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李可的脑袋一声轰响,半天没有说话。徐森之死将他成就为集团元老,而且,这个大会终于定了日子!

李可故作冷静地感谢了吴右,然后问会议地址。吴右说地方让他来找,三个要求:好防卫,不扎眼,靠海边。太好了,李可想,这地点就让王干他们去挑吧,他会高兴死的。掐指一算,还有半个月,他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了吗?就可以给李进报仇了吗?

可是他成了集团元老……吴右、陈虎、何翰、戈萨之后的第五人,位置还在卫风华之上?这似乎很诱人。

这点小惊喜一闪而过,他立刻觉得不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吴右等于把身家性命和事业前途都放在了他的手上,放在一个明知是警察的卧底身上。吴右思虑周全,深不可测,不会这么轻率。挂了电话,他带着忐忑坐下,冲了杯红茶慢慢喝着,冷静地分析着各种可能。这份工作太锻炼人的智商,就像把一个人扔进原始丛林,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各种技能,躲避猛兽,生火做饭,御寒睡觉,并时刻准备找到救援。以前的他甚至没有过这样边思考边喝茶的时刻,大多时刻疲于奔命,挖坑补坑。而现在他必须安静坐着,穷尽全部的心智,才能让他在戏里戏外都深深进入吴右的思维。他已经在外形和习惯上成了龙久,还要在脑力和魄力上成为龙久,甚至要超越他。李可抽丝剥茧般将各种事情的可能未来反复推演,想得脑袋瓜子滚烫,想得眼前发黑。确切的答案是没有的,他只想到各种坏结果的应对之法。但愿它们行得通,但愿那些坏结果不要发生。

他将面对的一切,将不是表演。

李可就这么坐着,喝着,一根根烟地抽着,坐到了和何翰喝酒的时间。小庄送他到何翰指定的地点,下车前李可犹豫半天带不带枪……还是带上吧,可以不用,别在想用的时候没有。这个决定又让他有些害怕。何翰会干掉他吗?哪一种可能会让他下手?李可闪电般思考了一圈,觉得没有任何可能,至少他的经验里没有,他现在是吴右的敌对势力和潜在敌人拉拢的对象。可也不一定,《教父》第一集里,路加·布拉西装作和教父失和,以图诱出潜在的敌人,而巴茨尼还是在会面时干掉他。这些老辣的人趁机干掉教父身边最可怕的杀手,宁不犯错,决不冒险。路加再厉害,一根钢丝也要了他的命。

“要我陪你去吗?”小庄撸着袖子问。李可忙说不用,知道这是自己吓自己。看黑帮片太多了,对卧底工作其实没什么好处。

李可带了支短小的枪,轻松放在西装口袋里。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周围,果然,秦朗的车并不太远,这家伙给的定位仪一定是和他手机APP关联在一起的。秦朗到了这里,会尽快摸清楚这个酒吧的一切情况,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李可摸了摸兜里的“紧急纽扣”,它在。

这个酒吧和江城娱乐街的并无不同,透光的玻璃地板,逼仄的走道,热情过分的招待,推销啤酒的姑娘,中间是一台钢琴,男钢琴师戴着面具,正在弹着舒缓的一曲。何翰坐在黑黢黢的角落里,竟穿着一身休闲装。他已经摘去裹头的纱布,贴了一点医用胶带。他让李可坐在对面,李可说很少听说您来这种地方。何翰微笑,说这里还真是第一次来。坐下点了酒,李可问他脑袋怎么样。何翰拿两个指头掐出半厘米的长短,差这么一点,命就没了。他习惯了,半辈子枪林弹雨,这不算邪乎的。李可饥肠辘辘,就要了碗面。何翰说早知道这样就让他们先做点东西,这个酒吧别看小,烤牛肉和烤内脏却是曼谷很出名的。李可哈哈一笑,说现在也不晚,先来两盘。一入了局,李可就像在片场入了戏,浑身自如起来。脱衣服的时候还故意哎哟了一声,以示肩膀那一枪的存在。何翰眼帘一垂,显然不以为然。

