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上路,李可问了小庄和他女友的情况,一切都按着他的设定在进行,天衣无缝。白江恰好是那帮越南老鸨的供应商,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小庄说得神采飞扬,说哪天希望能和女朋友一起请龙哥吃饭。当老大的感觉真好……对了,这事欠了白江一个人情,最好早点还。
顾桃住在离龙久住处不远的另一个河边独栋公寓。车穿过人声鼎沸的河边公路,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三拐两拐就到了小区。根据李进留下的情报,他俩经常在顾桃家里喝酒。小庄带他下车,来到顾桃院门口,按门铃。一个泰国女子出来迎接,说乍伦医生和助手们正在视频,谈术前规划,是个临时的活,让他们进屋稍等十几分钟。小庄说老顾最近病人有点多,攒了好几个,前一阵子他每天晚上收拾一个,有点忙不过来。
“什么手术?这姑娘又是谁?”李可想起自己有“间歇失忆”功能,忙一脸茫然地问小庄。小庄并不惊讶,说您可能忘了这事儿,顾桃是曼谷一骨科医院的义务医师,有执照的。他通过医院发来的病历考察病人情况,来决定是否给他们做手术,主要是脊柱微创,忙的时候一周总有那么几台,都安排在晚上。他医术好,泰语好,还能用三维软件做术前规划,很受医院的重视。只是顾桃的手术时间很不确定,他也不收费,一般要提前半个月预约。所以他一去医院就要做个几台。他虽然医术精湛,却从来不和医生和病人们交朋友,去了戴着口罩,下了手术台就离开。“姑娘叫玛尼,是顾桃的助理,帮他安排手术的,医学院毕业的本地华人,其实也算他半个女朋友。”
“他……悄悄地还在干医生?”李可吃惊不小。白天杀人,晚上救人,这是多么分裂的生活呀?
小庄继续补充。顾桃的医生身份叫乍伦,工作证、医师执业证都是教授让人办的。几年前顾桃就想在集团工作之外有点消遣,就挑了这个。教授很支持,强调他不能张扬,永远不要说出真实身份。顾桃悄悄干了一年,一串手术处理下来,医院就不敢小觑了。大陆的骨科专家一周的手术量几乎是泰国医生一个月的量,顾桃手术经验非常丰富,医院如获至宝,已聘他为专家顾问。集团元老们都知道顾桃的事,都为他保密着。
没多久,顾桃出来了。他夹着一根雪茄,穿着那件皱巴巴的西装,站那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医生。见李可来了他忙拉他进屋,问他是不是被安娜一顿臭骂,毕竟走得那么急。李可苦笑,先问了他回来是否顺利,得知顾桃差点被查身份证的捉走,他故意笑得合不拢嘴。
小庄识趣地在门外抽烟,顾桃带李可来到后面的小花园。穿过屋子的时候,李可惊讶看到这里摆满了骨头架子和各种关节,墙上也贴着各种医学示意图。这家伙在大陆没干过瘾,在这儿白天当贩毒集团的杀手,晚上穿上白大褂救死扶伤……了不起的人呀。
“最近公司的事太忙了,还是要少接点活儿。”顾桃坐下拿出酒来,晃着瓶子问,“高地威士忌?”
李可点头。“你在香港见了徐总?”坐下后,顾桃换了话题。
“是,教授让我去看看。”李可说。
“徐总上午给我来了电话,问这次会议是哪天。他要给大家准备鱼翅燕窝,掐着时间带来。”顾桃给他倒着酒说。
李可一言不发,看着顾桃。徐森不可能只说这些吧?
“他还问你回来没有。”顾桃说,“这有点反常,他不该问我的。”
“你怎么说的?”
“我今天才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呀。”顾桃手一摊,“你去香港是不是吓着他了?”
