指示下,詹金斯夫妇的酒水店一个月内遭到了四次抢劫。接着,他向他们提出,要把这家店盘下来。他们没有答应。于是,他安排了第五次抢劫,而且这一次还让詹金斯先生挨了拳头。这件事情之后,詹金斯先生接受了他的提议。

神甫从社区的高利贷者那里借了钱,用店里的营业收入给詹金森先生分期付款。虽然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但他总是对财务状况知根知底。没有人骗得了他。有一次,他雇用了一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中年女子,这名女子每天都会从“收音机”里偷一美元。到了周末,他从她的工资里扣减了五美元,把她打了一顿,警告她不要再回来。

短短一年以内,他就开了四家分店;两年以后,他开了个酒水批发仓库;过了三年,他成了百万富豪;到了第四年末,他成了逃犯。

他有时候会想,假如当初他还清了高利贷,老老实实地让会计给国内税务局报账,就他所受的欺诈指控跟洛杉矶警察局(LAPD)达成认罪辩诉协议,说不定到了现在,他就能有一家像可口可乐那么大的公司,住在比弗利山庄【21】 的一栋豪宅里,家里有一个园丁,一个泳池清洁工,还有一座能停五辆车的车库。

但是在兀自想象的过程中,他知道,这种情况永远不可能发生。这不是他。那个穿着白色浴袍,走下楼梯,气定神闲地命令女仆给他榨橙汁的人,长着别人的面孔。神甫永远无法生活在一个四平八稳的世界。他总是适应不了规则,他永远不会甘于屈居人下。所以他必须生活在这里。

在银河谷,我制定规则、改变规则,我就是规则。

花儿告诉他,她的手指疼。

“那就该休息了。”神甫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明天再教你弹一首曲子。”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你弹吉他的时候,手指不疼吗?”

“不疼,不过这只是因为我习惯了。等你练习了一段时间以后,你指尖的皮肤就会变硬,就像你脚跟的皮肤一样。”

“诺埃尔·加拉格尔是不是也是这样?”

“如果诺埃尔·加拉格尔是个流行吉他手的话……”

“那当然!他是绿洲乐队的成员啊!”

“哦,那他指尖的皮肤就是硬的。你觉得你以后想当音乐家吗?”

“不想。”

“说得挺干脆的嘛,你有别的想法?”

她看起来一副心虚的样子,仿佛她知道他不会同意,但是她鼓起勇气说:“我想当作家。”

他也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你老爸永远也读不了你的作品。但是他还是装出一副很热忱的样子:“那太好了!什么样的作家?”

“给杂志写稿子。应该是像《少年》这类杂志吧。”

“为什么?”

“那样就可以见到明星,采访他们了,还可以写一些关于时尚和化妆的文章。”

神甫咬着牙齿,尽量不让自己的厌恶显露出来:“好吧,总之我还是挺支持你当作家的。如果你写诗和小说,而不是写杂志稿的话,你还是可以住在银河谷的。”

“是啊,可能吧。”她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他看得出她不打算在这里生活。但是她现在还太小,不懂事。等到她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她或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希望如此。

斯塔尔走了过来。“该去听特鲁斯的节目了。”她说。

神甫把吉他从花儿那里拿了过来。“快去睡觉吧。”他说。

他和斯塔尔向停车的圆形空地走去,半路上把吉他放到了颂的小屋。他们发现梅兰妮已经在那里了,坐在CUDA的后座上,听着收音机。她已经穿上了从免费商店那里拿来的亮黄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这身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已经把T恤塞进了裤子里,用皮带把牛仔裤系得紧紧的,衬托出自己的小蛮腰。她还是性感得要命。

约翰·特鲁斯说话时有降调的鼻音,听众很容易被催眠。他的强项就是把听众真心相信,却又羞于承认的事情大声说出来。他所说的大多是些标准的法西斯主义问题,比如,艾滋病是对罪恶的惩罚;不同的人种拥有不同的智力水平;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更严格的纪律;所有的政客都愚蠢而腐败。神甫猜想,他的观众应该是那种肥胖的白人,这些人所有的见识都是从酒吧里听来的。“这个人,”斯塔尔说,“他身上集中了我所讨厌的所有美国人的气质:心怀成见,假装高尚,虚伪做作,自以为是,而且真的很蠢。”