“你进入集团这五六年,可谓功勋卓著、无坚不摧。有了你,是集团和元老们的幸事。”何翰说着给他倒上了酒。他很少这样恭维李可,李可甚至没听过他这样恭维任何人,这很反常。何翰还是摆出了元老的架子……看来他还不知道吴右对自己的提拔。

“您过奖了,我只是尽力而为,毕竟资历浅,很多事儿还不懂。这不今天就冲动办了错事、惹教授生气了。”这叫诱敌深入,李可觉得措辞尚可。

“不,我觉得你今天做得很对,既然知道了迈克的事,不能不处置,否则还会有人走这条路。教授伤心,但是下不去手。你做了该做的事,而教授不能说你干得好,也不能说你干得不好。该说的话可以不说,该演的戏却要演完,你别往心里去。别人不明白,我跟教授到明年就三十年了,我看得懂。”何翰给他倒上酒,举杯碰了,喝了。

这话说得真好,李可心里啪啪点赞,脸上却故作自责。“我没想那么多,念头一起,觉得这事不能没有结果,就干了。”他说。

“所以说你委屈了,出发点是为他和集团好,却又惹祸上身。这事给集团别的人,真做不出来。”何翰又给他倒酒。

李可仔细听着何翰的每一句,要听清楚,还要装糊涂。要是被他搞晕,弄不好自己会被翻个底儿掉。李可满上酒敬了一杯,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些年呀,我绷足了气力,觉得每一件事都做得问心无愧。我没想过要怎么上位,只是觉得教授、您和徐总有恩于我,我要尽心尽力完成你们嘱咐的任务。和安娜在一起时间久了,也有点忘了身份和位置,松懈了,这对我是个教训……”他说着又给何翰倒上了酒。

何翰微微一笑,说你想多了,迈克这事明天就过去了。钢琴师的演奏似乎引起了何翰的注意,他歪头听了一段,说这钢琴师水平还行,就是这曲子不适合他。李可才不敢和绰号“钢琴家”的何翰聊这个,幸好李进也不懂这个,不然对李可又是个穿帮大坑。何翰写了个字条,招过服务员来,递给她一张美金,说请钢琴师下一曲演奏这个,不要说是谁点的。李可不明所以,又喝了两口,他问起何翰和吴右当年打天下的事儿。聊这个安全无害,离自己远远的,不会把话题兜回自己身上。何翰果然来劲,说起他们当年横蹚唐人街的事,颇有些眉飞色舞。李可很快听出了问题,在他的故事里,他这个参谋的作用显然过于决定性。他是故意的,还是真这么想?教授的运筹帷幄呢?陈虎的横刀立马呢?李可从他的话里一点都听不出来,只能不住点点头。转眼一瓶红酒已尽,一曲也将终结,李可知道何翰还没说正题。

“龙久,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何翰果然开始了,“虽然你来的时间还不算久,却已经得到教授如此的信任。他从来没有这样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且还把女儿交给了他。对此,我很担心。”

李可竖着汗毛听着,挺直身体的时候,他感到那支枪在怀里支棱着。“如果你出卖了他,或者是辜负了他,不管吴右怎么想,我都会像你干掉迈克一样干掉你。”何翰的眼里又露出杀气,和吴右那种不同,何翰的杀气毫不掩饰,而且说来就来。

“说实话我不明白教授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我也不想去弄明白,这是他的事。我有自己的一条底线,谁敢算计教授、坑害集团、破坏教授的计划,我一定会要他的命,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龙久你知道,和教授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失过手,你不要铤而走险。如果你有问题,趁我还没发现,你最好先离开。如果你没问题,最好别让我查出问题。如果不是因为你救了安娜,你没有机会进入教授的视野,因为我对你的来历至今存疑。你的档案太完美,查不出任何问题。而我考量一个人,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就像曼谷街头的女人,那些太漂亮的,十有八九是人妖。”

何翰给脸色发白的李可又倒了酒,眼皮都不眨地瞪着他道:“我知道你有点怕我,这是对的。没有人不怕我,集团内外,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吴右。不是我不想交别的朋友,而是不能,这会扰乱我的判断力,让我在该下手的时候找不到方寸。所以我很少弹琴给别人听,观众多了也会影响我。你要是想让我完全信任,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的问题,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和外面的人有什么猫腻,甚至不要在安娜之外有什么别的女人。”