“我没说什么,说实话也没看出什么。我告诉他有什么事直接和教授说,就别让我传话了。”李可掂量着字句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几个月前和你说的那段话,关于忠诚和朋友的。”顾桃说。
李可最怕这种问题。你说过那么多,都是对李进的!“我哪记得?你别忘了我还是个脑震荡失忆患者。”他和顾桃碰了下杯说。
“我那次问你,如果忠诚和朋友成了生死矛盾,你怎么办?你说让朋友生,自己死。我越来越能理解你这句话。龙久,我敬你。”顾桃又举起了杯。
李可赶忙举杯微笑:“干吗说这个?”他的确纳闷,最近的经历足以让人精神错乱。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之间出了这种情况,希望你信任我。”顾桃说。
说实话,他这句话吓得他要死。顾桃的电话突然响了。“明白,我来告诉龙久,我俩喝酒呢。”他挂了电话,看着李可说,“教授以为你和安娜在一起。他让我告诉你,后天一早九点在5号别墅开会,他让我们先去准备。其他人明天通知,后天早晨再告诉他们开会地址。”
李可点了点头,5号别墅还从没去过,李进在地图上标出过它的位置,而他……忘了。
那么,他要今晚就告诉徐森会议地址吗?
顾桃和他一杯杯喝着,他们说着各种趣事。聊着聊着他叫过来小庄,让他说那次去看人妖表演的糗事。而李可的心思全不在此,他已经卷入了毒贩内部的厮杀,却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你这个免费专家医生还要干多久?”李可对这个很好奇。
“多久?”顾桃沉思片刻,起身道,“走,让你俩开开眼。”
顾桃端着杯子,带他俩来到二楼的一间房子。屋子里有两台大电脑,舒服的单人皮沙发,一面墙挂满了骨科器具,锤子斧子锯子的,看着也很吓人。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挂毯,顾桃将之掀开,只见墙面左边刻了很多八叉,右边刻了很多勾号,刻的勾号比左边的八叉多出不少。
“左边是我杀掉的人数,右边是我治过的人数。别看右边的挺多,杀一个治两个,才将就追上呀,估计我会一直干下去,希望早日这个比例追到1:10。”顾桃说,“要是我哪天从集团退休了,就可以天天干这个了……”
原来这是他赎罪的一种方式。李可欣慰地看着顾桃,难怪李进和他成了朋友。他略微数了下,顾桃杀掉的竟然已经有五十多人,不知是不是把美国的也算上了。李可心中发冷,说顾桃是个刽子手真的不冤枉……小庄却对此羡慕不已,说自己干掉的人还没有过两位数。龙哥和桃哥要多让他去趟趟场子,再有老挝帮这样的废柴让他去干。
“龙久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觉得,杀人的感觉和我做手术的感觉其实很像。”顾桃说。
李可很是纳闷,这怎么能一样呢?顾桃嘿嘿笑着:“教授说过,我在手术台上是治一个人的病,在集团里却是在治人类的病。”
他故意和顾桃喝到很晚,然后给安娜去留言:太晚了,就不方便过去了。
安娜没有回复。
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家中,李可刚想坐下歇会儿,客厅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个人。真是吓他一跳,还能是谁?李可叫唤起来,他对秦朗这样随意进出颇有意见。秦朗毫不在意,说对李进就是如此,你有危险的时候就恨不得我就在你床底下了。秦朗很关心李进的状况,李可也据实告知。他又很关心他和安娜的关系,有没有乱来?这显然是他最想知道的。
“没有,我想尽了办法,可要绷不住了。”他说。
“要不然我给你大腿来一枪,躲她几个月没问题。”秦朗说。
“你想要我的命吗?”李可叫道,“现在不是我的问题,是安娜想睡我呀。”
“他想睡的是龙久,是李进。”秦朗说,“你要不想挨这一枪,我就打安娜。”
“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毁我的?打大毒枭的独生女儿,你想过后果吗?”李可生气了。
“最近有什么麻烦吗?”秦朗这才换了话题。他不经意低头弹烟灰的时候,李可发觉这个家伙其实很帅,周身有难言的魅力。他让李可紧张,却也让他放心,这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因为李进。