“这是事实。”神甫说,“准备听节目了。”

只听见特鲁斯正在说道:“下面我再读一遍州长的内阁秘书霍尼穆恩先生发布的声明。”

神甫的汗毛倒竖起来,斯塔尔说:“那个狗娘养的!”正是霍尼穆恩在幕后策划了淹没银河谷的计划,他们对他恨之入骨。

约翰·特鲁斯接着说了下去,他的口气无比郑重,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很重要:“大家听好了。‘FBI调查了五月一日出现在网络公告板上的威胁信。调查表明,这起威胁不足为惧。’”

神甫的心一沉。他料想会这样,但是还是很失望。他本来希望政府至少能表现出些许安抚的暗示,但是霍尼穆恩的声明听起来非常强硬。

特鲁斯接着宣读道:“‘州长麦克·罗宾逊采纳FBI的建议,决定不采取进一步行动。’朋友们,这就是声明的全文。”特鲁斯显然认为,这份声明短得令人发指,“你觉得满意吗?到了明天,恐怖分子所说的最后期限就过去了。你是否放下心来了呢?请拨打这个电话给约翰·特鲁斯,把你的想法告诉全世界。”

神甫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行动。”

梅兰妮说:“嗯,我从来就不指望政府在没有人示威的情况下做出让步。”

“我想我也不指望。”他皱起了眉头,“这份声明有两次提到FBI,感觉要是出了问题,麦克·罗布森打算把责任推到联邦调查人员身上。这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在内心里并不是那么确定。”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给他证据,证明我们真的能够制造地震……”

“那他可能就会再考虑考虑。”

斯塔尔看起来很气馁。“妈的,”她说,“我想,我本来还是希望我们不用走这一步的。”

神甫警觉起来,他不想让斯塔尔在这个紧要关头害怕。她的支持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能鼓舞其他食禾者的士气。“我们不用害人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做成功的,”他说,“梅兰妮已经选择了一个完美的地点。”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坐在后座上的梅兰妮,“你告诉斯塔尔我们是怎么说的。”

梅兰妮向前探了探身子,展开一幅地图,好让斯塔尔和神甫都能看见。她不知道神甫认不得地图。“这里是欧文斯山谷断层。”她说着,指了指一条红色的裂缝,“1790年和1872年分别发生了一起大地震,从那以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生大地震,已经拖得太久了。”

斯塔尔说:“地震应该不是定期发生的吧?”

“不是。但是断层的历史表明,在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那里已经积聚了足以爆发地震的压力。这就意味着,只要我们能在正确的地方施力,就能将它诱导出来。”

“这个地方在哪里?”斯塔尔说。

梅兰妮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差不多在这个位置。”

“你也说不出确切位置?”

“那得我到现场看了才知道。根据迈克尔的数据,我们可以将位置精确到一英里左右的范围内。等我看了现场环境之后,我应该就能把位置锁定得更精确一些。”

“怎么锁定呢?”

“要看以前发生过的地震的痕迹。”

“好吧。”

神甫补充道:“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地震的规模会很小。就算是在最近的城镇,也很难感觉到影响。”他知道这种事情是难以确定的,梅兰妮也是这么认为。但是他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于是她没有提出异议。

斯塔尔说:“如果很难感觉到影响,那就没有人会关心它了,这样做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她现在很矛盾,这个信号充分说明她很紧张。神甫说:“我们已经说过明天要制造一场地震。只要我们成功了,就可以用梅兰妮的手机给约翰·特鲁斯打电话,告诉他我们遵守了承诺。”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真是爽快!

“他会相信我们吗?”

梅兰妮说:“他想不相信也不行,只要他看了地震图。”

神甫说:“想象一下罗布森州长和加州的人民会作何感想吧。”他内心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他自己都能听见,“尤其是那个混蛋霍尼穆恩,他们会想:‘妈蛋!这些人真的可以制造地震,我的天哪!我们他妈到底该做啥?’”