李可低头听着,头都不敢抬一下。何翰话里有话、句句如锥,竟是把他逼得无处躲藏。莫非何翰已经发现了什么?莫非他一直派人在跟踪自己,知道他是警察、或者是李进?只是因为忌惮吴右的感觉暂时没有下手?何翰的城府如一汪老潭,深不见底。李可觉得无法呼吸,真想掏出枪来干掉他。“我听懂了,我会都记着。”他轻轻地说。

钢琴师弹完一曲,起身对周围宾客们致意。他接过了服务员递来的字条,看了看,坐下放在一边。然后环视着周围,似乎在找寻点曲子的人,只是他在聚光灯下,看不清台下暗处的人。过了一阵他在iPad上翻出了曲谱,开始演奏何翰点的这一曲。李可觉得何翰的脸色柔和了些,也许是音乐让他如此吧。他仰头闭目听着,半天不说话。这切换得太快了。这老家伙才说过这么多狠话,就又听起音乐了?李可也不敢打搅他,干脆喝着酒喘一口气。琴声庄重而温柔,带着浓浓的怀旧和忧伤,不知这又是何翰喜欢的哪一曲?

过了好一阵,何翰睁开眼,摇了摇头。他抬起身对李可说:“和你说这番话,我思虑很久,今天比较合适,这个地方也很合适。龙久,我这也是一番赤诚,你若将来真的成了教授的接班人、集团的新掌门,我对你也会像对教授一样。我今天信不过你,你才能在将来信得过我。”

李可惊讶抬头,看着何翰,真想问他个清楚。他举起杯,对何翰表示钦佩和尊重。他可以肯定四件事情:第一,何翰还没查出龙久或者自己的什么要命的事。第二,何翰不知道吴右和他关于迈克这事情的安排。第三,何翰绝不会出卖或者背弃吴右。第四,何翰依然怀疑着他的背景,还会继续盯着他。

“自古以来,皇帝在朝,接班人都是最危险的位子。”何翰说,“未来几天,我会教训外面算计我们的人。龙久,你要习惯真正的血雨腥风,这才是正常的江湖。不经历这一遭,你永远担不起教授接班人的担子,也进不了老家的门。”

又是“老家”……李可犹豫片刻,终不敢问这是什么。

钢琴师奏完了这一曲,在一片掌声中起身对大家致意。服务员给他端过来一杯红酒,他举起杯向大家敬酒,喝下了。李可正要说点什么,钢琴师的酒杯突然摔在了地板上。只见钢琴师一头倒了下去,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

全场大惊,李可也吓得要站起来。何翰轻轻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缓缓说道:“我们查了他十年,他以前是玛丽的助手,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还为玛丽的歌谱过曲。玛丽出事后,我们干掉了联合制造暗杀的敌人们,但也一直觉得这事有内奸。玛丽走后,他就离开了,我们却从没有放弃对他的调查。直到几个月前一个无意的机会,我才查清楚他曾对敌人透露了玛丽那天的行踪,为此拿了十万美金的好处。本来那天教授要亲自去和一个黑帮老大开那个会,玛丽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路上会有危险,不去又不行,就代替教授去了。教授因此躲过一劫,也因此痛憾至今,再没找过别的女人。”

钢琴师被抬了出去。酒吧经理出来打着圆场,说钢琴师癫痫发作,已经送去医院了。

“他后来自谋生路,做了钢琴师,在各个夜场、酒吧和咖啡厅演奏。他也许就做过这么一件出卖玛丽的事,而且事隔多年还混得这么惨。我们不会放过他,两滴氰化钾就够了……可惜了,他的水平真的不错,可能他刚才感觉到了什么,前半段还可以,后半段就弹得慌乱了。龙久,你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说实话,李可被他前半句话吓得差点儿也倒地抽搐。后半句话都来不及思考,他差点儿慌张地摇头,但一串铃铛猛然在脑袋里响起,这是要命的时刻。龙久应该知道这曲子吗?安娜中午的话钻进脑海,他找到了答案。