李可说了杨彪的事。秦朗摇了摇头说他胆肥,怎能不考虑突发情况呢?秦朗建议他还是在他的教导下认真训练几个月枪法,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那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一枪一个?”李可惊喜道。
“打人不难,杀人才难。”秦朗说,“你看着人的眼睛能扣下扳机,那才算数。”
见李可发愣,秦朗又问有什么对他有危险的人,如果有,又觉得很有危险,他可以帮他除掉。李可犹豫着,他决定不告诉秦朗后天一早的事,这样的一场毒贩内部厮杀,他帮不上忙,可能还有危险。明天之后,如果徐森得手,他也不会有机会再睡安娜,所有的事一了百了,可以画上句号。不过,考虑到李进那笔钱,也可以再等等。徐森说了,龙久可以继承吴右的江湖地位。
“李进是怎么救了安娜的,你知道吗?”想起安娜看着自己的眼神,李可问。
秦朗颇感意外,但还是告诉他了。两年前的一天,安娜要去泰国靠近老挝的一个小城参加一次野外射击比赛。这让吴右头疼,因为老挝帮残余尚存,可他还是答应了女儿前去。何翰领命,派出了他的侄子何雄带领的一支行动队前去护卫。谨慎起见,吴右建议何翰命令该区域的负责人龙久协同保卫。
龙久接到何翰的命令,也做了相应安排。而何雄为了争功,竟将龙久和他带去的队员排斥在外,还故意让龙久当了安娜的司机。比赛之后,为了让安娜欣赏山野风光,何雄没有让车队走龙久安排的路线,而让他绕去一条湖边风景路。李进当即停车,认为这有危险,而且何翰老大的命令不是这样。陪着安娜的何雄嘲笑龙久的资历,让他服从自己的命令。安娜也想看看这边风景,同意了何雄的安排。车队果然遭到不明来历者的袭击,何雄手下死伤过半。车胎被打爆,龙久将车扎进了丛林,与何雄等人保卫着安娜逃离。面对重重围兵,弹雨横飞,何雄要带着大家硬冲出去。龙久觉得完全不可能,这对安娜太危险,而且他已经通知了援兵,可以利用地形坚守。何雄急了,拿枪指着他的头,说他怕死。安娜不知谁说得对,危急时刻,龙久猛然夺了何雄的枪,将他当场打晕。他将何雄的枪递给了安娜,让剩下的四个人和他一起,利用岩石、高坡和树木分布成有效的阻击线,用高度灵活的小运动战相互掩护,互为策应,还收集起被打死的敌人的弹药。袭击者的进攻屡屡失败,人越死越多。战斗中龙久挨了两颗子弹,却击毙了六七个敌人,而剩下的保镖们一个没死。安娜第一次参加战斗,一出手竟然也打伤一个。没多久,龙久的援兵赶到,敌人撤退了。李进失血过多,晕倒在安娜身边。
吴右和何翰知道了事情原委,何雄的手下也认为龙久救了所有人。何翰对吴右表示了歉意,对龙久冷静、灵活的做法表示认可,何雄被调走。龙久伤愈后,在安娜的陪同下第一次得到了吴右的接见,接受了新的任命。他替代了何雄的职务,成为集团第三层干部中最重要的干将,负责集团核心人员和整个集团的行动队。为了让他参与业务,他还接管了徐森去香港后留下的业务。从那天起,龙久仍向何翰汇报工作,同时也要每周一次向吴右本人汇报工作进展。不久,升职的龙久完成了对发动这次袭击的老挝帮的围剿,老挝帮彻底消失在泰老边境,失去了最后的据点。
“不管李进怎么想,安娜肯定爱上了他,这个不会错。”秦朗说。
秦朗走后,李可瘫进沙发喘着气,脑海里翻滚着李进保护安娜的画面,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超水平发挥的成就感和步步杀机的紧张感让他日渐分裂。入戏是好事,入戏过深则会精神分裂,自己这卧底演员要是入戏过深还拔不出来,早晚横尸他乡。李可惴惴不安,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已凌晨两点,他做了决定。他翻出徐森给他的号码,用另一个手机装了张新卡,给徐森发去短信,告诉了他后天一早的开会地点。虽然徐森后天一早也会知道开会地点,临时调动他的进攻部队可来不及。提前一天哪怕一个晚上,徐森让进攻者悄然埋伏过去,这完全不一样。
“谢谢老弟,虽然我已经知道了,还是要感谢你。事成之后,我很希望你告诉我你是谁,让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徐森回复。
李可冷笑着拆了电话,揪出电话卡扔进马桶。看着水流冲走,他又觉得不对。徐森说他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自己,还有人在和徐森串通?