“然后呢?”斯塔尔说。

“然后我们就威胁再做一次。但是这一次,我们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而是给一周的时间。”

“我们怎样发出威胁呢?就跟上一次一样?”

梅兰妮回应道:“我觉得不行。他们肯定有方法能够追踪公告板和电话号码。要是我们换一个公告板,那么很可能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信息。不要忘了,约翰·特鲁斯隔了三周的时间才注意到我们的上一封威胁信。”

“那我们就打电话,威胁再发起一次地震。”

神甫插嘴道:“但是下一次,我们就不能把地点选在偏僻的野外了——要选一个能切实造成杀伤力的地方。”他看到斯塔尔脸上浮现出惴惴不安的表情。“我们不一定真的要动手,”他补充道,“一旦让他们见识到了我们的厉害,那么只需要发出威胁,应该就够了。”

斯塔尔说:“印沙安拉。”这句话是从诗诗那里学来的,意思是“听天由命”。诗诗是阿尔及利亚人。

第二天清晨,他们离开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在山谷周边方圆一百英里的范围内,地震振动器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目击到过。神甫希望这个状态能够保持下去。他计划趁着天黑离开,再趁着天黑回来。来回行程大约五百英里,需要开十一个小时的卡车,而且时速要保持在四十五英里的最高水平。神甫决定,要把CUDA也开走,作为备用车。阿橡会跟他们一起行动,作为CUDA的司机。

在前往藏车地点的路上,神甫用电筒光照亮了林间小路。四个人沉默着,内心焦躁不安。他们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这辆交通工具上的遮蔽物全部移走。

最终,坐到驾驶座上时,他的神经紧绷起来,他转动钥匙,点了火,然后开启发动机。车子一下子就发动起来,发出饱满的声音,他感到欢欣鼓舞。

公社的住房远在一英里以外的地方,他很确信不会有人能够在这么远的距离以外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浓密的树林能够吸收声音。当然,过几个小时,大家都会注意到,有四名公社成员不在了。到时候,莳萝会按照他们交代的那样,跟大家解释说,他们去了纳帕谷的一座葡萄园,那里在种一个新的杂交品种,保罗·比尔想让他们过去看看。

公社成员外出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但是不会有人多问的,因为没有人愿意挑战神甫的权威。

他打开车前灯,梅兰妮爬进副驾驶座。他打开低挡,驾驶着这辆笨重的交通工具穿过树林,进入满是尘埃的土路,然后开上山坡,向公路进发。全地形轮胎在河床和泥地里穿行得轻松自如。

天哪,我也不知道这究竟能不能成功。

制造地震?开什么玩笑!

但是这必须成功。

他开上公路,往东方进发。过了二十分钟,他们离开了银河谷,开进了89号公路。神甫转弯,向南方开。他看了看后视镜,只见斯塔尔和阿橡乘坐的CUDA依然跟在后面。

梅兰妮非常冷静地坐在他旁边。他稍微试探性地问道:“达斯蒂昨晚还好吗?”

“挺好的。他喜欢见爸爸。迈克尔总是能为他抽出时间,但是我就没有这个待遇。”

梅兰妮苦楚的样子神甫见多了。让神甫感到意外的是,她并不害怕。她并不像他那样担心自己万一今天遇到不测,孩子就没人管了。她好像很有把握,认为肯定不会出岔子,地震伤不到自己。这是因为她的学识比神甫更高吗?还是说,她只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神甫也不确定答案是什么。

破晓时分,他们已经行驶到了塔霍湖的北部一带。纹丝不动的湖水就像陨落在山间的一块抛光的钢盘。在松树夹道、蜿蜒曲折的湖滨公路上,地震振动器是个显眼的交通工具;但是度假的人还在睡觉,能够目击到卡车的,只有几个准备去酒店和餐馆上班的、睡眼惺忪的工人。

拂晓时分,他们已经开上了395号州际公路,穿过加州边境,进入内华达州,快速而平稳地向南行驶,途经一片平坦的沙漠地带。他们在一个卡车停车场稍事休息,将地震振动器停在了公路那边看不见的地方,吃了早餐。早餐吃的是油腻的西部煎蛋卷和掺了很多水的咖啡。