“是献给教授夫人玛丽的吧,明天是她十周年的祭日……”

何翰看着他,像看透了他每个细胞一样。何翰喝了口酒道:“是呀,这是拉威尔的帕凡舞曲,叫《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大多数人喜欢福雷的那首帕凡舞曲,可教授只听拉威尔的这一首,因为它有着更深切的忧伤和怀念。”何翰说罢停顿了几秒,突然起身,“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要去向教授交代这事儿,然后为他再弹一遍这个曲子。再过几个小时,就是玛丽公主的祭日了。”

他们离开了酒吧,握手告别。看着何翰坐车离去,李可在畏惧中百感交集。这恐怖而又震惊的一幕,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发生了。何翰当着他的面处死了十年前出卖吴右老婆玛丽的人,还特意选在玛丽祭日到来的前一刻。而此时的吴右想必在沐浴更衣,他会在零时守候于玛丽的灵位之前,看香烛静燃,回忆着他故去的“公主”,等候着何翰的消息。这是他们的忧思之时,却是李可的噩梦之夜。

门外人声喧哗,他抱着肩膀慢慢躲去一边的灯影下,见无人注意,趴在垃圾桶上开吐。红酒裹着面条、牛肉倾泻而出,沉甸甸砸进垃圾堆里。

他在街边大口喘着气。各种三蹦子满街嗷嗷乱窜。皮肤黝黑的男人们抡着膀子迈着大脚板走着。街边的酒吧里坐满纹身的俄罗斯壮汉。一个中国旅行团正和导游在街边撕逼,认为他们安排的人妖表演货不对板。小庄的车到了,见他站在街边看热闹,开玩笑说要不要带你随便逛逛,认识你几年了,从不见你去逛泰国的好玩之处。

李可明白他说的好玩之处是什么,知道李进从来不去这些地方。李可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在发动机的轻颤里,一只猫从他的影子里跑过,拐进了一条小巷。电话响起,是个本地陌生号码。李可疑惑地接听,是孙和尚。“龙久,有没有空呀,请你喝一杯?”电话里的孙和尚声音醇厚,很像某位导演。他这么快要见自己,真是出乎意料。Lisa刚传递了他希望和自己见面的话,孙和尚却连一天都不想等。李可下午才“打死”了迈克,而这事已经一阵风样传遍了泰国毒品界。他知道不能犹豫过久,要迅速从何翰给他的震撼中摆脱出来,投入到下一场表演之中。

“多谢孙先生,是不是晚了点?”他说。

“这算什么晚?曼谷的夜生活还没开始呢。你平时做事勤力,吴右教授又是个只爱看书的,你肯定没见识过泰国本地的风貌呀。”孙和尚呵呵笑着。

我一个影视圈混了这么久的人,什么东西没见过?李可心想。作为李进或龙久,他应该是没见过什么。那么,去不去呢?李可很想找个理由挂了电话,说一会儿给他答复……可这太明显了,他肯定猜想龙久是要和吴右再商量,吴右费心做的局可能就破了。“行啊,今天确实挺累的,就听您的放松一下吧。”他说。他们都不提Lisa传话的事,也许见了面都不用说。

孙和尚说了地点,说今晚就他们俩,他会安排最过瘾的表演。放下电话,李可决定暂不向吴右汇报,事事都要汇报,反而显得自己不够担当。他问小庄这是个什么去处,小庄很惊讶,说这是他女朋友很熟的一个地方,她也曾经在这里做过事。“这地方很出名,场子不大,人也不多,规格很高,没出过什么事,应该还算安全。”