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李可翻着琪琪的微博,看着她既往的视频,心安起来。柔软的味道在覆盖着他,他想起在酒吧的那个夜晚,他多想抱抱她啊。李可闭上眼,眼前全是琪琪的脸,这是爱上她了?但愿后天一切顺利,管他谁死谁活,只要尸横遍野,他可能是最大的赢家……
这是一次临时的核心议事会。上次在巴拉根大厦顶层,这次却选在吴右在北榄南部靠近芭提雅的5号别墅,离市中心较远。小庄拉着李可一大早出发,一路上并无异常。林荫道又弯又长,路上还有一道关卡。从大门到别墅楼前将近百米的路上遮了天蓬,小庄说这是为了防止警方高空无人机的侦察。李可观察着这里的环境,一面靠海,如果有人从门口进攻,竟没有退路。而且此地偏远,救兵或者警察赶过来可得花些时候……
元老们纷纷坐车来到。李可早到片刻,和吴右站在门口迎接大家。吴右一个个点头,李可一个个握手。这是和谐的场面,也许每次都是如此。徐森带着老白来了,他和吴右罕见地拥抱,像十多年没见了似的。戈萨调侃他的肥胖,说这是自带防弹衣呢。徐森说自己是心宽体胖,天天琢磨吃喝。何翰冷脸依旧,不迎不拒。卫风华四处溜达,闲瞅着各处风景。李可抽了个空,和他说换银行账号的事。卫风华说这是小事,他建议李可去另一家银行开个户。集团高管的薪资账户有点分散,他在建议老大统一管理。徐森高声唤着李可,全然无尴尬。李可也演得到位,说他大老远带来鱼翅燕窝,真是有心。徐森得意地说这是他的业余爱好,香港的大厨也不见得比他做得好。
众人鱼贯进入别墅,来到靠海的一间会议室。屋里角落架着一具香案,香气绕梁,是最好的伽楠香。元老们继续开着玩笑。徐森说最近前列腺出了问题,一撒尿就疼。何翰调侃起来也是一脸的冷,说那你那几房漂亮小老婆怎么办?徐森夸张摇头,说老婆以为他在外面搞得没精力了,真是冤枉。何翰说你呀三高缠身,还是悠着点吧。何翰的定力让李可佩服,他和顾桃刚干掉何翰用了两年的杨彪,就算是个卧底,那也是他的人。而何翰此刻谈笑风生,像没有这事儿一样。
会议就要在这间房子开始,大家纷纷就座,等候教授开口。吴右却没有坐,见关了门,他转身推开了会议室另一边的门,说天气这么好,大家换个地儿吧。说罢吴右向外走去。门外赫然出现一条枕木长桥,弯曲着延伸去码头。吴右走在前面,大家纷纷跟上去。阿俊拢着手站在码头边,身边都是他的人,身后岸边停靠着一艘双层大游艇。
李可傻了。会议并未要求行动队保卫,他也乐得如此。但全是阿俊的人,这让他万分不安。李可本能地看向徐森,徐森脸色陡暗,也只能跟着吴右走向前去。
皮鞋踩在枕木上又闷又响,每一步都让李可提心吊胆。阿俊在船前收起了大家的手机,再用一个探测器扫描每一个人。李可兜里的Zippo打火机被他没收,阿俊抱歉地说船上该有的都有。徐森带了一盒好雪茄,拎着那篮子新鲜的鱼翅燕窝,神似一个胖乎乎的大厨。阿俊放行,还开玩笑般扣了一盅。
众人上了游艇。保镖们松开了缆绳,船离了港,飞快驶向大海。5号别墅眨眼变成了海边一个小点。戈萨和吴右说笑着,背着手看着大海。何翰坐在船舷边一言不发。顾桃揪着徐森说个不停。徐森虽然强颜堆笑,额头已然见汗。他的参谋老白有没有看到游艇离岸?别墅前长长的天篷长廊会不会挡住老白的视线?如果老白没有看到,他很快就会下令徐森的人进攻别墅。
要出事。