公路延伸回加州境内后,进入了山间。有那么几个小时,路边的风景变得非常壮观,可以看到一座座绿树苍翠的山坡,这是放大版的银河谷。他们又沿着一片泛着银光的广阔湖水一路前行,梅兰妮说,这里是莫诺湖。

过了不久,他们就进入了一条双车道公路,它笔直地穿过了一座狭长的、灰尘弥漫的山谷。直到远处的青山消失成一片蓝色的氤氲时,山谷才开始变宽,而后又变得狭窄起来。

公路两旁的土地都是棕褐色的,上面布满了石头,同时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两丛低矮的灌木。这里没有河流,但是从一片片盐滩来看,似乎远处有溪流。梅兰妮说:“这里是欧文斯山谷。”

这里满目疮痍的景象给神甫的感觉就像遭了灾一般。“这里发生了什么?”他问。

“河流干枯了,因为很多年前,河水已经改道,被引流到了洛杉矶。”

每隔二十英里左右的距离,他们就会经过一个沉睡中的小镇。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不引人注意了。路上车流很少,每次等待红绿灯的过程中,都会有行人对他们侧目。会被不少人记住的。是啊,我看到过那辆车。看起来像是铺沥青的车之类的。话说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梅兰妮打开她的笔记本,将地图铺开。她若有所思地说:“就在我们地下的某个地方,有两个巨大的地壳板块正挤压在一起,卡住了,等待释放能量。”

这样的想法让神甫感到心寒。他很难相信自己的目的就是要把那积聚起来的所有破坏性能量释放出来。我肯定是疯了。

“再开五到十英里的样子就差不多了。”她说。

“现在几点了?”

“刚过一点。”

他们时机掌握得刚好。地震窗将在半个小时内开启,在五十分钟后关闭。

有条小路穿过了平坦的谷底。梅兰妮引导神甫侧转向,开上小路。这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路,只不过是乱石和灌木丛之间的一条小径而已。虽然地面看起来几乎是平坦的,但是主干道已经消失在他们身后的视野里,他们只能看到路过的大卡车车顶。

“在这里停车。”梅兰妮终于说。

神甫停下了卡车,两人都下去了。阳光从冷酷的天空中射下来,打在他们的身上。CUDA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斯塔尔和阿橡下了车,伸展着胳膊和腿,以舒缓漫长驾驶的疲劳。

“看那儿。”梅兰妮说,“看到那条已经干掉的水沟了吗?”

神甫看出,有一条早已干枯的河流在布满乱石的地面上开出了一条水道,但是在梅兰妮所指的地方,水沟突然断掉了,仿佛被一堵墙隔断了一般。

“真奇怪。”神甫说。

“你再看看右边几码远的地方。”

神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断掉的河床又在某个地方突然冒了出来,继续向山谷的中心延伸。神甫意识到她所指的是什么了。“这就是断层线吧。”他说,“上一次地震的时候,这座山谷的一边整个抬了起来,移动了五码远,然后又回落了下去,是吗?”

“就是这样。”

阿橡说:“然后我们要让这个过程重演一遍,对吗?”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敬畏。

“我们要试试看。”神甫轻快地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转向梅兰妮,“现在卡车是不是刚好停在正确的位置?”

“我觉得是。”她说,“在这个表面偏离几码远,对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来说没什么区别。”

“好啊。”神甫犹豫道。他几乎觉得自己应该做一番演讲。他说,“嗯,我要开始了。”

他钻进卡车的驾驶室,坐到驾驶座上,开启了发动机,运行地震振动器,然后打开开关,将钢板放到地面上。他将振动器的频率设置在一个适中的数值,然后将振动时间设为三十秒。他透过驾驶室的后视镜,检查了一下仪表盘。读数都是正常的。他拿起无线电遥控器,然后下了卡车。

“都准备好了。”他说。

四个人都上了CUDA。阿橡掌握着方向盘。他们把车开回了公路,开到对面,进入远端的灌木丛。他们开到半山腰上时,梅兰妮说:“开到这里就可以了。”

阿橡停下了车。

神甫希望他们不会引起路人太多的注意。只不过就算他们很招摇,他也毫无应对之策。但是CUDA上泥黄的漆色与周围的棕色环境融为了一体。

阿橡紧张地说:“这里够远吗?”