说实话,李可并不担心孙和尚会拿他怎么样,想到安娜,他觉得去这么个地方不大合适……但他想一件件事快速落听,不要都等得遥遥无期,他所有的焦虑都源于此。如果今晚跟孙和尚聊得还好,引诱他去江城就变得非常可行。本地风情他并无兴趣,有朋友指着胸口发过誓,全世界的色情花样和国内夜总会相比都是小意思。车钻进小街,开得风驰电掣。小庄这家伙肯定没事就往这里钻,完全轻车熟路呢。小街两边的风景让李可感到新鲜,他的记忆里没有这种风景,各种有关泰国的电影里表现得也似是而非。他竟然兴奋起来,像一个久居斗室的人看到了窗外的大千世界。风从车窗灌进车里,他克制着爬上脸庞的笑,那不合适。今晚最好不要再大喝。孙和尚是老江湖,你玩不过他。

他想了想,给秦朗发了信息:我现在去“兰香阁”见个人,有点担心。

秦朗回复:我就在你后面。

车停在一个窄小玲珑的门口,两边挂着藤编的小灯笼。门口站着两个岁数不小的泰国女子,看着还算舒服。怎么是这么小一个地方?一个颇好看的姑娘迎了出来,长发长腿大眼高鼻,模样很看得过,只是略显风尘。她和他们打着招呼,问是不是来见孙先生的。这让李可震惊,来往这么多车,为什么姑娘一上来就用英文问是不是找孙先生?莫非自己的车号早被他们熟悉了?

姑娘冲李可微笑,让他脸红起来。他这混演艺圈多年的流氓竟被一个小姐搞脸红了,这真难堪。这个泰国窑姐知道他是中国人,怕鸡同鸭讲,唯一可沟通的语言是英语。姑娘噼里啪啦说着,李可流利的回应让她有些惊讶。他犹豫了下,还是让小庄留在外面。

一进门,浓烈的精油味道扑面而来。外边招牌很小,里边却别有洞天。泰国民间木雕贴了满墙,是罗摩王子和神猴抢救昆提诃公主的故事。小乘佛教特点的音乐无处不在,从藏在各个角落的扬声器发出来……这不是国内泰式桑拿的路子吗?姑娘带他拐进一条细窄长廊,屁股扭得很是好看。细碎的珠帘隔开了昏暗的客厅,像屋顶垂下的水帘。李可低头猫腰,做贼一样跟着她钻进了最里面的房间。房间很怪,中间是红木软垫组合的沙发,四壁昏暗,沙发对面的墙是一面垂地黑窗帘。一男一女各站两边,穿得都松垮随意,薄薄的一层衣衫下,应该是啥都没有。

“萨瓦迪卡……孙先生呢?”李可坐下问那姑娘。

“萨瓦迪卡……他马上到。大哥换一下衣服吧,不然一会儿难受。”姑娘答道。他纳闷,为什么会难受?她冲李可一笑,说从没有客人不难受的。

李可摇摇头,觉得没有必要,再难受的经历都受过,还怕这个?孙和尚进来了,果然还是那副大师样子,挂一串大佛珠就像鲁智深了。

他哈哈笑着握住李可的手,说出去亲自安排节目,有失远迎。李可忙说大师辛苦了,还要您亲自费心?孙和尚问李可有没有来过类似的地方?李可微笑摇头,说没有人引路,不敢来呀。孙和尚摸着他的胳膊,摸得李可麻飕飕的,说道:“这地方就是我开的,以后你来不用打招呼,Amanda已经认识你了。”

服务员端上了Singha

Beer和一些小吃,这是泰国最著名的啤酒,这里的有钱人好像不是很喜欢喝红酒和威士忌,却好喝啤酒。它的口味比同类啤酒重些,酒精浓度也高,要当心。李可赶紧说今晚已经喝了酒。孙和尚倒不强劝,让人换了很淡的啤酒,说他平时也不怎么喝,还以为大陆来的朋友无酒不欢呢。说话间,两对男女拉开了黑帘子,竟是一面通透的落地玻璃。此屋居高临下,是舞台上位置最好、离得最近的一间房,透过明亮宽敞的玻璃,大厅里的一切历历在目了。是的,李可一下子难受起来了。舞台上灯光昏黄,暧昧古怪,一群女人只挂着一块小布,在探灯下做着各种风骚的动作。

孙和尚说:“你能分清哪些是真女人,哪些是人妖吗?”