李可想走近徐森,和他商量几句应对之策,但这非常愚蠢。吴右的安排是出于谨慎,还是他已经知道了徐森的计划?阿俊和他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徐森绝不敢单独在海上对吴右出手。游艇飞快,李可似乎有些晕船,恐惧像大海般深不见底。海岸都要看不见的时候,周围变得风平浪静。海水清澈碧绿,海底的珊瑚幽幽可见。吴右招呼大家坐去蒙着白布的桌边,先吃徐森带来的好东西。这是李可尝过的最好吃的鱼翅燕窝,却吃出一股胆战心惊的味儿。戈萨让徐森给大家发他的雪茄,徐森又笑起来,说这是他存的最好的雪茄,再不抽就没了。他一根根发着,众人一一接过。李可也真佩服这个徐森,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收走了鱼翅燕窝盅,吴右接过雪茄,闻了闻,却放在了桌面上。何翰把玩了两圈儿,也没有用钳子去剪它,看了眼吴右,放下了。顾桃潇洒地咬掉了雪茄屁股,正要拿喷枪点烟,似乎感到了气氛的不同,也放下了。戈萨虽然起哄,却是个不抽烟的。而卫风华碰都没碰,只是插着手看着面前的雪茄在眼前滚动。李可将雪茄在手里转了转,看着这一桌情况,忐忑地放在了桌面上。
徐森举着喷枪,脸上的笑凝固了。
桌面上,七支雪茄随着游艇微微的起伏滚动着。
游艇沉了锚,引擎关了。海浪轻拍着船身,声音悦耳。阳光猛烈,而船上的气氛将入冰点。李可看了眼徐森,徐森看着桌上滚动的雪茄……他的事败露了。
那我呢?李可觉得要瘫在座位里了。不远处一团乌云正在卷来,里面有隐约的闪电。保镖们钉子般站在船的四周,都带着耳机背朝这边。阿俊在吴右身后不远处站着,戴着墨镜的那张脸绷出深深的沟壑。李可掐了掐腿,缓过一口气来……回头无岸,听天由命吧。
吴右慢慢站起,走去船头的一尊雕塑前点香,拜了拜,插上。李可刚才还以为这是关公,此刻仔细看,却像是个西方的牧师。吴右看着雕像,不说话,也不施礼,这奇怪的氛围让李可不安,而徐森已经面如白纸。
“能和大家走到一起,而且一直走到今天,我非常欣慰。自打被麦克法兰牧师点化,我坚持至今,也全靠大家的支持。”吴右慢慢说着,转过了身,“这些年,我们岂止如履薄冰?那是步步生死。集团有今天,不知是多少兄弟用尸骨铺出来的,用命搏出来的。有时候想起来,真觉得愧对大家。”
李可一愣,麦克法兰牧师?这是谁?与吴右的“信仰”、“老家”有关吗?
众人悄无声息,徐森紧绷着嘴唇。吴右慢慢坐下,喝了口水,让大家说说各自的工作中的问题。李可已经熟悉集团议事会的特点,和他看到的很多国内大公司的会议不同,集团的会只说在下面不能解决的问题,会议可以形成解决方案。能够在下面协调和解决的问题不允许在会上说,因此他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戈萨说泰国警方加强了打击力度,一些固定的直销客户进货量大减。卫风华说了说集团财务状况依然很好,只是毒品原材料的成本在变高,要注意一下。大家言简意赅,很快也说完了。
李可知道,吴右并不想听这些。
轮到徐森了,他说的都是港澳和广东市场冠冕堂皇的东西。吴右耐心地问了他很多问题,也都是在具体业务之内的。徐森说他本来该前天就来的,提前和教授交代一些头疼的问题,可是那边事多,实在是走不开,一会开完了会,他想再和教授单独说说。吴右点头,又摇摇头,然后看着李可,看得李可一身鸡皮疙瘩。吴右看着李可,所有人就都看向李可。顾桃也叼着烟瞪着他,眼皮眨都不眨。这什么意思?李可低下头,摸着腕子上的伤疤——这是李进的标准习惯动作,李可已经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尴尬中,李可慢慢明白了。吴右已经决定控制徐森,也许他前晚就已经告诉了顾桃今天的安排。吴右说过,对一个内部人的怀疑有七成把握就可以干掉。而徐森已在香港做了那些事,又在今日自证了百分百。