“我觉得够了。”梅兰妮冷静地说。她一点也不害怕。神甫仔细观察她的脸,发现她的眼里蕴含着一丝疯狂的兴奋。这几乎可以用性感来形容。她是在向否定自己的那些地震学家报复吗?还是说,她在向那个让她失望的丈夫,乃至整个混账的世界报复?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让她热血沸腾。

他们下了车,开始遥望山谷对面。他们只能看到卡车的车顶。

斯塔尔对神甫说:“我们两个不应该都来的。如果我们都死了,花儿就成孤儿了。”

“她有整个公社的人可以依靠呢。”神甫说,“她爱戴和信赖的成年人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不是一个核心家庭。而且这也是不组建核心家庭的一个重要原因。”

梅兰妮看起来有些生气。“假设断层是在沿着谷底延伸,我们现在距离断层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她的口气很冷,言下之意是“你们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我们在这里能够感觉到地壳振动,但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在地震中受伤的人,一般都是因为被建筑物的一部分砸中,比如被倒塌的天花板、垮塌的大桥、飞扬的玻璃碎片之类的东西砸中。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斯塔尔越过肩膀,看了看后面:“这座山不会倒在我们身上吧?”

“可能会倒。我们也有可能会在开车回银河谷的路上都出车祸死去。但是我们不应该浪费时间来担心这种问题。”

“你说这话当然轻松——你家孩子的父亲远在三百英里以外的旧金山。”

神甫说:“我不在乎死在这里。我不能在美国郊区把孩子养大。”

阿橡喃喃地说道:“这次行动必须成功,不成功就完了。”

梅兰妮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神甫,快点行动吧。我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浪费。你就按个按钮不就行了。”

神甫看了看路面上的情况,等待着一辆深绿色的吉普大切诺基限量版开过去。“好吧,”等到路上没有车以后,他说,“就是现在了。”

他一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马上就听到了振动器的轰鸣,只不过因为距离比较远,所以声音没有那么大。他感觉到脚底的振动,虽然很微弱,但是震颤的感觉是切实存在的。

斯塔尔说:“噢,天哪。”

一片沙尘在卡车周围翻滚起来。

四个人都像吉他弦一样紧绷着,打从地表开始有动静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身体就僵住了。

几秒钟过去了。

神甫的视线在地平线上扫射着,试图寻找震颤的迹象,只不过他觉得,在他看见地震的迹象之前,应该会先感觉到。

加油,快点!

地震勘探队的员工一般会把振动时间设置为七秒钟,神甫已经设置成了三十秒钟。感觉时间就像过了一个小时。

最终,噪声停了下来。

梅兰妮说:“操他妈的。”

神甫的心沉了下去。没有地震。行动失败了。

或许这只是一个疯狂的、嬉皮式的主意,就好比要把五角大楼吹上天一样异想天开。

“再试一次。”梅兰妮说。

神甫看了看手里的遥控器。再试一次又何妨呢?

有一辆十六轮的大卡车正沿着395号州际公路朝这边开过来,但是这一次,神甫没有等待。如果梅兰妮没有说错,那么这辆卡车就不会受到地表震颤的影响;如果她说错了,那么他们全都会死。

他按下了按钮。

远处的轰鸣声开始响起,地表可以感觉到轻微的振动,一团沙尘吞噬了地震振动器。

神甫也不知道,那辆十六轮大卡车底下的路面会不会裂开。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次,三十秒钟过得比上次快了一些。

当噪声停下来之后,神甫感到惊讶。这就完事了吗?

绝望将他吞没了。或许银河谷公社就是一个已经破灭的梦想。我该怎么办?以后该去哪里生活?我怎样才能避免跟阿骨一个下场?

但是,梅兰妮还没有准备放弃:“我们把卡车稍微开远一点,再试一试。”

“但是你先头还说不需要开到确切的位置,”阿橡指出,“‘在这个表面偏离几码远,对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来说没什么区别。’你是这样说的。”

“那我们就再开远一点,不要只偏离几码。”梅兰妮气愤地说,“我们没时间了,快走!”