李可正发懵时,一群男人裸体上阵,或瘦或猛的,那块小布下面都峰峦叠嶂。大厅里的观众们尖叫起来。李可跷着二郎腿看着,朝着孙和尚的耳朵一直竖着,等着他要说的话。

“他们在下面都热过场子了,都带着劲儿呢。”孙和尚对李可说,“开始了,开始了。”

场下的男女们扯去了小布,那些乳房丰满的女孩子里有一半竟是男人,下面多了一截。男子们面前都放了一面大鼓,手里、身上的棒槌敲起来。他们动作划一,鼓点精确,女孩子和人妖们纷纷爬上半高的床,用各式姿势真刀真枪地折腾起来。好恶心,李可真不太适应这个,观众们疯了一样地尖叫,满场糜烂。孙和尚哈哈笑着,和他碰着瓶子。李可不明白孙和尚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聊聊天、看毛片直播?这怎么可能?不能先开口。眼前的事污秽不堪,而李可胸口憋闷,没有丝毫反应。Amanda乖乖地坐在另一边,等着他们的召唤。

“泰国就是这么个地方,饱暖思淫欲,念佛求心安,多来几次你也就习惯了。”孙和尚说,“人这一辈子,其实也就这么点事儿,是我们自己搞迷糊了。”李可再次点头,不知这老家伙要说什么。“龙久,今天的事我听说了。”孙和尚看着他说。

“哦,您消息够快的,没什么事儿。”他说。开始了,这才是正经的。

“你干掉迈克是对的。”孙和尚凑在他耳边说,“他没和吴右说什么吧?”

李可一哆嗦。什么?这几个意思?他看着孙和尚,等着下面的话。“你要是不动手,我们也会让别人动手,就怕迈克被吴右感动几下就把事儿说出去了。你说得对,逼着迈克参与这事儿,还是不成。”

李可眼前一阵发黑。

“但是龙久呀,你让我越来越迷糊了。几个月前你说要私下找我好好聊聊,我没等到你。铁头的事儿你和我说没问题了,可你却杀了他。而这些之后,你和我联系还要通过那个Lisa,还说要在江城好好谈。老哥我搞不懂了,我岁数大了,玩不了捉迷藏的游戏。老弟呀,你给我交个实底儿,你到底怎么想的?”孙和尚靠近他的脸轻轻说着,眼睛里精光闪烁。他这些话让李可紧张成要活着下锅的鱼,比吴右点出王干的那句话还要吓人。李进和孙和尚也有着这样的接触和密谋?今早对吴右的刺杀,竟然和李进有关?而王干和吴右对此全不知晓?

天呀,难道“我”才是吴右说的集团内奸细?李可明白了为什么一下飞机就被顾桃接上去和铁头谈判,还得到命令干掉铁头。吴右也许早就猜到了什么,就是要让他在回来那一刻表明态度,干掉杨彪和孙和尚的任务自然也放在他身上。原来还以为这是出于吴右对他的信任,莫非这一切竟全是出于怀疑?“我”还睡着他的女儿呀,吴右竟然方寸不乱地考验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右上午还为他挡了一枪呀,这又是怎么回事?李进到底和孙和尚说了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成了吴右在警方的反卧底,他竟然还跟孙和尚暗度陈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

“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还请老兄体谅。”李可精挑细选着台词,希望一个字都不要说错。他走在深渊的两头,而哪一边都深不见底。

“洪坦今天中午找过我,他也不太明白你。龙久呀,你要是有了新想法,可以和我明说,你这么云山雾罩的,让我们这些混了几十年江湖的人都摸不清你在想什么,这对你很危险啊。”孙和尚的声音不能再低了,却像闪电一样击穿了李可的脑袋。洪坦?新任泰国毒品管制委员会扫毒署负责人?李进竟然也和他串通着?这场刺杀莫非是李进在出车祸之前和洪坦、孙和尚早就密谋好的?

还以为迈克是奸细,戈萨有嫌疑,原来李进才是!