吴右并没有提醒去香港的李可,顾桃也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李可微微哆嗦起来。吴右在等他说些什么。不管徐森对他说了什么,这并不影响吴右对徐森的判断和处置他的决定。吴右派他去见徐森既是幌子,也是考验。而在这个场合,吴右可以看出更多想看到的问题。李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实话,会被扔进大海喂鲨鱼。说假话,徐森会怎么想?他可以完全否认和他说的一切。李可正要咬牙胡说几句的时候,阿俊拿着卫星电话走了过来,趴在吴右耳边说着。吴右点头,又抬头,对阿俊说:“先留下活口。”这句话吓坏了一桌人,而吴右眼都不抬。阿俊点头,拿着电话去了。保镖们转过身,纷纷掏出了枪,在桌子后垂手而立。何翰一动不动盯着徐森,眼神像海里的鲨鱼。
徐森叹了口气,拿起滚来滚去的一支雪茄,点着抽起来。
李可必须说点什么了,否则祸不旋踵。“徐总,我早跟您说过,您有想法一定要和教授直接沟通,我一句也传不了。”李可这话是带风险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这样了。神仙打架,小鬼不敢掺乎,李可这话很适合夹在吴右和徐森之间的状况。徐森和其他元老不同,毕竟他是和吴右当年一起偷渡去美国的。
“老徐,我不说什么了,你自己看着办。”吴右颇疲惫地说,“你的人死了不少,你那参谋也被活捉了。”
徐森的脸好像塌了下去,夹着雪茄的手也抖起来。他一口口抽着,瞬间苍老了。“吴右啊,跟你最早打天下的兄弟,也就我和陈虎还活着了。陈虎伤了人,我伤了心。来了五六年的人,都一个个蹿到我上面去了,你有没有为兄弟我想过?”徐森说完,看着吴右。他这“开场白”令李可惊讶,怎么说的是这个?
“你这叫什么话?教授难道没这个权力吗?”何翰倒先发了火,肯定是徐森那句托大的话伤了他的心。何翰也就比徐森晚来四五年,就被徐森扒拉到元老之外去了。
“何总,让他说话。”吴右平静地摆了摆手。李可诧异地看着他们,突然意识到徐森是故意这么说。他在摘除他和自己的事,故意说了一句也在得罪龙久的话。
徐森晃着脑袋,用悲凉的语气说着。大家几十年出生入死为什么?只是为了善的虚名?为了虚无缥缈的信仰?李可不由看着其他人的脸。徐森竟然兜起了底,发出令人揪心的质问。可是船上没有一个被徐森这话打动的。
“这就是你和胡狼帮合作,要干掉我、刺杀龙久和安娜,还要在今日干掉大家的理由吗?”吴右冷冷地说。
真要命,吴右是怎么知道的?李可的心就要跳出喉咙了。吴右果然认为胡狼帮对自己的刺杀与徐森有关。想到此李可意识到,他还是安全的,因为刺杀龙久的徐森,不可能在这条船上和龙久是一伙。
“由来已久啦……”徐森无所谓道。他说并没有想干掉大家,只是想请大家表决,一起选掉教授,他觉得这么搞下去,集团休矣,而且会害死大家的。胡狼帮刺杀龙久和安娜的事他事前并不知道,事后他验证了,还找了水王让他立刻收手。显然,他的话没人信。
但李可信。
船上沉默着,船在吱吱呀呀地起伏。锚链扣在船舷,发出古怪的声响。
“你还是觉得……我是在沽名钓誉?”吴右似乎很失望,“那我真看错了你,你不该和我走这一路。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可以和我明说,不该在背后搞那些勾当。你以前的事我忍下来,可今天,再说不过去。”
徐森纳闷起来,说今天的事儿他认,以前的事儿?还请明示。
“五年前,要不是你故意泄露陈虎的行踪,他能被两个小警察开枪打成这样?”吴右眉毛一挑,眼中杀气四溢,“你为了顶替陈虎的位置,竟然干出这样的事!”