神甫没有跟她争辩。她现在跟平常不一样了。平常,她一直处在神甫的掌控之下。她是一个深陷苦恼的小姑娘,是他拯救了她,她对此感激涕零,因而必须永远臣服于他的意志。但是现在,她坐到了掌控的位置上,对他人动不动就不耐烦,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神甫对此可以容忍,只要她能够完成自己当初承诺的事情就好。他可以等完事以后再让她回到正轨。

他们钻进CUDA,迅速开过棕褐色的土地,来到地震振动器旁边。接着,神甫和梅兰妮进入卡车驾驶室,他开车,她引路,而阿橡和斯塔尔则坐着汽车跟在后面。他们已经不在小径上开车了,而是径直在灌木丛中穿行。卡车的大轮子碾压着低矮的灌木,轻而易举地轧过乱石,但是神甫也不知道车架较低的CUDA能否经受住路面的考验。他估计阿橡要是碰到了麻烦,就会按响车喇叭。

梅兰妮扫视着周边的景象,寻找断层线的迹象。神甫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些移位的河床而已。但是,开了半英里之后,梅兰妮指了指一个看起来像迷你悬崖的地貌,它大概四英尺高。“那是断层崖【22】 ,”她说,“它大概有一百年的历史。”

“我看到了。”神甫说。地表有一块地方凹陷了下去,就像一只碗;碗的边缘有一个破口,表明地壳移到了旁边,这就好比有人摔破了碗,然后又笨手笨脚地把破碎的地方粘起来了一样。

梅兰妮说:“我们在这里试试。”

神甫停下卡车,放下钢板。他很快重新查看了仪表盘,设置好了振动器。这一次,他把时间设置成了六十秒。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跳出了卡车。

他焦急地看了看表。现在时间是两点。他们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他们再一次驾驶着CUDA车,穿过395号州际公路,上了远处的山坡。有些开车经过的司机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但是神甫很紧张。迟早会有人上来问他们在做什么。他可不想对着一个好奇的警察或者啰唆的镇议员解释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想好了一套借口,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在做一个大学的研究项目,研究对象是干涸河床的地震学。尽管如此,他不想让任何人记住自己的脸。

他们都下了车,隔着山谷,看着断层崖附近停放的地震振动器。神甫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一次,他能够看到地表移位、裂开。拜托了,上帝——给我来一次地震,好不好?

他按下了按钮。

卡车呼啸起来,地表开始微微震颤,扬起一阵沙尘。振动持续了整整一分钟,而不是半分钟。但是,地震没有发生。他们只是等待了更长的时间,最终的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等到噪声消失后,斯塔尔说:“这个方法行不通了,对不对?”

梅兰妮对她怒目而视。她转向神甫,说道:“你可不可以改变振动器的频率?”

“可以。”神甫说,“现在是设在中间值,所以我可以把它调高或者调低一点,怎么了?”

“有理论认为,频率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们都知道,地壳一直在轻微地振动。那为什么不会一直地震呢?这或许是因为振动必须达到合适的频率,才能造成断层的移位。你知道以特定的方式演奏音符,是可以震碎玻璃的吧?”

“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只在动画片里看到过,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有这回事。我看他们用振动器进行地震勘探的时候,他们会在七秒钟的振动时间内调整振动频率。”

“真的吗?”梅兰妮表现出好奇,“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样更方便他们在地震检波器上读数吧。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好像不需要这样,所以就没有选择那个模式。但是还是可以调整的。”

“那我们试试。”

“好吧——但是我们得抓紧了。现在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他们跳进汽车里。阿橡开得很快,飞也似的穿过了沙尘弥漫的沙漠。神甫重新调整了振动器的控制面板,将频率设置为逐渐增大,时间设定为六十秒。他们火速回到观察点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

“两点十五,”他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别担心,”梅兰妮说,“我已经没辙了。如果这还不行,我就放弃了。”

阿橡停下车。他们又下了车。

一想到他可能会两手空空地一路开车回到银河谷,神甫就感到无比郁闷,他觉得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在高速公路上把卡车撞毁,把这一切都了结算了。他也不知道斯塔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死。我现在都能想象这种场景:我们两个人,服用过量的止痛药,用一瓶红酒送下去……

“你还在等什么?”梅兰妮说,“都已经两点二十了,快点按那该死的按钮啊!”