李可的脑袋彻底乱套了,根本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情况。原本以为孙和尚是吴右挖坑要埋的一条废柴,谁知道自己竟是孙和尚等人挖坑的一把铲子?李进到底是王干的人、吴右的人、孙和尚的人,还是洪坦的人?为何混乱成这个样子?这个状况击碎了李可几度生死才建立起来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他的手离开了兜里秦朗给的那个呼叫器。孙和尚不可能知道他是个冒牌货,因此他不可能用这些话来测试他。李进如果与孙和尚甚至洪坦曾有密谋,最近的举动足以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孙和尚说他会陷入危险,这危险定是孙和尚他们在考虑要不要干掉他。这简直是自投罗网,而他就这么懵懂地来了,还没有提前向吴右汇报。又一个念头飞快钻进他的脑海:吴右在监视着他,一定知道他来见孙和尚了。

李可喝了口酒,僵硬的脸松弛下来。玻璃墙外的十几对男女人妖开始了各式自由组合,满场狂乱如沉醉的瘾君子。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窒息,像被恐惧勒着脖子。

“很多事还要从长计议,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李可千挑万选出了一句话。

孙和尚疑惑地看着他,喝了口酒说:“我知道你是不舍得,你觉得吴右对你很好,把女儿交给你,上午他还帮你挡了一枪。但我和你说过的事你也要记得,他要杀你的时候,这一切全都不算什么。你看我这把岁数了,按说也该有个接班的,为什么我就没有呢?因为我不给人这样的机会,给了谁,谁就会觉得我可能要干掉他了。老弟呀,我们这一行你还是道行浅,吴右要是真把集团交给你,陈虎怎么办?何翰怎么办?戈萨怎么办?你真相信他那一套疯狂的想法?这是一条路走到黑、一个人干到底的事情,可不像你们大陆电视剧那样代代相传的,更不可能洗得干干净净。”

李可只能点头,心里却乌糟一片。孙和尚句句如刀,他说的或许是对的。“我还需要些时间,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你约我去江城谈是不是吴右的意思?他想让你在那边干掉我?还是想把我举报给大陆的警方?”孙和尚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倒没有,这是我的意思。今天要不是有那件事,我不能来见你。”李可的头上已经出汗,不能和他再聊下去了。

孙和尚略感失望,他身体朝后退去,说道:“算了,今晚不聊这些了,继续看演出吧。我说过的都算数,还是要看你了。”孙和尚对Amanda示意。没多久,舞台上一对女子和人妖组合下来了。奇怪的味道钻进屋里,他们来到了包间。

“老弟,你可能见过泰国的人妖,这么近距离干活的,肯定没见过吧?”孙和尚指着眼前那个乳房坚挺的人妖说。李可点了点头。光看上半身,这人妖和个妙龄女子一样,但下面那个东西比他的还大……真是搞不懂为何有人喜欢这个?他的搭档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可能因为熬夜和纵欲过度而显得眼圈儿乌黑。孙和尚说起了泰语,看那样子是让这俩人开始现场干活儿。可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李可一脸恐慌,好像人妖那根东西要冲着他来似的。他们没说二话就开始了。李可看着这人妖“姣好”的脸,好像哪个女演员,一时又想不起来。这人妖也看着他,眼神里颇觉惊讶。那女孩子已被他收拾得尖叫不已,要不是两边有女孩子扶着,就要瘫倒在地板上了。她抽搐着,两腿开始痉挛,没多久她竟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李可惊得合不拢嘴时,又一个女孩子进来了。李可明白了,这个人妖在表演一夜七次郎。

“老弟你看,这人妖上半身是人,下半身也是人,单看上下半拉,都可以说完美,但合在一起就成了妖。所以说呀,有些事是人还是妖,其实关键是让人看你的哪一部分,要是被人全看到了,你可就是人妖了。比如我,我做着正经生意,做慈善办教育,那是人的样子,可我的下半身不能给人看见,只能给同行们知道。同行们看我的下半身是人,其他人却会辨为妖。你要是让同行们朋友们看到你遮遮掩掩的下半身,那他们就觉得你是妖了。”

孙和尚说得意味深长,傻子都听得出来是在劝他。李可看了看他,微笑举杯:“多谢老兄指点,我记下了。”

“是凡哥吗?好久不见了。”人妖突然冲着李可说了话,还是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