在座各位除了何翰,包括元老戈萨,都和李可一样震惊,看来都不知道这事。徐森脸如死灰,显然吴右说的是事实。李可看着何翰那狠绝的脸,估计这事八成又是他查出来的。李可终于猜透徐森为什么要干掉吴右,他知道吴右早晚会查清这件事的真相。陈虎是集团二当家,令人生畏的元帅,在纽约唐人街和其他帮派火并中,若不是该人的反击力挽狂澜,吴右早就被黑人和华人帮派联手诛杀。这样一号人物,却在五年前的曼谷街头,被两个小警察两枪打断了脊梁骨,至今仍在美国养病。
吴右叹了口气:“我一直没说,就是等着你自己说,和我说,和陈虎说,甚至和何翰说都可以,可你没有……”吴右手里捻着一根雪茄。咔吧一下,断了。迈克和阿俊一左一右站去徐森身后,这是明白无误的信息,他回不去了。
徐森放下了雪茄,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参谋劝我这次不要来,说可能是鸿门宴,可我还是来了。这么多年,上刀山下火海,教授你只要说了,我从没有不去的。你让我来曼谷,我也没有一次不来的。活到这把年纪,不想低三下四了……我只请求你能留老白和其他手下们一命,他们只是执行命令。”
吴右冷冷地看着他,未置可否:“你背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自己的誓言,老规矩,我们表决吧。”吴右说完看着大家。
这真令李可诧异,他从没在电影上见过黑社会还搞民主表决的。不都是独裁吗?不都是黑老大一个暗示就杀人吗?该举手吗?举和不举有什么区别?顾桃先举起了手,然后是戈萨和卫风华,这已经三票了,再多一票,徐森就要被处死?何翰像一尊石像般不动,他是不会举手的,虽然这事是他查出来的,出于老将情义,他可以不举。顾桃望着李可,而李可看着徐森。徐森眼神淡定,对李可微微点了下头。李可明白,他并不准备说出自己。他就要死了,他要留下这个龙久,因为这人可能会要吴右的命。
李可举起了右手。徐森低下了头。吴右面朝那个牧师雕像,背着手说:“老徐,你想怎么走,说说吧。”
什么?这就要动手?椅子里的徐森像一座石像,并没有李可想象的惊慌。他抽着雪茄,似乎陷入沉思,肥胖的身躯微微起伏。“吴右,还记得我们到美国的第一天吗?”
吴右一愣,脸色黯淡了下来。
“咱俩到了纽约,身上只剩十美金,刨掉去唐人街的路费,在那个小摊子只能买一个汉堡包或者一杯芒果汁。你饿我渴,我要你买汉堡包,你还是给我买了芒果汁。三十三年过去,那杯芒果汁的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
吴右眼圈红了,他缓缓起身,走向游艇后面,不知去干什么。徐森抽着雪茄,看着大海沉默着。没多久吴右回来了,端着一大杯芒果汁,插着一根吸管。
“我自己给你做的……”吴右放在了徐森面前。徐森拿了过来,慢慢吸了几口,推给了吴右。吴右接过来,在他用过的吸管上吸了几口,又推回给了徐森。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吸管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时间好像停止了,海浪的起伏中,两个同渡西洋的难兄弟,好像又回到了上岸时的日子。这一杯芒果汁终于见底,徐森满意地抬起头,站起来,他对吴右伸出了双手。吴右也郑重站起,伸过去握住了。他们紧紧地握着,手像焊在了一起,二人瞬间泪如雨下。
何翰显然并不想替他向吴右求情,他站起来伸出双手,鞠躬,探身握住了徐森。徐森挺着肚子,何翰老弟,看在咱们一起玩儿过命的交情,每年给我敬杯酒吧?何翰重重点了点头,那双残忍的眼睛也红了。戈萨走了过来,和徐森拥抱了一下,然后对他双手合十。然后是李可,他赶紧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他握徐森的手软弱无力,他都不敢看徐森的眼睛,浑身锥刺般难受。和其他人看来不用客套了。徐森坐下,抽了口未熄的雪茄道:“别用枪了,我害怕。龙久,还是你来吧,你扭脖子利索,给我快点儿。”