神甫按下了按钮。

和之前一样,卡车呼啸起来,地面开始震颤,振动器颤动的钢板周围扬起了一阵沙尘。这一次,轰鸣声并没有始终保持在同一个音调。它一开始是一阵深厚而低沉的隆隆声,然后音调慢慢升高。

接着,地震来了。

神甫脚下的土地开始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起伏。接着,他感觉重心不稳,仿佛有人抓住了他的腿,把他掀翻在地。他背部朝下,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他一时间透不过气来。

斯塔尔和梅兰妮同时尖叫起来。梅兰妮发出的是音调尖锐的惨叫,而斯塔尔发出的则是震撼和恐惧夹杂在一起的嘶吼。神甫看到她们两个都倒了下来,梅兰妮就倒在他身边,而斯塔尔则倒在了几步之遥的地方。阿橡踉跄了一下,站住了脚跟,但是最终还是倒了下来。

神甫默默地恐慌起来。我成功了,地震来了,我要死了。

一阵刺耳的噪声响起,仿佛有一列特快火车在附近呼啸而过。地面上扬起了沙尘,细小的石块在空中飞舞,大圆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翻滚着。

地表还在移动,就像有人拿住了毯子的一端,一个劲地抖着毯子一样。这种感觉令人迷失,而且是那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迷失。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太可怕了。

我还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

神甫喘了口气,挣扎着跪坐起来。接着,当他试图用一只脚支撑着站起来时,梅兰妮抓住他的胳膊,又把他拉了下去。他对她大叫道:“放开我,你这个笨蛋!”但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地面开始上升,使得他朝山下滚去,离CUDA越来越远。梅兰妮摔到了他身上。他觉得汽车可能会翻过来,把他们两个人都压死。他试图从汽车移动的路径当中翻身出去。他看不见斯塔尔,也看不见阿橡。一片棘丛飞了过来,打到他的脸上,挠抓着他的皮肤。沙尘飘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一时间失明了,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他蜷缩成一团,用胳膊护住脸,等待着死亡。

天哪,如果我这次要死,我想跟斯塔尔死在一起。

地震突然停止了,正如它来时那般突兀。他不知道地震持续了十秒钟还是十分钟。

过了片刻,噪声消失了。

神甫揉出眼里的沙尘,站了起来。他的视力慢慢恢复了。他看见梅兰妮倒在他的脚边,于是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你还好吗?”他问。

“我觉得还好。”她声音颤抖地回答道。

空气中的沙尘没有那么厚了,他看见阿橡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斯塔尔在哪儿?这时候,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她。她正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他的心一紧。别死啊,老天爷,求你了,别让她死。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斯塔尔!”他心急如焚地喊道,“你没事吧?”

她睁开了眼睛。“天哪,”她说,“真是太惊险了!”

神甫咧嘴笑了,他克制住宽慰的泪水,拉着斯塔尔站了起来。“我们都还活着。”他说。

沙尘很快就散去了。他看了看山谷对面,找到了卡车。卡车直立着,似乎没有受损。在离它几码远的地方,地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在山谷中央沿着南北方向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尽头。

“真是不敢相信,”他平静地说道,“看看那儿。”

“这个方法成功了。”梅兰妮说。

“我们做到了,”阿橡说,“操他妈的,我们制造了一场地震!”

神甫对着大家咧嘴大笑。“真的地震了。”他说。

他吻了吻斯塔尔,又吻了吻梅兰妮;接着,阿橡先后吻了两个人;然后,斯塔尔亲了亲梅兰妮。他们都开怀笑着。这时候,神甫跳起舞来。他跳着印第安战舞,就在那座满目疮痍的山谷中央,靴子踢着新落定的尘埃。斯塔尔也加入进来,接着是梅兰妮和阿橡。四个人围成一圈,不停地打着转,他们大声呼喊,开怀大笑,直到眼里涌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