扭脖子?他让我扭断他的脖子?众人纷纷看着李可,都没有坐。他们的眼神里,李可明白,“他”应该对此非常擅长。李进一定将这事玩得干净利索,而徐森可能亲眼目睹过。但他不是呀,李可连活鸡脖子都没有扭过。可以推掉吗?吴右那决然的眼光告诉他,不行,这非但是处死徐森的方式,也是让“他”在大家面前立威的仪式。他的脑海中飘过无数个电影里扭脖子的桥段,史泰龙的、施瓦辛格的、斯坦森的、史蒂芬·辛格的,他甚至想起了做大保健时按摩小姐扭脖子的手活儿,各种咔咔响。可是,这里面有一款适合他吗?适合脖子比大腿还粗的徐森?他的确演过拧鬼子脖子的戏,可那是戏呀,还拍了七八遍才过,那鬼子演员总是没等他做样子就把脖子扭一边去了,两人都被导演骂死。
徐森淡淡地看着他,抽着烟。吴右双手支着桌面,谁也不看。他不坐,就没人坐下。他们在等,等李可去拧断徐森的脖子。虽然李可已经适应得可以不再飙尿,却没有适应出当着这么多人徒手杀人的本事。
李可喝了口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分镜头一一飘过,不拧不行了……他隔三岔五练射击,却没想到亲手要杀的第一个人,竟是用的这等手段……就用施瓦辛格的吧。李可慢慢走去,在徐森身边鞠躬。徐森将手摊开在桌面,闭上了眼。李可从他身后伸出左手,环过他的脖子放去右肩,扳住了。再将右手放在他的下巴上,暗自运气,扳住徐森的下巴。他牛逼地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猛地一扳,只听咔嚓一声,徐森的脖子拧去了一边。
好像没那么难……李可扶着徐森的头,准备把他慢慢放倒在桌面上。可是他并没有倒,脖子虽然歪着,眼珠子还在转着瞪着李可。李可僵住了……戏演砸了。
众人不安地扭动着。吴右紧皱眉头。顾桃张着嘴。何翰死死地盯着他。那一声咔嚓说明拧出了些状况,看来并没有拧到位。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可只能慢慢扶好他的头,摆好姿势,绷足了力气,摧枯拉朽般狠狠地又来了一下,还大喊了一声,像从别人怀里掏出个橄榄球似的。徐森闷哼一声,脖子哗啦倒去一边,扑在了桌面上。
看着他不动了,李可起身,慢慢走到一边。看着徐森紧闭的双眼,他鞠躬,保持不动。日本人的电影里就是这样的。“龙久……”顾桃轻轻地说。李可回头,只见顾桃冲他努嘴。他纳闷回头,吓得天灵盖都要飞了。徐森慢慢用双臂支起身体,脖子显然回不去了,梗在半空怪吓人的。他没死,呼呼喘气儿呢。
“龙久你什么意思!”何翰愤怒地拍着桌子,一双眼要喷出火来。
“老弟,难为……你了。”徐森艰难地说。
李可呆呆站着,满脸的羞愧、委屈和害怕,可他不知该怎么办。阿俊掏出了枪,轻轻拉了枪栓。吴右一脸苍白,面露痛苦。何翰鲨鱼般的眼瞪着他,恨不得要吃了他了。“让大家……见笑了,我太胖了,自己……来吧。”徐森说着,推着桌沿儿艰难后退,他把脑袋平放在桌面上,双手抱头,按住了,猛地扭动了他庞大的身躯。掰棒子般的声音响起,他倒下了桌子,重重砸在船板上,不动了。顾桃上去摸了摸,示意这次是真的了。吴右闭着眼,久久方才站起,他走去徐森身边,对他鞠躬。
何翰猛然起身,走去了船边,默默站在船舷。大家都在鞠躬,船上静得像坟墓。李可的心凉得像冰疙瘩,但松了口气,心里满是侥幸和对徐森的感激。徐森遵守了对他的承诺,至死没有说出他的秘密。他俩默契的计划失败了。徐森送了命,而李可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了关。阿俊和迈克将徐森庞大的身躯抛进了大海,“扑通”一声,他眨眼就不见了。
吴右背着手看着众人,海风吹着他稀疏的头发。
“这件事儿到此为止……何总,别忘了给徐总在老家报个位置。”
众人沉默,李可低眉。到此为止,就是不追查了?
老家,李可的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